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王冠

“福尔摩斯,”一天早晨,我站在阳台窗前正俯瞰街上,说道,“有个疯子朝这儿跑过来,他的家人竟任他一个人在外边跑,也真是可怜。”

我的朋友懒洋洋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两手插在睡袍口袋里,从我肩头向外望。这是二月一个明媚寒冷的早晨,昨天下的厚雪盖满地上,在冬日的太阳下银光闪烁。贝克街的路中央,来往车辆把雪辗压出一条灰褐色车道。街两旁及人行道街沿的堆雪依旧如初降一般洁白。灰色的人行道是清扫出来的,雪已铲净,但还是容易打滑,所以行人比平时稀少。一眼望去,从大都会车站那个方向一路过来,除了这位孤零零的先生之外,就再也没见人影。他走近了,那怪异的举动引起我的注意。

这个人约莫五十岁,身材高大,挺胸凸肚,粗眉大眼,相貌堂堂,是个威仪十足的人。他的穿着乍看灰不溜丢,但实际上质地华贵:一件黑色长礼服大衣,一顶有光泽的礼帽,整洁的棕色绑腿鞋罩,做工考究的珠灰色裤子。然而,他举手投足的动作与他端庄尊贵的服饰、仪表相比,却显得癫狂失态。他急急地奔走,间或一蹭一蹬,好像身体虚弱两腿不堪重负。他一边跑,一边两只胳膊痉挛似的上下乱甩,脑袋左右摇摆,脸在抽搐,面部不住地歪扭。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看他是在找门牌号呢。”

“他是要上这儿来。”福尔摩斯说,搓起了双手。

“到这儿来?”

“是的,肯定是找我来了,来问业内之事。他的样子,我看得出有此征象。哈!我跟你讲没错吧?”他正说着,只见这个人气急败坏地向我们屋子门上扑来,拉响了门铃,直把门铃拉得满屋子震响。

一会儿,这个人已经来到我们房间里,仍然上气不接下气,仍然挥手顿足不停,两眼定定地充满忧愁绝望的神色。见这情形,我们顿时收敛相迎的微笑,感到震惊,充满同情。他有好一会儿没能说上一个字,只摇晃着身子,手一个劲扯头发,像是在那儿六神无主。却不料他突然一蹦,猛地直把脑袋向墙上撞。我们两人赶快冲上去拦住,把他拖到房间中央。歇洛克·福尔摩斯按着他到安乐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他旁边,轻轻地拍拍他的手,用柔和宽慰的语调同他聊天,这样做在他也堪称行家里手。

“你是来向我讲讲心里的事,对不对?”他说,“看你跑得急急忙忙,都累着了。别急,不忙,宽下心歇一会儿,我一定非常乐意听听你的问题,你尽管同我讲,没事,放心好了。”

来人坐了一两分钟,胸脯一起一伏,在竭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接着拿手帕擦擦额头,紧抿住嘴,把脸转向我们。

“不用说,你们,一定把我当是疯子吧?”他说。

“我是看得出,你一定是遇上大麻烦了。”福尔摩斯回答说。

翠玉王冠 - 图1

“我是看得出,你一定是遇上大麻烦了。”

“上帝知道,我遇上什么了!——遇上的事,足以叫我发疯,是那么突然,那么可怕。我要在公众面前脸面丢尽。要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品德上一无瑕疵。一生中不幸事,人人难免,可是两桩事一起轮到我头上,那来势又是那么吓人,我都丢魂落魄了。更加严重的是,此事不止关系我一个人。这件事情的可怕,要是没法解决,还要牵连到我们国家那位至尊至贵的人。”

“请安定不急,先生,”福尔摩斯说,“让我知道你是谁,你遇上了什么事。”

“我的名字,”来客回答道,“也许你们熟悉,我是针线街霍尔德及史蒂文森银行的亚历山大·霍尔德。”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那是伦敦城里第二家私营大银行的总经理。究竟是什么不幸使这位伦敦第一流公民落到了这样可怜的境地?我们怀着极大的好奇,等待他再振作起精神来陈述自己的不幸。

“我感到时间宝贵,”他说,“所以警察巡官建议我取得你的合作,我就忙不迭赶到这里来。我是坐地铁到贝克街,再急急忙忙步行过来,因为马车在雪地上跑不快,所以我刚才那个气急败坏的样子狼狈得很,因为我这个人平时很少运动。这会儿觉得好多了,我就把事情讲给你们听,尽量简短,讲清楚。

“你们当然都知道,银行的业务要得到发展,全靠能够为我们的资金找到有利的投资,同时要靠增加我们的业务联系和储户的数量。我们投放资金获利最高的方法,有一种是贷款形式,那必须有绝对可靠的担保。在过去多少年来,我们这方面的业务做得很好,不少名门望族向我们借贷大笔资金,以他们珍藏的名画、书籍或者金银餐具作为抵押品。

“昨天早上,我坐在银行办公室里,有个职员递给我一张名片。我一看那名字就吓了一大跳,因为那可不是别人——那是,也许即使对你们,我也最多只能说,那是全世界都家喻户晓的名字——英国的一位最崇高、最尊贵、最荣耀的人物。我面对这荣耀,受宠若惊;他一进来,我正想表示一下我不胜荣幸之至,他却直截了当就谈正事,脸上的神气像是要不得不赶紧完成一桩刻不容缓的任务。

“‘霍尔德先生,’他说,‘一向听说贵行贷款业务很好。’

“‘本行多亏客户担保可靠。’我回答说。

“‘我这里有紧急需要,’他说,‘马上需要五万英镑。当然,我完全可以向个人去借,借此区区小数的十倍也不在话下,但是我宁愿通过银行业务来解决,由我自己解决。在我这样的地位,想必你也理解,接受他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

“‘敢问一下,您需要贷多长时间?’我问。

“‘下星期一我就可以收回一大笔到期的款项,到时候完全可以归还你这里的借款,利息依你而论,只要你认为合理就行,我最要紧的是钱必须立刻到手。’

“‘我非常乐意只用我私人的钱来贷款,那就可以不必作进一步的洽谈,’我说,‘只是银根稍紧,还难以承担。如果是另外考虑,我以银行的名义进行这笔业务,那么为对我的合伙人尊重起见,理应公正,即便如您这样的高贵客户,也必须遵守规定,要有业务上的可靠保证。’

“‘我倒希望是这样做,’他说,随手把搁在椅子边的一只黑色摩洛哥皮制方匣子端起来,‘你一定听说过翠玉王冠吧?’

