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主

麦克默多是个十分引人注目、很容易出名的人,不论走到哪里,很快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出一个星期,他已成为谢夫特家公寓里最重要的人物。寄宿这儿的住客有十个,有时候十二个,都是诚恳规矩的工头领班,或是老实正经的商店店员,气质习性和这个爱尔兰青年很不相同。晚上大家聚在一起,麦克默多总是谈笑风生。他能说能唱,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唱起歌来歌声动听。他生性善与人称兄道弟慷慨交友,他像是磁石,人们围着他被他所吸引,喜欢他有情趣,有魅力,与他相处其乐融融。

但是他也会像在火车上那样,会突然暴怒,不肯轻易低头认账,这就使认识他的人有点敬畏。对于法律和司法人员,他表现出极度的轻蔑,让同住的人有的很高兴,有的则感到不安。

从一开始他就毫不掩饰,他对房东的女儿十分倾心;他从第一眼看见她的美貌和优雅气质,就产生了爱慕之情。他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追求者,第二天他就告诉姑娘说他爱她。此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求爱,毫不在乎姑娘说一些泼他冷水的话。

“有别人了?”麦克默多会大声说,“不行,让他倒霉去!叫他小心点!难道要我错过一辈子的机缘?把全心全意的爱让给别人?你可以说上千万个不,伊蒂,可总有一天你会说是;我还年轻,可以等待。”

他是个锲而不舍的求婚者,他有爱尔兰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他有甜言蜜语百般讨好的本事,他还有一套丰富的经验和神秘的魅力用来攻占女人的心,最终夺得女人的爱。他谈他的出生地莫纳根郡那些美丽的山谷,谈遥远可爱的海岛,谈缓缓起伏的丘陵小山、丰美碧绿的牧场草地,他把这一切说得天花乱坠,比起这个地方的尘土、冻雪,想象起来那里一定是无比的美丽。

然后谈他熟悉的北方城市生活,谈底特律,谈密执安的林中伐木营,最后谈芝加哥,他在一家锯木厂工作。接着,话锋一转便说起浪漫史,在芝加哥这个大城市里有过奇妙经历,所产生的那种感情,实在奇妙,实在甜蜜而隐秘,简直不是言语所能表达。他讲着讲着,忽然机巧离题,卖个关子,飞向天外世界,再落到眼前这沉闷无聊的山沟中来。伊蒂听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闪出怜悯和同情的光泽——同情和怜悯之心,便急速而自然地融化成爱情。

麦克默多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很快找到了一个记账员的临时工作。这就占去了他白天大部分时间,无暇去找大自由人会的老大报到。还是在火车上认识的旅客麦克·斯坎伦,有天晚上来拜访他,才提醒他这件事不能拖。这个斯坎伦,小个子,猴腮脸,黑眼睛,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很高兴再见到麦克默多。喝过一两杯威士忌,他便说明了来意。

“我说,麦克默多,”他开口道,“我记得你的地址,所以冒昧来见你。真叫我吓一跳,你怎么还没有向命主去报到!为什么还不去见麦金蒂老大?”

“哦,我得找工作,很忙,没空。”

“你一定得抽时间去见他,宁可别的事都不做。哦,老天,真有你的!你怎么那么傻,来这儿的头一天早上,就应当先到工会,登记好你的名字!要是怠慢了他——那,你可决没——不说了!”

麦克默多有些惊疑。“我都已经是入会两年多了,斯坎伦,还从来没听说会员有这样的规矩要遵守呀。”

“在芝加哥大概是没有。”

“那,这里不是一样的组织嘛。”

“一样?”斯坎伦盯住他望了许久,眼里透着凶光。

“难道不一样?”

“过一个月时间,看你再怎么跟我讲这些事吧。我听说,我下了火车,你跟巡警吵了一架。”

“你怎么知道?”

“哦,很快——这个地方好事坏事传得都很快。”

“没错,我告诉这些狗杂种,对他们没好感。”

“天哪,你真是麦金蒂的心腹人!”

“怎么,他也恨警察?”

