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谜底

第二天吃过早饭以后,我们去了当地警察所,麦克唐纳警官和怀特·梅森正坐在小会客室里紧急议事。桌子上堆着好多信件、电报,两人正小心整理,做着摘要。三份给放在一边。

“还在追查不知去向的骑车人?”福尔摩斯轻松地问道,“这个亡命之徒,有消息了?”

麦克唐纳没好气地指了指那堆信件。

“目前,莱斯特、诺丁汉、南安普敦、德比、东哈姆、里士满,还有另外十四个地方,都来了有关报告。有三个地方——东哈姆、莱斯特和利物浦——有情况,迹象很明显,他早该被逮捕才对。全国穿黄大衣的逃犯也是太多了点。”

“啊,说真的!”福尔摩斯深表同情地说,“现在,麦克先生,还有你,怀特·梅森先生,我希望给你们提出十分恳切的忠告,我起初和你们一起投入这桩案子的时候,我是有言在先,想必都还记得,我不愿给你们提供证据不足的推理,我还要有所保留,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工作,要到我认为已经可靠,自己满意,再摊开底牌。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此刻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心中怎么个打算。另一方面,我说过,我和你们工作一定做到光明磊落,我觉得任凭你们在毫无成效的工作上白费时间、精力而不加指点,这就很不应该。因此我今天早上来这里奉劝两位,我的劝告概括起来是两个字——放弃。”

麦克唐纳和怀特·梅森对着他们这位杰出的同行瞪眼呆望,惊诧莫名。

“你是说没希望了?”警官叫道。

“我是说你们的做法没有希望,不是说没有希望真相大白。”

“可是有骑车人的存在,不是平白无故捏造出来的,相貌特征都清清楚楚,手提箱,自行车,人肯定躲什么地方了。为什么我们要放弃,不把他缉拿归案?”

“没错,没错,毫无疑问,他躲在了什么地方,毫无疑问,我们能逮住他。我只是不让你们在东哈姆、在利物浦白白浪费气力。我保证,有别的方法,事半而功倍。”

“你这是留一手,你这就不上路了,福尔摩斯先生。”警官有点气恼。

“你知道我的工作方法,麦克先生,我只保密很短的时间,尽量地短。我希望,总得要把自己想法的各环节加以证实,这是完全能够做到的。然后,我就向两位告辞,回转伦敦,把我的工作成果悉数托付两位去了结。不这样的话,便是亏欠了两位。在我的侦探经历中,我还想不起哪件比这更有奇趣、更有研究价值的案例。”

“实在叫我无法理解,福尔摩斯先生。昨天晚上,我们从滕布里奇威尔斯回来见你的时候,你还挺称赞我们的调查很有成果。到底怎么搞的,让你对本案的看法又全然改变了?”

“好吧,你既然问起,我其实已经告诉过你,我昨天晚上去庄园侦查了几个小时。”

“哦,发生什么情况?”

“这,现在暂且只给你们一个粗略的回答。噢,想起来了,我正在看一份资料,这幢古建筑的报道,文章不长,简短扼要很有趣味,本地杂货店一个便士就有卖。”

福尔摩斯说着就从马甲袋里抽出一本小册子,上面有古庄园的版画地图。

“这对调查很有激励作用,我亲爱的麦克先生,当你意识到原来自己身处颇具历史意义的环境之中,气氛就不一样,心灵有感应。别轻看喽,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即使是这么概略的介绍,也能在你心目中勾起昔日如画一般的美感。允许我给你们念一段听听:‘伯尔斯通庄园始建于詹姆斯一世第五年,原址是更为古老的建筑,庄园堪称现存的詹姆斯一世时代护城河宅邸最完美典型之一——”

“你也真会拿我们开玩笑,福尔摩斯先生!”

