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上诺伍德的惨案,报道称现已确信实际案情异常复杂,并非如初始所料之简单。有新证据表明,撒迪厄斯·肖尔托先生确无嫌疑,他与女管家伯恩斯通太太两人于昨晚一同获释。据悉警方已对涉案真凶获得线索。此案现由苏格兰警场素负干练机智盛名的阿瑟尔尼·琼斯先生负责缉凶,预料不日即将破案。

    “这样还算令人满意,”我在想,“朋友肖尔托终究没事了。我怀疑所谓的新线索,其实仍旧是警方文过饰非的老套头。”

    我把报纸扔到桌上,可是忽然间我眼睛瞟到了启事栏内的一则私人广告。广告内容:

    寻人——船主莫迪凯·史密斯携子吉姆于星期二清晨三时许驾曙光号汽船驶离史密斯码头至今未归;黑色船身,有两条红线,黑烟囱一道白线。如有知莫迪凯·史密斯及曙光号汽船下落者,请即向史密斯码头史密斯太太或贝克街221号B座报信,当酬谢金币五英镑。

    这显然是福尔摩斯登的广告,这一点由贝克街的地址足资证明。我一看以后觉得这样做实在巧妙,因为让在逃的罪犯看到也会认为不过是一则妻子寻找丈夫的启事,从中看不出别的用意。

    这一天过得真慢。每次听到有人敲门或是街上有沉重的脚步走过,我都以为是福尔摩斯回来了,或者是应了广告的报信人来了。我试着看书,但是思想不能集中,老是要想侦查受挫的问题,以及那两个被我们追踪的歹徒。我甚至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是我的同伴推理上犯了根本性错误?一开始的大前提就是错的,那么他丰富活跃的思绪就臆断出奇奇怪怪的推论,不也是可能的吗?虽说我至今还不曾发现他犯过错误,然而智者千虑也难免一失。我想或者可能因为他对自己的逻辑自信过分——一件极平淡普通的案子上手,偏要巧思一番作复杂离奇的解释,以致一误再误。但是回过头一想,证据都是我亲眼目睹的,他所作的推理分析,我亲耳聆听,听下来决不是无中生有、信口开河。我回想起一连串奇特的客观事实,许多情况虽属细小却都符合一个总的方向,我不能闭眼否认。就算福尔摩斯的解释不正确,但案情本身异乎寻常地令人费解却是事实。

    下午三点钟,一阵门铃声大作,听得楼下有口气威严的说话声,没想到上来的不是别人,竟是阿瑟尔尼·琼斯先生。不过,和上次见面大不相同,他见了我已经不像在上诺伍德那样粗暴,那样神气活现,对案子信口雌黄的一副草头王的架势,却做出垂首低眉的表情,态度谦和之外,更有些自惭。

    “您好,先生,您好,”他说道,“福尔摩斯先生出去了,这我知道。”

    “出去了,我也弄不清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请您等一等,请坐,这儿有雪茄,请抽一支。”

    “谢谢您了,能赏我一支。”他说,拿出一块红色扎染印花大手帕擦擦脸。

    “再来一杯威士忌苏打,好吗?”

    “好吧,半杯够了。今年到这个时候还这么热,还加上让我又烦又难受。上诺伍德这桩案子,我上次讲的那个您都知道了?”

    “还记得您讲过一回。”

    “咳,这桩案子,我现在不得不重新考虑。原先法网把肖尔托先生罩得好好儿的,不料,先生,啪的一下裂开漏洞,给他跑掉了。他拿得出不在犯罪现场的可靠证明。他离开哥哥的屋子出来以后,一直有其他人和他在一起,没有一刻离开过别人的视线以外,压根儿就不可能是他去爬屋顶钻活动门。这么一来,案子就难了,我在警署的威望也发生了动摇,我很想得到点支持和帮助。”

    “我们谁都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说。

    “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先生,”他响起了大嗓门,语气深显佩服之情,“他这个人,没人及得上。我很清楚,这年轻人经手的刑事案件不知有多少,可我从来没见过他有破不了的案子,一桩也没有过。他出手总是奇招,出人意料之外。虽然作出推论快了一点,别人都跟不上,不过,总的来说,我可以肯定,他是块当官的料子,再好也没有的好料。不怕人笑话,我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今儿早上接到他发的一封电报,才知道肖尔托这案子他有了线索。这是电报。”

