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同姓人案

这或许是喜剧,也或许是悲剧。它让一个人发疯,让我流血,而让另一个人受到法律惩处。然而那毕竟带着喜剧的色彩。好吧,是悲是喜敬请读者自己判断吧。

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福尔摩斯拒绝接受爵士封号的同一个月,他因为有功而要赐封爵号,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是顺便提及。我作为他的搭档与至交,不得不力戒焦躁与不慎。我再说一遍,是这件事才使我记住了那个日子,那是一九〇二年一月底,南非战争刚结束不久。福尔摩斯在床上过了好几天,这是他的习惯,经常如此。但这一天他起床了,手中拿着一份大裁纸文件似的信,严峻的灰眼睛闪着笑意。

“你发财的机会到了,华生朋友,”福尔摩斯说,“你听说过有噶里德布这个姓吗?”

我回答没有听说过。

“哈,只要你找到一个姓噶里德布的,就能发财。”

“为什么?”

“哈,说来话长——也是一桩怪事。人事纷争之多,凡是我们经手过的案件,再没有比这个更稀奇。有个人要来这里接受我盘问,马上就来。所以,事情不必多讲,他一来也就明白。不过,这个姓,我们需要找一找。”

电话簿就在桌上,我顺手翻找,原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一翻就翻到,我喜出望外。

“有了,福尔摩斯!这里有了!”

福尔摩斯从我手里接过电话簿。

“噶里德布,N.,”他念道,“一三六号,赖德小街,西区。对不起,令你失望,我亲爱的华生。这是来信者本人,那是他信上的地址。我还得要找到和他同姓的其他人。”

哈德森太太进来,手持名片托盘,我拿起看了一眼。

“哈,看这个!”我惊奇地喊道,“头名不一样。约翰·噶里德布,律师,莫尔维尔,堪萨斯州,美国。”

福尔摩斯看一眼卡片,笑笑。“看来你还须另作努力,华生,”他说,“这位先生也是彀中人物。我当然想不到今天早上就能见他。他来得正好,可以讲出许多情况,我正需要知道呢。”

一会儿工夫,这个人已入室内。约翰·噶里德布律师先生,壮实矮墩的个儿,新修干净的一张圆脸,具有大多数美国事业人士的那副派头。总体上看是圆滚滚、孩儿气,让人得到的印象是笑容可掬、乐呵呵的年轻人。然而他的眼睛恰是令人极为醒目,我难得见到谁人脸上有如此一对眼睛能清楚地反映其内心世界,如此明亮、如此敏锐、如此迅速地随机应变。他的口音是地道的美国腔,但听上去并不怪异。

“哪位是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眼睛对我们看来看去,“噢,对了!相片很像是你,先生。没错。相信你收到一封信,是与我同姓的人写的,内森·噶里德布先生,是不是?”

“请坐下,”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我们要,我想,要好好讨论一下。”他拿起那张大裁纸,“你是,当然,这封信上提到的约翰·噶里德布先生,想必来到英国有些时间了吧?”

“你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福尔摩斯先生?”我似乎在他表情丰富的眼睛里看到了陡然生起的怀疑。

“你的全套服饰是英国的。”

噶里德布强作呵呵一笑。“我读过你的故事,知道一些你的手腕,福尔摩斯先生,但想不到你的手腕用到我身上来了。你怎么看得出来呢?”

“你衣服的肩头,你脚上的鞋头——谁看不出呢?”

“哦,哦,想不到我这么明显是个不列颠人模样。为了要办事,我到这里来有段时间了。所以呢,像你所说,我的全身行头是伦敦货。不过,我们见面不是为了谈鞋子、袜子,我们来谈谈你手上的那些文件好吗?”