斯坎伦不禁大笑。“你快去见他,我说,兄弟,”他说,起身告辞,“你要是不去,那他不是恨警察,要恨你了!听朋友一句劝告,马上就去!”

事也凑巧,当天晚上,麦克默多又遇到一件事,迫使他要赶紧去见那个人。情况是这样,他对伊蒂的痴情越来越明显,好心的德国房东尽管木讷,也渐渐觉察到了。先不管来龙去脉,房东把年轻人招呼到自己房里来,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说话。

“我看出来,先生,”老头说,“你对我女儿伊蒂有意,是吗,还是我看错?”

“没错,是这样。”年轻人回答。

“呵(好)了,我现在奥(要)告诉你,这个事不成,在你之前早有人求婚了。”

“伊蒂跟我讲过。”

“那呵(好)了,你休(晓)得她讲的是实话。她告诉你是什么人?”

“没有,我问她的,她不说。”

“我是想,她不敢说的,这休(小)丫头!怕是一说,奥(要)把你呀(吓)住了。”

“要把我吓住!”麦克默多一时来火了。

“啊,是呀,我的朋友!你害怕他,也不是什么丢脸,那是泰德·鲍德温。”

“这混蛋什么人?”

“死酷党头儿。”

“死酷党!以前倒是听过。这儿死酷党,那儿死酷党,都是耳朵咬来咬去!你们怕它做什么?死酷党都是些什么人?”

这个寄宿公寓老房东,像每一个谈起这个恐怖组织的人一样,本能地压低了声音。“死酷党嘛,”他说,“也就是自由人会!”

年轻人瞠目了。“什么,我自己就是这个会的会员嘛。”

“你,也是!早几(知)道你我就不把房子租给你住——付我一英(星)期一百元也不干。”

“这个会,有什么坏的?讲博爱,讲友谊,章程上这么说的。”

“也许有的地方是这样,这里可不是!”

“这里怎么样?”

“它是暗杀党,实质这么为(回)事。”

麦克默多好笑了,不相信。“你有证据吗?”他问。

“证据!举它五十桩暗杀,够不够证据?米尔曼和范肖尔斯特,还有尼科尔森一家,还有老海厄姆先生,还有休(小)比利·詹姆斯,有,有别的好些人,不都是敏(明)摆的吗?不是证据?本山谷地界,有哪个男人、哪个女人不休(晓)得?”

“你这么讲!”麦克默多急急地说。“我要你把讲的话收回,要不就向我道歉。怎么做你自己选,我才离开你这屋子。你是知道我的,我又不是你们这里镇上人,是外来客。我的社团,我只晓得是个纯洁的团体,遍布全美国,都有我们的社团,全部是高尚的团体。现在,我正想加入这里的组织,你跟我说的完全是一个杀人组织,叫作死酷党。所以我说要么向我道歉,要么向我解释清楚,谢夫特先生。”

“我跟你说的,都是全世界都几(知)道的,先生。自由会死酷党,这头儿那头儿,一样的,你冒犯了一个,个个都奥(要)找你。我们领教得很够了。”

“尽是流言蜚语——拿证据出来!”麦克默多说。

“你这儿住久了,你为(会)看到证据的。我都忘了你也是他们的人了。你为(会)不用多久,变得和他们一样歪(坏)。你还是另找地方去住吧,先生。我这里不能收留你。这个坏蛋来追求我的伊蒂,一个还不够,我都不敢打发,还奥(要)再收一个来作房客吗?算了,今天再让你睡一晚!”

麦克默多这下面临被逐,不仅要搬出安乐窝,还要离开他心爱的姑娘。当晚他看见姑娘一个人在起居室里,就向她一吐苦水,倾诉衷肠。

“真的,你父亲向我下了逐客令,”他说,“若只是住宿问题,我倒不在乎。可是真的,伊蒂,虽然我认识你才一个星期,你已经是我的生命,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哦,别说了,麦克默多先生,别这么说了!”女孩说,“我跟你讲过的,不是吗?你太晚了,已经有人追求我了。我要是拒绝嫁给他,那么我也不能答应和别人结婚,起码是这样。”

“假如是我在先,伊蒂,我就能有你了吗?”

