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纸盒之谜

为了挑选几桩典型案例,藉以说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才智卓越,我尽量不选那些情节耸人听闻的故事,而是提供不加虚饰、真正足以显示他才能的案件。不幸的是,不可能把耸人听闻和犯罪截然区分开。于是令笔者陷于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牺牲掉叙述中至关重要的细节,案情就显得不真实,给人以假象;或者只能就事论事,不加选择,报报流水账。说了这几句开场白,我就要转向一则纪实,从头到尾确实都是奇特而骇人听闻的事。

八月暑热天,贝克街像一只火炉,骄阳直射对面黄砖街屋,耀眼刺目。真令人难以置信,也正是这些屋墙,在冬天的雾气中竟是灰蒙蒙的,毫不起眼。我们的百叶窗半阖半开,福尔摩斯蜷曲在沙发上,反反复复地看着早上邮差送来的一封信。对我来说,印度服役期间练就了耐热的功夫,我是怕冷不怕热,九十华氏度的气温也受得住。可是晨报无味,议院已经闭会。人人都要离城,我也向往新森林的林地或是南海的海滨,但银行的存款已经用完,也就只好把假日推迟。至于我的同伴,乡村也好,海滨也好,对他一概没有吸引力。他只喜欢待在五百万人的人海中间,伸出他的触角,向人群探索,对尚未侦破的刑案的任何传言和疑点反应敏锐。在他诸多天赋中,就是没有欣赏大自然的一席之地。只有他的注意力从城内罪犯追踪到乡下的同案犯身上,这时才会挪动一下他的位置。

看到福尔摩斯全神贯注,不想说话,我扔下了无聊的报纸,靠着椅背,自顾想得出神。忽然我同伴开口,打断我的思路。

硬纸盒之谜 - 图1

忽然我同伴开口,打断我的思路。

“你是对的,华生,”他说,“那样解决争端,看来实在是最愚蠢的做法。”

“极端愚蠢!”我应声叫道,但猛然省悟,他这说的不正是我心里所想的吗?我在椅子里坐起来,向他茫然凝视。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福尔摩斯?”我大声道,“你这真是令我难以想象。”

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他由衷地笑起来。

“你该记得吧,”他说,“不久前我让你读过爱伦·坡一节文字,他同伴没有说出口的想法,他很快就推导了出来。你当时认为,这不过是作者的巧妙手法。我说我也有这样的习惯,常常作这样的推论,你听了并不以为然。”

“哦,不是!”

“恐怕,你这是言不由衷,我亲爱的华生,你的眉毛倒是说了真话。所以,我看你扔下了报纸,沉入了思考,我很高兴,又有机会来作研究,最后你的心思让我识破,这是一个明证,证明我透悉你的心灵,相知甚笃。”

但是我依然远远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你给我读的那个例子,”我说道,“推理是从他观察对方的行动才得出的结论。我记得是,他绊了一块石头,望天上看看星星,等等这些动作,可是我只静悄悄坐在我的椅子里,我给你什么线索启示了呢?”

“你实在不了解自己,面部表情表现人的情感。你的面部表情反映你的感情,再忠实不过。”

“你的意思是说,从我的面部表情你看出我在想些什么?”

“你的表情,特别是你的眼睛。也许你自己也想不起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

“想不起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把报纸一扔,你这个动作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木然无表情,坐了半分钟。然后你的眼睛盯住新装框的一幅画,戈登(1)将军,我看见你面部表情有变化,在开始思考起来了,但是没有想得多远。你的目光转向了还没有装框的肖像亨利·沃德·比彻(2),这幅像搁在书堆上面。然后你眼睛抬起来,看墙,你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在想这幅像装好了框就挂到空墙上,同戈登的画像并排挂在那里。”

“给你看得准极了!”我惊叹道。

“到这一步,我还没有走偏吧。再接下来,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彻身上,一个劲儿眯眼盯着看,好像在研究他的相貌、性格。然后你的眼睛不眯缝着了,但还是看着他,脸上一副凝神思索的样子,这是在回顾比彻一生的种种事迹。我估摸着,你是在想他内战时期担当北军的使命,我记得他受到英国人强烈反对,你对此曾经替他愤愤不平。你若不是想着这些,就不会是这样的表情。你反应如此强烈,我知道你若不是在想比彻遭遇不公,就不会那个样子。又过一会儿,我看到你的眼睛从画上移开,我估计你的心思现在转移到内战上来了。我观察到你双唇紧闭,眼睛明亮,手攥紧了拳头,我就肯定,你一定在想那场生死搏斗中双方表现的忠勇气概。但接着,你的脸色又悲哀起来,摇摇头,你是在想生命无谓抛掷,多么可怕、悲哀。你的手不自觉地抚摩你自己的老伤,嘴边漾起一丝笑容,我看得出,你愤慨耻笑这样解决国际问题实在荒唐愚蠢。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那确实愚蠢,并很高兴发现所有我的演绎法都是正确的。”

“完全正确!”我说,“你解释得对,我承认我像上次一样折服。”

“这是非常表面的,很肤浅,我亲爱的华生,我坦白跟你讲,你那天如果没有表示不相信,我决不会插嘴,打断你的思路。现在我手上有个小问题,但恐怕很棘手,它的困难决非这种思想分析的小把戏可与比拟。报上有一则小报道,克罗伊登十字大街有位库辛小姐收到一只包裹,里面装的东西十分奇怪,你注意了没有?”