“‘这是我们帝国一件极为珍贵的国宝。’我说。

“‘一点不错。’他把匣子打开,我一看,衬托在肉色柔软天鹅绒上面的正是他所说的这件华丽珍贵的国宝。‘上面有三十九枚翠绿大宝玉,’他说,‘仅就冠面的镂金雕花,价值就相当可观了。这顶王冠最低估价也是我所要借款的两倍。我准备拿这给你作为抵押。’

翠玉王冠 - 图2

“我准备拿这给你作为抵押。”

“我把这只贵重的匣子拿在手上,有些不知所措,眼睛看看匣子,又看看这位尊贵的贷款人。

“‘你怀疑它的价值?’他问我。

“‘不,不,一点也不,我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留在你这里是否妥当,这你尽管放心。要说四天以后我拿不回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连作梦也不可能梦见这种事,实际上纯粹是个形式罢了。这件抵押够不够?’

“‘大大有余。’

“‘你知道,霍尔德先生,我给你这样一件重物作信用担保,是我对你的充分信任,基于我一直听到你是极有信誉的人。我信任你,你不仅仅要小心谨慎,防止这件事引起流言蜚语,而且最要紧是好好保管这顶王冠,不可稍有疏忽。无须我说,万一出点什么纰漏,引起公众不良舆论,那就不得了。若有一点损坏,其严重性也无异于整个丢失。这上面的每一枚翠玉都是举世无双的,全世界没有第二枚可以匹配,可以替换。我把它交给你,是给予充分的信任,星期一早上我会亲自来取回。’

“看我这位贷款人急于要走,我也不多说了,当即招来银行出纳,命他付给五十张一千英镑的钞票。办完此事,当我一个人的时候,面对桌上这只贵重的匣子,想着需要承担这样巨大的责任,心里不免忧虑害怕。毫无疑问,因为它是一件国宝,如果发生意外,接踵而来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愤。我开始后悔怎么竟然同意负责保管呢!可是现在要想改变为时已晚。我也就只好把匣子锁进我的私人保险柜里,回头继续做我的工作。

“到了晚上,我又想到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这么放在办公室未免太不谨慎,银行保险柜以前发生过被撬窃事件,怎么能保证我的保险柜就不会被撬窃呢?万一出这种事,我的处境就不堪设想!于是我决定,就这几天工夫,我来去都把宝匣随身带着,这样就真正做到与我寸步不离。主意既定,我叫了马车,带上宝匣,回到斯特里特哈姆自己家里。我一路紧张,直到把匣子拿上楼,锁进起居室的书桌柜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现在说一下我家里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以便你对整个事情有全面的了解。我的马夫和小仆人是睡在屋外的,这两个人完全可以撇开不谈。我有三个女仆,跟随我已有多年,她们绝对可靠可信,不必有怀疑。另外还有一个,露茜·帕,是个当帮手的侍女,来我家才几个月。然而她从开始到现在,品格、表现非常好,处处使我满意。她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所以吸引不少爱慕她的人来这儿转悠。要说她有什么不足,也就这一点,但是我们相信她各方面都是个很完美的好姑娘。

“佣人方面就这些。我的家庭本身极其简单,没有几句话可讲。我丧偶是鳏夫,只有一个独生子,阿瑟。儿子使我很失望,福尔摩斯先生——很叫我伤心。怪来怪去都怪我自己不好,人家都说是我把儿子惯坏的,恐怕是这样。我的爱妻去世以后,我觉得儿子是我惟一所爱的人了,只要看他的脸稍有一点不高兴,我就不好受,我对他是百依百顺。如果早先能对他严格一点,对我们父子两人或许都有好处,但是我本意完全是为着他好。

“我自然是一心希望他能继承我的事业,可是他不成器,根本不是那块料。他放荡任性,说实在的,根本不能相信他,把大笔钱款交给他。他小小年纪就去加入贵族俱乐部,在那里锋头很健,成了一帮富家子弟的酒肉朋友,花钱如流水,挥霍无度。学会牌桌豪赌,赛马场上挥金如土,一次又一次找我,求我预支津贴,去应付赌债。他也多次想要和那帮害人的朋友断绝来往,可是每一次只要那个朋友,乔治·伯恩韦尔爵士一找他,就抵不住要被拉下水。

“确实,我怪不得儿子会同乔治·伯恩韦尔这样的人断不掉关系。儿子常常带他到家里来,我自己都感觉这个人风度确实不凡,无法不对他产生极大的好感。但这仅是表面。他比阿瑟大,已是老于世故到了家,一个人精,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能说会道,死活黑白颠来倒去凭他一张嘴,而且长得相貌不俗,美男子一个。当我排除感情,冷静下来考虑这个人,远远抛开他那光鲜夺目的外表,细听他玩世不恭的言语谈吐,观察他看人的那眼神,我就断定这是个绝对不可信赖的人。我是这么看法,我的小玛丽也是同样看法,玛丽具有女性善于洞察一个人品性的天性。

“说到玛丽,现在就剩她一个需要讲一讲了。她是我侄女。我兄长五年前去世,丢下她孤苦伶仃在世,我把她接过来,一直把她看作是我的亲生女儿。玛丽真是我家的一颗明珠——温柔、可爱、美丽,很会做家务,持家一把手。而且,凡是女人应有的恬静文雅、温良端庄的品质她一应俱全。她是我一只得力的右胳膊,要是少了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只有一桩事,她不听我的话,不称我心。我儿子两次向她求婚,孩子也的确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可是她两次都拒不接受。我也是想,我儿子,要有谁能把他往正道上引,只有玛丽,除她没有别人。我是指望他们结婚来改变他的整个生活,可是现在,咳!不谈了——永远别指望了!

