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人

一个夏天的晚上,那时我结婚已有几个月,我坐在壁炉旁吸最后一斗烟,对着眼前的小说困得直垂脑袋,因为白天的工作把我累得筋疲力尽了。我妻子已上了楼,前厅传来锁门声也已经有一会儿,表明我的仆人也都歇息去了。我从椅子上起身,磕着烟斗灰,忽然间,听到门铃响。

我一看钟,十二点差一刻。这么晚了,不会有客来访,肯定是病人,那就很可能要看病一夜睡不成。我苦着脸去门厅开门,一看,叫我意外一惊,站在门前的,原来是福尔摩斯。

“啊,华生,”他说,“但愿这时候闯门还不算晚吧。”

“我亲爱的伙计,进来吧。”

“你有些惊讶,噢,也难怪!现在放心,没事了吧!我想。你怎么还是抽阿卡狄亚混合烟!还跟单身汉时候似的。看你衣服上的绒毛状烟灰,就准没错。也一眼就可以看出,你还习惯于穿军服,华生。你不改衣袖里藏手帕的习惯,总是个军人相,不像真正平民老百姓。今夜在你这儿过一宿怎么样?”

“当然欢迎。”

“你对我说过,你有一间房间可以留单身男客住,我想你这会儿没有男士访客,看你衣帽架就清楚。”

“你来住我当然高兴。”

“谢谢。那么帽架空挂钩我来挂上。有点遗憾,看出府上来过不列颠工人了,有事的征状。我希望阴沟没事吧?”

驼背人 - 图1

“帽架空挂钩我来挂上。”

“不是,是修煤气的。”

“啊!工人留下了两个皮鞋钉子的痕迹,在你的油地毡上,灯光正好照着,看得清楚。不用,谢谢,我在滑铁卢吃过晚饭了,倒是很乐意和你抽抽烟。”

我随手递给他烟袋。他在我对面坐下,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我有数,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时间来一定有要事,所以我也就耐心恭候,等他开口。

“我看得出,你这一阵来业务相当繁忙。”他说了,向我注视一眼。

“是的,白天忙了一天。”我回答他。

“也许在你眼中我很傻,”我又说,“真不懂你是怎么推论知道的。”

福尔摩斯暗自笑笑。

“你的习惯我都深知,我亲爱的华生,”他说,“你是附近出诊走着去,远途出诊才坐马车去。我看到你的高帮鞋,已经穿了些日子,可是没一点脏,这就肯定近来所忙是坐马车出诊。”

“高明!”我叫道。

“小玩意儿罢了,”他说,“这是一个例子,推理者获得的结论叫周围人只觉得莫名惊奇,之所以有这种效果,因为别人忽略掉的小问题,实际上正是赖以推理的关键和基础。同样道理,我亲爱的伙计,你写的这些个小故事,非常夸张,实际上你是留一手,问题中的某些关键不露给读者,才收到奇效。眼下我同样处于这类读者的地位,因为我经手最奇的一件案子,把人弄得晕头转向,虽说已有若干线索,但是还缺一两条,必须补足才能完成我的推论。但是我能补足,会有的,华生,我一定会有!”他眼闪亮光,瘦削的面颊兴奋泛红。转瞬间,犹如一掀面纱见真容,还以真切、热烈的自然容貌,但仅是一转瞬而已。当我再看他时,他的脸又回复到了印第安人似的冷峻,这使许多人把他看作是金属机器而非血肉之躯。

“这个案子,相当有趣,”他说,“甚至可以说别具特色。我已经深入案情,我想,已进入我解决它的视线。在这最后阶段你要是能陪我一下,那就是帮了我大忙。”

“我乐意奉陪。”

“明天就远走奥尔德肖特行不行?”