“并非,并非,麦克先生!——我看出你们有些厌烦。好吧,不一字一字照本宣读,你们对本题目不以为然。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几桩事这里边有记载:一六四四年,反对查理一世的议会议员中有个上校,取得这块地基;内战期间,查理曾在此地藏身多日;最后,乔治二世也曾巡幸到此。你们得承认,这座古老的房子,跟好多大事有关系。”

“这我不怀疑,福尔摩斯先生。可是,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吗?眼界要放开阔些,我亲爱的麦克先生,这是干我们这行当的一项基本功。思想碰撞交融,智慧奇招怪用,越奇越有趣。这些话说来请不要见怪,说这话的人嘛,虽然不过是吃口刑侦探案饭,毕竟大你们几岁,也许比两位多活出点儿经验。”

“我得先承认你这一点,”侦探心悦诚服地说,“你讲的都十分有道理,我承认,可你这事也做得太绕弯儿了。”

“好,好,历史搁一边不谈,看眼下这件事。昨天晚上,我到了庄园,这已经说过了。我没找巴克,也不找道格拉斯夫人,毫无必要惊动他们。但是我很高兴听到说夫人看不出沮丧的苦相,还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登门多亏艾姆斯先生照应。和他交心谈话后,他终于让我如愿,在书房里独自坐上一会儿,不告诉任何人知道。”

“什么!和尸体在一起?”我脱口叫道。

“不,不,现在一切都已井然有序了。蒙你允许这么做的,麦克先生,获有允准。屋子已恢复原样,我待了十几分钟,获益匪浅。”

“你做些什么?”

“噢,事情简单得很,没有什么神秘,我是寻找丢失的哑铃。我考虑本案,这始终是个最大的大问题,我终于将它找到。”

“在哪里?”

“啊,我们这就眼见要水落石出了。让我再往前走一点,只须走一小步,就能答应你们把我所知和盘托出同大家共享。”

“好吧,也只有随你,照你的意思做喽。”警官说,“不过,说是要我们放弃手上的事——究竟什么道理要放弃?”

“道理也简单,我亲爱的麦克先生,你们首先没有弄清楚该调查的是什么。”

“我们调查伯尔斯通庄园约翰·道格拉斯先生被谋杀案。”

“没错,没错,是这样,但是不要多费事去追踪自行车上那位神秘先生。我要确切地告诉你,对你没有用。”

“那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做?”

“我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就看你们愿不愿意。”

“哦,坦白讲,我老觉得你的做法稀奇古怪,可总是有道理。你拿主意,我照办就是了。”

“你呢,怀特·梅森先生?”

乡村警探茫然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福尔摩斯以及福尔摩斯方法对他还是头一遭新鲜事。“噢,既然警官说好,我也好喽。”末了他说。

“那就好!”福尔摩斯说,“那么,这样,我建议你们两位一同在乡间好好散散步,尽量轻松轻松。人家告诉我,这伯尔斯通岭到威尔德林地风景美丽无比。午饭嘛,找个合适的饭店总不会有问题;这我就没法推荐了,对这里乡下不熟悉。到晚上,人虽疲劳,但会十分惬意——”

“老兄,你倒有心开什么玩笑!”麦克唐纳嚷嚷道,气鼓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好,打发这一天,随你们便就是了,”福尔摩斯说,笑呵呵拍拍他的肩膀,“随你们喜欢好了,到哪儿都行,可就是要天黑前到这里来会我,不要失约——不要失约,麦克先生。”

“这么说听起来还差不多。”

“我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哦,但不坚持,只有一点,需要两位时,两位要到。现在呢,趁分手之前,劳驾给巴克先生写张便条。”

“便条?”

“我说,你写,行吧?行啦?”

亲爱的先生:

经过考虑,我们有必要抽干护城河的水,可望发现——

“不可能,”警官说道,“我都查过了。”

“甭管,甭管!我亲爱的先生,就请按我的要求办。”

“好吧,你说。”

——有望可能发现我们调查需要找的东西。我已约请工人明晨一早来府上抽干河水——

“这怎么可能!”