“现在,福尔摩斯先生,你对我家里的人都有了了解,下面我继续把这桩祸事说给你听。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在客厅里喝咖啡,同阿瑟、玛丽讲起这桩不一般的业务,讲起这么一件稀世珍宝进入了我家门给藏着,只把贷款人的姓名隐瞒不说。侍女露茜·帕端来咖啡就离开客厅,这一点我确定无疑,不过客厅门是不是关上,无法确定。玛丽和阿瑟听了很感兴趣,都想见识一下这顶王冠,已经进了自家家门还不得一见,不免遗憾,但我想还是不动为好。

翠玉王冠 - 图3

同阿瑟、玛丽讲起这桩不一般的业务。

“‘放在哪里了?’阿瑟问。

“‘在我书桌柜里。’

“‘哦,但愿夜里别给撬窃了才好。’他说。

“‘锁着呢。’我回答说。

“‘那个锁,随便一把旧钥匙都能开的,我小时候,常常拿储藏室小橱钥匙一下就把它打开。’

“他讲话没边没沿,常信口胡说,所以他这么说我没当一回事。那晚他后来跟着进我的卧室,脸色阴沉着。

“‘你瞧,爸,’他说,眼不敢抬,‘给我两百英镑好吗?’

“‘不,不行!’我斩钉截铁回答,‘你尽要钱,我一向对你太纵容。’

“‘你是向来对我挺好,’他说,‘这一回的钱,不给不行,要不我在俱乐部里没脸见人。’

“‘那倒再好也没有!’我叫嚷着说。

“‘是的,可你总不能叫我落下个坏名声溜走吧,’他说,‘叫我丢脸我受不了,我无论如何得凑齐这笔钱,你不给我,我就找别的办法去。’

“我发火了,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向我开口要钱。‘我这里你别想再要到一分钱。’他见我这么又吼又嚷,只好鞠个躬,一声不吭离开了房间。

“他一走,我打开书桌柜,看看宝物安然无恙,便再锁好。然后把屋子四周门窗、各个角落都检查一遍——平时这是玛丽的事,今天则由我亲自来检查。我下楼梯的时候,看见玛丽一个人在厅的侧窗旁。我走过去,她正把窗关好,下了插销。

“‘问你一声,爸,’她说,我看她好像有点不自然,‘是你今天晚上让露茜出去的吧?’

“‘当然没有。’

“‘她刚才从后门进来,肯定是开门出去会什么人,我想这样很不安全,要制止,不允许这样。’

“‘明天早晨你对她讲吧,或者要我来对她讲也可以。你看过各处都关好了吗?’

“‘都看过了,爸。’

“‘那好,晚安,睡吧。’我吻了她,上楼回到卧室,很快入睡。

“我尽量把一切情况都讲给你听,福尔摩斯先生,说不定跟案子都有关系。所以,如果你觉得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提出来问我。”

“没有不清楚的地方,你讲得每个地方都清楚。”

“现在要讲到关键部分了,希望能讲得特别清楚。我这个人睡觉睡不沉,这桩心事又那么重,肯定比平时更加容易惊醒。到凌晨两点光景,屋子里有响动,我就马上惊醒,等我完全清醒,响声又没有了。印象中好像是哪扇窗给轻轻关上。我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忽然,隔壁房里有很清晰的脚步声,轻轻地走,我不由得心抽紧了。我立刻翻身下床,害怕得心突突地跳,向外朝起居室门那边一望。

“‘阿瑟!’我惊叫起来,‘小畜生!你做贼呀!王冠都敢碰了呀?’

翠玉王冠 - 图4

“小畜生!你做贼呀!”

“煤气灯半明不暗,是我把灯这么亮着的。我儿子在那里一副狼狈相,只穿衬衫,一条长裤,王冠捧在他手里。看得清他在使劲儿扳,用力拗。给我一声喊,吓得他手一松,王冠掉到地下,脸色死一般苍白。我一把抢起来检查,发现一个金尖角上三枚翠玉不见了。

“‘你这个无赖!’我吼着,气得发昏,‘给你弄坏啦!你让我丢一辈子人!那几枚宝石呢,你偷的?’

“‘我偷?’他叫着。

“‘你偷了,做贼了!’我咆哮起来,抓住他肩膀猛摇。

“‘没有呀,一枚也没有丢呀!’他说。

“‘丢了三枚,肯定你偷藏了,你做贼了,还说谎,还当骗子了,你不是在扳吗,还要再掰掉宝玉吗?’

