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生火?”他问到了这个问题,“春天了,小小的屋子,晚上他们还一直要生火吗?”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解释说晚上还很冷,又湿,因为这个缘故,他一到,火炉就生起来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

    我的朋友笑笑,一手按着我胳膊。“我想,华生,我再要研究烟草中毒的问题,这是你经常谴责的,谴责得很有道理,”他说道,“请允许,先生们,我们现在要回住处,这里,我看已经没有什么情况值得我们注意了。我要在心里把事实情况多琢磨琢磨,特雷根尼斯先生,有什么事我一定会同你和牧师联系。就这样了,祝两位早安。”

    我们回到波尔杜别墅没多久,福尔摩斯打破专注的沉静。他蜷缩在靠椅里,拼命吸烟,青烟缭绕,他那憔悴苦涩的面容几乎要遮住看不见了。他的两道浓眉深锁,前额紧蹙,眼神茫然空望。最后,他拿下烟斗,跳了起来。

    “这样不行,华生!”他大笑一声说道,“让我们一起到崖岸边去走走,找找燧石箭头。找本案的线索,不如找燧石箭头。没有事实根据,脑子空想,等于引擎空转,转到最后会崩溃。大海的空气、阳光,再加耐心,华生——其他一切都会来的。“现在,我们冷静下来,确定我们处在什么位置,华生。”我们沿着悬崖走,他继续道,“要牢牢抓住已经掌握的一点点情况,这样,一有新的情况出现,就可以补充进去,适得其所。首先,我认为,你我都不会相信魔鬼作怪惊扰人间。这种想法应当排除,完全排除掉,这样才能开展我们的工作。没错,三个人是遭到人为因素的袭击,很可悲,是有意识的,或者是无意识的。这是问题根源所在。那么,发生在什么时间?很明显,只要所述情况确实,应当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离开屋子以后不久立即发生。这一点很重要。推测下来是之后几分钟的事。纸牌都还在桌上摊着,已过了平时的睡觉时间,可是他们座位都还没动过,没有把椅子推进桌子底下。我再讲一遍,事情是他前脚离开,后脚就发生,决不迟于昨夜十一点钟。

    “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设法查一查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离开屋子以后有什么行动。这一点不困难,看来也是没有疑点。你是知道我的做法,你当然注意到,我怎么会笨手笨脚地踢翻了洒水壶。这么一来,让我取得了他的脚印,不这么做,无法得到那么清晰的脚印。印在湿地面上,再清楚也不过。昨天晚上湿气很大,你记得吧?这就不难了——得到脚印——把他的和其他的脚印一比对,就可以辨别出他的脚印来了,从而跟踪他的行动。他显然很快就朝牧师住宅的方向而去。

    “那么,如果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离开现场后,有其他外来者对打牌的人实施作案,我们如何来勾勒出这个人,又是如何造成这样恐怖的效果呢?波特太太大概可以排除,她不至于犯案。有没有迹象显示,什么人爬到花园的窗户,用什么方法来吓人,能够让人一看到就吓得灵魂出窍、发疯?这方面惟一的说法,只有莫蒂默·特雷根尼斯他自己所说的,他的兄弟说过花园里曾有动静。这当然值得注意,晚上下雨,漆黑无光,有人存心要吓这几个人,就非得要把脸贴到玻璃窗上,不然看不见他。可是窗外沿边有三英尺宽的花坛,却没有发现一个脚印。更难以想象的是,一个外人如何能够制造如此恐怖的形象来吓倒屋里的人。我们也没有发现出此煞费苦心的奇招,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你理解我们的难题了吗,华生。”

    “困难重重,显而易见。”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过,材料要是能再多一些,就能证明这些困难不是无法逾越的,”福尔摩斯说道,“我想,也许你可以在许多案卷中,华生,发现一些无头案件。现在,我们暂时把这件案子搁起来,等有了更确切的材料再说。早上还有一点时间,我们来考察一下新石器时代的古人吧。”

    我的朋友对事若要不在乎起来,还真会满不在乎,我可以谈谈他这方面的能耐。可是这个康沃尔春天的早晨,他那个不在乎的劲头也实在叫我意想不到。足足两个小时,他只顾着大发宏论谈凯尔特人,谈箭头,谈陶瓷片,一派轻松自如的样子。而那件凶险迷案,还等着他去解决,他却全然若无其事一般。要不是下午回到别墅,看到有访客等着我们,还不会把我们的心思马上拉回到案子上来。来者不必告诉我们是谁,那魁梧的身材,轮廓清晰而满布皱纹的脸庞,锐利的目光,鹰钩鼻,灰白的头发,头顶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络腮胡子——两鬓金黄色,到了唇边则变成了白色,白胡子上看得出抽雪茄留下的尼古丁色斑——所有这一切,在伦敦如同在非洲一样,都是无人不知,只有勇武的猎狮高手、探险家列昂·斯坦戴尔博士,才拥有如此出众的形象。