——抽干河水;故特此预先关照,望予配合为荷。

“好,签名,四点钟左右,派专人送达。到时间我们再在这屋子见面。到时间我们各自有事要做,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本案调查即将告一段落。”

当我们到时聚首,已是黄昏。福尔摩斯神色严峻,我则充满好奇,两位警探显然满肚子牢骚。

“是这样,先生们,”我的朋友正经地说,“我要求你们现在随我去把事情作一澄清,你们尽可自己作出判断,我安排你们所见是否足以证实我作出的结论。夜里很冷,也说不准要去多长时间,大家要穿暖和一点。头一要紧的事,必须赶在天黑以前到达现场,所以大家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马上出发了吧。”

我们绕着庄园的花园外围走,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花园栅栏有个缺口。我们从缺口潜入花园,趁着已暗的暮色,跟随福尔摩斯走到一片树丛,正方向靠近前门和吊桥,吊桥没有收起。福尔摩斯以一丛月桂树作屏障,蹲下来,我们三个跟随他蹲在树后。

“现在,我们做什么?”麦克唐纳粗声硬气地问。

“静心等待,不要出声。”福尔摩斯回答。

“我们在这儿到底做什么?我说你最好直截了当明讲让我们知道。”

福尔摩斯笑了。“华生总喜欢说我是现实生活中的戏剧家,”他说道,“富有艺术家的情调,如在舞台上演出,一定要演得成功。干我们这一行,说真的,麦克先生,假如不能来点戏剧性使我们的效果辉煌一下,那就实在单调乏味得令人厌烦。告上你没商量,砍脑袋不二话——这种结案收场有什么好戏可看?反过来,敏锐的推断,巧妙的撒网,对未来事作明断预测,有胆有识的推论得到证实,结果大获全胜——这才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工作,有荣耀有正义,难道不是吗?眼下这时刻,你正感受着猎人守候猎物时的那种提心吊胆和兴奋激动。如果我有几时几分既定时刻表,还有什么悬念和紧张?敬请耐心一点,麦克先生,结局你马上就要明白。”

“好吧,但愿荣耀、正义还有什么的好事,在我们没冻死之前能够到手。”伦敦警探无奈地冷嘲热讽。

我们都不免同样有这种焦急的心情,因为我们守候得实在太久、太难忍了。黑暗渐渐笼罩了长长而阴森的古宅,护城河里升起一股凛冽、潮湿的寒气,侵彻骨髓,冷得我们牙齿都在打颤。大门口有一盏灯,那间凶煞的书房里亮着一团灯光,此外一切死寂、漆黑。

“时间还要等多久?”警官最后再问,“我们在守什么?”

“要等多久时间,你不清楚,我也不清楚,”福尔摩斯略带厉声地回答,“罪犯的行动安排都有铁路行车时刻那样准确,那干我们这一行不是太省力了。要问我们是在守——好,看那个,正是我们要守的!”

随着他的说话,书房里的黄光被一个人在灯前走来走去挡住了。隐蔽我们的这月桂树丛,正对着那窗,相距不到一百英尺远。接着,窗吱嘎一声打开了,我们看见灯光中一个人的黑影,向着外面暗中伸头探身张望。他向前注视片刻,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那样子是在估摸外面会不会有人看见,然后向前伏下身子。寂静之中,我们听见轻轻搅动的水声。他好像是手拿工具往河里捞东西,忽然给他捞到了什么,像渔夫钓上了大鱼——一件圆圆的大东西,拖进窗的时候把灯光都遮掉了。

第七章 谜底 - 图1

我们看见灯光中一个人的黑影。

“快!”福尔摩斯叫道,“快!”

我们都跳起来,腿脚僵硬着摇摇晃晃跟住福尔摩斯。他迅速奔过吊桥,用力拉响门铃。里边响起开门的声音,艾姆斯惊愕地站在门口。福尔摩斯二话不说擦身而过,我们紧跟在后,直冲书房,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就在这间房里。

我们在外面的时候看见的油灯放在桌上发出光亮,现在正提在塞西尔·巴克的手里。我们进房里,他举灯照着我们。灯光照出他自己那坚毅、果敢、修得精光的面孔和冒着怒火的双眼。

“这算是什么意思?”他吼道,“你们干什么?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很快向四面扫一眼,便一个箭步跳向一个用绳捆扎的湿包裹,包裹给塞在了写字台底下。

“我们找的正是这个,巴克先生——这个包裹,用哑铃压重量,你刚从这河里捞上来。”

巴克呆呆地望着福尔摩斯,一脸惊疑。“都叫你是怎么知道的,究竟是?”他问。

“很简单,是我放河里的。”

“你放的!是你?”