“‘你骂够了吧?’他争辩,‘我反正没偷,你骂好了。你一个劲骂,由你骂,这个事反正我一句也不愿提。天一亮我就走,离开这个家,闯世界走我的路。’

“‘你走,你要走到警察手里去!’我吼着,又是伤心又是火,人已经半疯了,‘这件事非要追查到底不可!’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说,瞧他那倔劲儿,真想不到他成了这样的德行,‘你喜欢叫警察,就叫警察来查好了。’

“这时候,我火得直起嗓子又喊又骂,把整屋子都给吵醒。玛丽第一个奔过来,一看见那顶王冠、阿瑟的脸色,全部事情她都明白了,听得她一声尖叫,随即昏倒在地上。我差女仆去叫警察,请他们马上进行调查。当巡官带一名警察进屋的时候,阿瑟交叉胳膊绷着脸站在那里,问我是不是要控告他犯了偷窃罪。我回答他,毁坏王冠是毁坏国家财产,这已经不是私事,是公案了,我不得不决定,一切都必须按照国家法律行事。

“‘随你吧,’他说,‘可总不能就马上把我抓了走吧,只要你让我出屋子去一下,五分钟,你我都能没事了。’

“‘你好乘机逃跑,你好乘机把偷到手的东西藏起来。’我说。这时我意识到我的处境已落得极其可怕,我反而求阿瑟不要糊涂,不仅仅是我个人,而且还有一位比我尊贵得多的人,名誉和地位都要被危及,要给他挑起一件震惊全国上下的大丑闻。只要他向我说出把三枚宝玉怎么了,那么一切有望转危为安。

“‘这个事你头脑千万得清醒,’我说,‘你是当场被捉住的,拒不承认只会罪上加罪。只要你想挽回,还完全来得及。告诉我们翠玉藏在哪里,那么一切都可以宽恕,不予追究。’

“‘我不要你宽恕,谁要宽恕你就宽恕谁好了,’他回答我,冷笑一下,别转了脸。我见他如此冥顽不化,苦口相劝只当耳边风,那就没有别的办法。我叫来巡官,把他拘押起来。立刻搜查,搜身、搜房间,还对屋里一切他可能藏匿宝玉的地方、角落全搜遍,结果一丝痕迹也没有发现。孩子死活不开口,我们怎么劝说、威逼都不济事。今天早上他进了牢房,我办完了警方需要的手续之后,就赶忙跑你这儿来求助,请你施展高手解决这件案子。警方公开承认,目前对本案尚无头绪。你这里需要多少费用尽管花费,我已经拿出一千英镑作悬赏奖额。我的上帝,我怎么办呢!一夜之间,我的信誉没有了,我的宝玉、我的儿子都没有了!哦,叫我怎么办呢!”

他双手捧头,身子哆嗦,嘴里咕咕哝哝,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不知如何是好。

福尔摩斯静坐着有几分钟,双眉皱起,眼睛盯着炉火。“你平时接待客人多不多?”他问。

“就只有合伙股东和他家里人。最近有时候,阿瑟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来过几次。其他,就没有人了。”

“你们出去应酬之类的事多不多?”

“阿瑟多,玛丽和我一直待在家里,我和她两个不喜欢应酬。”

“年轻姑娘,这不是很正常。”

“她性格好静。再说,她已不算很年轻,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件事,根据你所讲,好像对她也是一个打击。”

“打击太大了!她比我还要难受。”

“是你儿子有罪,这一点你和玛丽两人都没有疑问?”

“还能有什么疑问!是我亲眼见他手上拿着王冠。”

“恐怕还不能以此作为证据得出结论。冠冕给损坏了?”

“坏了,给扭歪了。”

“那你不认为他是在把扭歪的地方扳直回来?”

“上帝保佑你!你是在尽量为他也是为我说话,可是这样做太难呀。他当时到底在做什么?如果他确实无辜,为什么不说明白?”

“正是。如果是有罪,他为什么不编个谎话逃避呢?他沉默,依我看,是在两边为难。这件事有几点特别的地方,起先有响声把你惊醒,警方对此怎么看?”

“他们认为那是阿瑟关上他卧房门的响声。”

“说得倒像呢!一个人作大案,好像就要碰门弄出响声来把人都惊醒。那么,几枚宝玉不见了,他们怎么说?”

“他们这会儿还在敲木板、翻家具,指望能找出来。”

“他们想到屋外找吗?”

“是的,他们劲头十足,把整个花园都细细查了一遍。”

“好了,我说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不是很明显告诉你,事情比你和警察起初想的都要深奥得多吗?起初你们一看挺简单,在我看来可是极复杂。想想你们的分析都是什么样子!你想想,你儿子从床上下来,走过去,冒极大的险到你起居室,打开你书桌柜,把王冠拿出来,用足力气拧了一个角,走到另一个地方去,把三十九枚玉中拧下的三枚藏起来,藏得手脚巧妙,没人能够发现,然后拿着还剩下的三十六枚玉回到屋里,冒着给人看见的极大危险。我现在要问,你们这个分析站得住脚吗?”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银行家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叫道,“要是他没有不良动机,他为什么不能解释清楚呢?”

“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弄弄清楚,”福尔摩斯回答说,“现在请你,霍尔德先生,和我们一起到斯特里特哈姆你家里去,花上个把小时再把各个环节仔细看一遍。”

我的朋友坚持要我一同前往,这也正中我的下怀,因为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大为好奇,也深感同情。我承认,银行家的儿子是不是犯罪,我当时和这位不幸的父亲看法一样,是明摆的事实。但是我对福尔摩斯的判断抱有充分的信心,所以我觉得,既然他对大家所接受的解释并不满意,那么其中必定另有原因需要探究。我们一路向南郊行去,他坐着一言不发,下巴沉到胸前,帽子拉前遮住双眼,完全陷于沉思之中。我们的委托人由于有一线希望呈现在他的眼前,所以心情似乎有些好转,以至放松得与我拉扯起他的银行业务来。我们转乘一会儿火车,再步行一小段路,就到了这位大银行家朴素的寓所,费厄班克。