“没问题,看病请杰克逊代劳一下。”

“那好。我十一点十分从滑铁卢出发。”

“这时间我赶得及。”

“如果,你不太困,我把发生的事扼要给你讲一讲,还有我们该做些什么。”

“你没来之前真是困,现在精神得很了。”

“我把事情尽量讲得简单扼要,关键之处不漏。恐怕你已经看过这案子的报道,就是驻奥尔德肖特的芒斯特皇家步兵团巴克利上校怀疑被谋杀一案,正由我经手进行调查。”

“我一点也不知道。”

“看来除当地以外,还没有引起广泛注意。案子才发生两天,大致情况是这样:

“芒斯特皇家步兵团,你也知道,是英国陆军著名的爱尔兰团,它在克里米亚战争、平定印度土兵叛乱中,都建有奇功,从那以后,每次战斗功勋卓著。这支部队直到这个星期一晚上,一直由詹姆斯·巴克利上校指挥。上校是个英勇善战、经验丰富的老军人,他最初是个二等兵,由于在印度平叛作战勇敢,被提升起来,一直升到负责指挥他出身的这个团。

“巴克利上校还是中士的时候就已经结婚,妻子闺名南西·德沃伊小姐,是本团一个前掌旗军士的女儿。那就可想而知,在新的环境中这对年轻夫妇不免受到周围的排挤倾轧(那时候不过是青年小夫妻)。不过他们很快就能适应新环境,据说,巴克利夫人很受本团家属的欢迎,她丈夫也同样受军官弟兄们的敬重。这里要补充一句,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即使现在已经结婚三十多年了,依然风姿绰约动人如女王。

“巴克利上校家庭生活看来堪称和睦美满。墨菲少校,我知道的许多事实都是听他介绍的,他告诉我说从来没有听到这对夫妇有过不和。总的来讲,他觉得巴克利对妻子的爱要胜过妻子对巴克利的爱。从她为人妻那方面看,虽然对丈夫也不乏情爱与忠诚,但明显欠缺些柔情。不过他们在团里被公认是一对中年模范夫妻。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绝对没有一点事情叫人看得出日后会引发悲剧。

“巴克利上校本人性格上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是位悍将,咋呼开朗的老军人,平时嘻嘻哈哈,但有些场合,他显得相当粗暴,还有报复心。虽说脾气如此,但在妻子面前从来不使性子。另有一桩事实,墨菲少校,还有和我谈过话的五个军官中有三个,都说曾经注意到有时候他脸上流露出特别忧郁的神情。据少校讲,巴克利在餐桌上和弟兄们打趣说笑兴致正高的时候,常常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下子把他嘴上的笑容抹掉,这样的心境会一连好几天,消沉忧愁。这种消沉还加上有点迷信色彩,军官们都看出他的性格变得不同寻常,迷信到不敢一人独处的地步,尤其在天黑以后。这么个威猛勇武大汉连个小孩子都不如,因此不免引起议论和猜测。

“芒斯特皇家步兵团(原是老一一七团)第一营驻扎在奥尔德肖特已有多年,带家属的军官住在营房外面,那期间上校住一幢小别墅,叫‘籁静’,距北营约半英里。别墅独幢独院,但是西边临近公路不到三十码。家里只用一个马车夫、两个女仆,因为巴克利夫妇没有孩子,平时也没有客人来借宿,籁静就只有男女主人和这么几个人居住。

“现在要讲,本星期一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籁静发生的事。

“巴克利夫人大概是天主教徒,对圣乔治慈善会很关心,那是瓦特街小教堂举办的,专门给穷苦人施舍旧衣服。这天晚上八点钟,慈善会举行会议,巴克利夫人匆忙吃过晚饭去参加。出门的时候,车夫听见她关照丈夫几句一般家常话,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她叫了莫里森小姐,住在临近别墅的一位年轻女士,两人一同去参加会议。会开了四十分钟,九点一刻,巴克利夫人回来,经过莫里森小姐家,在她家门口分手。

“籁静有一间晨起室,朝向公路,面对草坪是大玻璃折门。草坪宽三十码,与公路有矮墙隔开,墙上是铁栅栏。巴克利夫人一回家,径直进的就是这间晨起室。窗帘没有放下,因为这屋子晚上一般是不用的,但是这天巴克利夫人点亮了灯,又打铃,叫珍·斯图尔特,一个女仆,给她拿一杯茶来,这跟她平常的习惯不一样。上校正坐在餐室里,听到妻子回了家,也到晨起室里来。车夫是看见他穿过客厅走进晨起室的,这以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了。