福尔摩斯将来访者有点惹恼了,圆脸上已不见了和颜悦色。

“别急!不着急,噶里德布先生!”我的朋友低声安慰他说,“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会告诉你,我这种无关宏旨的小插曲,到头来证明很解决问题呢。那个内森·噶里德布先生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究竟干吗要把你扯进来?”我们的来访客大光其火,“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这里谈的是两个绅士之间的正当业务,其中一个竟然要请起侦探来!我见了他,今儿早晨,他告诉我,他背着我做的这件蠢事,所以我到这里来了。不过,我还是感到不舒服。”

三个同姓人案 - 图1

“他究竟干吗要把你扯进来?”

“这怪不得你,噶里德布先生。他那边是自己一头热,想达到你的目的——这个目的,我明白,你们二人都一样心急如火。他知道我有办法得到情报,这就找到我头上来,很自然的事嘛。”

我们的来客怒气渐消。

“那行,可是不一路,”他说道,“今儿早晨我去见他,他告诉我他已找到了侦探,我就问到了你的地址,直接找了来。我绝对不要警察插手这种私人事务。但是,只要你有意帮我们找到这个有用的人,那也不坏。”

“哦,那当然是这样咯,”福尔摩斯说,“现在,先生,既然你来了,我们最好听你亲口说说详情,我这位朋友对细节方面还一无所知。”

噶里德布在琢磨着我,目光并不友善。

“这位也需要了解?”他问道。

“我们经常一起合作。”

“好吧,本来也不是什么保密事。我把事实谈一谈,尽量简单扼要。你如果是堪萨斯人,也就不必向你解释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噶里德布是何许人。他先是靠地产发家,后来在芝加哥又经营小麦仓库出租生意,把赚来的钱都投资买地皮,足足有你们几个郡大,沿阿肯色河,在道奇堡以西,好大一片。牧场地、林地、耕地、矿区,各式各样的地,在他手里都成了滚滚财源。

“他没有亲属,也没有朋友——要有的话,我也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可是他对自己这个姓氏十分自豪,这是个罕见的姓。就是这个姓,把我们聚在了一块儿。我在托皮卡(1)当律师,有一天这老头儿上门来,真把他高兴死了,因为让他找到了一个同姓人。他就是有个怪癖,打定主意要找一找世界上还有没有人姓噶里德布。‘再找个跟我同姓的。’他对我说。我告诉他我是个忙人,哪能不做事光顾满天下跑着搜罗姓噶里德布的人。‘不碍事,’他说,‘只要按我的计划,事情成功,你就发了。’我只当他说笑话。谁知他这话可是有分量的,我很快就发现。

“这话说完后不到一年,他就死了,留下了遗嘱。这遗嘱也是特别怪,翻遍堪萨斯州遗嘱案卷也找不到这样一份奇怪的遗嘱。他把遗产分为三份,我可以享有一份,条件是要我再找到两个姓噶里德布的人,分享其余两份。每一份足足就有五百万美元,但是找不齐三人,那就一个子儿也别想捞到。

“这是个大好机会,我干脆把律师工作搁一边去,一门心思想再找到两个姓噶里德布的人,可是在美国一个也没有找到。我都跑遍了全国,先生,像用梳子似地都梳了一遍,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姓噶里德布的人。后来只得看看老祖宗这边怎么样,就来到英国。果然有了,伦敦电话本上就有这个姓。大前天,我找到这个人,向他讲明来意。可是他只孤独一人,和我一样,有几个女亲戚,没有男子。遗嘱上写明要三个成年男人才行。所以你看,我们还是落个空门。如果你能够帮忙,觅得一个来补缺凑齐,我们乐意付你报酬。”

“你瞧,华生,”福尔摩斯笑道,“我说过一桩怪事,没说错吧?我本来想,先生,很简单的办法,登报,私人启事广告栏。”

“我都做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没人回应。”

“啊呀!这确实倒是个极其古怪的小问题呀。我闲时可以留心。噢,顺便说一句,也是怪巧的,你从托皮卡来,我过去和那边一个人有通信来往——现在已经去世——莱桑德·斯塔尔老博士,一八九〇年他是托皮卡市长。”

“斯塔尔老博士,老好人!”访客说,“说起他来,人人敬仰。那就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有什么进展就向你报告。大约一两天内你能听到消息。”这位美国人说完就鞠躬告辞。

福尔摩斯点起烟斗,坐了一会儿,脸上浮着异样的怪笑。

“怎么样?”最后我问。

“我正纳闷着呢,华生——搞不懂他!”

