旺忽察都

作为元武宗海山的儿子,和世瓎似乎觉得自己此时的境遇和当年的元武宗海山成功即位颇为相似,在弟弟图帖睦尔“肃清宫闱”之后,自己可以轻松地从漠北下山去采摘“胜利的果实”。而当和世瓎的使者抵达大都之后,民间“吾天子实自北来矣!”的欢呼更令他相信自己经历流亡和寄居的流离生活之后,终于时来运转了。在面对图帖睦尔所派来的使节撒迪时,和世瓎说出了一番颇有意思的话:“我弟弟曾经百览经史,不知道最近荒废了没有?让他在代理政务的闲暇时间,多和士大夫们亲近亲近,讲论古今,以知治乱得失。”大体上已经准备好了让图帖睦尔去坐而论道了。

不过和世瓎似乎忘记了他父亲海山是带着三万精兵南下才让自己的弟弟——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俯首帖耳的,而和世瓎身边所有的随从人员总计也就不到两千人。当然图帖睦尔本身也是靠着燕铁木儿等人的拥戴才上位的。随着燕铁木儿等元帝国新贵携带玉玺北上恭迎,和世瓎还是有机会拉拢对方的。不过和所有的政坛暴发户一样,和世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排场,他对中书左丞跃里帖木儿说:“朕到上都来,宗室诸王一定会都来入觐,这不是一般的会议活动。诸王察阿台也是跟着朕一起过来的,你们要好好准备,知道不?”

当然颐指气使本来就是君皇做派,燕铁木儿等人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前途问题。而和世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很快便在“凡京师百官,朕弟所用者,并仍其旧”的基础之上,宣布对燕铁木儿的任命:“中书右丞相,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录军国重事、监修国史、答剌罕、太平王并如故”。这些头衔不仅没有超出燕铁木儿之前的待遇,甚至还故意漏掉了此前燕铁木儿此前一直担任的国防部长(知枢密院事)一职,倒是给了监修国史的工作。这意味着什么,军人出身的燕铁木儿当然心知肚明。不过此时他还抱有最后的一线希望,特意提醒了一句:“陛下君临万方,国家大事所系者,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而已,宜择人居之”。不过和世瓎领会错了,随后就开始大肆提升自己的亲信,除了和他一同流亡的孛罗和哈儿秃儿,被分别任命为御史大夫和中书平章政事之外,更有一百多名潜邸旧臣和和世瓎身边的卫士获得各种委任状。

如果说这样的人事任命已经令燕铁木儿难以接受的话,和世瓎的两次重要讲话就可以基本理解为是在赤裸裸的威胁和挑衅了。和世瓎的第一次谈话表面上是针对监察机构长官的,他说:“天下就好像一个人的身体,中书省是右手,枢密院是左手,左、右手有病,不吃药行吗?以后无论是宗室诸王还是政府官员,一旦出现违法乱纪的行为,都要从重从严处理。这叫‘风纪重则贪墨惧,犹斧斤重则入木深’。当然我有过错,也欢迎大家多提意见,我一定不会怪你们的。”这一讲话应该说已经是在敲山震虎了,但是接下来和世瓎更直接把燕铁木儿找来,说了一套关于政府行政机构的分工之后,最后加了最关键的一句:“倘违朕意,必罚无赦”。而在自己直属领导的支持之下,和世瓎的随从们也跟着不把燕铁木儿当回事了。对于这种“不为之礼”的行为,燕铁木儿除了“且怒且惧”之外,自然也在为自己寻找出路。

和世瓎的这种做派不仅使在上都的燕铁木儿不满意,身在大都的图帖睦尔也是左右为难。一方面身为九五之尊自然很爽,他即位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顶着舆论的压力,册封自己的妻子卜答失里为皇后;一方面因为自己此前的表态,不得不北上迎接自己的皇兄。不过在起程之后,他还是设置一个名为“江淮财赋都总管府”的机构安排在自己未来的皇太子办公室——詹事院,以便为自己退位之后留下一条敛财的路子。

“两都之战”期间双方骑兵部队只要十天左右便可以完成的旅程,图帖睦尔整整走了一个多月。而在路上似乎还与自己的哥哥意外地错过了,在上都又逗留了大半个月,才又折回赶到大都至上都驿路的大拐角处自己父亲海山所设立的行宫旺忽察都(今河北张北县境),面见自己的兄长和世瓎。

他们兄弟之间重逢的时间前后不满五天,1329年农历八月六日,元明宗和世瓎莫名其妙地突然“暴崩”了。这一史称“旺忽察都事变”的政治事件成为了元帝国历史最为清晰的“悬案”,说它清晰是因为无论是燕铁木儿还是图帖睦尔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杀掉这个多少有些看不清形势的君皇;而之所以更成为“悬案”是因为史学界一直都不明白究竟燕铁木儿和图帖睦尔谁在这次政治谋杀中扮演主导角色。兄弟相残自然是人间悲剧,但是在残酷的政治舞台上本身就容不下元明宗和世瓎这样习惯“抢戏”的明星。