“没有,没有看到。”

“啊!你一定漏看了,把报纸扔给我。在这里,金融栏下面,麻烦你大声念念。”

我捡起他扔回的报纸,念他指出的那一篇,标题是《毛骨悚然之邮包》。

家住克罗伊登十字大街之苏珊·库辛小姐,不幸为一极其令人作呕之恶性行为所惊扰,此事必隐含更邪恶之目的。昨日下午二时,邮差送达一牛皮纸小包裹。包裹中一硬纸盒,盒内装满粗盐。库辛小姐将盐倒出,发现新割下之人耳一对,惊吓万状。此盒系于昨日晨从贝尔法斯特(3)以包裹邮件寄出,寄件人不明。事情十分诡异,因库辛小姐系一年届五十之老小姐,单身独居,少与人往来,少与人通信,邮包上门更属罕见。然其数年前原居彭奇,曾将多余房间租与三名医学院青年学生,后因吵闹及生活无序,不得不逐令三人搬出。警方认为,对库辛小姐之恶意骚扰系此三青年学生所为,盖出于怨恨,遂将解剖室废弃物邮寄以示恐吓。尤认为事实之极有可能者,三学生中有一人系北爱尔兰人,而库辛小姐确知其为贝尔法斯特人是也。本案正于积极展开调查之中,警方之卓越探长莱斯特雷德先生,认真负责处理本案。

“《每日纪事》报就这么多,”我读完后,福尔摩斯说,“现在来看看莱斯特雷德,今天早上收到他的信,信上说:

我认为本案很对合你的路子。我们大家希望将本案立马解决,但发现有一点困难不易着手。我们当然已去电贝尔法斯特邮局,但那天有大量邮包寄出,无法特别确认这一件邮包,也记不清寄件人。盒子是半磅装蜜露烟草盒,于我们毫无帮助。对医学院学生的分析,我依然认为是最有道理。你若能拨冗抽空几个小时,我将十分高兴期盼你能来此一趟。我可去涉案人家中,或在警局,全天恭候。

“你说呢,华生?这个案子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供你记录,冒冒酷暑,克罗伊登下去走走怎么样?”

“我正盼望有事可做呢。”

“这就有事了。拉铃,叫他们把我们的皮鞋拿来,叫辆马车。我换换休闲衣,雪茄盒装装满就来。”

我们一上火车,就下了一场阵雨,把克罗伊登的暑气压下,比城里凉快好多。福尔摩斯先发过电报,所以莱斯特雷德到车站上接我们。他一如往常,瘦小精干,一副侦探模样。步行五分钟,就来到库辛小姐居住的十字大街。

这条街很长,街旁是两层楼砖房,干净、整齐,发白的石阶,三三两两系着围裙的妇女在门口闲谈。这条街走到一半,莱斯特雷德停下脚步去敲一家的门。一个小丫头来开门,我们被领进前厅,库辛小姐就坐在厅里。她是个眉目善相的女子,一对文静的大眼睛,灰色鬈发垂盖两鬓。一只没有绣完的椅套搁在膝头,装着各色丝线的针线篮放在身边的一个凳子上。

硬纸盒之谜 - 图2

库辛小姐就坐在厅里。

“那盒子放在外面,怪怕人的东西,”莱斯特雷德进去的时候,库辛小姐说,“请你都拿走吧。”

“要拿走的,库辛小姐。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要当着你的面看看这东西。”

“为什么要当我面呢,先生?”

“要当面问几个问题吧。”

“问我有什么用呢,我告诉你了,这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呀!”

“正是这样,女士,”福尔摩斯说,语气委婉,“我知道为了这件事,你已经够气恼了。”

“是呀,我够受了,先生。我一个妇道人家,喜欢安静,过着隐居的日子,把我的名字上了报,警察上我家里来,我哪里有过这种不太平的事!我不要这种东西搁这儿,莱斯特雷德先生,你们要看到外屋去看吧。”

宅子后面的小花园里有一间小棚屋,莱斯特雷德进去,拿出来一只黄色纸板盒,连同一张牛皮纸,一段细绳。小径那头有条长板凳,大家坐下。福尔摩斯将莱斯特雷德交给他的东西一件件仔细检查。

“这段绳子很有意思,”他说,拿起绳子就着光亮看看,还用鼻子闻闻,“这绳子你看出什么了,莱斯特雷德?”