“不懂什么?”

福尔摩斯从嘴上取下烟斗。

“我一直纳闷,华生。这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对我说上这么一大套谎话。我差一点要拆穿他——有时候出其不意迎面一击是很奏效的——但是考虑下来,还是让他以为他把我们骗住了,这样更策略一点。这么一个人,穿的英国外套,肘部都已磨损,裤子膝盖已经松垂,穿了少说也有一年多吧。但是这封信上,他自己说的,都声称他是地道的美国人,最近才来伦敦。报上也根本没有登过启事广告。这你知道,我是绝不会错漏的。我最注意私人启事栏了,向来喜欢从中发现有什么小鸟好捉,现在有这么一只大野鸡我会错过?我也从来不知道托皮卡有谁叫莱桑德·斯塔尔博士。他处处都是破绽。我看,他是美国人倒是真的,来伦敦多年,就是口音还没变。到底搞什么名堂,这么拼命找姓噶里德布的人,背后有什么动机?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如果他是歹徒,那也是一个十分复杂而狡诈的家伙。我们必须立即摸摸清楚,另一个写信给我们的人是不是也来这么一手。马上给他打电话,华生。”

我打电话,听到对方是一个微细而发颤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是内森·噶里德布先生。是福尔摩斯先生吗?我很想和福尔摩斯先生说几句话。”

我的朋友把电话接过去,我只听到他单方面不连贯的对话。

“是的,他来过了。我明白,你并不认识他……多久了?……只两天?是的,是的,当然太诱人了。晚上你在家吗?我想你的同姓人不会在吧?……很好,我们就来。我是很想谈谈,不要当他面……华生医生也和我一起来……你的来信中说你不常外出……好,我们大约是六点钟。你不要对美国律师提起……就这样,再见!”

三个同姓人案 - 图2

“我们大约是六点钟。”

春天的黄昏,暮色可爱,就连艾奇沃大路的岔道、那条赖德小街,与记忆中不祥的泰伯恩树(2)刑场只有投石之遥,也沐着夕阳,显得金碧辉煌。我们走访的一幢房屋是早期乔治王式的旧式大建筑,正面平砖墙,底层有两座凸窗。我们的委托人就住在底层,两扇凸窗正是他的大房间的正面,他白天都在这里活动。我们经过小铜牌前,福尔摩斯指指上面刻着的怪姓。

“有些年头了,华生,”他说,指着褪色的铜牌,“是他的真名实姓。确实,值得我们注意。”

房子有公用的楼梯,门厅里标示出许多住户的姓名,有的是办公室,有的是私人住家。这不完全是住宅套间公寓,常是波希米亚式单身族(3)生活的住所。我们的委托人亲自出来开门,他抱歉地说大楼管理女工四点钟下班走了。内森·噶里德布先生是个高身材,手脚不太灵便,驼背,瘦削,秃顶,有六十出头的年纪。他脸色死灰,皮肤板滞不鲜活,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常运动锻炼的人。一副圆形大眼镜,一撮翘起的山羊胡须加上弯腰曲背的姿态,表露出他有探幽索隐的癖好。但总体形象还是很和蔼可亲,虽然带着些迂腐。

屋子也是奇特如主人,看上去像座小博物馆。房间既深又宽,四周都立着各式橱柜,摆满了标本,有地质学的,也有解剖学的。进门的两边是蝴蝶、蛾子的标本箱。屋子居中一张大桌,堆着各类杂物与碎石,一架高倍显微镜的铜镜管矗立其间。我环顾四周,十分惊讶这个人兴趣之如此广泛。那边是一橱燧石器,中间桌子的后面是一大柜子古化石,上面排列着石膏头骨,下方贴有标记“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克鲁马努人”(4)。这表明,他是个多学科的学者。现在他站在我们面前,右手里还拿着一小块羊皮,刚才正在擦拭一枚古币。