旺忽察都 - 图1旺忽察都旧址

客观地说,图帖睦尔不是一个毫无亲情可言的人,也许在他在自己兄长死后“入临哭尽哀”或许还有些做作,但是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一再提起“旺忽察都”并试图将帝位传给和世瓎的儿子的种种举动却着实要比中国历史上其他杀死自己兄长还泰然自若的君皇要有人情味得多。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燕铁木儿“昼则率宿卫士以扈从,夜则躬擐甲胄绕幄殿巡护”的保护之下以三天的时间赶到上都,又有六天的时间完成了登基大典的筹备。

在野心家手中活人固然可以成为号召,不过死人有时也不妨拿来作为旗帜。盘踞于四川的“镇西王”囊加台此前在元帝国强大的武力压制之下已经接受了元文宗图帖睦尔的赦免和招降。但是随着“旺忽察都事变”的发生,似乎又有蠢蠢欲动的迹象,元文宗图帖睦尔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以“指斥行舆,大逆不道”的罪名将其处死。不过“按下葫芦浮起瓢”,原先便曾在上都集团中敌视元文宗图帖睦尔的云南诸王秃坚等人再度公开叛乱,战火一度弥漫整个滇东北。此时的燕铁木儿位高权重,又收了包括泰定帝也孙铁木儿的老婆在内的众多宗室女子为妾,自然不愿意走出温柔乡再赴修罗场。于是平叛的重任不得不落在了当年一起发动大都政变的阿剌忒纳失里身上。

阿剌忒纳失里在“两都之战”中虽然站对了队伍,但是因为在战场上没有更多出彩的表现,所以虽然屡获赐与,且列名皆在同时受赐诸王之首,但是除了从“两字王”(西安王)进为“一字王”(豫王),以及以江西行省南康路为食邑之外,并没有获得什么实权。此时元文宗图帖睦尔让他出镇云南,固然有借重豫王阿剌忒纳失里的宗室威望,控制当地局势的考虑,但是不断地给予阿剌忒纳失里赏赐的行为,大体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投桃报李。

可惜阿剌忒纳失里的军事才能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云南之乱历时将近一年,元帝国先后从四川、江浙、河南、江西、陕西等地抽调野战部队,在国家经济形势每况愈下的情况下投入了大量的军费,阿剌忒纳失里却始终搞不定,令元文宗图帖睦尔大动其火,甚至下诏派遣使者前去督战,结果阿剌忒纳失里直接又中了秃坚之弟必剌都迷失的伪降之计,所率的汉族野战部队全军覆没。最后还是由曾经阻击过囊加台的镇西武靖王搠思班出马才勉强平定了云南地区的叛乱。

应该说,元文宗图帖睦尔对“旺忽察都事变”的亏咎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为保住自己得来不易的帝位,他必须对自己的政敌施以空前严厉的打击,而另一方面对拥护自己的燕铁木儿、阿剌忒纳失里、“拔都儿”伯颜等人,他又不得不厚加恩赏,甚至授以专权。由于云南平叛战役的失败,豫王阿剌忒纳失里随后便被授命出镇陕西,从此淡出了元帝国的政治中心。而“拔都儿”伯颜虽然没有燕铁木儿那样转战八方的赫赫战功,但是作为恭迎、护送自己从江陵北上大都的“首义之臣”,元文宗图帖睦尔对他的封赏仅在燕铁木儿之下。

尽管在“旺忽察都事变”之后,燕铁木儿被任命为中书右丞相,同时元文宗图帖睦尔又不设左丞相,同时还诏告天下,表示燕铁木儿功勋卓著,应该独断专行,以体现他的权威,所有号令、刑名、选法、钱粮、造作,一切中书政务“悉听总裁”,诸王、公主、驸马、近侍和所有官员都不得越级报告。基本上是将元帝国的政治事务全部交给了燕铁木儿处理。

但是比较微妙的是曾令燕铁木儿耿耿于怀的国防部长(知枢密院事)的职位,元文宗图帖睦尔同样没有授予燕铁木儿,而是交给了“拔都儿”伯颜。而“拔都儿”伯颜同时也享受了许多和燕铁木儿相同的政治优待,比如被册封“二字王”、进开府仪同三司、录军国重事、诏建生祠、立碑记其拥立之功、追封其先三世为王等。应该说在表面上纵容燕铁木儿大权独揽的同时,身为君皇的元文宗图帖睦尔还是留下制衡的手段。