    他从衣袋里摸出电报,递给我,是当日在白杨镇十二点钟发出的。

    接电即去贝克街,若我未回,请等候。肖尔托案犯已有踪迹,欲参与了结本案,请于今晚一起行动。

    “好,有希望了。他肯定把断掉的线接上了头。”我说。

    “啊,那么说,他也失手断了线,”琼斯叫道,显然借以自我安慰,“我们最棒的人有时候也出错,弄不好这又是空欢喜一场。不管它,作为我警官的责任,任何机会都不要错过。听,有人进门,大概他回来了。”

    听得有沉重的脚步登上楼梯。一个人在吃力地呼噜呼噜重喘,表明这个人呼吸很困难,中间有一两次停下步缓缓气。他好不容易爬上楼,到了门口,走进屋来。一见其人,和先闻其声完全一致,一个老人,一身水手打扮,外面套一件大衣,纽扣一直扣到颈部,弯腰曲背,两条腿在打颤,气喘吁吁,很痛苦,全靠拄一根橡木粗棍身体才能站住,要两肩扛起才能喘一口大气。一条彩色围巾围到下巴颏,脸部看不大见,除了一对深色的眼睛闪烁有光,就是白眉毛白胡须。整个看上去,他像是一位年事已高、令人尊敬的航海老前辈,只是看来晚景不佳,穷困潦倒。“老人家,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他用老人惯常的那种样子,慢腾腾向四周一一打量过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吗?”他问。

    “不在,不过,我能代表他,您要找他说什么事,跟我讲好了。”

    “我只能和他当面讲。”他说。

    “我跟您说了,我是他的代表。是莫迪凯·史密斯船的事吗?”

    “是呀,船在哪儿,我全都知道。还有,我知道要找的人都在哪儿;还有,财宝都在哪儿,这些事,我全都知道。”

    “那就跟我说吧,我会告诉他。”

    “我只跟他一个人说。”他一再重复道,完全是一个倔老头的态度。

    “那您只好等他回来。”

    “不行,不行。就为找个把人,把我整天都搭上,这可是不干。福尔摩斯先生既然不在,那就让福尔摩斯先生他自己去找吧。你们两个尊容,我都看不顺眼,我一个字也不会讲。”

    老头儿拖着脚走向门去,但是阿瑟尔尼·琼斯跑到他前头。

    “等一下,我说老先生,”他说道,“您有重要的情况报告,您不能这样就走。请您别走,不管您愿不愿意,都得等我们的朋友回来。”

    老头儿想要夺门而出,阿瑟尔尼·琼斯高大的身躯往门上一靠,挡住他的去路,再犟也是不管用了。

    “这样子对人,太不像话!”老头嚷嚷起来,拐棍敲着地板,“我是来这里拜访一位绅士,你们两个算老几,硬是不许我走,怎么可以对我如此无礼!”

    “您别着急,”我说,“我不会让您白等。请这儿沙发上坐,不用等多久啦。坐,坐。”

    他气得呼哧呼哧吹胡髭,一屁股坐下,双手撑着脸面。琼斯和我重又抽起了雪茄,自顾说话。不料,冷不丁冒出了福尔摩斯的声音。

    “我说,两位也给我一支雪茄抽抽吧。”他说。

    我们两个都腾地从椅子上跳起。坐在我们旁边的是福尔摩斯,一脸乐呵呵的神态。

    “福尔摩斯!”我兴奋得叫起来,“是你呀!老头儿呢?”

    “老头儿就在这儿哪,”他说着,手捧一团白须须,“他就在这儿——假发、胡须、眼眉,全都在这儿。嗨,这化装还真不赖,还真没想到能一点都不露馅儿。”

    “哈,你这个鬼东西!”琼斯叫道,高兴非常,“你还能当演员,棒极了。你那个咳嗽,跟在穷人院里听到的一模一样,还有两条腿颤巍巍的,能值一个星期十英镑的工钱。可是我早就看出你的眼光不对劲,你也没那么容易瞒得过我们,嘿嘿。”

    “我今儿个整天打扮成这个模样,”他说道,点了雪茄,“你们知道,好多犯罪歹徒慢慢儿都认识我了——尤其是这位朋友把我的事写成文字发表了出去,我只能来点儿化装才好行动。你接到我电报了?”

    “接到了,所以才来了。”

    “案子在你那边大有进展吧?”

    “一无进展。抓起来的人只好放掉两个,另外两个也还没有充分证据。”

    “那不要紧。一会儿我们用另外两个人给你换过来。可是,你老兄务必得听听我的安排啦。职务上的功劳,都归你,这个没有问题,但是一切行动要听我的,你同意吗?”

    “全部同意,只要你帮我把人抓住就行。”

    “好,那么第一件事,我要用一艘警察快艇——汽艇,今晚七点钟,去威斯敏斯特码头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