“涂过柏油。”

“一点不错,是涂过柏油的细绳。你看,这很明显,库辛小姐是用剪刀剪断绳子,从两个断口绳头上可以看得出,这一点很重要。”

“我看不出有什么重要。”莱斯特雷德说。

“重要性在于,绳结原封未动,这个绳结打得很有特色。”

“打得很死,这一点我已经注意到了。”莱斯特雷德得意地说。

“绳子就这样吧,那么,”福尔摩斯说,一边笑笑,“看盒子包装。牛皮纸,有很浓的咖啡味。怎么,没检查过?我看肯定是。地址写得不整齐,歪歪扭扭:‘S.库辛小姐,十字大街,克罗伊登。’是用粗笔尖写的,很可能是蘸水钢笔,墨水很差。Croydon克罗伊登这个字,原先拼的是i,后来改成y。包裹是一个男人寄的——字是男人的笔迹——教育程度不高,对克罗伊登这地名不熟悉。检查至此,还算顺利!盒子,黄纸板,半磅装蜜露盒,盒子左下角有两个拇指印,此外没有显著痕迹。装满粗盐,是保存兽皮或是保存其他的粗制商品的粗盐。埋在盐里的,就是这两个吓人之物。”

福尔摩斯说着就拿出两只耳朵,放在横搁膝头的一块纸板上,细细观察。莱斯特雷德和我在两旁弯腰凑着看,看看这恶心的遗物,又看看我的同伴疑惑急切的脸。最后,他把东西放回盒中,坐着深思一会儿。

硬纸盒之谜 - 图3

福尔摩斯拿出两只耳朵,细细观察。

“你们也都看到了,”最后他说,“两只耳朵不是一对。”

“没错,我也注意到的。不过,学生恶作剧,解剖室里拿的,随便捡两只凑成一对就算了。”

“也可能,但这不是恶作剧。”

“你肯定?”

“可以推断,绝对不是恶作剧。解剖室的尸体都注射防腐剂,这两个耳朵没有注射过防腐剂,是新割下的,而且是用并不很锋利的刀割下来,不是解剖刀,这个,要是学生,不会是这种割法。再说,学医的人只会用石碳酸或者蒸馏酒精来防腐,这才符合学医者的常规,绝对不会用粗盐。我再强调一遍,绝不是恶作剧,我们要侦查的是一桩恶性刑事案件。”

听了我同伴的话,看到他越来越沉重严峻的脸色,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段严肃的开场白似乎投下了阴影,含有十分奇异而不可名状的恐怖。然而莱斯特雷德摇着头,像是在半信半疑。

“说恶作剧,是讲不通,那先不说它吧,”他说,“但另外一种说法,更加站不住脚。我们知道,这位妇女在彭奇、在这里,一直过的是极安静、极本分的生活,已有二十年之久。在这期间她极难得有一整天离开自己的家。那么,罪犯偏要把罪证寄给她,为什么?特别是,这件事我们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又不是个老牌演员,好演什么戏!”

“这正是要我们解决的问题,”福尔摩斯答道,“就我这方面讲,我着手基于我的假设和推理是正确的,而且,是谋杀两个人。一个是女人耳朵,小一点、细一点的,还穿有耳洞。一个是男的,太阳晒黑的皮肤,已经变色,也穿过耳环。这两个人,估计已经死了,否则早应该听到情况了。今天是星期五,邮包是星期四早上寄出,那么惨案应该发生在星期三或者星期二,或者再略早一点。如果两个人已经被谋杀,除了凶手谁会把这杀人证物寄给库辛小姐呢?可以确定,寄这包裹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再看他把邮包寄给库辛小姐,其中一定有道理。是什么道理呢?那是告诉她事情办成了!或者,叫她感到痛苦,也有可能。可是这样的话,她应当知道这个人是谁。她知不知道?我也很难确定。如果她知道,又为什么要报警呢?她可以把耳朵一埋了事,谁会知道?如果她想包庇罪犯的话,她就会这样做。如果不想包庇罪犯,那么应该说出他的名字来。这就是症结所在,需要我们去查明。”他说得又急又大声,眼睛茫然地望着花园篱墙,但这时忽然站起身,朝屋里走去。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库辛小姐。”他说。

“那就少陪了,”莱斯特雷德说,“我手上还有点小事忙着。我看,库辛小姐这儿已经没有需要进一步了解的情况。你要找我,来警局好了。”

“我们上火车的时候顺便去看你。”福尔摩斯答道。一会儿,他和我又回进前厅。静静的女士依旧在那儿拿着椅套,定定地做她的针线活。我们进去,她把椅套往膝头一搁,一对坦然而探索的蓝眼睛望着我们。

“我相信,先生,”她说,“这事一定搞错了,这邮包根本不是要寄给我的。我已经对苏格兰警场的这位先生说过许多遍了,可他只朝我笑。这世上我没一个仇人,我自己知道,所以,有谁会来这样恶意捉弄我?”

“我也是这样想,库辛小姐,”福尔摩斯说,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想,很可能是——”他突然停住了,我十分奇怪,一看,他很专注地望着女士的侧面。一瞬间,在他急切的脸上露出既惊讶又满意的神情。女士眼睛望望他,发觉了他打住话头的原因。福尔摩斯便稍稍正色,恢复原来的态度。我凝视女士那浅灰白的头发,整洁的便帽,金色的小耳环,平静的面容,但没有发现我的同伴见证了什么值得兴奋的地方。

“我想问一两个问题——”

“哦,问得我真心烦!”库辛小姐厌倦地高声道。

“你有两位姐妹,我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一进屋就注意了,壁炉架上面有三位女士一起的照片。一位,很清楚是你本人,还有两位长得很像你,毫无疑问是你的亲姐妹。”

“是的,你说得没错,是我的妹妹,萨拉和玛丽。”

“还有靠近我这一边的一张照片,在利物浦照的,是你的妹妹,一起的这位男士,穿的制服,好像是船员。我看你妹妹,拍照的时候还没有结婚。”

“你眼光真厉害。”

“我吃的这行饭,就用的这个心。”

“是的,你说得对。可是,这之后不多久,她和布朗纳先生结婚了。那时候他是跑南美的航线,可是他太爱她了,耐不住离开她太久,就转到跑利物浦、伦敦的船上。”

“噢,大概是‘征服者’号吧?”