“确切讲是‘重新放回河里’,”福尔摩斯说,“你都记得,麦克唐纳警官,我早就提到少了一只哑铃。我想也引起你注意这个事,但是你忙不过来,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不然你就能得出重要结论。河近在窗边,重物又丢失,这就不难猜测,是把什么东西沉了河底。这个想法无论如何值得检验一下。最后,多亏艾姆斯的帮助,他答应让我到这屋里,也多亏华生医生雨伞的弯柄,昨天夜里我钩起了这个包裹,检查了里边的东西。

“那么首要的事情,我们要查证是什么人这样做。我们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有个奏效的方法,就是宣布明天早上要抽干护城河的水。好,谁沉的包裹,谁就要急忙趁夜色快把包裹捞上来,这是百发百中的事。我们足足有四个见证人,目击是谁,果不其然不失机会。那么好,巴克先生,我想现在该是轮到你讲一讲了。”

福尔摩斯拿起湿淋淋的包裹放到桌上,搁在提灯旁边,解开捆扎的绳子。他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哑铃,把哑铃放回到墙角重新成对。接着取出一双高帮皮鞋。“美国货,你们看见喽,”他说,指着鞋尖。最后是一把套鞘的行凶长刀。最后解开一捆衣服,有整套的内衣内裤,一双袜子,一套灰粗呢服,一件黄色短大衣。

“衣服,都是平常衣服,”福尔摩斯说,“只有这件大衣,很有线索价值。”他把大衣往灯光凑近点。“这儿,你们瞧,这夹袋,一直延长到衬里这边,多大,哪有这种式样的,足可以装那支截短的猎枪。成衣铺标签,在领子上——‘Neal,Outfitter,Vermissa,U.S.A.尼尔,服装店,维尔米萨,美国’。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到神学院院长藏书室去查阅资料,使我增长不少知识,弄清这件事实。维尔米萨是美国的一个小镇,在一个山谷口子上,富产煤铁,很有名,很繁荣。我曾记得,巴克先生,你提起过产煤区,道格拉斯先生的头一位夫人。这就不难由此推论,被害人身旁的卡片有V.V.两个字母,那是代表Vermissa Valley维尔米萨山谷,也就是从这个山谷派出杀手,很可能就是我们听说过的‘恐怖谷Valley of Fear’。这已经相当清楚了。那么现在,巴克先生,我好像有点多嘴,抢掉你的发言了。”

随着这位大侦探如此揭开事实真相,我们看到塞西尔·巴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在愤怒、惊异、恐惧,还有犹豫。最后他只得以嘲讽来退守。

“你知道得那么多,福尔摩斯先生,那就干脆请你都告诉我们算了。”他冷笑道。

“这没问题,我还能告诉你很多,巴克先生。不过,由你自己讲,来得体面一些。”

“噢,原来,你是这么想!那好,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这里有秘密的话,也不是我的秘密,叫我来讲,那是找错了人。”

“好,既然你采取这种态度,巴克先生,”警官静静地说,“那我们先把你看起来,等有了逮捕证将你逮捕。”

“你要怎么做请便。”巴克强硬地回答。

他这里的情况恐怕只能到此为止。看一看他铁青的脸就知道,怎么逼他,即使对他peine forte et dare(1),他也不会屈服做违背自己意志的事。然而僵局,忽然被一个妇女的声音打破,道格拉斯夫人一直在半掩的门外听着,这时走进屋来。

“你已经尽力了,尽心尽力了,塞西尔,”她说,“以后的事,别管它,你尽够力了。”

“不只是尽够了力,还太过分了,”福尔摩斯重重地说道,“我对你很同情,夫人,我该郑重劝你相信我们还是有司法公正观念的,可以完全放心,信赖警方。这里边也是我自己犯了错,你让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转告的话,我一时没有重视,始终以为你直接跟犯罪行为有关,现在才晓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过,还有许多环节不清楚,我诚恳建议你请道格拉斯先生自己出来,向我们说清楚事实真相。”