“要的茶足足准备十分钟才送来,这个女仆走近门口,吃了一惊,听见男主人女主人的吵架声,吵得很凶。她敲敲门,没回音,转转门柄,转不动,原来门从里面反锁住了。她没办法,就只得跑去叫厨娘,两个女人还有车夫一同到厅里,听着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一致说只听到两个人的声音,就只巴克利和他妻子两个。巴克利说话嗓子压得低低的,又没有完整的话,怎么听也听不出他讲些什么。夫人大不一样,说话火气很大,嗓音一提高就听得清楚。‘你这个懦夫!’她一遍一遍不断地这么叫喊。‘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我这几十年,你还我。我和你无法再一起生活了!你这懦夫!你这懦夫!’就是这么一些零碎话。接着突然男的一声惨叫,又扑通一声,没了声音,女的发出钻心尖叫。车夫知道出大事了,冲到门口,想把门撞开。这时里面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声。然而车夫没能把门撞开,女佣被吓昏在那里,一点也没能上来帮个忙。他忽然想到,立刻跑出厅门,绕到草坪上,那边法国式落地长窗是开着的。我知道,夏天这种窗常开不关。这样他就毫无困难进入室内,女主人已经不出声,瘫倒在长沙发上,昏了过去,而那位不幸的军人直挺挺倒在血泊中断了气,两条腿跷在椅子扶手上,脑袋着地,靠着壁炉挡板的棱角边。

驼背人 - 图2

车夫没能把门撞开。

“车夫首先想到,男主人已经没法救了,自然是先把门打开要紧。可是想不到又遇上了出奇的事,这门里侧居然没有看到钥匙,屋子里到处找也没找到钥匙,他也就再从长窗出去,叫了警察和医生回来相助。这位夫人,自然就成了最大嫌疑,但她依然昏厥不醒,就先将她抬到卧室里去。把上校尸体扛上沙发,他们接着仔细检查现场。

“不幸的老军人受的致命伤在后脑部,一道伤口有两英寸长,明显是钝器重击所致,难就难在猜不出是什么器具。地板上,尸体旁边,有一根骨柄雕花硬木棒。上校生前收集各种各样刀剑枪械,都是从他打过仗的各国带回来的,警察猜测这根棒也是他的战利品。可是仆人都说以前没见过,不过屋里那么许多珍藏品,这一根棒被忽略没注意也有可能。警察在屋子里再也没能发现其他重要情况,只剩一个无法解释的事:不见了的门钥匙巴克利夫人身上没有,被害人身上也没有,房间各处也都没有,不知哪里去了。末了是叫来奥尔德肖特的锁匠才把门打开。

“事情就是这样,华生,星期二早晨,我应墨菲少校邀请,去了奥尔德肖特协助警方办案。我想你听了这个案子已经觉得很有兴趣了,可是我侦查下来,立刻感到实际更不简单,远比初步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还没进屋子,我先盘问仆人,结果也就是已经讲过的这点事实。但是有一个情况,是女佣珍·斯图尔特回忆起来的,很有内容。你还记得,她当时一听到吵架,就去把别的仆人找了来。起初只她一个人,她说,主人和夫人嗓子都压得很低,听不出在讲些什么,是从他们说话的调门,不是内容,听出是在吵架。经我再三追问,她才又想起听出夫人有两次提到大卫这个名字。这一点是个重要的方向,可能就是导致争吵的原因。上校的名字,你记得,是詹姆斯。

“案情中有一点,对仆人和警察印象都很深,那就是上校的脸,面相歪扭。按他们的说法,人受极度惊恐才会吓出这样的表情,他面相之可怕叫谁见了都会晕过去。可以肯定,他预见到自己末日来临,才会陷入无比的恐惧。这当然符合警察的推论,或许是看到妻子要谋杀他了。至于伤口是在脑后,与这推论也并不完全矛盾,认为可能是他转身想躲避时朝他打击的。夫人这头一点情况都得不到,她正发急性脑炎,始终昏迷不醒。