费厄班克是一幢白石砌的方形住宅,位于大路稍远的一边。一条双车弯道,沿着积雪的草坪,伸向入口处两扇紧闭的大铁门。右首是一扇木栅小门,连接一条狭窄的、夹在两排整齐树篱之间的小径,从路口直通厨房门,这是一条供商贩出入的旁门小道。左首是一条通向马厩的巷道。这条巷道不在庭院之内,平时少用,但来去非走此路径不可。福尔摩斯让我们站在门口,自己慢慢绕房屋走一圈,通过前门,走商贩小道,兜过花园后面进入马厩巷道。他去了好长时间,霍尔德先生和我就进餐厅,在炉火边等他回来。我们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这时门被推开,进来一位年轻女士,中等偏高的身材,亭亭玉立。她黑头发黑眼睛,再衬以十分苍白的肤色则更显其乌黑。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见过这么惨白脸色的女子,两片薄唇也是毫无血色,只有她的双眼,哭得肿而发红。她拖曳衣裙静悄悄走进来,给我的感觉,她的悲痛更甚于银行家早晨所给我的印象。而且,看得出,她是一位个性很强、很有自持力的女子,所以很明显此事对她的打击一定更大。她不顾有生人在场,径自走向她的叔父,用手以女性特有的温情在叔父头上轻轻抚摸。

翠玉王冠 - 图5

她以女性特有的温情在叔父头上轻轻抚摸。

“你一定要叫他们把阿瑟给放了。你跟他们说了吗,爸?”她问道。

“不,不,我的女儿,这件事一定得查到底才行。”

“我可以说他肯定是无罪的,你知道女人有直觉,挺灵的。我知道他没犯错事,你这样严厉对待他,你要后悔的。”

“那他为什么死不开口,如果他真是无辜的话?”

“不一定吧!也许因为连你都怀疑他,他挺冤的,跟你倔着性子呢。”

“我都亲眼见了,王冠在他手上,我怎么不怀疑他呢?”

“哦,他不过是地上拾起来看看呢!噢,相信我,相信我吧,我不瞎说,他是无辜的。这事他不会,别提他吧,一想到我们亲爱的阿瑟给关进监狱,真太可怕了。”

“我不能罢休,一定要把宝玉找到——绝不罢休,玛丽!你爱惜阿瑟,都蒙了眼,看不清对我的后果有多严重。绝不罢手,绝不能轻易了事。我还从伦敦请来了一位先生,要进一步深入调查这事件。”

“是这位先生?”她问道,脸转向我。

“不是,这位是他的朋友。那位先生有点事,让我们先进来,他这会儿正在马厩巷道那里转转看看。”

“马厩巷道?”她竖起了浓黑的双眉,“他在那儿想发现什么?啊!这位,我猜一定是他了。没错,先生,你一定能够证明,我的感觉肯定没错,证明我的堂兄弟阿瑟是无罪的。”

“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我还确信,有你在一起,我们就能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走进屋里,又回身到门垫上把鞋上的雪蹬掉,“我相信,我很荣幸见到的这位,是玛丽·霍尔德小姐,我可否向你提一两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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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否向你提一两个问题?”

“请讲吧,先生,但愿能有助于澄清这件可悲的事。”

“昨天夜里你什么也没有听见?”

“没有,是叔父后来大声说话,我听到了才起来的。”

“昨天夜里是你把门窗都关上的。所有的窗你都上了插销?”

“是的。”

“今天早晨插销都没动过吗?”

“是的。”

“你们有个女仆,她有个情人吧?我想,昨天夜里你对你叔父说起,她出去会情人了,是吗?”

“是的,也就是她待在客厅,可能让她听见了叔父谈到王冠的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她可能出去告诉她的情人,两人一起策划作案盗窃。”

“这种推测都是没有根据的,没有用,”银行家不耐烦地叫道,“我都告诉你们了,我看见阿瑟把王冠拿在手里呢!”

“请别急,霍尔德先生,我们必须追问一下这个问题。关于这个女仆,霍尔德小姐,你看见她从厨房门回来,我想是吧?”

“是的,我是去检查厨房门晚上是否关好,碰见她溜了进来。我也看见那个男人,看见他躲在暗影里。”

“你认识他吗?”

“噢,认识,他是卖菜的,给我们送蔬菜,名叫弗朗西斯·普罗斯珀。”

“他站在,”福尔摩斯说,“门口的左侧——就是说,远在小路那一头,还没靠近门口的地方?”

“是的,他站在那边。”

“还有,他是个装木头假腿的人?”

年轻女士富于表情的黑眼睛里仿佛闪出惊恐的目光。“啊呀,你像是个巫师,”她说,“你怎么会知道?”她面作微笑。但是,福尔摩斯瘦削、威仪的脸上却并未报以些微的笑容。

“现在我想应该上楼去看看,”他说,“然后再到屋子外面转转。上楼之前,我还是再看一看下面的窗户吧。”

他很快地从一个个窗前走一圈,只在那扇可以从大厅向外望到马厩巷道的大窗前稍停一下。他打开这扇窗,用高倍放大镜非常仔细地察看窗台。“现在,我们可以上楼了。”最后他说。

银行家的起居室是一间简朴的小房间,地上铺一块灰色地毯,有一个大书桌柜,一面长镜子。福尔摩斯径自走到书桌柜边,细细看了桌柜上的锁。

“是用哪个钥匙开的锁?”他问。

“就是我儿子他自己说的——开贮藏室碗橱锁的那把钥匙。”

“钥匙在你这儿吗?”

“就放在梳妆台上。”

福尔摩斯拿起钥匙把书桌柜打开。

“这把锁开起来没有声音,”他说,“难怪没有惊醒你。这只匣子,想必就是装王冠的。我要看一看。”他打开匣盖,取出王冠放在桌上。这是一件华丽的珠宝工艺品,那三十六枚翠玉是我从未见过的最上品的玉石。王冠的一侧有一道裂口,一个包角上三枚玉石给掰掉了。

“现在,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一个尖角,同这一个不幸丢掉翠玉的尖角是对称的,请你试试能否把它掰下来。”

银行家吓得一个劲摇手退缩。“我做梦都不敢,试不得。”他说。

“那么我来试试。”福尔摩斯猛然使力一掰,但是掰不开。“我觉得有点松动,”他说,“但是,虽然我的手劲比什么人都厉害,要把它掰开的话,不费点时间还真是不行。那么一般人,要一下子掰下来就别想了。现在,如果我要把它掰下来,你想会是什么情况,霍尔德先生?将是手枪打枪一样嘣的一声响。请你告诉我,这发生在与你的睡床不过以多少码计的距离之内,你居然一点都没听见?”

