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病人

我拿出零碎不太连贯的回忆录粗略浏览一遍,有意将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思想方法和特点加以阐明,但想要选择各方面都能符合我要求的例子,就有困难了,这是个老问题。因为在那些案子中福尔摩斯虽然运用了某些分析推理的绝招,证明了他的侦查手段既独特又具有很高的价值,但事实本身往往都很细小平常,我都觉得不值得提到公众面前。另一方面,还常有这样的情况,虽然他侦破了最离奇、最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但是他参与探究案情所起的作用又不能满足我这个传记作者的要求。先前那则小故事,我以“血字的研究”为题加以记录,还有后来一篇有关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囚船的沉没,可以用作犹如锡拉岩礁与卡律布狄斯漩涡(1)般惊险的例子,将永远震撼刑案史家。也许我现在要写的这个案子,我朋友所扮演的角色着墨不深,但是案子的整条情节链是如此奇特,以致我不能轻易将它从系列中割裂抹去。

我说不准这件案子发生的确切日期,因为备忘录不知被我放在哪里了,但可以肯定是在福尔摩斯和我一起住进贝克街寓所的头一年。现在正值十月多风多雨的季节,我们两人整天呆在屋里。我担心自己的健康状况,经不起多吹秋风,而他呢,一味地沉浸在那些复杂的化学实验之中,时间再长也依然乐此不疲。可是将近晚上的时候,一根试管弄碎了,这才让他不得不提前结束研究,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老不高兴地皱眉叹气。

“一天的工作白费了,华生,”他说着跨步朝窗前走去,“哈!星星都出来了,风也停了,到伦敦街上去散散步,你看怎么样?”

窝在这小小的起居室,我感到厌倦,也就欣然同意;拿条围巾裹住脖颈,裹到鼻子,好抵御夜间侵人的寒气。我们一起逛了三个小时,逛到新闻报业的舰队街、饮食娱乐的河滨大道,观赏到万花筒般光怪陆离的人生景象潮涨潮落般永无止歇。福尔摩斯一路来独到的议论,对细节的敏锐观察和精确的推理,使我耳目一新、茅塞顿开。回到贝克街已经十点,一辆布鲁厄姆四轮马车停在门口。

住院病人 - 图1

我们一起逛了三个小时。

“噢!是一位医生——全科医生,非专科,我看是,”福尔摩斯说道,“行医时间不长,生意很不错,想必是登门来求助!幸亏我们回来了!”

我深知福尔摩斯的工作方法,能够领会他的推理。看见车内吊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凭着灯光一看原来是一篮子一应俱全的医疗器械,他正是根据这个作出迅速的判断。楼上我们屋子的窗亮着灯光,说明这位夜访客人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好生奇怪,什么事这么晚了还让一位医生同业来访我们,我随福尔摩斯进入我们的专用室。

我们进屋时,一个面色苍白、尖瘦脸、留着一把灰黄络腮胡子的人从壁炉边的椅子上起身。他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三四岁,但面容憔悴,气色不好,说明他生活受到挫折,耗尽年轻精力,伤掉精壮元气。他神情紧张,态度迟疑,是一位神经很敏感的绅士先生。一双细瘦白皙的手,站起来时搭在炉台上,倒像是艺术家而不是医生的手。身穿衣服平淡朴素——黑礼服大衣,暗色的裤子,领带稍有些颜色。

“晚安,医生,”福尔摩斯轻松地说,“很高兴看到,没让你等几分钟。”

“那么说,你同我车夫讲过话了?”

“哦,没有,是这桌上的蜡烛告诉我的。请坐吧,让我知道我怎么为你服务。”

“我是帕西·特里维廉医生,”来客说道,“住在布鲁克街四〇三号。”

“有一部专著,讲不明原因神经损伤的书,作者不正是你吗?”我问。

一听到他的著作我也知道,他高兴得苍白的脸上添了红光。

“很少听人提起我这部书,我当它是死书一本,”他说,“出版商告诉我这书没销路,很叫我伤心。先生你,我猜也是医生啰。”

“一个退伍军医。”