“警察那里我还了解到,莫里森小姐,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和巴克利夫人一起出去的,但她说不知道巴克利夫人回家以后怎么就发了脾气这个事。

“收集到了这些情况,华生,我抽上好几斗烟进行思考,努力抓关键问题,把次要问题撇开。毫无疑问,案子中最奇怪、最应该注意的一点是门钥匙莫名其妙不见了,整间屋子里仔细搜遍都没能找到。那就必定是有人拿掉,既非上校自己,也非夫人所拿,事情是十分清楚的,有第三人进入过这间屋子。这第三人只能从窗户进来,我想到仔细检查屋子和草坪可能会发现这个神秘人物的踪迹。你清楚我的工作方法,华生。这次侦查中没有哪个方法没有用过,结果是发现了一些踪迹,但是跟我预想的很不一样。在这间屋里确实有人来过,是从公路穿过草坪进来的,我采到五个清晰的脚印:一个在大路旁,正要翻矮墙的地方,两个在草坪,还有两个在靠窗地板上,不太清楚,但正是从这儿进的屋。这个人明显是奔跑经过草坪,因为脚尖印比脚跟印要深。不过叫我惊讶的倒不是这个人,而是他还有个伴。”

“还有同伙?”

福尔摩斯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拷贝用的大薄纸,小心地摊开在膝头。

驼背人 - 图3

一张大薄纸摊开在膝头。

“你看得出是什么?”他问我。

纸上布满了某种小动物的爪印。五个爪指很清楚,有着长长的爪尖,整个如中型点心调羹那样大小。

“一只狗。”我说。

“你听说有狗能爬窗帘的吗?我发现很清楚,这东西爬上了窗帘。”

“那么,是猴子?”

“可那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究竟是什么?”

“非狗非猫非猴子,我们熟悉的动物一样都不是。我试着根据爪形大小复原这个动物的形态。这儿有四个,是这只动物站定的爪印,你看,前脚后脚之间相距至少十五英寸,加上脖子和头的长度,你就得到,这个动物体长差不多要有两英尺——算进尾巴的话,那就更长。再来研究以下另一个长度。这个动物走动跨步的尺寸,每一步是三英寸,你就可以知道,形体是身子长,可是腿很短。想不到一根毛也没掉下,不过大致形态就是我讲的这个样子,是一只食肉动物。”

“那是怎么推断的呢?”

“因为爬窗帘了,窗上挂着一只金丝雀鸟笼,这动物是爬上去要抓鸟。”

“那么这是只什么动物呢?”

“我要能叫得出是什么,那破案大概也就差不多了。总的看,应该是一种鼬属动物,白鼬之类——个体比我见过的要大。”

“跟案情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是呀,也是不清楚。不过我们毕竟了解到不少情况,这你看到了。我们知道有一个人站在大路上目睹巴克利夫妇吵架——窗帘拉开着,屋里灯亮着。我们还知道他穿过草坪,进到屋内,带有一头奇怪的动物。还有,要么是他打死了上校,或者有同等的可能性,上校一看见他就吓得自己摔倒,脑袋撞上铁栏角。最后,就是那个最怪的事了,是这个闯入者离开的时候取走了钥匙。”

“你这些发现反而把事情搞得比先前更加复杂了。”我说。

“确实是这样。这些发现无疑显示案情比原先猜测的要深刻得多。我把情况想了一遍,得出结论,我必须从另一方面探索本案。可是看我,华生,看我把你累着了,有话等明天去奥尔德肖特一路上再讲好了。”

“谢谢你,讲到了这么个份上,要停也不行啦。”

“可以肯定,巴克利夫人七点半离家,对丈夫情绪还是很好。她一向,我想我已经说过,一向不算怎么温柔体贴,但是马车夫听见,她对上校说话的口气是平和正常的。不过,同样要确定另一个事实,当她一回到家,就进晨起室,这里不大可能碰到她丈夫,还马上要喝茶,这是女人心情激动的表现;最后,是丈夫过来看她,她便勃然大怒向他追究什么。因此,在七点三十分到九点这段时间里肯定有事发生,促使她对丈夫的情绪、感情忽然转变。莫里森小姐在那一个半钟头的时间里始终和她在一起,这就绝对可以肯定,不管她怎么否认,她肯定知情。

