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你们是警察,对吗?你们把奎赛佩·乔吉阿诺杀了,对吗?”

    “我们是警察,夫人。”

    她向屋子四周阴影里瞧瞧。

    “可是,那么,根纳罗,他人呢?”女士问,“他是我丈夫,根纳罗·卢卡,我是伊米丽亚·卢卡,我们俩一起从纽约来。根纳罗呢?是他刚才在这窗口叫我过来,我赶快就来了。”

    “叫你来的是我。”福尔摩斯道。

    “你?怎么会是你?”

    “你们的密码并不难懂,夫人。你来这里,欢迎光临。我知道,只要打出信号‘来吧’的信号,你一定会来。”

    这位意大利美人敬畏地看着我的同伴。

    “不明白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她说,“奎赛佩·乔吉阿诺——他怎么会——”她蓦地顿口,接着脸上放出胜利和喜悦的光彩。“啊,我知道了!我的根纳罗!我的英雄,漂亮的根纳罗,他把我安全藏好,受不到伤害,他就着手,他强有力的手,亲自把魔王杀死!哦,根纳罗,你真了不起!什么样的女人才配这样的男人呀?”

    “好吧,卢卡夫人,”格莱格森没趣地说,一手拉住女士的衣袖,态度冷峻,好像是对付诺丁山歹徒一般,“我还不清楚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不过凭你自己所说,已经很清楚,我们得请你到警场走一趟。”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我倒是觉得,这位女士正急着要把情况告诉我们,我们也正急于要了解情况。你知道吗?夫人,你的丈夫为了眼前这个死人要被逮捕、受审判,你讲的话将用来作为证词。但是,如果你认为他的行为是出于非犯罪目的,他的目的希望让公众了解,那么,你对他最有利的做法就是把全部事实真相和经过告诉我们。”

    “现在,既然乔吉阿诺已经死了,我们什么也不怕了,”女士说道,“乔吉阿诺,这个魔鬼、魔王,我丈夫杀死他,世界上没有一个法官,会判我丈夫有罪。”

    “那样的话,”福尔摩斯说,“我的建议是,我们把这门锁了,这儿一切和我们初见一样,原封不动,和这位女士一同到她的房间里去,听她告诉我们情况之后,再作出我们的意见。”

    半小时以后,我们都已坐定,一共四人,坐在卢卡夫人那间小小的起居室里,听取她对那些非同寻常的凶险事件的陈述。事件的结局,我们碰巧已经亲眼目睹。她说话很快,英语很流利,但不符正规标准,我为了清楚起见,作了语法修正。

    “我生于玻西利玻,在那不勒斯附近,”她说道,“是古斯托·巴雷里的女儿。父亲是大律师,曾经是地方代表。根纳罗在我父亲手下做事。我爱上了他,别的女人也一定会爱上他的。他没有钱,也没有地位——什么也没有,有的是相貌、人才,身体强壮,又有能力——父亲不准我和他结婚。我们就一起跑了,在巴里结了婚。我变卖了首饰,凑足钱到了美国。这是四年以前,我们一直住在纽约。

    “一开始,运气真好,根纳罗帮一位意大利先生做了件好事——在一个叫鲍厄里的地方从一群歹徒中帮他解了围,把他救了出来,这样就认识了这位有钱有势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梯托·卡斯塔洛蒂,是卡斯洛莱-赞姆巴大公司的主要股东,这是纽约一家水果的主要进口公司。赞姆巴先生是个病人,我们的新朋友卡斯塔洛蒂掌握着公司的实权,雇员有三百多人。他聘请我丈夫到他公司工作,让他当部门主管,各方面对他另眼相看。卡斯塔洛蒂先生单身,我想他把根纳罗当他自己的儿子来对待。丈夫和我也都爱他,把他当作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在布鲁克林买了栋小住宅,撑起了一个家。我们的前途从此得到保障。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天空乌云密布,压在了我们头上。

    “一天晚上,根纳罗工作回家,他带来一个家乡人,名叫乔吉阿诺,也是从玻西利玻来的。这人个头特别大,你们已眼见为证,他的尸体你们都看见了。不光是身材特别高大,他这个人一切都怪,同常人不一样。他在我们小屋子里讲话,那声音就像是打雷,还老是指手画脚,我们的小房间都不够他手挥的。他的脑子、脾气,都不正常,十分激动,性格很激烈,说话夸夸其谈,一开口简直就是吼叫,连珠炮似地狂轰你,那声势逼人,逼着你非乖乖听他的不可。他会瞪着两个眼珠朝你冒火,让你不得不受他摆布。这个人太可怕,厉害得不得了。感谢主,他终于死啦!