姑娘双手掩脸。“是你先来求婚该多好,我是想呀!”她哽咽着说。

麦克默多一听这话立即跪倒在她面前。“看在上帝分上,伊蒂,就照你这句话做!”他叫道,“为了那个答应,你就愿意毀掉你的一生,还有我的一生?不要违背自己的心意,我心爱的!照你心思去做,没错,你那个答应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不算数。”

他把伊蒂白嫩的手捧在自己褐色有力的掌心中。

“说一声你是我的!我们俩同心协力来对付!”

“不要留在这儿了吧?”

“不,在这儿。”

“不行,不行,杰克!”她这时被麦克默多双臂搂住,“不能留在这里。你能带我走吗?”

麦克默多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马上沉着,坚毅如磐石。“不走,留在这里,”他说,“我一定能保护你,伊蒂,我们就是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一起离开这儿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呀?”

“我要是被迫逃走,我觉得抬不起头。再说,我怕什么?我们不是自由国家里的自由人吗?你爱我,我爱你,谁胆敢来插手?”

“你不知道,杰克,你来这儿时间还不长,不知道这个鲍德温,你不知道麦金蒂,还有他的死酷党。”

“是的,我不知道,可我不怕他们,也不信他们能有什么邪!”麦克默多说,“我等于是在下层野人中混过来的,我亲爱的,只要不怕他们,他们就要怕我——这是真理,伊蒂。乍看起来简直像发疯。如果这些人,像你父亲说的,在这山谷里横行不法,又是众矢之的,那怎么没一个人被绳之以法呢?你回答我,伊蒂!”

“因为没有一个证人敢站出来作证。谁敢作证,谁就一个月都活不过,而且,他们永远有他们自己人会宣誓作证被告根本不在犯罪现场。我相信,杰克,你也一定在报上看到过这些消息。我想美国的每一张报纸都有报道。”

“是的,我看过一些,可我总以为都是编的故事。说不定这些人这么做有什么原因、道理,说不定他们被搞错冤枉了,又没有别的办法来开脱自己。”

“哦,杰克,我不要听你这么讲!这都是他这样讲的——那个人!”

“鲍德温——他就是那样说的,是吗?”

“所以我才诅咒他呢。哦,杰克,现在我老实跟你说吧,我内心里其实在诅咒他,但是又怕他。我自己怕他,更为父亲怕他。我知道要是讲真心话,我们就要大祸临头。所以我只好对他表面上答应着,应付着,没有办法,不得不这样。可是只要你带我逃走,杰克,带我父亲一块儿走,就能摆脱这些恶人的魔爪,远离他们,过太平日子。”

麦克默多脸上又是一番斗争,然后又是马上沉着如岩石。“伤害不到你,伊蒂——也伤害不到你父亲。这些恶人嘛,我想只要我俩还活着,你会发现,我比他们最凶的人还要凶。”

“不,不,杰克!我不相信。”

麦克默多苦笑了。“我的天哪!你真不了解我!你纯洁的灵魂呀,我亲爱的,无法想象得到我都经历过什么事。咦,你看,谁来了?”

门忽然打开,进来一个年轻人,大摇大摆一副主人架势。相貌不难看,年龄、身材和麦克默多差不多,很是英气勃勃。他头戴一顶阔边黑毡帽,进门后,他竟不屑有劳举手脱一脱帽。帽子下面一张俊脸,一个弯弯的鹰钩鼻,一对凶光逼射的眼睛,怒冲冲地盯住坐在火炉旁的这一对。

伊蒂惊恐慌张,直跳起来。“我、我好高兴,见到你,鲍德温先生,”她说,“没想到,你这么早来。来,请坐下。”

鲍德温背手而立,望着麦克默多。“这个什么人?”他粗暴无礼地问。

第二章 命主 - 图1

“这个什么人?”他粗暴无礼地问。

“是我朋友,鲍德温先生,我家新房客,麦克默多先生,给你介绍鲍德温先生好吗?”