道格拉斯夫人听到福尔摩斯的话,愕然意外,不由得一声惊叫,两个警探和我,惊疑之下也自然是同样的反应。与此同时,好像屋墙里面显现一个人影,从昏暗的角落那边向我们走来。道格拉斯夫人转过身,立刻伸出双臂拥抱这个人,巴克也握住了这个人伸过来的手。

第七章 谜底 - 图2

道格拉斯夫人立刻伸出双臂拥抱这个人。

“这是好事,杰克,”这个人的妻子,一再地说,“我相信这样最好。”

“正是这样,是的,道格拉斯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确信你会觉得这么做最好。”

这个人站在那里迷茫地向我们眨眼,那是刚从暗里走到明处。这张脸很有特色:一对勇武的灰眸大眼,修短的灰白胡子,凸出的方下巴,嘴上带着幽默感。他把我们仔细打量一番,然后出乎意料径直向我走来,伸手给我一个纸卷。

“久闻大名,”他说,口音不完全像英国人,也不太像美国人,但是嗓子圆润悦耳,“这里面是一桩历史事实,适合你参考运用。噢,华生博士,你以前肯定没有见过这样的故事题材,这一点我敢掏尽最后一元钱倾囊和你打赌。你照你的构思来写这个故事,里面都是事实,只需要按照事实原貌写,你肯定能赢得公众欢迎。我已经把自己暗地里关了两天,用白天时间——在那个耗子窝,得尽量利用白天有光线——把事情都写在纸上。欢迎你使用——你和你的读者大众都欢迎使用。那是恐怖谷的故事。”

“都已经过去了,道格拉斯先生,”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们希望听你讲讲现在的故事。”

“我要讲的,先生,”道格拉斯说,“我谈话,可以抽烟吗?好,谢谢你,福尔摩斯先生。你也是吸烟人,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可以想象,坐了两天,烟藏在口袋里就是不敢抽,怕叫烟味泄露秘密要坏事。”他背靠着壁炉架,猛抽着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雪茄。“你的大名,我早就如雷贯耳,可从来没想到会要遇上你。你们没看过这材料之前,”他朝我这儿的纸点点头,“听我讲讲,也一定会觉得都是新鲜事。”

麦克唐纳警官一直愣愣地瞧着这个新出现的人,觉得不可思议。“那,真叫我傻眼了!”最后他高声道,“你如果是伯尔斯通庄园的约翰·道格拉斯先生,那,我们这两天在调查的死人是谁?你又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我只觉得你好像从地板底下冒出来,玩偶盒一打开,玩偶嘟噜一下跳上来。”

“哦,麦克先生,”福尔摩斯说,摇摇食指表示不赞成,“谁叫你不读一读那本地方志,书里将国王查理一世避难的故事写得很有趣、很清楚。当年那些日子里,要是没有个巧妙的地方,别想藏得了身。有藏身的好地方,用过一次以后还要再用,所以我就想到能否在这个屋檐下找出道格拉斯先生。”

“你把我们捉弄了多长时间啊,福尔摩斯先生?”警官怒冲冲说,“你明知道我们的做法没用,为什么还让我们追踪白费力气?”

“不是一下子就清楚的,我亲爱的麦克先生。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对本案形成具体看法,又一定要到今天晚上,才获得证实,所以白天我请你和你的同事休一天假。请问我还能怎么做呢?我发现扔在河里的一套衣服,就马上判定,我们看见的尸体根本不是约翰·道格拉斯先生的尸体,而是滕布里奇威尔斯来的那个骑车人,不可能有别的结论。因此我要确定约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他跟夫人和朋友策划好,躲藏在屋子里,这房子本来就适合避难隐藏,等待风头稍过,最后再逃走。”