    “他一次次地来,我感觉得到,根纳罗见他上门,比我更不高兴。我可怜的丈夫,坐在那里,铁青着脸,没精打采,听着他没完没了地对政治、社会问题肆意攻击谩骂,他一来光讲这种事情。根纳罗不说话,我从他脸上看出他内心很痛苦,这是以前一直没有的。起先我想他是讨厌,后来慢慢地,我明白了,不止是讨厌,而是害怕——深藏内心说不出口,想躲又躲不了,是这种害怕。那天晚上——我看出他内心害怕的那晚上——我两臂抱住他,对他说,你是爱我的,疼我的,不忍我有丝毫损伤,我恳求他,要他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大个子就使他这样晦气。

    “他告诉我了,我一听,心一下子冷得结成冰块了。我可怜的根纳罗,以前在他那些野蛮激烈、疯狂挣扎的日子里,整个世界都跟他过不去,他的心碎了,不公平的生活逼得他走投无路快要发疯,在这种情势下他加入了那不勒斯的一个社团,红圈会,属于老烧炭党。会内的党纪会规极其严厉,管束很厉害。一旦入了会,别想再退出,要退就死路一条。我们逃到美国以后,根纳罗以为和这个党从此一刀两断,永远脱离了关系。谁知,有天傍晚,根纳罗在街上竟遇见了这个人——根纳罗在那不勒斯加入社团就是他做介绍给拉进去的——巨人乔吉阿诺。在意大利南方,大家送他个绰号叫‘死神’,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根纳罗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乔吉阿诺来到纽约是为了避开意大利警察,他在这个新居住地建立起恐怖社团的分部。根纳罗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还把那天收到的一张通知给我看,顶头上端画有一个红圈,通知他某日开会,必须听命,不得缺席。

    “这够糟糕了,可是更糟糕的事接踵而来。我已经注意了有段时间,乔吉阿诺晚上到我们家来,他是经常来的,老爱和我搭讪。尽管他在和我丈夫闲扯,一双贼眼,野兽般馋眼,老向我身上瞅。一天晚上,他的意图彻底暴露。我看清了他常挂在嘴上的‘爱’是什么东西——畜生,什么爱——不是人。那天他来,根纳罗还没回家,他闯进了门,两条粗臂搂住我,搂进他狗熊似的怀里,劈头盖脸地吻我,求我跟他一块儿逃走。我拼命挣扎,喊叫,正好根纳罗进门,就揍这畜生。他把根纳罗打昏在地,就逃出屋,从此再也不上门了。这一夜,我们就惹上了死敌,结下冤仇。

    “几天后,会期到了。根纳罗开会回来,脸色告诉我大事不好,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糟糕。红圈会的经费一向是靠向有钱的意大利人敲诈勒索来筹集的,要是他们胆敢抗拒,就进行暴力威胁。事情找到了卡斯塔洛蒂头上,我们的亲密朋友和恩人。他不屈服,不怕威胁,把通知单交到了警察局。于是,红圈会决议,拿他开刀,杀一儆百,叫别人不敢违抗。在会上,他们决定用炸药把卡斯塔洛蒂和他的房子一起炸掉。任务由谁执行,用抓阄来决定。根纳罗伸手进袋子里去摸的时候,瞥见仇人的脸朝他狞笑。不用说,抓阄事先做好了手脚,阄儿条上有红圈会红圈的,抽到了就得去执行死命令,结果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要去杀死最好的朋友,否则他和我都要遭到红圈会报复,绝对没有活路。这也是他们的一贯恶毒手法,消灭他们最恨的异己,异己的朋友等也一同株连。一看到这个,厄运临到了我可怜的根纳罗头上,逼得他走投无路,简直要发疯。

    “那天夜里我们俩一起坐着,手挽着手,互相勉励同命运共患难。执行爆炸任务已给定在第二天晚上。但在中午,丈夫和我踏上了前往伦敦的旅途。可惜我们无法向恩人发出危险警告,也无法向警察报案来保护他今后的生命安全。

    “其余的事,先生们,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们清楚,我们的仇敌像影子一样,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乔吉阿诺有个人的怨恨要报复,但并非全为了私人恩怨,这个人生性就是极残忍狡诈,一不做二不休。意大利和美国都有他的恶势力,罪恶累累,说也说不完。他恶贯满盈,现在是到头了。我亲爱的丈夫抓紧时机,趁他们还没有追上我们,帮我安排好避难的地方。办法非常巧妙,我不可能有危险。至于他自己,他要摆脱他们,脱出身来同美国和意大利警方当局联系。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怎样过日子。我只从报纸的私人广告栏中得到信息。有一次,我望向窗外,看到两个意大利人在监视这幢房子,我意识到恐怕被乔吉阿诺发现我们躲藏的地方了。最后根纳罗告诉我,也是通过报纸刊登启事告诉我,他会在某个窗口发信号给我。可是发的信号不是别的,只有警告,又忽然一下子断掉了。原来,噢,感谢天主!乔吉阿诺闯进来,正好叫根纳罗收拾了。现在,各位先生,我想问一问,我们担心的是法律问题,法官对根纳罗这样做到底会不会定他罪?”

    “哦,格莱格森先生,”这时美国人看着警官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英国的看法怎么样,在纽约,这位夫人的先生将会博得一片感激声。”

    “夫人要随我一起去见见我们的上司,”格莱格森答道,“只要夫人说的都是实话,我不认为她和她的丈夫有什么好顾虑的。但是,我还摸不着头脑,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回事,被搅和到这件事里来了?”

    “学习吧,格莱格森,活到老,学到老,在这所古老大学里,学无止境。好啦,华生,你又多了新题材,可悲可叹又可笑,为你的办案实录再凑合添一笔。哦,我说,还不到八点,考汶花园今晚在演瓦格纳歌剧!我们马上走,还赶得上第二幕。”

    (19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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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伦敦纬度较高,处在北纬51度以上,冬季早晨八九点钟才天亮,下午则天黑得很早。

    (2) 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伦敦大英博物馆所在地区,上层阶级的住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