“不是,是‘五朔节’(4)号,这是我上次听说的。吉姆来这里看过我一次,那时他发誓戒了酒的,后来才破戒又喝上了酒。他一上岸就喝酒,可一喝就醉,就发酒疯。嗨!酒杯一上手,日子就不好过了。先是不理我了,接着和萨拉吵开了,到了现在玛丽连信也不来,不知道她们的情况怎么样了。”

看得出,库辛小姐谈到了一个令她心事沉重的话题。和许多孤独生活的人一样,她起初羞于涉及这种事,但一谈起来就变得十分想要谈。她告诉我们许多关于船员妹夫的详细情况,然后又扯到她以前的房客,医学院的学生,把他们不知趣烦人的地方这样那样讲了一大串。还告诉我们他们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医院工作。福尔摩斯一字不漏地全神贯注地听,还不时提提问题。

“你讲到你第二个妹妹,萨拉,”他说,“你们俩都不结婚,很奇怪,怎么不住在一起呢?”

“啊呀!你不知道萨拉那个脾气,你知道了就不会说奇怪了。我试过的,我来克罗伊登以后,我们一起住,住到差不多两个月以前吧,才不得不分手。对自己的妹妹,我不愿说她什么不是,可她也太爱样样要管,不肯息事宁人,很难伺候,这萨拉!”

“你是说她在利物浦跟他们吵过架。”

“是呀,可有一段时间他们是相处得很好的好朋友。萨拉去那边住,本来是要和他们亲近点,可结果,现在是对吉姆·布朗纳没一句好话。萨拉来这儿住,那六个月里,一说起来就数落他喝酒,样样不是。吉姆一定是嫌她太爱管闲事,受不了她,我猜一定是忍受不了发脾气了,这就吵开了。”

“谢谢你,库辛小姐,”福尔摩斯说,站起来欠身点头,“你妹妹萨拉是住在,我听你说,是住在新大街,瓦林顿?好,再见!很抱歉,这桩事让你惹了不少烦恼。这其实,你是说跟你毫不相干的。”

我们出了屋子,正好有一辆马车经过,福尔摩斯立即招呼。

硬纸盒之谜 - 图4

正好有一辆马车经过。

“到瓦林顿有多远?”他问。

“只有半英里,先生。”

“好吧,上车,华生,我们打铁趁热。事情简单,但还有一两个相关细节,不要轻易放过了。车夫,经过电报局停一下。”

福尔摩斯发掉一封简电,回到车上继续走路,把帽子压低盖到了鼻子,以免阳光射到脸上。车夫把马车停在了一栋房屋前,这房屋和刚才来的那栋十分相似。我的同伴叫车夫等着,他正要上前去叩门,门自己开了,一个穿黑色衣服、头戴光泽帽、表情严肃的年轻先生出现在门前台阶上。

“库辛小姐在家吗?”福尔摩斯问。

“萨拉·库辛小姐有病,很重,”这个人说,“昨天得的脑炎,很严重。我是她的医师顾问,我有责任,禁止别人拜访她,建议你十天以后再来吧。”他拉拉手套,把门带上,向街上径直而去。

“好吧,不能见就不见。”福尔摩斯笑呵呵地说。

“恐怕见了也说不上什么,或者不会跟你说什么。”

“我不指望她能告诉我多少,我只要看她一眼。我想,也没关系,我要的情况反正都已经有了。载我们到一家好一点的饭店吧,车夫。去吃顿午餐,吃完饭顺便去警察局找莱斯特雷德朋友。”

两人一起吃了顿便饭,十分满意。餐桌上福尔摩斯不谈别的,只谈小提琴。他兴致勃勃,头头是道,谈怎么给他买到了斯特拉迪瓦里(5)的提琴,这把提琴起码值五百几尼,可他只花了五十五个先令在托特纳姆宫廷路的一个犹太掮客那里买到手。他又谈到了帕格尼尼(6)。我们坐在那里喝了一瓶红葡萄酒,谈了一小时,他跟我谈这位大师的种种轶事。下午过去了,灼热的阳光已经缓和下来,变成晚霞,这时我们来到了警察局。莱斯特雷德在门口等着我们。

“有封给你的电报,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哈!回电来了!”他接手就撕开,眼睛快速一扫,然后一揉塞进口袋。“完全符合。”他说。

“你查到什么了?”

“一切都已查明!”

“什么!”莱斯特雷德愣愣地望着他,“你在开玩笑。”

“我这辈子还没有这样严肃过呢。骇人听闻的一桩大案,我想已让我摸清全部底细。”

“罪犯是什么人?”