“锡拉库萨(5)古币——属于最盛时期,”他举起古币解释道,“末期就不行了,价值大不如前。我认为鼎盛期的钱币价值最高,虽然有人推崇亚历山大钱币。这儿有椅子,福尔摩斯先生。对不起,让我把这些骨头挪一挪干净。这位先生——噢,对了,华生博士——麻烦你把这个日本花瓶放一边去。你们瞧,都是我的小嗜好,乱七八糟。我的医生总说我不出去活动,有这么许多东西够我忙活,为什么还要出去呢?说真的,这么多橱柜,光给一个橱柜编目录,我就得花上三个月的时间。”

福尔摩斯好奇地四面瞧着。

“你说你是从不外出的吗?”他问道。

“有时候也坐车去苏富比或是佳士得拍卖店(6),此外就很少离开我这屋子。我身体不是太好,我的研究又很占时间。但是,你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太令人吃惊了——令人既兴奋但是又害怕——临到我的头上,听到这个无法形容的好运气。只要再找一个噶里德布就凑齐了,就成了。我们能找到,应当没问题。我有个兄弟,可惜过世了,女眷亲属都没有资格。这世上总还有人姓噶里德布吧。我听说你擅长解决疑难案件,因此,我写信找上你了。当然,这位美国先生也是对的,我先得听听他的意见才好,但是我找你是最好的办法。”

“我想你的行动确实是很明智的,”福尔摩斯说,“但你真的急于要拿到美国的地产吗?”

“当然不是,先生。没有什么能有吸引力把我引开,丢下这些个收藏。但是这位先生担保说,一等事情办成,他就买下我的地产。五百万美元,讲定了。市场上现在正有一打的标本出售,刚好可以弥补我的收藏品尚有的缺口,手头上还缺几百英镑,买不回来。想想看,我有了五百万美元,就可以做多少事呀。哈,我就成了国家收藏中心了,我就要成为当代的汉斯·斯隆(7)了!”

他双眼在大镜片后面闪闪发光。很清楚,内森·噶里德布要找到一个同姓人,他会不遗余力。

“我来不过是要认识你一下,绝对无意打扰你的研究,”福尔摩斯说,“只为工作需要,我同相关人直接见面为好。你的来信还在我的口袋里,上面情况说得很清楚了。不了解的地方,美国先生来访时也问明白了,所以已经没有多少问题要问。我知道在本星期之前,你根本不认识他。”

“是这样,他是上星期二来找我的。”

“今天我们和他见面,他跟你讲了吗?”

“说了,他事后直接到我这里。他原先知道我写信这事,是很生气的。”

“为什么要生气呢?”

“他好像认为有损他的颜面,不过从你那里回来后,又开心了。”

“有没有提起行动计划?”

“没有,先生,他没提。”

“有没有向你要过钱?”

“没有,先生,这从来没有!”

“你看得出他可能怀有其他目的吗?”

“看不出,除了他讲的目的,其他没有。”

“我们同你电话约谈见面,告诉他了?”

“是的,先生,我告诉他了。”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我看得出他十分困惑。

“你这许多收藏,有没有值大钱的物品?”

“没有,先生,我又不是富人。虽是很好的收藏品,但是值大钱的谈不上。”

“你不怕被盗?”

“一点不怕。”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将近五年。”

福尔摩斯的询问被急急的敲门声打断。屋主刚去拉开门闩,那个美国律师便兴奋异常地蹦了进来。

“来啦!”他叫道,一张报纸高举过头顶摇晃着,“我想,我该马上来你这里。内森·噶里德布先生,恭喜啦!你成富翁啦,先生。这事儿圆满结束,称心如意。至于你,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只能说,抱歉了,如果我们给你添了点毫无必要的麻烦。”

三个同姓人案 - 图3

“恭喜啦!你成富翁啦!”