“我也讲不清怎么回事,我是一团漆黑。”

“我们走下去,曲径通幽,会明亮的,霍尔德小姐你以为如何呢?”

“我承认,我和我叔叔一样无法理解。”

“你看见你儿子的时候,他没穿鞋,连拖鞋也没穿?”

“他身上只穿了裤子、衬衫,别的什么也没有。”

“谢谢你,我们这次调查有幸获益匪浅。要是还不能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那完全只能怪自己无能。好,请允许我,霍尔德先生,现在到屋外继续调查。”

他要求让他一个人去调查,他解释的原因是人多脚印杂乱,徒增不必要的困难。他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最后回屋,脚上沾满雪,脸上的表情依然莫测高深。

“差不多了,该看的现在都已经看了,霍尔德先生,”他说,“等我回到我的寓所,就能给你的事有个最圆满的了结。”

“那,宝玉,福尔摩斯先生,宝玉在哪里?”

“我不好说。”

银行家搓起了双手。“难道就这么算了,永远找不到了?”他大声说,“还有我的儿子呢?你不是都答应的吗?”

“我讲的话都管用,绝不食言。”

“那,我的上帝呀,事情还是一团漆黑呢,昨天夜里我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天上午九点到十点,你到贝克街我的寓所来,我一定可以向你讲得很清楚。我明白你是全权委托我处理这件事,只要我把宝玉找回来,我所花费用多少你并不在乎。”

“能找回来,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那好,我就可以很有把握了,再见。很可能,不到晚上,这儿我还要来一趟。”

我很明白,我的同伴对这件案子胸中已经全盘有数,虽然他的结论远非我所能估计、所能想象。在我们回家途中,我多次想让他透露一点底细给我听听,然而他总是扯开我的话头。最后我看没有希望,也就不提此事。回到寓所还不到三点,他急忙走进他的房间,几分钟后就出来,已打扮成一个穷光蛋,穿一件油光发亮的破外套,衣领翻起,系一条红领巾,一双破旧的靴子,是个典型的流浪汉。

翠玉王冠 - 图7

打扮成一个穷光蛋。

“看看,还差不多吧,”他说,照照壁炉上方的镜子,“我真希望你同我一起去,华生,但又怕不行。我可能已经抓住了这桩案子的线索,也可能在跟着鬼火走,瞎蒙。到底怎么样,很快会明朗,但愿没几个小时就能回来。”他拿出食橱里的牛肉块切下一片夹了面包,就往口袋里这么一塞,准备了权充一餐,出发去奔命。

我刚喝完茶,他就回来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手上甩着一只松紧扣的旧靴子。他把靴子往墙角一丢,便去倒茶喝。

“我是经过这里,顺便进家门,”他说,“我马上又得走。”

“上哪儿去?”

“哦,上西区那头,可能要费一点时间才能回来。要是太晚了,你就不必等我。”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哦,还可以吧,没出什么纰漏。从这儿一离开我又去了斯特里特哈姆,没进他们屋子。一个很有意思的小问题,这个问题不可轻易放手不管。好了,闲话少说,把这身破烂脱掉,换上体面衣裳,还我本来面目。”

我从他的态度来看,他是话中有话但不明说,肚里已是稳操胜券。他双目闪亮,苍白的两颊也有了颜色。他匆忙上楼。几分钟后只听见厅门砰一声碰上,他又去投入追猎,乐此不疲。

我一直等到半夜,还不见他回来,只好进我的卧房去休息。他热衷于一条线索的时候,常常一连几天没日没夜,那是习以为常的事,所以他迟迟不归,我毫不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几点钟回来的,但是我早晨下楼去用早餐时,看见他已经一只手拿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拿一张报纸,他的精神要多好有多好。

“我不等你起来自己先吃了,很对不起,华生,”他说,“可是你该记得我们的委托人早晨就要来会我们了。”

“啊,现在已经过了九点,”我回答,“看我也太不上心此事。这不,我听见打铃声了!”

一点没错,正是我们的金融家朋友驾到。我一见他就惊讶不已,他整个人都变了形。他原来宽厚丰满的脸盘变得瘦削塌陷,看他的头发似乎平添了一层白霜,走进来的神态了无生气,筋疲力竭,比之昨天早晨更显得万分痛苦。我刚把安乐椅推给他,他就沉沉地跌坐下去。

“不知道我作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罪,”他说,“两天以前,我还是好端端一个宽心幸福人,无忧无虑在世上,现落得无颜无面孤老头一个。横祸接踵而来,我的侄女,玛丽,也把我抛弃了。”

“抛弃你?”

“是呀,今天早晨,见她床上一夜没人睡过,她房间也空了,客厅桌上给我留了张纸条。昨天晚上我给她说过,很悲痛但是没发火,说如果她和我儿子结婚的话,就不会发生眼下这种事情。大概我这么说话欠考虑,她是冲着我的话才留条这么写:

我最亲爱的叔叔:

我感到我已给您带来了苦恼,恐怕都是我做得不对,才发生这么可怕的不幸。我内心深深愧疚,今后与您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不会再有幸福。我只有永远离开您,别无办法。请不要为我的前途担忧,我自有去的地方。请切记千万不要寻找我,因为您必将徒劳,而且对我会十分不利。我生生死死永远是

您忠实的玛丽

她这条子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看是不是会自杀?”

“不会,不会,根本不会。这倒也许是个最好的解决办法。我确信,霍尔德先生,你的痛苦、烦恼就要结束了。”

“哈!你真的有把握?你听到什么了,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有什么消息?宝玉在哪里?”