福尔摩斯随手拿一张名片,在背面写几个字,扔给莱斯特雷德。

“这是名字,”他说,“你最快最早也要到明天晚上才能将他捉拿归案。我建议你在处理本案的全部过程中,最好不要提我的名,因为对我而言,不过是想要挑战疑难案件,加以解决,如此而已,别无目的。来吧,华生。”我们一起快步奔向车站,留下莱斯特雷德站在那里,手持福尔摩斯扔给他的那张卡片睁大了眼瞧着,喜形于色。

“这个案子,”那天晚上我们在贝克街的家中衔着雪茄聊起来,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某些地方有点像你写过的两个案例故事,名叫《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调查研究的方法是从结局逆向推理,溯源起因。我已经写信给莱斯特雷德,要他提供我们现在还缺少的几方面细节,这也要等他将罪犯逮捕之后才能知道。他做这件事还算可靠。他虽然推理能力一点也不行,但是只要让他明白要做什么,他就像斗牛狗那么厉害。确实,就靠这点顽强劲儿,才让他在苏格兰警场身居高位。”

“这么说来,案情你还没有完全掌握?”我问他。

“基本已经掌握。我们知道这件罪恶勾当的作案人是谁,尽管被害人有一个还不清楚。当然,你已经得出你的结论了。”

“我推测是这个吉姆·布朗纳,利物浦轮船上的船员,你怀疑是他吗?”

硬纸盒之谜 - 图5

“我推测是这个吉姆·布朗纳。”

“噢,岂止是怀疑。”

“可是,也不过是一些模糊线索,此外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刚好相反,我心里是再清楚也不过。让我跟你说一说几个主要的步骤过程。你记得,我们开始接触这个案件,心中白纸一张,完全没有头绪,这常常反而是有利的好事。我们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完全单凭观察,从观察所得作出推论。我们首先见到的是什么?一位十分和善可敬的女士,她坦诚得似乎不会有秘密需要隐藏。还有照片,我看出她有两个妹妹。这让我心头马上一亮,这盒子可能原本是要寄给这两个中的哪一个。我先把这想法搁一边,否定也好,肯定也好,且不管它。然后我们去了花园,你记得,我们看了那个黄黄的小盒子,里面的作案物,耳朵。

“绳子的类型,是船上缝帆工人用的那一种绳。我马上想到和海上人员有关,该从这方面去调查。我再一看这个绳结是船员通常打的那种结绳法,包裹又是从一个港口寄出,那只男人耳朵也穿耳洞,这是船员的标志,陆上工作的人不大有穿耳朵的。我就锁定目标,这出悲剧的男演员得从航海圈子中去寻找。

“我再检查邮包地址,看到是寄给S.库辛。好了,老大姐,当然了,是库辛小姐,但是她的首字母S,也可以是另一名字的首字母,两人可以是一样的。这样的话,我们就得以从一个全新的起点上开始调查。我于是回到屋里,怀着这样的目的,想把问题好好问个清楚。我正要告诉库辛小姐,我认为邮包是寄错了。这时候你记得吗,我突然话到嘴边立即收住,原因是我看到了事实,让我惊讶不已。此时,我们调查的范围大大缩小。

“身为医疗人员,你很清楚的,华生,人的身体上没有一处像耳朵一样千差万别,每个人的耳朵是一把衡量尺度,明显地与他人不同。去年的《人类学杂志》,你可以找到两篇短文,出于鄙人之手,谈的是这个题目。所以,我检查了盒中的耳朵,我具有这方面专家的眼光,仔细一看,看到了解剖特点。我再进屋去观察库辛小姐,我看见她的耳朵,和我检查的那只女人耳朵简直一模一样,想象当时我那个惊讶、那个兴奋劲儿吧!这件事,绝非偶然,绝非巧合。耳廓都一样扁短,耳垂一样是宽弧度,耳廓软骨的旋卷形状也是一样,从总的特征来看,简直就是同一只耳朵。

“我当然立即看到这一发现意义重大。那是证据,证明被害人是她的血缘亲属,而且关系很近。我就和她谈她的家庭情况,你记得吧,她说了具体事实情况,很有意义。

“首先,她妹妹的名字叫萨拉,住的地址直到最近还是这同一个地址。所以,这邮包是寄给谁的,怎么发生的错误,就很明白了。接着我们听说和幺妹结婚的那个船员布朗纳,听说布朗纳一度和萨拉小姐关系密切,萨拉因此搬到利物浦,跟布朗纳夫妇一起住。但是后来发生争吵,就分开了。这一吵就吵散了好几个月,互不来往。正是这个原因,布朗纳万一要寄邮包给萨拉小姐的话,他只知道旧地址,一定仍按旧地址寄。

“好了,曲径通幽,事情开始明朗。我们原本知道这中间有一个船员,这个布朗纳,是性格很冲动的人,他性情激烈不易控制——你记得吧,为了和妻子在一起,他宁可丢弃很优越的工作不干——又沉溺于喝酒、酗酒。我们有理由相信是他的妻子被谋杀了,那个男人——推测下来,也是船上人——被一块儿谋杀了。忌妒,肯定是,妒火燃烧,酿成犯罪。杀人行为的证物为什么要寄给萨拉·库辛小姐呢?肯定是因为萨拉在利物浦住的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事,同酿成这次凶杀悲剧有关。你知道,依照航线布朗纳的船要停靠贝尔法斯特、都柏林,还有沃特福德。这就可以推测,布朗纳作了案以后,时间紧急,立即要上‘五朔节’号,贝尔法斯特是停靠的第一个港口,所以就在这里把血包裹寄出。