“我最初的假设是,有可能这位年轻小姐和老军人之间有瓜葛,小姐现在向夫人承认了。能说明夫人于是一路回来满肚子火气,而姑娘当然要矢口否认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样猜测同仆人听到的话也不是完全合不拢。但是另提到大卫,而上校对妻子爱得执着是人所共知的,这就又是大矛盾。更不要说还有第三个人闯入,与死人直接有关。这样一来,当然,上面的猜测完全连不上线,站不住脚,真让人举步维艰。但是,我总体观念,放弃上校同莫里森小姐有关系这个想法,更加确定这位年轻小姐身上另有线索,她知道巴克利夫人迁怒自己丈夫的真正原因。因此我就采取直截了当的办法,走访莫里森小姐,对她讲我完全认定她是知情人,明确告诫,不把事讲清楚,她的朋友巴克利夫人将面临重罪审判。

“莫里森小姐是位瘦小文弱的姑娘,两眼羞怯,一头金发,但是我发现她毫不缺少机智与主见。她听我讲完,坐着想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向我,态度坚决,和盘托出,这是很值得注意的。考虑到你的情况,我压缩讲简短些。

“‘我答应我朋友不讲这件事,可答应归答应,’姑娘说,‘她现在碰到要受这么严重的指控,自己又病倒开不了口,可怜的好姐姐,我要帮她一把,答应的事,决心不管它了。我这就告诉你星期一晚上那个事。

“‘我们从瓦特街慈善会回来,大约九点一刻。回家要经过赫德森街,一条很安静的大道,街上只有一盏路灯,靠左手边。走近灯下,看见一个人朝我们过来,是个驼背,驼得很厉害,肩上挎着一样东西,像是一只箱子,是个伤残人,垂头,屈腿。我们走过的时候,正好在灯光下,这个人抬起头来看我们。他看着就停下了,怪怕人地叫起来,“我的上帝,是南西!”巴克利夫人吓得脸色苍白,人都站不稳了,那个怪吓人的驼背赶快扶住她,她才没摔倒。我要去叫警察,没想真是怪,夫人对他回话非常和气有礼。

驼背人 - 图4

“我的上帝,是南西!”

“‘“三十年了,我以为你不在人世了,亨利。”夫人说,嗓子在发抖。

“‘“我是已经死了。”这个人说。听他讲这话的声音,叫人胆寒。他面色阴沉、可怕,那两眼的目光,我现在做梦还梦见。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脸上皱缩得像只干皮苹果。

“‘“你前面先走几步,亲爱的,”巴克利夫人说,“我要和这个人说几句话。没事,别害怕。”她尽量镇定地说,脸色还是死灰一般,嘴唇颤得简直讲不成话。

“‘我按她要求先走,他们在一起谈了几分钟。之后夫人就过来了,可是两眼冒着火光。我看到那个跛子残疾人站在路灯杆旁,捏紧拳头向空中挥舞,气疯了似的。夫人一句话也不说,走到了这儿门口,她才握住我手要求我对谁也不要讲刚才这件事。

“‘“那是我从前认识的人,搞得很苦,不像人了。”她说。我答应绝不说出去,她吻了我,这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我现在把全部事实经过都告诉了你。我那天没向警察讲,因为不了解我亲爱的朋友处境有那么危险,我现在知道只有把事讲明白了,才对她有利。’