两个年轻人都以挑衅的神情彼此点头。

“伊蒂小姐也许已经告诉你,我们俩的关系了?”鲍德温说。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那好,现在应该知道了。告诉你,这年轻女士是我的。今天晚上天气不错,你可以去散散步。”

“谢谢,我没有兴致散步。”

“没兴致?”这个人的两眼冒着愤怒的凶光,“也许你有兴致交交手吧,房客先生?”

“这个,十分乐意!”麦克默多说,一跃而起,“不用你请我。”

“看上帝分上,杰克!哦,看上帝分上!”可怜的伊蒂失魂落魄地喊叫,“哦,杰克,杰克,他会杀了你的!”

“好呀,叫他杰克了,啊?”鲍德温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两个都已经到这分上了,是吗?”

“哦,泰德,冷静点——仁慈点吧!看在我面上,泰德,你要是爱我,发发善心饶了他吧!”

“我说,伊蒂,你别管我们两个,我们就能把事解决了,”麦克默多平静地说,“那就,鲍德温先生,随我一起到街上去。晚上天好,那边过去就是空地。”

“我把你摆平,不必脏了我的手,”敌手对他说,“在我把你干掉之前,先叫你后悔莫及不该到这屋子里来!”

“现在正是时候,少废话。”麦克默多喝道。

“我由我自己选时间,先生。你等着瞧就是,看这里!”他忽然捋起袖子,露出前臂上烙的一个怪记号,一个圆圈里有个三角形,“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干我事,不知道!”

“好,会叫你知道,我给你保证,反正你是活不成了。也许伊蒂小姐能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再说你,伊蒂,你会跪着回到我这里来——你耳朵听见了,小妞?——双膝跪地——然后让我来叫你知道该怎么教训你,是你种的瓜种的豆——就叫你得瓜得豆!”他狠狠地朝他们两个瞪一眼,立刻抽身就走,转眼间外边大门砰一声碰上了。

麦克默多和姑娘站了一会儿,没说话,接着姑娘扑上去抱住了他。

“哦,杰克,你真勇敢!可是这样也没用,你只有逃走!今天晚上——杰克——今天晚上!只有这条路。他会要你命的。他眼睛多狠毒,我看得出。他们十几个人,你怎么对付得了?老板麦金蒂,他下面分会的势力好大哟!”

麦克默多松开她双臂,吻她,扶她到椅子上轻轻坐下。“哦,我心爱的,哦!别为我发愁、为我担惊受怕。我自己也是自由人会的,我会和你父亲讲这个事。我比别的那些人也许不会好多少,不用把我当什么圣人,说不定你也会恨我,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说呢?”

“恨你,杰克?我在世一天,爱你一天,永远不会恨你!说是自由人会只有这里坏,别的地方都是好人,我为什么要把你当坏人呢?你也是自由人会的,杰克,那为什么不去找麦金蒂老板和他交朋友呢?哦,快去,杰克,快去!你赶在前头先告状,要不然,这些狗不会放过你。”

“我也是这样想,”麦克默多说,“我现在就去,是得好好对付一下。你跟你爸爸说,今晚我还睡这里,等早上再去另找地方住。”

麦金蒂酒馆的酒吧和往常一样人头挤挤,这里是全镇无赖流氓逍遥的地方。老板很有人缘,他性格脾气粗犷、豪爽,这就蒙上一张假面,不易看清他内里的狠毒。其实他的名望,不仅全镇的人都忌他,连整个山谷的三十英里地,还有两边大山,一大片地方的人都畏惧他三分,要来酒店照顾他的生意,对他的好心善举感恩戴德,不敢怠慢了。

除了他的秘密势力,其手段之毒辣众所周知以外,他居然还是个政府大官、地方议会议员、路政官,这都是一班地痞流氓把他选进政府去的,为的是在他手下得到庇护,分得残羹。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社会公益无人问津,审计人员被拉拢贿赂,黑账造假蒙混过关,善良正派的公民遭到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还都噤若寒蝉,以免再生枝节,引火自焚。