“没错,你估计得很正确。”道格拉斯赞许地说道,“我原是想,我这样就能逃过你们英国法律的制裁。因为我只以为我是难逃法网了,而当时一看眼前正是好机会,而且还可以一劳永逸,摆脱那些恶狗的追踪。不过,事情自始至终,我无罪无悔,要是再碰到这种事,我还照做不误。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们,你们来评判评判。不用怕我会怎么样,警官先生,只要正义伸张,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不打算从头讲起,里面都写了,”他指指在我手上的纸卷,“你们可以看,都是奇异荒诞的怪事,归根到底一句话:有人和我结怨,他们不惜一切要我的命。只要我不死,他们也活着,就算我跑到天涯海角,也无容身之处。他们追杀我,从芝加哥追到加利福尼亚,后来追出了美国。直到我结婚了,安顿在这个僻静的小地方,我想我这下半辈子的最后岁月但愿能太太平平。

“我从来不对妻子讲起这个事。我为什么要连累她呢?让她知道,她就再也不会有一刻的安宁,要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看出她多少也知道一点,因为我总不免在谈话中说漏一两句。但是一直到昨天,直到各位先生和她见面,她从来不曾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巴克在这儿,也一样。当天晚上事情发生,时间仓促,来不及详细解释。现在她事情全清楚了,看来,我要是及早告诉她知道,那才是聪明的上策。可这也实在是个难题,不好办,亲爱的,”他握了握妻子的手,“我只能尽力而为。”

“好,先生们,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我去了滕布里奇威尔斯,一眼看见街上有个人。只是瞥到一眼,我对这种事情眼光是很敏锐的,一眼就知道他是谁,绝对不会认错。是我仇人当中最凶恶的一个——像只饿狼扑驯鹿,这些年一直追着我。我知道麻烦要来了,就回家做好应付的准备。我考虑由我一个人独自对付他也就可以了。一八七六年我在美国鸿运高照那段时间,是人人皆知的,所以心情安定,相信好运气还跟随着我。

“第二天我是整天警戒不懈,不出门,连花园都不去。这样才保险,否则,我还没靠近他,就被他逮着机会用那支截短的猎枪射杀了。吊桥吊起以后——平时晚上只要桥一吊起,我就安心了——我也就不去想那件事,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偷偷进了屋子,等着我呢。我穿件休闲衣在屋里转一转——这是我的老习惯,脚刚一迈进书房,就感觉不对劲。我相信,人遇有生命危险——我这一生中真是危机不断——会产生第六感觉,向你甩出红旗。我感到了危险,肯定有,可是我对你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瞬间,我看见窗帘下有皮鞋脚,好,清楚了,果然有事。

“我手里只有一支蜡烛,但是门开着,厅里的灯照进来很亮。我放下蜡烛,跳过去抓起壁炉台上的铁锤,那是我白天留在那里的。这时,他向我扑上来,我看见刀光一闪,我的铁锤马上砸过去。大概打中了他,他的刀当啷掉在了地板上。他立刻绕着桌子跑开,动作迅速像条鳗鱼,一下子从大衣里面拿出了枪。我听见他打开保险,但没等他扣扳机,我已经抓住了枪,抓住枪管。拼命夺枪扭打了一两分钟,他要是一脱手丢了枪,就是丢掉了命。

第七章 谜底 - 图3

“我已经抓住了枪,抓住枪管。”

“他死命不松手,但是争夺中一直是枪托朝下,枪口朝上。可能是我碰响了扳机,也可能是争夺中枪走火,结果双弹一起轰在他脸上。好了,他完了,我看着他,这就是泰德·鲍德温。我在镇上就认出他,刚才向我扑上来更看清确定是他。可眼前这样子,连他母亲来认也认不出了。流血的事我过去习以为常,但是这时看着,真叫我恶心。

“我靠着桌边,巴克奔下楼来,听见妻子也来了。我赶紧跑到门口把她拦住,这血腥场面不是女人能见的。我答应她马上就要回房里去。我向巴克简短说几句——他一看也就明白了——就等别的人来了再说。可是不见人影。噢,明白了,他们都没有听见,那么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我马上灵机一动,啊哈,这不是天赐良机吗!真是乐不可支了。死人袖子捋起着,前臂上露出烙印标记,瞧我这儿!”

