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再来拜访,”福尔摩斯对殷切期盼的房东太太说,“我想,华生,这事我们回去讨论比较好。”

    “我的推测,你亲眼看到了,证明是对的。”福尔摩斯说,身子沉沉地埋在安乐椅中,“房客给掉了包,出乎我意料的,没想到是个女的,还不是个一般的女士,华生。”

    “她看见我们了。”

    “哦,看见了令她惊慌疑惑的现象,这是肯定的。事情总的情况相当清楚了,不是吗?一对夫妇来伦敦避难,想躲过紧急可怕的危险。这危险有多大,看他们预防得有多严密就知道。这个人有什么事必须要做,先把女的安顿安全,不会有丝毫闪失,他才放心去做事。这不是件轻易事,但是他要安排得万无一失,也很巧妙,女的住进去,就连房东端吃的送去,都没觉察出来,写印刷体字的条子,现在已经确证,不用书写体是防止暴露女性身份。男的无法来和她一起住,否则会把仇敌引来。也不能和她直接通信,只能利用报纸登私人启事栏的广告传递信息。至此,真相大白。”

    “但是,事情的根由呢?”

    “啊,是的,华生——这依旧是个棘手的问题,需要查明!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缘故?瓦伦太太想得太怪,把问题搞得不着边际了,我们一开始无从下手。目前为止,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一般的爱情纠葛。你看见了,这女人的脸色,像是面临着危险的迹象。我们也知道,男房东被绑架,这显然是针对房客而来。这些险象,又都要严守秘密,就雄辩地说明这内中牵扯到生死攸关的问题。攻击瓦伦先生,进一步表明,仇敌,不管是什么人,他们压根儿不知道男房客已经由女房客替代了。这事很离奇,又复杂,华生。”

    “你为什么要追踪下去?你从这里面会有什么收获?”

    “确实,为什么呀?这叫为艺术而艺术,华生。我知道,你本人行医看病,最关心的是病情,不考虑收费问题,是吗?”

    “为了提高技能,还要学习研究,福尔摩斯。”

    “提高技能,永无止境,学到老也学不了,华生。那是一系列的研究课题,越到后来,成绩就越大、越有收获。本案是有深刻意义的案子,不为金钱也不为荣誉,只为希望早日查个水落石出。天黑以后,我们将看到侦查工作向前跨进了一大步。”

    我们再到瓦伦太太的住宅。伦敦冬季的阴郁黄昏已成浓重的夜幕,死气沉沉的单调暗色,被窗户透出的黄光及煤气灯的昏晕冲破。我们从这寄宿住宅黑暗的起居室望出去,望到对面屋宇高处,一道浅浅的灯光在朦胧闪烁。

    “那屋子里有人走动,”福尔摩斯轻轻说道,情急瘦削的脸探向窗前,“是他,看见是他的影子。他又出现了,手里拿着蜡烛。现在他在向对面这儿张望,在叫女的注意接头信号。现在,闪烁光,打信号了。数数记下信号,华生,我们两个好比对。一闪——这是A,没错。好,现在,又在亮。你记下是多少?二十。我也是二十。那是第二十个字母T。AT——这是个词,意思很清楚。又是T,这是第二个词的第一个字母,没问题。下面,是——TENTA,停住了,结束了。不完整嘛,华生?ATTENTA,没有这个词,没有意思。拆成三个词AT,TEN,TA,也不成意思。除非,要么T.A.是人名首字母。哦,又来了!那是什么?ATTE——怎么,打的是重复的信号。奇怪,华生,真奇怪!又来了,再打一遍!AT——噢,重复第三遍。ATTENTA打了三遍!为什么一连打三遍?好,这才好像结束了,从窗前走开了。你看是怎么回事呢,华生?”

    “密码联系,福尔摩斯。”

    我的同伴发出呵呵笑声,恍然大悟似的。

    “并不十分深奥的密码,华生,”他说,“噢,是意大利文!这A,意思是向一个女人招呼。‘当心!当心!当心!’怎么样,华生?”

    “相信被你说对了。”

    “肯定没错。这是紧急信号,一连三遍这样发,更显得情况紧急。要当心什么呢?等一下,他又到窗前来了。”

    又看见了一个低头弯腰隐约的侧影,在窗上闪着小火光,再发信号。信号很快,比刚才快得多——快得没法跟得上。

    “PERICOLO——pericolo——唉,什么意思,华生?‘危险’,对不对?对,没错,发出危险信号。他又来了,PERI,咦,怎么回事——”

    烛光突然熄灭,方窗框上亮光全无,这幢高楼的三楼陷入一条漆黑的暗带,其他各层窗扉依旧明亮。这最后的警报呼叫突然中断,怎么回事?被什么人打断?我们两人不约而同立刻发问,福尔摩斯从蹲着的窗边一跃而起。

    “情况严重了,华生,”他叫道,“一定出事了!正在发信号怎么会这样打断?这个事我得跟苏格兰警场联系——不行,太急迫,太危急,我们走不开。”

    “我去警场行吗?”