如此这般,年复一年,麦金蒂老板的钻石胸针日见其大,表链金坠益变其粗,他的酒馆日新月异,地盘越发展越大,几乎有鲸吞全市之势。

麦克默多推开酒店弹簧门,走进拥挤的人群中,只觉烟雾弥漫,酒气熏天。里面灯火辉煌,四壁巨大的玻璃嵌镜炫耀夺目,映射着人头攒动的种种姿态,更添光彩景象。几个衬衫长袖的侍者穿梭忙碌,正为斜靠懒倚在金属面宽柜台边的酒客配酒。

在酒店尽头上,有一个人,侧倚柜台而立,体形魁梧健壮,嘴角叼一支雪茄斜斜地翘起。他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麦金蒂。他是个黑巨人,满脸络腮胡,一头乱蓬蓬乌黑长发直披衣领,皮肤黝黑恰如意大利人,眼眸深暗无光,看人时微微乜斜,整个相貌显得格外阴险。

这个人的其他方面——体格匀称,相貌端正,态度直爽——都配合了他待人热情诚恳的伪装。有人初见,或许会说,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虽然说话粗鲁,他的心地是好的。只有那对阴森死黑的眼睛,被他盯住了瞧的时候,才叫人畏缩成一团,感觉自己大难临头了,随时都有杀身之祸。他势力强大、不可抗拒,诡计层出不穷,叫你要躲躲不开,想防防不了。

对这个人打量一阵之后,麦克默多便从人群中挤过去,神情一如平常,大方而随便。他推开一伙围着大老板溜须拍马的群丑,他们正应承、附和着低级平常的小噱头,报以高声赞赏、捧腹大笑。年轻陌生人的一对灰色眼睛,透过镜片和迅疾转过来望着他的死黑眼珠傲然无惧地对峙。

“啊,年轻人,你陌生得很哪。”

第二章 命主 - 图2

“啊,年轻人,你陌生得很哪。”

“我是新来这儿,麦金蒂先生。”

“你新来,也不至于不能给一位绅士应有正当的头衔。”

“参议员麦金蒂先生,年轻人。”圈子里有个声音提醒说。

“哦,对不起,参议员先生,本地规矩我不熟悉。我是有人介绍特来见你。”

“噢,你来见我,我正是从头到脚一点不差在这儿。有何见教?”

“哦,不敢。你的心如你的身体宽宏,你的灵魂如你的外貌美好,那我就别无所求了。”麦克默多说。

“我的上帝!你不愧是爱尔兰人,长了如簧巧舌。”酒店老板叫道,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耍一点嘴皮应付这个放肆的人好呢,还是拿出尊严摆点架子为好。

“那么说,本人外表还不错,足可以过得去第二章 命主 - 图3?”

“那是当然。”麦克默多说。

“你说有人叫你来见我?”

“正是。”

“是什么人?”

“斯坎伦弟兄,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我祝你健康,参议员先生,为我们的友谊相识干杯。”他举杯到嘴边,便跷起小指,一饮而尽。

麦金蒂注意观察,扬起他浓黑的眉毛。“哦,颇有那么点意思,是吗?”他说,“我还要过细一点,你是——”

“麦克默多。”

“过细从严,麦克默多先生。因为我们这儿不随便相信,轻易取人。也不是人家说什么,就轻易相信。到这儿来一下,酒吧后面。”

那是一间小屋子,排满了酒桶。麦金蒂轻轻掩住了门,然后坐在一个酒桶上,咬着雪茄,转着脑子,一对眼珠骨碌碌审视来人。他坐着一言不发,有两分多钟。麦克默多笑眯眯接受检阅,这时,他的一只手,正插在外衣口袋里,一只手,捻着褐色小胡子。突然,麦金蒂一弯腰,猛一下掏出一支左轮枪,晃晃黑漆漆的枪口。

“瞧这个,我的兄弟,”他说,“你要是跟我们耍花招,被我知道,这就是你的末日了。”

“这样的迎接方式真少见,”麦克默多回答,不失镇定,“一个自由人分会的命主这样对待新到的弟兄。”

“嘿,不能例外,你得拿得出证明,”麦金蒂说,“你要拿不出,上帝来帮助你!你哪里入的会?”