这会儿是这个真正的道格拉斯翻起他的衣袖,露出一个圆圈里有三角的褐色标记,和我们看过死者的那个标记一模一样。

“正是看到这个烙印,我才计上心来。我再看一眼,一切都成了,他的身高、头发、身材大小,和我都一样。这张脸,我发誓没人认得,这该死的鬼样子!马上扒下这套衣服,十几分钟工夫,巴克和我,把我的休闲袍给他换上,让他躺的那个样子,你们都看见。把他的衣服捆成一团,临时能找的压重物就只有那个哑铃,裹在一起往窗外扔出去。卡片,原本是他想用来放在我的尸体上的,现在给他自己放上了吧。

“又把我的戒指给他戴上,可是这结婚戒,”他伸出了那只厚实粗壮的手,“你们也都看见了,戴得有多紧,结婚那天戴上去始终没拿下来过,现在不用锉刀锉是撸不下来的。再说,我也未必愿意拿下来,要拿也办不到。这样,这件小事我们顾不得了,就算了。另外还有,我撕一小块胶布给他贴上,因为这天我自己正是同样地方贴着一块。这一点,聪明如你,居然也会疏忽掉,福尔摩斯先生。你只要撕下胶布看一看,就发现贴胶布地方根本没有割破皮的伤痕。

“好,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我能躲一阵子,然后和我的‘遗孀’一起逃走,就总算能有机会让我们的余生过上平安的日子。只要我还活在世上,这些魔鬼决不会让我好过。只有让他们在报上看到鲍德温已经把他的宿敌杀死,我的麻烦也就从此结束。我没有时间把这些事情对巴克和我妻子详细讲清楚,但是他们已经理解,很能够起配合作用。隐藏的密室我是熟悉的,艾姆斯也知道。不过艾姆斯永远不会把我和这件事联系起来,他想不到那上面去。我躲进密室,其余的事都由巴克去做。

“他怎么做,我想你自己知道得更清楚了。他开的窗,窗台上再补个脚印,让人相信凶手是从这里逃跑的。这样逃,这样做法,也是勉强,好在吊桥已经吊起来,说明也是没有别的出路。一切都做好了,然后他拉铃,把用得着的人叫来。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就这样,先生们,你们决定如何处理,一切悉听尊便。但是我告诉各位,我所讲的都是事实,没有欺瞒没有作假,上帝一定会帮助我!现在我只想问,我这件事情,英国法律会怎么处理?”

一阵沉默。歇洛克·福尔摩斯终于开口。

“英国法律基本上是公正的。这件事,不是你的过错,不会冤枉你,道格拉斯先生。可是我想问你一点,这个人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里?怎么进的屋?怎么躲起来暗算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

福尔摩斯的脸色苍白而严峻。“我看事情还没有结束,”他说,“你面临着更大的危险,倒不是英国法律的危险,甚至比你的美国仇敌还要危险。我看你眼前还有麻烦,道格拉斯先生。你要听我忠告,一定还要继续防备。”

现在,请读者诸君不嫌厌烦,随我暂时离开苏塞克斯伯尔斯通庄园,也离开现在这一年;这一年,我们有了此番刑侦之旅,在得知某人的疑案故事后宣告旅程结束;这个人许久以来人们只知道他名叫约翰·道格拉斯。我要引领读者诸君进入另一旅程,时间回溯二十年以前,空间西去数千英里以外,我将呈献给诸位一则绝无仅有的、骇人听闻的故事——如此绝无仅有、如此骇人听闻,会叫你觉得简直难以相信是否如我所说,是否真有其事。

请不要以为我一个故事未完,又穿插另一个故事,只要你读下去,就会发现并非如此。我细述那些遥远事件,也就解开了现在所叙故事之谜。最后我们将重聚贝克街寓所,本案故事如同许多精彩刑案故事一样,也将在此看到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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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丁文:严刑逼供。英国旧时法律规定若重案犯拒审便可施加特种刑罚,如笼囚、饿食、铁块压身等,直至死亡。此规定于1772年废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