    “我们要把情况再摸清楚一点,说不定其中并没有什么意外事。走,华生,我们到对面去,到现场看个究竟。”

    我们快步走上霍伊大街,我回头看看离开的屋子。顶楼上的窗户隐隐有光,可以看见一个头影,一个女人的头影,一动也不动地呆望着夜空,似是屏息等待着突然中断的信号重新继续。在霍伊大街公寓的门道上,有一个人倚着栏杆,围着围巾,穿着大衣。当我们的脸被门后的灯光照着的时候,这个人一惊跳了起来。

    “福尔摩斯!”这人叫道。

    “啊,格莱格森!”福尔摩斯说,马上和这位苏格兰警场的警探握手,“有缘千里来相会,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

    “你怎么来,我也就怎么来,想必一样。”格莱格森说,“你怎么也搭上这件事了?真想不到。”

    “殊途同归,我在记录信号。”

    “信号?”

    “是呀,从那个窗户打的信号,半途断掉不打了,我们过来看是怎么回事。既然在你手上处理,那就没事,不必追究了吧。”

    “等一下!”格莱格森紧迫地叫道,“跟你讲句老实话,福尔摩斯先生,我办的案子,有你在我一旁,我才能感觉踏实。这公寓只有一个出口,所以他跑不了。”

    “这是什么人?”

    “啊,啊,这一回我们可跑在你前头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一次你得让我们领先了。”他拿手杖往地上咚地一戳,一个马车夫应声出现,手里举着鞭子,从街的另一头一辆停着的四轮马车那边悠闲地过来。“允许我向你介绍吧,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向马车夫道,“这位是莱弗顿先生,美国平克顿侦探事务所。”

    “就是侦破长岛洞穴奇案的英雄?”福尔摩斯道,“先生,幸会得很呀。”

    这美国人是个沉静、精明的青年,胡子修得很干净,瘦削的长脸,听到这赞扬的话,不由得脸红。“混口饭吃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要是能抓住乔吉阿诺——”

    “什么!红圈会乔吉阿诺?”

    “哦,他是名扬欧洲的人,对吗?是呀,在美国,我们也久闻他的大名。我们知道起码有五十件谋杀案都是他干的,可是我还没有把握逮住他。我从纽约追踪过来,在伦敦紧跟他一个星期了,就等候机会向他下手。格莱格森先生和我一起追到这儿的大公寓,这公寓只有一个门,他溜不掉。他进去之后,有三个人出来过,但我可以发誓,三个人中没有一个是他。”

    “福尔摩斯先生说打信号,”格莱格森说道,“我想,像以往一样,他知道的好多事,我们可不知道。”

    福尔摩斯言简意赅地讲了一下我们所掌握的情况。

    美国人两手一拍,十分恼怒的样子。

    “我们被他发现了!”他叫道。

    “你怎么知道?”

    “哦,八成是这么回事,肯定是!他在这里向同谋发信号,他在伦敦有好几个同党。正像你讲的,他在告诉他们有危险,突然中断了信号。他在窗户边,不是忽然发现街上有我们的人,就是意识到危险逼近,所以就得立刻采取行动躲避。只可能是这样,还会有别的情况吗?你怎么看,福尔摩斯先生?”

    “我说立刻上去,亲自去查看一下。”

    “可是我们没有逮捕令。”

    “他是出现在无人居住的空屋里,处在可疑的情况下,”格莱格森说,“这个时间,机会再好也没有。原来我们跟踪他,只能等待纽约那头是否能协助我们逮住他。可是现在行了,我来负责将他逮捕。”

    我们的警探,虽说智谋不足,但勇气有余。格莱格森登楼梯往上冲,去抓这亡命之徒,一副绝对沉静、持重的公干人的威势,一如在苏格兰警场的官场上正是步步高升。那个平克顿人企图超越上前,但是被格莱格森硬是挡道把他拦在后面。伦敦的警务仅属伦敦警察的权限,卧榻之旁岂容他人打鼾!

    到了三楼楼梯口左首的套间,门虚掩着。格莱格森上前推开,里面一片漆黑,毫无声息。我擦亮一根火柴,点亮侦探的提灯。灯光一亮,我们大家吃了一惊,倒抽一口冷气,在没有地毯的松木地板上,有一道鲜血血迹,还有带血的脚印朝我们方向过来又转向内房间。内房的门关着,格莱格森上去一脚踹开,拿灯照向前方。我们从他身后赶忙朝里张望。

    空屋一间,地板中央,一个个子不小的人身体缩成一团,脸刮得很干净,皮肤黝黑,脸孔扭曲,五官变形。额上是一圈血印,躺在光地板上一个鲜血画的圆圈中间。他双膝竖起,两手伸出仍作痛苦挣扎的样子,粗脖子上开了一个大血口,一把白柄的刀直插喉管深入胸腔。他身材高大如巨人,一定是在这把刀刺入之前,有如牛挨屠牛斧,已被击倒在地。在他的右手边地板上丢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牛角柄双刃匕首,匕首旁有一只山羊羔皮黑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