“二十九分会,芝加哥。”

“时间?”

“六月二十四号,一八七二年。”

“命主什么人?”

“詹姆斯·H.斯科特。”

“地区理事?”

“巴萨罗缪·威尔逊。”

“好!经得住考问,你倒够流利。你来这儿做什么?”

“找工作,和你一样——不过,做做小差事。”

“你反应很快,对答如流。”

“是的,我一向反应很快。”

“你行动反应也快吗?”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这方面我小有名气。”

“好,你这话我们很快就能验证。本地分会的情况你听到怎么说?”

“我听说广纳好汉做弟兄。”

“不错,麦克默多先生。你为什么离开芝加哥?”

“这事不能告诉你!”

麦金蒂圆睁了眼睛,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有人这样回他话,倒反而觉得有趣。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因为对自己弟兄不可以说谎。”

“那么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事第二章 命主 - 图4?”

“你要这么想,也无妨。”

“听好了,我说先生,你不要指望我,作为命主,接纳一个隐瞒历史的人加入本会组织。”

麦克默多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稍后便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破皱的剪报。

“你不会把自己人给卖了吧?”他说。

“你再对我说这种话,我就扇你一嘴巴!”麦金蒂发火吼道。

“说得中听,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顺从地说,“我向你道歉了,我是无心说说。好了,我知道在你手下有安全保障,请看这剪报。”

麦金蒂对报纸报道扫了一眼:约拿斯·平托,于芝加哥市场街湖滨沙龙遭枪杀,一八七四年元月第一周。

“你干的?”他问道,把报纸递还给他。

麦克默多点点头。

“为什么事情杀他?”

“我帮忙山姆大叔(1)制造钱币。我制造的不像他老人家那个成色十足,可是看上去一模一样,造价低,不值钱。平托这个人,帮我想办法出手——”

“出手给谁?”

“哦,也就是把钱流通到市面上。后来他说不干了,吃里扒外要告密,我可不能束手待毙,就先下手为强把他干掉,逃来了煤矿之乡的这儿。”

“为什么往这儿跑呢?”

“那是读到报纸,知道这样的地方,他们不会太注意。”

麦金蒂哈哈大笑。“你一是假币犯,二是杀人犯,跑到这里来,因为你想你会受欢迎?”

“十之八九差不多。”麦克默多回答。

“好,我说你大有出息。这么说,你还能制造假币第二章 命主 - 图5?”

麦克默多从口袋里掏出六枚金币。“这都不是费城造币厂出来的。”他说。

“真的吗?”麦金蒂伸出猩猩一样毛茸茸的大手,接过来拿到亮光里看,“分不出真假。哈哈!人才,十分有用的兄弟,我说没错!我们就得有一两个亡命之徒,麦克默多兄弟;有的是机会,我们得大显身手;无毒不丈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好,我是想尽一份力,和弟兄们大干一场。”

“你很有胆量,我掏了枪指着你,你眼睛一眨也不眨。”

“有危险的不是我。”

“是谁?”

“是你,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从粗呢上装口袋里,掏出打开了保险的手枪,“我一直枪口对着你,我要出手决不会比你慢。”

“哈哈!”麦金蒂火红了脸,可是爆出一阵狂笑,“瞧瞧,我们多少年没见你这样厉害的兄弟了。我说,分会一定会以你为荣……怎么,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和先生谈上三五分钟都不行,你非要来打扰不可?”

是酒吧侍者惊疑尴尬地站在门口。“对不起,参议员先生,是泰德·鲍德温,说现在一定就要见你。”

其实不需通报,这个人自己已经把狰狞、恼恨的脸凑到侍者肩后探进来,他一把将侍者推出去,关上了门。

“倒好,”他朝麦克默多瞪一眼,怒不可遏,“你恶人先告状,哦?我有话跟你说,参议员先生,就是这个人。”

“我人已在,尽管讲。”麦克默多大声道。

“什么时间讲,怎么讲,全由我。”

“干什么,干什么!”麦金蒂从酒桶上下来,“不要这样。新弟兄来到这里,鲍德温,我们可不能用这种方式迎接他。伸出手来,兄弟,要讲和好!”