律师把报纸递给我们的委托人。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一则用笔圈出的广告,福尔摩斯和我从他身后靠上去看。广告是这样写的:

霍华德·噶里德布

农机制造商

经营捆扎机、收割机、蒸汽犁及手犁、条播机、耙土机、农用大车、弹簧平板车,及各种其他设备。

承包自流井工程。

联系人:格罗斯文纳大厦,阿斯顿

“好极啦!”主人喘气叫道,“这下三个人都齐了!”

“我在伯明翰也调查了,”美国人说,“我的代理人把当地的这份报纸就寄来给我。我们要赶紧行动把事情办完。我已经写信给这个人,告诉他你明天下午四点钟去他的办公室找他。”

“你要我去找他?”

“你说呢,福尔摩斯先生?你不认为这样做更明智些吗?我在这里,一个连落脚地都没有的美国人,一桩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他凭什么相信我跟他说的话?可你是一位不列颠人,来由清楚可靠,你说的话他是要当真的。你愿意的话,我和你一起去,可惜明天我很忙。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你一叫我就来。”

“可是,我已有多年不曾这样旅行了。”

“没关系,噶里德布先生,我已经替你算好了往返时间。你十二点出发,很快,两点过后就能到那里,当天晚上就可以回来。你所做的事,就是见到这个人,证明事情缘由,办一张宣誓证明书,确证他的身份,哦,上帝!”他极其激动地又道,“想想我不远万里从美国中部赶来,你才走这么一百里去把事办完真的不算什么。”

“确实,”福尔摩斯说,“我想这位先生讲得很是在理。”

内森·噶里德布先生耸耸肩,无可奈何的样子。“你要是这么个意思,我就去吧,”他说,“要不答应也是不成呀,想想是你给我这辈子有这么大的希望。”

“那就这样讲定,”福尔摩斯说道,“你事情一经落实办完,尽快给我一个回话。”

“这我知道,”美国人说,“哦,”他看看表,又说,“我得走了,我明天来,内森先生,送你上伯明翰的火车。一起走吗,福尔摩斯先生?那好,再见,明天晚上我们就能得到你的好消息。”

我注意到,美国人离开了房间时,我朋友的脸色顿时清朗,深思、疑虑一概打消。

“我很想参观你的收藏品,噶里德布先生,”他说,“干我这一行,什么样杂七杂八的知识都管用,你这间房间正是知识的大宝库。”

我们的委托人听了很高兴,两眼在大玻璃片后面闪烁光芒。

“我以前一直听说,先生你是极有才智的人,”他说,“你有时间的话,我就陪你参观。”

“真不巧,这会儿我没时间。这些标本的标签、分类都很清楚,不必你再亲自解释也可以。如果明天我能抽出时间的话,我想,再补看一下,不碍事吧?”

“当然不,欢迎你来。当然,这儿明天关门,但是四点以前桑德斯太太在地下室,她可以让你进来,她有钥匙。”

“好,明天下午我正巧有空,你给桑德斯太太关照一声,就好方便一点。噢,对了,你这房屋的经纪人是谁?”

我们的委托人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感到奇怪。

“霍洛韦和斯蒂尔,在艾奇沃路上。你怎么问起这个?”

“对于房屋建筑,我也有点考古的嗜好,”福尔摩斯笑道,“我很好奇,这房子是安妮女王时代的呢还是乔治王时代的。”

“乔治王时代,没有问题。”

“是的,我想可能还要早一些。没关系,很容易查清楚。好,再见了,噶里德布先生,祝你伯明翰之行大功告成。”

房产经纪人近在咫尺,但是发现已关门,于是我们就回到贝克街。直到晚饭后,福尔摩斯才又重新拾起这个话题。

“我们小小的案子已接近收尾,”他说,“没问题,你自己心中结论大致也有了。”

“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事情开端已相当清楚了,结局我们明天也会看到。你有没有注意到广告上的奇异之处?”