“一千英镑一枚翠玉,这代价你觉得行吗?”

“付一万英镑我都愿意。”

“这倒不必,三千,足以把事了了。还加一点小小的酬劳,我想总是要的。你带着支票簿没有?给笔,还是开上四千好了。”

银行家神情茫然地如数开出支票。福尔摩斯走向书桌,取出一个三角形金箔小纸包,包的正是三枚翠玉,回首往桌上一扔。

我们的委托人发出一声狂呼,一把抓在了手里。

“啊,你真行!”他乐得都来不及喘气,“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啊!”

这高兴激动的反应同他原来的忧愁痛苦一样的难以自制。他将这几枚失而复得的翠玉紧紧地贴在胸口。

“你还欠一笔债,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颇严肃地说。

“欠债!”他马上抓起笔来,“说说多少,我马上偿还,偿还。”

“不,不是欠我的,你欠你儿子的债,你得好好向他道歉。他是你的好儿子,他把事情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好品德。要是我的儿子能这样做,我会感到自豪,如果我有孩子的话。”

“不是阿瑟拿的?”

“我昨天跟你说了,今天再同你讲一遍,不是他。”

“真是这样!那我们赶快看他去,让他知道事实真相。”

“他早已知道。我事情一清楚,就找他谈过话,可是他不肯对我讲实话。我就把事实告诉他,他才不得不承认,我讲得都对,还向我交代了某些细节;我不完全清楚的,他都给我补充了。你今天早晨带来的消息,更好,可以让他完全开口。”

“我的天哪,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这个奇怪的谜?”

“我会告诉你,还要让你看我的步骤,怎么走到了这一步。现在,我首先要对你讲,这事我说起来还真觉得难以开口,你听起来也很难接受:你的侄女玛丽同乔治·伯恩韦尔爵士两人,相好着呢,跟他一块儿私奔了。”

“我的玛丽?不可能!”

“不幸的是,不只是可能,而且是事实。你们让伯恩韦尔爵士这个人上你们家,可是无论是你儿子还是你,都不清楚他的真面目。他也算得上是英国最危险的歹徒——一个赌棍,输红了眼,一个亡命之徒,根本不懂什么叫道德良心。你侄女对他这种人一无所知。他对你侄女信誓旦旦,其实他对上百个女人都是这样。你侄女被诱惑迷了心窍,自以为只有自己才打动了他的心。这个魔鬼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语让姑娘给他当工具来使,你侄女几乎每晚都要跟他幽会。”

“我不能,我绝不信,有这种事!”银行家叫道,脸色都青了。

“那就让我来讲给你听,昨晚上你家里发生的事。你的侄女,当她断定你已经回到房里,就溜到楼下,在窗口,那个对着马厩巷道的窗口,同她的情人讲话。那男人的脚印深印在雪地上清清楚楚,是站在那儿有一会儿时间了。你侄女告诉情人这个王冠的事。男的一听这个话,就燃烧起了对这件珍宝邪恶的欲火,逼迫她服从他的欲望。你侄女爱你,这一点我不怀疑,但是有的女人,一爱上情人,对其他人的爱就会不顾,我想她就是这一类女人。她还没听完男的指使,看见你从楼上下来,就马上把窗子关好,对你说什么仆人同一个木腿情人之间的越轨行为,这当然也确实是不假。

“你儿子,阿瑟,同你谈过话就回房去睡了,但是因为欠俱乐部钱的事睡不着觉。到半夜,他听得轻轻的脚步声走过他的房门,他就起来,看看外面。他大吃一惊,看见是堂姐蹑手蹑脚在过道上走,走到你的起居室里去了。这孩子都惊呆了,披上衣服,等在暗处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你侄女从屋子出来,你儿子借着过道的灯光看见她手里拿着那顶珍宝王冠从楼梯下去。你儿子吓得哆嗦着跑过去,躲在靠近你房门口的垂帘后面,从那儿可以望见楼下厅里的情形。他看见堂姐悄悄把窗打开,把王冠递出去交给在暗里的什么人,然后把窗重新关上,匆匆回到她自己房里。她就在你儿子躲着的垂帘面前走过,他站着离得很近。

“对你侄女的这种行为,你儿子不会当场出来,当面采取行动,他不忍戳穿、惊吓他自己心爱的女人。可是等她一走,你儿子马上想到这对你不是灭顶之灾吗!他想到必须赶快挽回,刻不容缓。他不顾一切奔下楼,还光着脚丫,打开窗,翻窗跳到雪地上,在巷子里跑,月光下看见一个人影。乔治·伯恩韦尔爵士企图逃跑,可是给阿瑟抓住,两人就扭打起来。你孩子抢住王冠,对方紧抓不肯松手,争抢之中,你儿子揍了乔治爵士一拳,打在他的眼上。这时什么东西被拉断了,王冠倒是给夺回了手。你儿子马上往回跑,回屋关上窗,上楼要到你房里来。他一下子发现王冠给抢得扭歪了,就使劲儿要把它扳正过来。正在这时候,你来了,当场让你撞个正着。”

翠玉王冠 - 图8

两人就扭打起来。

“是这样吗?”银行家气喘吁吁地说。

“他正想着你该感谢他还来不及呢,不料劈头就是被你一顿臭骂,孩子心中激起了怒火。他不能向你诉说实情,他得手下留情,不忍伤害了人。他要有骑士风度,无论如何要护住堂姐的秘密。”

“啊,所以,侄女会看见王冠就一声尖叫,昏了过去,”霍尔德先生嚷道,“噢,我的上帝!我瞎了眼,我蠢货!怪不得,儿子要求我让他出去五分钟!我的好孩子,是想要找一找,少了的宝玉丢在了争夺的现场。我错怪了他,我多么混蛋!”