“我想,分析到这一步,也还有第二种可能性,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也要说一说,再继续往下分析。有一个失败的情敌,是这个情敌杀掉布朗纳夫妇,那只男人耳朵就是这个丈夫的。这样的推论有许多明显的漏洞,但也还是有值得可信之处,所以,我拍了份电报给利物浦警察局的朋友阿尔加,请他查一查布朗纳太太是否在家,以及,布朗纳是否上了‘五朔节’号船走了。这之后,我和你就去瓦林顿拜访萨拉小姐。

“我怀着好奇,首先要看看她的耳朵有没有家族特征,再另外就是她能够给我们一点重要资讯,不过要她提供资讯这一点,我并不乐观,不抱希望。她一定已经听说了昨天这件事,克罗伊登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只有她心里明白这只邮包真正是寄给谁的。如果她愿意维护司法正义,她早应该向警方说明了。然而,非要我们亲自上门去不可,我们就去了。结果发现,这只邮包事件爆发的那天——她发病也正是这一天——引发那么大的震动,导致她立刻得了脑炎。这就清楚说明,她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真相;也同样很清楚,我们指望她协助,可得要等上一段时间呢。

“但是,我们其实不指望她能有所帮助。我们要的答案在警察局里等着我们呢。我早就请阿尔加把答案发到警察局去了。结论再明确也没有,布朗纳太太家大门深锁已超过三天了,邻居认为她到南方拜访亲戚去了。轮船公司那边早已查出布朗纳搭‘五朔节’离港,我一算日子,这艘船应该在明晚驶进泰晤士河。布朗纳一到,叫他马上就遇到虽然迟钝但厉害的莱斯特雷德。我信心十足,一切案情必能真相大白。”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希望没有变成失望。两天以后,收到一只鼓鼓的信封,内有莱斯特雷德警探长的一封短信,一份好几张纸的打字文件。

“莱斯特雷德已经抓到凶手了,”福尔摩斯说,向我看一眼,“你听听他怎么说的,一定很有趣。”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按照既定方案来验证我们的推论。(福尔摩斯插话:“这个‘我们’用得很妙,华生,你能听出来吗?”)我昨日下午六时前往阿伯特码头,登上S.S.‘五朔节’号轮,该船属于利物浦、都柏林及伦敦邮轮公司。经查询,船上有一名船员系詹姆斯·布朗纳,因他这次旅程中行为异常、屡出差错,被船长勒令停止工作。我下到他的舱位,看见他坐在一个木箱上,双手捧住脑袋,身子摇晃不定。他高大结实,脸修得干净,皮肤很黑——颇像阿尔德里奇,那个洗黑财案中帮助过我们的人。他一听我是警察,腾一下跳了起来,我一吹警笛,在外面的两名水警立刻过来。不过他无意抗拒,乖乖伸出双手戴上手铐。我们将他带到单独的房间,连同他的箱子,企图搜出犯罪物证,但除了一把大尖刀外,别的一点也没找到,那种刀为大多数水手均有。然而,我们马上发现不需要我们搜集证据,因为将他押到警局一审讯,他便主动坦诚罪行。于是立即由速记员按照他的招供加以记录,做了笔录。我们打字一式三份,现附上一份供阅。据供述证明本案案情正如本人一贯所见,甚为简单,但仍感谢阁下对本人的侦查鼎力相助,谨此致谢。

硬纸盒之谜 - 图6

他乖乖伸出双手戴上手铐。

您忠诚的

G.莱斯特雷德

“哼!审问倒确实简单,”福尔摩斯说,“我清楚,他第一次邀请我们调查的时候,对案情何尝是这样想呢。好吧,我们来看看吉姆·布朗纳自己怎么说吧,这是他在谢德威尔警察局对蒙特戈默里警官所作的供词,是一份逐字的记录。”

  *

“‘我还有什么可说?是的,我有好多话要说。我要把心里的话统统说出来。你们可以绞死我,关死我,怎么都随便你们了。坦白说,做了这件事以后,我晚上睡觉都无法阖眼,也别想有安稳觉睡了,直到死的一天。我时不时看见他的脸,玛丽的脸更是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不是这张脸就是那张脸,阴魂缠住我,永远散不去。他皱着个脸,黑不溜丢,而玛丽老是一面孔的惊吓。嗨,小白羊羔,从前我对她始终是一张充满喜爱的脸,不曾动过火,突然变得杀气腾腾了,她一见怎么能不吓掉魂呢!

“‘可这都是萨拉的过错,一个毁了的男人诅咒她遭殃,让她的血坏死吧!这不是要洗刷我的罪恶。我知道,我回头又喝起了酒,就变得像头野兽。但是玛丽会原谅我,会扶持我,就像一根绳子紧紧拴住我这根木头不倒。如果这个女人不来破坏我的家庭。全是因为这个萨拉·库辛爱我——起祸的根源呀——她爱我,直到内心的深爱变成狠毒的仇恨。到头来她知道我的心爱全在自己妻子身上,我是连妻子走在地上的脚印也爱着呢,都要胜过萨拉整个的肉体和灵魂。

“‘她们三姐妹。老大是个大好人,这老二是个魔鬼,幺妹是个天使。萨拉三十三岁,玛丽我们结婚的时候是二十九岁。刚组成新家庭,说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整个利物浦再没有别的女人比我的玛丽更好了。之后我们请萨拉来住上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这样一步步下去,她也就成了一起生活的家里人。

“‘当时,我已经把酒戒了,我们积攒每一个小钱,就等于有大钱一样开心。我的上帝,谁想得到变成了这个样子?做梦也想不到呀!