“这就是她的陈述,华生,对我,你能想象,那是黑夜之中遇明灯。以前各件不连贯的事一下子都挨上次序对上了号,全部案情已见端倪。下一步,也就是要找到那个人,给巴克利夫人产生这么大影响的人。如果他还在奥尔德肖特,找到他也就不难,那里居民不多,一个残疾人势必会引起注意。我费了一天工夫寻找他,到了晚上——就是今晚,华生——把他找到了。这个人名叫亨利·伍德,就住在巴克利夫人、莫里森小姐遇上他的那条街,住的租房,才刚来了五天。我以租户登记的名义找了房东太太,跟房东谈得非常好。这个人是变戏法玩杂耍的,每天晚上到私人经营的士兵俱乐部去兜上一圈,一家一家耍点娱乐节目。他养一只动物,放在箱子里随身带着。女房东有点担惊受怕,她从来也没见过,不知是什么怪物。房东讲,他就靠这只动物耍把戏。房东能告诉我的就是这么多,另外还说,身子那么歪扭畸形的一个人,活着也真是不容易,说他讲话常有怪腔,最近这两夜,还听见他在房间里唉声叹气,有哭声。他人挺不错,付钱很爽快,不过付给她的押金里头有一枚像是假弗罗林(1),房东给我看,华生,原来是一枚印度卢比。

“到了现在,我亲爱的伙计,你完全清楚我们该如何做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事情很明显,巴克利夫人和莫里森小姐一起走了以后,这个人远远尾随在后,他从窗外看见两夫妻吵架,便冲了进去,将背在箱子里的动物放了出来。肯定就是这么个过程。屋子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全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告诉我们了。”

“你打算去问他?”

“当然啦——就得要有个旁证在场。”

“你是要我做见证?”

“如果你愿意,那再好也没有。我们看他,能把事情完全交代清楚,那就最好;要是拒绝,我们别无选择,立刻提请将他逮捕。”

“可你怎么有把握,等我们再回到那边,他人还在?”

“你放心,我有安排,我已经派了一个贝克街孩子去盯住他,他跑哪儿都别想甩得掉。我们明天就去赫德森街找他,华生,同时我要说,这会儿若是再耽误你上床就寝,我可要成罪人了。”

我们赶到惨案发生地是中午时间,同伴领路,很快进入赫德森街。尽管福尔摩斯为人冷静,遇事不露声色,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在抑制着内心澎湃的激情。我自己则是半作为猎奇运动,半作为智力游戏,也是兴致勃勃,这是我每次参与他刑侦调查所必有的体验。

“就是这条街,”他说道,我们转入一条宽阔的短街,街旁是一排普通两层楼砖房,“哈,辛普森来报告了。”

“人在,没问题,福尔摩斯先生。”一个街头流浪儿向我们跑过来,大声说。

“好样儿的,辛普森!”福尔摩斯说,拍拍他头,“快,华生,这个屋子。”他递一张名片进去,转告有要事求见。一会儿我们就和要见的这个人面对面坐下。尽管天热,这个人却还是蜷缩着紧靠炉火旁,小房间热得像火炉。这个人身子扭曲成一团缩在椅子里,那残疾而畸形的样子竟难以形容。他脸转向我们,粗黑的面貌历经沧桑,但看得出,原先是一张俊美出色的脸。他疑惑地望着我们,两眼射着黄光和怒色。他不说话,不起身,向两把椅子摆摆手。

“想必是从印度回来的亨利·伍德先生,”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道,“巴克利上校一下子成了死鬼,我是为这点事顺便来访。”

驼背人 - 图5

“想必是从印度回来的亨利·伍德先生。”

“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

“这正是我要查明的问题。你知道,我认为,除非事情搞清楚,巴克利夫人,你的旧交,躲不过要被控犯有谋杀罪。”

这个人猛地一怔。

“我不认识你是什么人,”他叫道,“也不晓得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能发誓你刚才告诉我的是真话?”

“哎呀,警方正等着她醒过来把她逮捕呢。”

“我的上帝!你就是警察?”

“不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

“伸张正义,人人有责。”

“那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她是无辜的。”

“那么是你有罪。”

“不,我没有罪。”

“那么是谁杀了詹姆斯·巴克利上校呢?”