“当我来到你这里,”福尔摩斯继续道,“立刻绕着你屋子细细看一遍,观察雪地上是否留下有助破案的痕迹。昨晚以后没下雨雪,还恰好有浓霜保存了脚印。我沿着买菜的小道看过去,可是脚印都已经踏烂,没法辨别了。还好,过了那一段,离厨房门稍远的一头,有一个女人曾经同一个男人站那里谈过话,男的脚印有一个是圆形印迹,说明是一条木头假腿。我都还能看出他们给人惊动过,因为女的快步跑回厨房门,脚尖部分深,脚跟部分浅。那木腿仍旧站着等了一会儿,过后才跑掉。我想是女仆和情人,这是你对我讲过的,调查下来也正是这样。我绕进花园,没看见什么,只有乱脚印,我知道这都是警察留下的。等我进了马厩巷道,我面前的雪地上,就写着长长的复杂的故事情节了。

“那里有两行男人靴子的脚印,另外还有两行,一看很高兴,是赤脚的脚印。我根据你告诉过我的情况,马上断定这赤脚的两行是你儿子的脚印。头一个人来回走过两次,后一个是迅速跑步,脚印踩了靴子的痕迹,很明显是追另外那个人。我跟随脚印走,发现走向客厅的窗前,靴子把雪踩稀了,说明他是在那儿等着。然后我再走向另一头,巷道上有一百多码远的距离。我看出靴子转过了身,这儿的雪踩得一塌糊涂,好像发生过一场搏斗。最后,还看见几滴血,说明我判断没错。靴子以后顺着巷道跑了,又有一小摊血迹,说明他受了伤。他走到头上了大路,人行道已经清扫过,线索追踪到此结束。

“我进了你屋子,你该记得,我用放大镜检查客厅的窗台、窗框,马上看出有人翻窗。我分辨出脚的轮廓,有一只湿脚踩着进来的脚印,这时候我终于形成初步的推测,对发生的整个情况有了看法:有一个人在窗外等候;有人拿到王冠;这个行动被你儿子看在眼里;他去追贼;同贼搏斗;两人都抢住王冠不放,两人使劲争夺,才把王冠损坏,单靠一个人的力气还不一定能损坏得了;你儿子抢到了手,跑回来;可是王冠损坏,丢失了的那部分抓在了对方手上。整个过程到这里,我都清楚了,余下的问题是,谁是贼?又是谁拿了王冠去交给他?

“有句话我很相信,叫‘去伪存真’,把绝对不可能的排除掉,余下的十之八九便是真。现在,我知道,你自己不会把王冠拿出去,余下只有你侄女和女仆。如果说是哪个女仆,你儿子为什么心甘情愿替她受过呢?这是绝对不成道理、讲不通的。那么,他爱着他堂姐,所以要替她担待,守住秘密。这个解释才有充分的理由——尤其这秘密是件丢人的事,他就越要守得紧。我记得,你看见侄女在窗前的那情形,还有她一看见王冠竟昏了过去,我的猜测就十拿九稳了。

“那么谁会是她的同谋呢?肯定是一个情人了,因为不是她心上人的话,还有谁的分量在她心里能超过她对你的爱和感激之情呢?我知道你不常外出,你的朋友圈子很有限,但是其中有乔治·伯恩韦尔爵士。此人大名我早有所闻,他对女士的手腕臭名昭著。我断定是他留下那种皮靴印,失落的宝玉也必定在他手里。虽然他知道阿瑟发现了是他,他照样认为自己可以平安无事。因为他料定这小子不敢吐露一个字的实情,否则必定要危及到全家。

“好了,你也能凭自己的判断力想得到我下一步怎么进行。我装扮成一个流浪汉到乔治爵士家去,施点小惠结交他的贴身仆人,打听到他主人昨天晚上跌破了头。末了,以六先令的代价买到他主人一双扔掉的旧鞋,肯定是他主人的。拿到鞋后,我赶往斯特里特哈姆,同脚印一核对,完全符合。”

“我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流浪汉,在巷道里,昨天晚上。”霍尔德先生说。

“一点不错,正是鄙人。最后我确信已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就立刻回家,换下装。考虑下来,我还非要扮演一个微妙的角色不可,因为必须避免起诉,才不致丑闻张扬。而且我知道,如此狡猾的恶棍一定看到我们在这件事上完全处于被动。我去找他,一上来,不用说,他矢口否认。我把他的经过、一招一式,都抖出来给他听,他就咆哮威吓我,从墙上取下杀威棍,想动武。我早料定,有备无患,他还来不及出手,我的枪已经举到他脑袋上,这才叫他懂得要讲讲道理。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出钱赎他手里的宝玉——一千英镑一枚。这个价令他一迭声叹气,顿感懊悔。‘哎呀呀,真是可惜!’他说,‘我已经把三枚翠玉脱手给人家,总共才六百镑的价格呀。’我向他保证不告发他,只要他讲出收赃人的地址。之后我立即找到那个人,和他讨价还价,以一千英镑一枚将三枚宝石赎了回来。随后我去看你儿子,告诉他一切都办妥了。这样,我奔波劳累一天之后,终于把事办完,两点钟左右上床睡觉。”

翠玉王冠 - 图9

我的枪已经举到他脑袋上。

“这一天可以说是英国从一桩行将公之于众的大丑闻中得到了挽救,”银行家说,站起身来,“先生,我找不到话来感谢你,不过你一定会看到我绝不辜负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领我实在是闻所未闻,现在得赶快去看我儿子,我的好儿子,为我的错误向他道歉。至于你所讲玛丽的事,真叫我伤心透顶。像你这样的本领,恐怕也没法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我想,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福尔摩斯回答,“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在哪里,她也就在哪里。同样还可以肯定地说,只要她犯下罪,终究会要受到严厉惩处。”

(18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