“我看到,那个犁字plough拼作plow,拼法不对。”

“噢,被你看出来了,是吗?行,华生,大有进步。是的,英式英语是错的,美式英语是对的。报纸刊登完全按来文照排。还有弹簧平板马车buckboards,也是个美国字。还有自流井,在美国很普遍,我们这里不多见。总之,这是一则典型的美国广告,却自称是英国公司。你看出有什么讲究?”

“我推测是美国律师自己登的广告,但出于什么目的,我不明白。”

“哦,可以作多种解释。不管怎样,他都要把这位老古董请出门打发到伯明翰去,这一点是清楚的。我本想告诉老头不必去追野鹅白跑这一趟,但是,转念一想,遣他走也好,舞台上干净更好演戏。明天,华生——但等明天吧,好戏上场见分晓。”

福尔摩斯一早就出去了,中饭时间才回来,我注意到他的脸色极严峻。

“这个案子比我原先想的要严重,华生,”他说,“我要实话告诉你,虽然我说了实话以后,你更要非去冒险不可。相处至今,我当然深知你华生,但是确实危险,你应当知道。”

“好,这不是第一次与你共赴危难,福尔摩斯,我希望,也决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

“我们面临的是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我已查明约翰·噶里德布律师先生的真实身份,他就是阴险毒辣、臭名昭著的‘杀人魔王’伊万斯。”

“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

“啊,这不是你的本行,不必去背诵新门监狱(8)大事记。我去过警场找了朋友莱斯特雷德,他们那里尽管有时候缺乏想象与直觉,但是他们掌握的资料非常彻底与全面,还是世界首屈一指的。我想到可能在那边的资料记录中,收着我们这位美国朋友,可以查出点线索。果然没错,我发现了,在罪犯相片一览里,他那张圆圆的胖脸在朝我笑呢。‘詹姆斯·温特,又名莫尔克罗夫特,外号杀人魔王伊万斯’,这是照片上的姓名。”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在他的档案里抄了几个要点:年龄四十四,籍贯芝加哥,已知国内枪杀三人,通过政治关系越狱逃跑,一八九三年抵伦敦。一八九五年一月,于滑铁卢夜总会赌博枪杀一人,被害人身亡,但被确证是他先动手肇事。死者身份为罗杰·普莱斯考特,系芝加哥假币制造犯。杀人凶手一九〇一年获释。之后受警方监督,生活正常,没有越轨行为。极危险分子,常携武器,随时伤人。这就是我们要猎的鸟儿,华生——一只难猎的鸟,你得承认。”

“他是什么目的呢?”

“哦,目的正在显露。我找过了房产经纪商,我们的委托人,房产商告诉我他已经住了五年。他之前,这间房有一年未出租。他的上家住户,是沃尔德伦先生,无业。沃尔德伦的相貌,经纪商办公室的人都还记得。这个人是突然消失不见的,一直没有他的音讯。他是高个子,留胡子,黑皮色。要知道,普莱斯考特,就是被杀人魔王伊万斯枪杀的那个人,据苏格兰警场的资料,也是高个子,黑皮色,留胡子。据此可以作出假设,我认为那个人就是普莱斯考特,美国罪犯。他就是住的这间屋,正是我们那位天真朋友现在专心致志经营的博物馆。如此,你瞧,链条的一头我们终于到手了。”

“下面那一头呢?”