元明宗和世瓎在前往大都即位的过程中不明就里的死去之后,他的妻子乃马真八不沙一度锲而不舍地探究真相。不过不知道是出于愧疚的心理还是其他一些什么原因,元文宗图帖睦尔对乃马真八不沙异常的宽容,不仅帮助她在大都为亡夫大作法事,更几次三番地保护这个苦命的女人,元文宗图帖睦尔的妻子卜答失里皇后向自己的丈夫提出不杀乃马真八不沙后患无穷,元文宗图帖睦尔一笑置之,此后卜答失里皇后又捏造证据,说乃马真八不沙勾结外臣,谋立懿璘质班为帝,元文宗图帖睦尔更表示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在几近崩溃的情况下,卜答失里皇后只能自己动手。当然一些史料上说乃马真八不沙是被卜答失里皇后从背后推下楼摔死的提法恐怕还是靠不住的。

自己亲哥哥元明宗和世瓎意外死亡,“旺忽察都事件”可以说是元文宗图帖睦尔后半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对于这一点,他的妻子卜答失里可以说是感同身受,为此她曾不惜重金资助建造了大承天护圣寺为自己的丈夫追求心理上的慰藉。不过她接下来做的事情却多少有些不厚道,卜答失里借自己丈夫的手将抄没的名臣张珪家的田产四百顷划到了大承天护圣寺的名下,可谓是慷他人之慨。

尽管元文宗图帖睦尔和卜答失里皇后有两个儿子,但是长期以来元文宗图帖睦尔却始终固守着“兄终弟及、叔侄相继”的原则,希望将帝位传给自己的两个侄子——妥懽帖睦尔和懿璘质班,为了保护自己的长子阿剌忒纳答剌可以顺利登基,身为皇后的卜答失里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她害死了自己的嫂子乃马真八不沙之后,又诬陷妥懽帖睦尔的血统不纯,最终令元文宗图帖睦尔将其流放外地。但是她的这一番努力最终换来了的却是被册立为皇太子的阿剌忒纳答剌离奇病死。这种“人算不如天算”的情况最终令卜答失里放弃了抗争,她接收了权臣——太平王燕铁木耳的建议,将自己的次子古纳答剌交由对方收养,改名为燕帖古思。

旺忽察都 - 图2今天坐落于颐和园内的大承天护圣寺

收养未来的太子,在燕铁木儿看来无疑是对自己家族的显赫权势最好的巩固,于是更加投入到他自己所热衷的纵情声色之中。从燕铁木儿在“两都之战”中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但事实证明任何事情一旦过度都将对身体造成无法弥补的损伤。身为太平王的燕铁木儿到底有多少妻妾史料上没有明确记载,只是记录了他收纳了元帝国宗室的女子便有四十多人,而其他民间女子估计更不计其数,有些他更是娶回家三天就送回娘家了。最后连燕铁木儿自己都不记得哪些是自己的女人了。

据说有一次燕铁木儿到元帝国政坛元老赵世延家里吃饭。不过赵世延虽然自幼习文、多少也算是个读书人。但是这餐家宴却是男女宾客混坐,虽然美其名曰“鸳鸯会”,但站在传统儒家学说的观点来看实在可以说是斯文扫地。我们也许只能认为赵世延是主随客便,或者在和燕铁木儿领导编撰《经世大典》的过程中被“带坏了”。这样的“鸳鸯会”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是社交派对,果然很快燕铁木儿便发现自己不远处坐着一位美女,随后立即打听对方是谁,准备吃完饭直接带回家,不过得到的答案却多少有些令燕铁木儿有些沮丧——那位美女竟然就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内人”。

旺忽察都 - 图3懿璘质班

与燕铁木儿的好色无度相映成趣的是元文宗图帖睦尔的酗酒成性。元帝国的历任统治者及宗室亲王似乎都是无酒不欢的主,不过元文宗图帖睦尔的酗酒却多少还是令人表示同情的。早年在图帖睦尔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出任藩王之时,面对泰定帝也孙铁木儿的猜忌,他不得不借着酗酒来掩饰自己“韬光养晦”。而在“旺忽察都事变”之后,酒精更成为了他逃避“隐亏天伦”负罪心理的无二良法。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慢性酒精中毒的双重作用之下,1332年农历八月,年仅二十九岁的元文宗图帖睦尔在执政后不到五年便去世了。

元文宗图帖睦尔的英年早逝,使得刚刚完成了一轮政治大洗牌的元帝国高层再度面临继承人的选择问题。元文宗图帖睦尔在临死前曾立下遗嘱:“昔者晃忽叉(即旺忽察都)之事,为朕平生大错。朕尝中夜思之,悔之无及”。因此主张不册立自己的子嗣,而将帝位传给元明宗和世瓎后代,以求获得自己心灵最后的慰藉。这一决定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并非没有可操作的余地。毕竟无论对于大权在握燕铁木儿、“拔都儿”伯颜,还是意图以皇太后身份摄政的元文宗图帖睦尔之妻卜答失里而言,年仅七岁的元明宗和世瓎次子懿璘质班都是一个不错的傀儡,而懿璘质班的哥哥妥懽帖睦尔则暂时被排除在皇帝候选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