    我们原已听说他住这个地区,也曾有一两次在高沼地的路上,有幸见过他那高大的身影。他没有向我们走来,我们也根本想不到会和他打交道。因为众所周知,他喜欢隐居,在旅行游猎的闲息空当,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布尚·阿兰斯森林中的一所小房子里,埋头于书籍和地图之中,过着绝对孤独的生活,简单、宁静,没有奢求,对远近邻里的事从不过问。所以当我一听他声音急迫地问福尔摩斯,侦查这件神秘疑案有没有进展,我实在大为吃惊。“那警察像只没头苍蝇,”他说,“不过你经验丰富,说不定可以听到一点令人信得过的说法。你尽管相信我,我在这里住了很久,特雷根尼斯这一家,我很了解——真的,从我母亲这边来说,他们算是康沃尔的远亲——遭到这样的惨祸,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告诉你,我本来已经去了普利茅斯,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又赶快回来,看看能为这件事做点什么。”

    福尔摩斯扬起了双眉。

    “这样你就耽误了船期吧?”

    “我可以坐下一班。”

    “啊哈!真是位重情义的人。”

    “我跟你讲了,我们是亲戚。”

    “是这样——你母亲那边的外表姐妹。你的行李在船上了?” 

    “一部分上船,大部分还留在旅馆。”

    “噢,是这样。可是,这件事想来还不至于已经上了普利茅斯晨报吧?”

    “还没有登,先生。我收到了电报。”

    “请问是谁发的?”

    探险家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你真能追根究底呀,福尔摩斯先生。”

    “这是我的职业。”

    斯坦戴尔定定神,重新镇静。

    “告诉你也无妨,”他说,“朗德里牧师先生,是他发的电报,我就回来了。”

    “谢谢,”福尔摩斯说,“你先问我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了。这件案子的头绪,我心中还没有个底,不过应该很有希望得出结论,现在要说,还为时过早。”

    “如果你已有确定的怀疑方向,告诉我也无妨吧?”

    “不,这很难回答。”

    “那好,我是白来了,不用再浪费时间了。”大博士迈步跨出我们的小起居室,扫兴而去。五分钟不到,福尔摩斯立即出去盯住他,直到傍晚他才回来。看他脚步迟缓,脸色灰溜,这就告诉我,侦查没有取得重大进展。有一封电报是给他的,他看过一眼,就往火炉里一丢。

    “普利茅斯旅馆来的,华生,”他说道,“我从牧师那里打听到旅馆名称,就拍电报去,查查列昂·斯坦戴尔博士所讲的是否事实。看来,昨天晚上他确实是在那家旅馆,确实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运往非洲,他自己折回这里,了解情况。对这一点,你是怎么想,华生?”

    “事情和他利害攸关。”

    “利害攸关——是的。这里面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抓住,这条线索有可能理清这团乱麻。振作起来,华生,我知道,线索我们还没有全部到手。一旦到手,困难就将过去,案子迎刃而解。”

    福尔摩斯的话没多久就兑现,打开一条崭新的调查之路,新发现有多么奇特、多么险恶,这些都是我无法想到的。早晨,我正在窗前刮胡子,听到嘚嘚马蹄声。向外一看,有一辆轻马车疾驶过来,到门口停下。是我们的牧师朋友,跳下马车,踏上花园小径。福尔摩斯已经穿好衣服,我们赶快出去迎接。

    我们的客人激动得话都讲不清楚,最后气喘吁吁连喊带叫地说发生了惨祸。

    “魔鬼降临了,大祸临头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个教区,可怜被魔鬼盯上了!”牧师叫道,“撒旦亲自来撒野了!我们都给捏在他的魔掌里了!”他手脚乱舞,万分激动。要不是他脸色吓白,两眼恐惧,那样子还当是丑态可笑的表演。最后他才说出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先生,昨晚上,死了。死的情形,跟他家的三个人一模一样。”

    福尔摩斯倏地跳起来,顿时紧张了。

    “你的马车把我们都带上走,行吗?”

    “行,可以。”

    “华生,不吃早餐啦。朗德里先生,我们听你吩咐就是了。快——快,别让现场给破坏了。”

    这位房客占用牧师住宅两个房间,是上下两间,都在一个屋角上。下面一间大一点,是起居室,上面一间作卧室。起居室向外望,便是槌球草坪,草坪一直伸到窗下。我们比医生和警察先到场,所以现场的一切丝毫未动。让我如实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这是三月里一个多雾的早晨,所见给我留下的印象永远也无法从我心中抹去。

    房间里的气氛阴森恐怖,压抑得令人窒息。先进屋的仆人推开了窗子,不然就更加叫人难以忍受。部分原因可能是屋子中央桌上还点着一盏灯,正在冒烟。死人就坐在桌旁,仰靠在椅子里,稀疏的胡子翘起,眼镜推到前额上,那张黑瘦脸转向窗户,面部扭曲变形,样子可怕,和他的妹妹死去的模样相同。四肢抽紧着,十指如钩爪,这是死于极度惊恐的症状。他衣着完整,不过看得出是匆匆忙忙穿的衣服。问下来知道他原先已经睡了,出事是在凌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