“哦,我们现在还要去找呢。”

福尔摩斯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枪交给我。

“我带上我心爱的老家伙。要是我们的西大荒(9)朋友仗着他那个绰号动手,我们也就不客气。我让你打个盹,一个小时,华生,醒来后就到赖德街去冒一次险。”

我们到达内森·噶里德布那间与众不同的寓所,正好四点钟。房管员桑德斯太太刚准备要离开,一见我们便爽快地让我们进屋。门是弹簧锁,福尔摩斯答应在我们走的时候要检查一下,注意安全。一会儿楼门关上,见她戴着女帽从凸形窗下走过去,我们就知道这幢房屋的底楼只剩下我们了。福尔摩斯迅速把屋子检查一遍。在墙角落里的一个橱柜,稍稍离墙向外凸出。我们就躲到这个橱柜的空隙之间,福尔摩斯轻声向我约略讲了他的做法意图。

“很明显的,他打算把我们的善心朋友诱离这屋子,可是收藏家是个不出门的人,于是只好使出调虎离山之计。整个噶里德布谎言都为了这个目的。我得说,华生,想得出这种鬼点子也够绝,想不到这房客的稀罕怪姓让他的脑子开窍,编出万分诡谲的弥天大谎。”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对,我们现在就来这里找出答案。据我的观察,这跟我们的委托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和他谋杀的人有关——这个人是他的同谋。这屋子里藏有犯罪秘密。我看是这样。起初我只认为,这位朋友的收藏中有贵重物品,连他本人都不知道——贵重的无价之宝,值得罪犯打他主意。但是有一个事实,想到罗杰·普莱斯考特当年住的正是这间房子,那问题就更复杂了。好,华生,我们只要安心等待,静观其变。”

我们并没有等很久,很快就听到外门开启又关上,我们蹲在暗处缩起身子。接着喀嚓一下金属声,钥匙开锁,那美国人进了屋,随手轻轻把门关上,眼睛向屋内环顾,看看是否安全。他脱掉大衣,干净利落、极有把握地走向中间的桌子,把桌子推向一旁,扯开桌下的地毯,全部卷起来。从内衣袋里取出一把凿子,跪着使劲撬地板。我们随即听到抽动地板的声音,片刻间地板上露出一个方洞,杀人魔王伊万斯划火柴点亮一截蜡烛头,人就不见了。

这下也是我们的时间到了,福尔摩斯碰碰我手腕示意行动。我们一起悄悄靠近那地板开口,尽管我们动作很轻,但是脚下的地板太旧,嘎嘎作响。地洞下面那个美国人忽然探出脑袋,慌忙张望。他看见了我们,两眼射出凶光,但立刻转而厚颜狞笑,不得不低头,因为两支手枪抵住了他的脑袋。

三个同姓人案 - 图4

两支手枪抵住了他的脑袋。

“好,好!”他爬到地面上,咬牙说,“我想,你们比我多一个人啊,福尔摩斯先生。看来,我的把戏,给你看透。一开始就被你耍着玩,玩不过你。好,算我服你,败在你手下了——”

猛然间他嗖地从怀里抽出左轮手枪开了两枪,我忽然觉得腿上一股热辣的疼痛,有如被烧红的烙铁烙的一般。随即福尔摩斯的手枪啪的一下敲了他的脑门,我看见他仆倒地上,满脸淌血。福尔摩斯夺走他手上的凶器。我的朋友转身用瘦长结实的手臂扶住我,搀我坐到椅子上。

三个同姓人案 - 图5

福尔摩斯的手枪啪的一下敲了他的脑门。

“没事吧,华生?上帝保佑,你不会有事的!”

受一次伤值得——受多次伤也值得——叫我感受到这张冷峻面孔的背后是多么深沉的友谊和忠诚。顷刻间,他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硬汉的眼睛,湿润了,模糊了,坚定的双唇颤动。这时候,我体会到他不仅有一个伟大的头脑,更有一颗伟大的心。我这些年来所作微末但忠心的服务获得这一刻的慰藉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要紧,福尔摩斯,不过一点擦伤。”