“他是天理不容,死于非命。不过,要告诉你,我要是砸他脑袋,我也真是有意要砸他,那么死在我手里也是他罪有应得。如果不是他自己心虚跌死,完全可能,我也要他以血还血。你要我把内中事情讲给你听,好呀,我想我有什么不好讲,我这里无丑无羞无亏心。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瞧我这背,像只骆驼,我的肋骨都断掉了,可是当年,下士亨利·伍德,在一一七步兵团是个最帅的小伙子。那时我们在印度兵站驻扎,叫布尔蒂的一个地方。前天死的巴克利,那时和我在一个连队,都是中士。团里有个美女,咳,真是最美的姑娘,有她开口说个话都觉得活着有滋有味。她叫南西·德沃伊,是掌旗军士的女儿。那时有两个人爱着她,可她只爱其中一个。请不要见笑,看我这缩在椅子上,烤火的丑八怪,听我说,正是我长得帅她才爱上我,请不要笑掉牙。

“哎,虽然她心中只有我,可是她父亲要她嫁给巴克利。我是个莽莽撞撞的毛头小伙子,而巴克利是受过教育的人,又是很快要佩剑升官了。姑娘还是心向我忠贞不贰,眼看我就要把她赢到手,这时爆发了土兵叛乱,全国动荡,一切都乱了套。

“我们被困在布尔蒂,我们一个团,只有半连炮兵,有一个连是锡克族兵,还带着大批英国平民,妇孺家眷。我们被一万叛军包围,那形势就像一群猎狗围着笼子里的耗子。被困第二个星期,我们断了水,关键问题就看能否同尼尔将军取得联系,他的纵队正在内地行动,只有这一条出路,我们带着妇女儿童,靠自己突围是没有希望的。我自告奋勇出去接头尼尔将军,报告我们处境危险。我的请求被批准,我找巴克利中士,据说他对周围地形比别人熟悉,他给我画了张路径图,照图可以通过叛军防线。当夜十点钟,我出发踏上征途。我身负着千人的性命,但是我夜间翻墙出城,惦念心头的只有一个人。

“我按图跑下一条干河道,原来是说这样我可以避开敌人的哨兵,可是我匍匐身子一绕过河道湾,就给六个叛军逮个正着,他们早埋伏在暗处候着我来呢。我遭到当头一击,给打昏,手脚捆住。但是我受到的真正的打击不是在头上,而是在心上。我醒过来,听到土兵在讲话,土话我能听懂一点,听出是我自己人,是那个安排路线叫我照着走的人,通过一个土著仆人把我出卖,才会落到敌人手中。

驼背人 - 图6

“他们早埋伏在暗处候着我来呢。”

“啊,这就不必细讲它了,反正你现在知道詹姆斯·巴克利这个人有多厉害。下一天布尔蒂还是由尼尔将军前来解了围,可是我给叛军撤退的时候带走,从此多少年,我没能再遇上一张白人脸。我惨遭折磨,设法逃跑,给抓回,再给折磨,死去活来。你自己也看见了,我已经成了什么个样子。叛军有的逃到尼泊尔,把我一起带去,后来又转到大吉岭。那边的山民把看押我的印度土兵杀了,我就又成了他们山民的奴隶,一直到最后逃脱。但不是向南跑,而是向北去,一直跑到阿富汗。在阿富汗又流浪好多年,最后才回到旁遮普。我还是多半住在土著窝里,学了点变魔术耍把戏,靠这个生活。我还有什么用呀,一个残废了的跛子,回到英国,或者回到我原来的弟兄们那里去,难道叫他们看到我成了这个模样吗?即使一定要报仇,我也不愿意回去。宁可叫南西,还有老同伴都以为亨利·伍德已经死了,挺直腰背走了,绝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他还活着,拄根拐杖,爬似的走着,活得像只黑猩猩。大家都当我是死了,我也但愿大家这样想。我听说巴克利把南西娶到了手,而且在团里升得很快,即使这样,我也不想跑去说话。

“谁知人一到老要想家,多少年了,我一直梦着英格兰绿油油的田野树林,最后决定死之前回来看一看。我积攒上路费就回来,接着就到这里兵营地住下。我熟悉军营,晓得士兵弟兄们的爱好,给他们表演添乐,靠这也够我维持生活了。”