“不行!”鲍德温怒吼道。

“他认为是我碍着他了,我接受和他决斗。”麦克默多说,“可以徒手搏斗,要不满意,随便怎么都行,任他选。现在,我请你参议员先生,也是命主,给我们评判做主。”

“到底什么事?”

“一位年轻女孩,她应该有选择的自由。”

“选择的自由?”鲍德温叫唤着。

“都是本会两位兄弟嘛,那我说由她自由选择第二章 命主 - 图6。”老大说。

“噢,你就这样评判,哦?”

“对啊,就这样,泰德·鲍德温,”麦金蒂说,虎视着他,“你还要争什么?”

“我辛辛苦苦跟了你五年,把我扔掉,袒护你从来没见过的人?我可不能一辈子由你做命主,杰克·麦金蒂,哦,上帝啊!到下一回投票的时候——”

参议员先生向他扑过去,像只老虎,一手掐住他脖子,把他倒推撞向一只酒桶,盛怒之下简直就要把他勒死,全靠麦克默多上去拦阻。

第二章 命主 - 图7

参议员先生向他扑过去,一手掐住他脖子。

“算了,参议员先生!看老天分上,这回就算了!”他高声道,一边把他往回拽。

麦金蒂这才松手。鲍德温吓得浑身发抖,来不及喘气,一屁股坐在撞到的酒桶上,手脚都在抽搐,一副惊魂未定、死里逃生的样子。

“这些日子来,你一直找死,泰德·鲍德温——总算叫你等到了今天!”麦金蒂吼道,宽大的胸脯一起一落,“你想把我从命主的位子拉下来,好让你自己当家做主?那得由全会说了算,你没门。只要我在这个位子上,谁也甭想扯起嗓子乱嚷嚷反对我,不服我管。”

“我哪里是反对你了。”鲍德温嘟嘟囔囔说,抚摩着喉咙。

“那就,好吧,”麦金蒂叫道,忽然怒气消了,马上面带笑容,“我们还是好兄弟,这事过去了就算完。”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瓶香槟酒,打开瓶塞。

“现在,咱们,”他斟满三个高脚杯,继续道,“一起为本会和好而干杯。从此以后,你们要知道,弟兄间不能结怨记仇。现在,这样,左手按着喉咙,我对你说,泰德·鲍德温,还生气吗,先生?”

“云还厚。”鲍德温回答。

“总要云开日出,大放光明。”

“我发誓愿意如此!”

三人把酒一饮而尽,鲍德温和麦克默多两人都行了同样的和解礼数。

“好啦!”麦金蒂朗声道,搓起了双手,“一切怨恨全部消解,都要维护会内的纪律,时刻不忘遵行。会中章法,严厉决不容情。鲍德温兄弟是知道的——而你,也会很快知道,麦克默多兄弟,不要惹是生非!”

“我保证,一定严于律己,”麦克默多说,向鲍德温伸出手,“我这个人容易争吵,吵过也就忘。这是爱尔兰的急性子,人家都这么讲我。可是过去了的事,我决不再往心里放。”

鲍德温不得不握了伸过来的手;老大脸色严厉,凶狠的目光正盯着他。但是他阴沉着脸,显示那一番话丝毫没有感动他。

麦金蒂拍拍两人的肩膀。“也真是,都是女人!都是女人啊!”他嚷道,“想想看,我的手下之间夹了个小妞,不好办了!那就邪门了!好啦,这个问题,解铃还需系铃人,妞儿自己去解决吧,不是我命主分内裁断的事——上帝也会赞同这样做!我们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还要女人来搅和。你就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会,麦克默多兄弟。我们有我们这里的规矩和章程,和芝加哥不一样。星期六晚上我们聚会,你来参加,我们就让你永享维尔米萨山谷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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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姆大叔(Uncle Sam):借用首字母U.S.作为对美国或其政府的戏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