“‘我一直是星期六回家,有时船要装货,我一次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一个星期。这样,同她姐萨拉接触的机会更多了。萨拉高挑的身段,皮肤偏黑,手脚利落,性格急躁,昂着头瞧人,很傲,眼睛忽闪忽闪,像火石打出火花。小玛丽在旁边的时候,我一点都没在意萨拉。我发誓,但愿上帝可怜我吧!

“‘我感到,有时候萨拉喜欢和我单独在一起,常找理由要我和她一起出去散步。可我从来不曾有过别的想法,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才眼睛擦亮看清楚了。我从船上下来,发现妻子不在家,只有萨拉一个人。“玛丽呢?”我问。“哦,她出去付账去了。”我有些心焦,在屋里走来走去。“五分钟不见玛丽就不高兴了,吉姆?”她说,“我这么不值吗!你和我待一会儿都不乐意。”“不是,不是,二姐。”我说,向她好意伸手,她马上双手紧紧握住,手心火一般的滚烫。我看着她的双眼,明白了。她不必开口讲,我也不用说。我皱着眉,把手抽回。她不说话,靠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接着就举起手来拍拍我肩。“稳得住你个老吉姆!”她讥讽我说,笑笑,跑出屋外去。

硬纸盒之谜 - 图7

她手心火一般的滚烫。

“‘唉,从此以后,萨拉恨透了我,她这个女人也真是太会恨人。我是傻瓜,还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糊里糊涂,太傻了——我对玛丽一个字也没提,因为我知道她会伤心。事情就这样,跟以前一样。但没多久,我发觉玛丽开始变了。她以前很相信我,心地极单纯,可现在她变得古怪起来,疑神疑鬼。我不在家就追问到哪里去了,去做什么了;我有信,就问是谁写来的,还搜我衣袋里有什么东西,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她一天比一天怪僻,处处管着我,整天不得安宁。她无事生非,没完没了地跟我吵。我完全蒙在鼓里,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萨拉开始疏远我,和玛丽却是形影不离。我早就应该明白了,都是她从中搞鬼,搬弄是非,怂恿玛丽,撺掇我们夫妻失和。但我还是一直像个瞎子,到这时都一点没看出底细。然后我就开戒了,重又开始喝酒。但心里还是想玛丽能像以前那样待我,我就不喝酒。可她是真的讨厌我了,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直到后来,这个亚力克·费拜恩一插进来,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完蛋。

“‘他起先是上我家来看望萨拉的,但很快就专找我们两人来了。这个人有一套,很能讨人喜欢,他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他时髦、神气、得意洋洋,一头鬈发,很帅气。他跑遍了大半个世界,吹嘘起来海阔天空,样样亲眼见过。这个人确实讨人喜欢,我不否认。一个船员,能有那样的气派风度,我想他一定是蹲船楼上的,不是跑甲板的。他来我家进进出出一个月,我胸中一点戒心都不曾有,他可是不怀好意,欺骗我,暗地里做对不起我的事。到后来,有事叫我起了疑心,从这天起,我便永远也不再安宁。

“‘说起来也是小事,我无意间走进客厅,刚到门口,看见妻子春风满面前来相迎。可是她一见是我,面孔立刻拉了下来,一副失望的样子,马上转过身不理,走开。这就够了。她听到脚步声,肯定误认是亚力克·费拜恩来了,才会是那样子。要是当时让我撞上费拜恩,我非宰了他不可。我要么不发火,一发起火来就像发疯。玛丽看出我眼中冒着邪火了,跑上来扯住我衣袖,“别这样,吉姆!别这样!”她说。“萨拉呢?”我问。“在厨房里。”她回答。“萨拉,”我叫着走进厨房,“这个人,费拜恩,永远不许他再踏进我家门。”“怎么了?”萨拉问。“我说不许就不许。”“哦!”她说,“我的朋友不配进门,那我也不待在这屋里了。”“随你高兴,”我说,“只要费拜恩再敢来露脸,我就割下他耳朵送你作纪念。”她被我的脸色吓坏了,我想。她一句话没答,当天晚上就离开我家。

“‘哦,我现在也不知道,是否全是这个女人的妖术魔法,是她怂恿我妻子乱来,让我跟妻子闹翻。就这样,她到离我家两条街远的地方找了房子,同时也租给水手寄宿。费拜恩常去那儿,玛丽也常同她姐姐和费拜恩喝茶。她去得有多勤,我不知道,但是有一天,我尾随她,冲进门去,费拜恩就从后花园翻墙跑了,像只臭鼬似的溜掉。我向妻子发誓,要是让我撞见她和这男人在一起,非杀了她不可,之后就拽着她回家。她哭哭啼啼,浑身发抖,脸色像纸一般白。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一点感情,只能看着她恨我,又怕我。我一想到这些,就喝酒。她也就更厌恶、嫌弃我。