“听你讲的,很是感人,”福尔摩斯说道,“我已经听说你遇见巴克利夫人,而且你们都互相认出来。你接着,我想是,接着就跟踪她到家,在窗外望见她和她丈夫吵起来,夫人肯定斥责他对你的行为。你自己抑制不住冲动,跑过草坪,闯进屋里去。”

“我确实这样,先生,巴克利一看见是我,马上大惊失色,可怕的样子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他仰面就倒,头撞在炉前架的角铁上,不过,他还没跌倒,人已经死了。他是先死后倒地,我从他脸上一看就知道,这个我明白得很,喏,就像看壁炉上边这镜框里的经文文句那么明白。只要让他一看见我,就像是子弹穿了他罪孽的心窝。”

“后来呢?”

“后来南西晕了过去,我在她手上拿了钥匙想开门叫人,但一转念,不用管,还是快跑为妙,不跑的话,这么个情况肯定对我不利。我被抓,秘密也就不保,就把钥匙匆忙往口袋里一塞,丢下我的手杖去抓泰迪,泰迪正爬着窗帘呢。我抓住它放进箱子——它就是从箱子里爬出来的,我就尽快跑走了。”

“泰迪是谁?”福尔摩斯问。

这个人俯身过去,把角落上一个兔舍似的箱子盖打开,立刻从里面溜出一只漂亮的红褐色动物,身子细长溜滑,四条鼬鼠似的短腿,一个长尖鼻子,一对美丽的红眼睛,动物长这么好看的眼睛我还没见过。

“是獴。”我叫道。

“是的,有人这么叫,也叫埃及獴,”这个人说,“我管它叫捕蛇鼬。我这泰迪捉眼镜蛇可灵活可厉害了,这儿有一条去了毒牙的眼镜蛇,泰迪每天晚上到军人俱乐部去表演捉眼镜蛇,给士兵们添乐子开开心。

“还有什么要问,先生?”

“那,以后再看吧,如果巴克利夫人遇麻烦解决不了,我们再来求助。”

“要是那样的话,我当然挺身而出。”

“如果没事,就不必把死者的罪过行为说出来,掀起丑闻。你至少已经知道,他三十年来一直为自己的罪孽很受良心谴责,那么也就聊以自慰吧。啊哈,街对面走着的,墨菲少校。再见,伍德,我要去问问昨天以来情况怎么样了。”

少校还没有转角拐弯,我们就赶上了他。

“哈,福尔摩斯,”他说,“我想你已经听说了,无事生非,本来没事,都弄得像是大事。”

“怎么搞的?”

“验尸刚结束,医学鉴定最后结论,死因中风。你看,简简单单小事一桩,没有案子了。”

驼背人 - 图7

“简简单单小事一桩,没有案子了。”

“噢,解决得再简单也没有,”福尔摩斯说,微笑着,“好吧,华生,奥尔德肖特不会有我们的事了。”

“还有,有一件事,”走向车站去的时候我说,“南西的丈夫名字叫詹姆斯,另一个叫亨利,她提到的大卫,又是谁呢?”

“根据这个名字,我亲爱的华生,原本就应该能够把案情的故事全部推想出来,可见我并非是个很理想的推理家,并非如你刻意描写的那样神乎其神。大卫,很明显那是谴责用词。”

“谴责用词?”

“是的。大卫曾因迷失获罪,你知道,情形同詹姆斯·巴克利中士是一样的。你记得乌利亚和拔士巴那个故事吗?我的《圣经》知识,恐怕不太记得清楚了,你去看一看《塞缪尔记》上篇,或是下篇,就可以知道这个故事。”(2)

(1893年)

————————————————————

(1) 弗罗林(florin),英国19世纪后叶通行的两先令银币或英联邦国家的同类银币。

(2) 《圣经·旧约·塞缪尔记下》第十一章记载:以色列王大卫觊觎军中赫族人乌利亚之妻拔士巴的美色,设计将乌利亚派往战阵最险恶处,使其暴露于敌阵前被射杀,大卫遂得娶拔士巴为妻;耶和华对大卫此事甚为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