他掏出折刀把我的裤腿割开。

“你说得不错,”他深深舒了一口气,叫道,“表皮受伤。”他回头铁板着脸,瞪眼看着我们的人犯,这时人犯茫茫然坐起,“上帝饶你,算你走运,要是华生遭了你的毒手,你也别想从这屋子活着出去。现在,先生,你为你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为他自己已无话可说,只是坐在那儿,一脸苦相。我倚着福尔摩斯的手臂,一起向揭掉了暗盖的小地窖里望。伊万斯带下去的蜡烛把地窖照得很亮。我们看见一部生锈的机器,几捆纸,成堆的瓶子,还有一张小桌子整整齐齐垒着一摞摞纸包儿。

“印刷机——制造假币设备。”福尔摩斯说。

“就是,先生,”人犯说,摇摇晃晃站起来,倒在一张椅子里,“伦敦最大的假币制造犯,普莱斯考特的机器,桌上堆的小捆纸包,是普莱斯考特两千张面值一百英镑的钞票,拿上用出去没有一点破绽。两位先生请自己拿去用就是。做个交易,大家方便,放我走人吧。”

福尔摩斯大笑。

“我们不会干这种事,伊万斯先生,这个国家不是藏污纳垢之地,无你容身之处。是你打死普莱斯考特,对不对?”

“是我,先生,为这个蹲了五年大牢。是他先动的手——五年,其实应该给我挂个盘子大的勋章才对。没人能分辨得出普莱斯考特的伪钞和英国银行发行的钞票,要不是我杀了他,他的伪钞都能像洪水一样把伦敦给淹没了。全世界只有我一个,知道他制造假币的窝点,因此我要到这个地方来,这秘密你们怎么知道的呢?这个收破烂的呆子,怪姓的人,死不出去,我设法叫他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其实我可以再聪明一点,干脆除掉他,轻而易举。但是我这个人,心肠软,我开枪是因为对方也掏枪,否则我不开枪。可是我倒要请教,福尔摩斯先生,我有什么错?我既没有用过这假币制造机,也没伤了这老古董,你抓得住我什么了?”

“就算杀人未遂吧,在我这里,你犯的是这一条,”福尔摩斯说,“此外,那不是我们的业务,下一步由别人去处理。我们现在只管先抓住你。请打电话通知警场,华生,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呢。”

这就是杀人魔王伊万斯及他别出心裁的三个噶里德布同姓人的故事。后来我们听说那位可怜的老年朋友承受不了美梦破灭的打击,当那空中楼阁倒塌下来,他被埋在了废墟下面,进了布里克斯老人疗养院。普莱斯考特的假钞工厂被破获挖出来,警场这天大事庆贺。原来他们知道假钞工厂一定存在,但嫌犯死了,也就一直无法知道究竟在何处。伊万斯算是立了大功,让许多刑事调查部人员高枕无忧,因为那个假钞嫌犯对社会是大公害。他们可能很乐意为伊万斯申请他所讲的那个大盘勋章,可惜法庭不欣赏、不同意这种观点。于是,杀人魔王又回到刚放出来的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19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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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托皮卡(Topeka),美国堪萨斯州首府。

(2) 泰伯恩树(Tyburn Tree),伦敦旧时刑场,因古时绞刑常压树枝弹起吊死人,故也以树(tree)指称绞刑架。

(3) 因波希米亚人(Bohemian)性格豪放不羁,便以波希米亚式生活指放荡不羁的单身人群,尤指文化人。

(4) 克鲁马努人(Cro-Magnon),1868年发现于法国南部克鲁马努山洞的旧石器晚期新人。

(5) 锡拉库萨(Syracusan),又译叙拉古,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南港口城市,公元前734年由希腊人所建,公元前212年被罗马人占领。

(6) 苏富比(Sotheby,始于1744年)和佳士得(Christie's,始于1766年)是伦敦两家世界最老的拍卖行。

(7) 汉斯·斯隆(Hans Sloane,1660—1753),英国医生,博物学家,大英博物馆主席,毕生收藏的20余万件文物成为大英博物馆的核心内容。

(8) 新门监狱(New Gate),伦敦著名监狱,1902年拆毁。

(9) 西大荒(Wild West),指美国早期的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