“‘哦,萨拉看到在利物浦住不下去,她就离开,据我知道,回到了克罗伊顿同她姐姐一起住。可是家里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糕,到了上星期,最终惨祸临头,完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上‘五朔节’号出航,航期七天。可是一个大桶忽然松掉,把船壳板撞翘了,所以只好返航回港修理,停留十二个小时。我离船回家,心想妻子一定会大吃一惊,希望她看我这么早回家,会很高兴。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就转着这些念头。正在这时候,一辆马车从身旁经过,车上居然是她,居然是她和费拜恩并坐在一起,两人又说又笑。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他们,他们全然不知正好让我撞见。

“‘我跟你们说,说句坦白话,这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现在回想起来还像昏昏沉沉是做噩梦。前一晚喝酒喝得很晚,这两件事一起涌上脑门。现在脑子里还在咚咚敲着什么似的,像是甲板上铁锤在砸。那天上午,两耳只听得见像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在轰鸣。

“‘哦,我随后跟上去,在马车后面奔跑,手里拿着根沉重的橡木手杖。跟你们说,我一开始就两眼看出来都红了。腿脚一跑开,这时想到该机警一点,别靠太近,保持一段距离,能看得见就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我。马车到了火车站,售票处人群拥挤,我可以靠他们近一点又不被发现。他们买了新布赖顿的票,我也买了。可是我在他们后面第三节车厢上车。到了目的地,他们沿着散步广场走,我跟在后面保持一百码远。最后,看见他们租了一条船去划船,因为天气炎热,他们当然想在水上消暑。

“‘这倒好像他们是非得落在我手里不可似的。天上起迷雾,几百码远就看不清。我也租一条船,跟住他们,看得见他们的船影。他们划得没我快,可也不慢。等我赶上去,已经离岸足足有一英里远。迷雾像块幕布遮在四周,围住我们三个人。上帝呀,我怎么也忘不了,他们看见了追上来的船里是什么人,这时候,他们那个脸色呀!玛丽尖叫起来,费拜恩像疯了一样咒骂,拿起桨来戳我。他一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杀气。我闪开了他的桨,用手杖对准他的脑袋就砸,这就像敲碎一个鸡蛋。我本想可以饶了玛丽,尽管我已疯狂,可是她扑上去,两手抱住他,哭喊他“亚力克”,我就也给她一棍。玛丽手脚一摊,倒在了费拜恩旁边。我这时变成了一只疯狂嗜血的野兽。要是萨拉也在的话,上帝作证,她就和他们一起,也凑上一个。我抽出刀来,就——啊,算了!我说得够了。我一想到,萨拉搞鬼捣乱结果,她要是收到这样的东西,我就有一种野人的狂喜。接着我把两具尸体捆在船里,凿穿一块底板,看着连船带人一起沉没。我很清楚,船老板一定以为他们在雾中迷失方向,划出海去了。我把自己浑身上下整理整理,立即上岸,再登船。刚才做的事,不露声色,没有引起一点怀疑。当夜我准备好了邮包,寄给萨拉·库辛,第二天从贝尔法斯特寄出。

硬纸盒之谜 - 图8

用手杖对准他的脑袋就砸。

“‘就这样,全部事实,你们都知道了。你们可以绞死我,随你们怎么处置都行,无所谓。因为,我已经受到了惩罚,那样的惩罚你们是不可能再让我经历一遍。我闭不上眼睛,我一直看到那两张脸在望着我——瞪着我,我的船划出迷雾,冲上去,他们发现了,那样地瞪着我。我把他们打死,干脆痛快。可是,他们现在正慢慢折磨着我,在杀死我。再叫我过那么一夜,天没亮我不是疯掉,也是死掉。你们不会把我关在单人牢房吧,先生?可怜可怜我,别这样。你们现在怎么对待我,但愿你们来日痛苦的时候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们。’

“这有什么意义呢,华生?”福尔摩斯严肃地问道,把纸放下,“这痛苦,这暴力,这恐惧,这么一连串下来,究竟达到了什么目的呢?必定要达到某种有意义的结果,否则我们的宇宙就是由无目的的偶然所支配,那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什么意义呢?这是个博大精深经年不止的问题,为人类理性所一直无法回答。”

(18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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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戈登将军(General Gordon,即Charles George Gordon,1833—1885),英国殖民军官,号称“中国戈登”,组建英法联军攻入北京(1860),协助清朝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战死于苏丹。

(2) 亨利·沃德·比彻(Henry Ward Beecher,1813—1887),美国基督教公理会自由派牧师,废奴运动领袖,主张妇女参政。

(3) 贝尔法斯特(Belfast),英国北爱尔兰东部港口城市,北爱尔兰首府。

(4) 五朔节(May Day),每年5月1日,欧洲庆祝春天的节日。

(5) 斯特拉迪瓦里(Stradivari,Antonio,1694—1737),意大利提琴制造家,其制作法成为后世楷模。

(6) 帕格尼尼(Paganini,Niccolo,1782—1840),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作有《随想曲》24首及《女巫舞曲》小提琴协奏曲、吉他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