“我一直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原本希望能作专门研究,可是一个人首先应该从事他力所能及的工作。哦,扯远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非常感谢你拨出宝贵的时间接见我。情况是最近一连串非常奇特的事情发生在我布鲁克街的家里,而今天晚上,事态已经极其严重,我觉得一个小时也不能耽搁,得快来向你求教,向你求助。”

福尔摩斯坐下来,点上烟斗。“求教也好,求助也好,都乐意效力,”他说,“是什么事困扰你,请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有一两件小事实在微不足道,”特里维廉医生说,“简直叫我羞于开口。可事情无法解释,发展到了目前更不像话,变得非常复杂,我只好到你这里,请你来帮我看看什么是重要,什么是不重要。

“我开头不得不要先讲讲大学时候的情况。我是伦敦大学的学生,你知道,并非我自吹自擂,我在校时教授一致评论我是个很有前途的学生。毕业以后,我在国王学院附属医院谋到个小职位,继续从事研究工作。算我有幸,让我在强直性昏厥病理学研究方面有所突破,引起极大的注意,最后以神经损伤的专著获得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就是承蒙你的朋友刚才提到的那部著作。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大家都认为我前途无量。

“可是我遇到了大障碍,缺乏资金。你们一定知道,一个医生要想出名,一定要到卡文迪什广场区,在那里的十二条大街中,挤进一条去开业,就需要高额房租和设备开销。除了这笔创业开办投资,他还必须要有维持几年的生活费,还要雇像样的车、马。所有这些费用都是我无法负担的,我只能指望靠节约,缩衣节食十年之后,才能正式挂牌行医。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

“这就是有位绅士来访,名叫布莱星顿,与我素昧平生,一天早晨忽然来我屋里,开门见山谈他的来意。

“‘成绩非凡、最近获奖的帕西·特里维廉先生,就是阁下啰?’他说。

“我点点头。

“‘请坦率回答我,’他接着说,‘这一定对你大有好处。你有大智慧,必成大事业,你明白吗?’

“这种算什么问题,也值得来问,我不禁笑了。

“‘我相信自己能尽力而为吧。’我说。

“‘有没有不良习惯?不酗酒吧,啊?’

“‘没有,先生!’我大声回答。

“‘这就好!非常好!不过,还得再问一问,你那么大本事,干吗不开业?’

“我耸耸肩。

“‘是啊,就是啊!’他说,得意忘形的样子,‘老问题老常谈,这就叫“脑子里空有,口袋里无有”,对不对?要是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意下如何?’

“我愣望着他,实在感到意外。

“‘啊,说白了,是为我自己,并非为你,’他高声说,‘我跟你明人不讲暗话,只要你事业好了,那么我也就好了。我呢,投上个三千几千的,要知道,投这个资是没问题的。’

住院病人 - 图2

“说白了,是为我自己,并非为你。”

“‘那什么意思呢?’我忙问他。

“‘那也就不过是跟其他投机事业一样嘛,不过要保险得多。’

“‘那我怎么做呢?’

“‘我告诉你,我来租房子,进设备,雇女佣,一切管理消费都我来,你只管稳坐诊疗室看病就是了。你的吃用开销都归我,你交给我进款的四分之三,你拿四分之一。’

“这个布莱星顿向我这么提出来,福尔摩斯先生,是个奇特主意。我们怎么样谈条件,怎么样达成协议,这里就不细说了,免得你厌烦。结果就在报喜节(2),我搬进了这个屋子。他提供了答应的一切条件,我开始营业。他来和我一起住,算是一名住院的病人。他心脏衰弱,所以需要经常不断的护理治疗。他把最上面一层两间最好的房间做他的起居室和卧室。他生活与众不同,杜门谢客,深居简出,生活也不讲规律,但在某一方面倒是很有规律。每天晚上,在固定的时间,总要走进我诊疗室来查账目,我赚多少诊疗费,他每一几尼给我五先令三便士,其余都归他拿去,放进他房间的保险箱。

“我很明白,他这个投机生意永远不吃亏不后悔,从一开始就成功,钱稳进。看好几例病人,加上我在附属医院原来的声望,我便很快出了名,这样不出几年我使他也成为富翁。

“就是这么一些,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历史,我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下面就要给你谈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今晚我要到这里来。

“几星期以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找我,看他那样子,非常激动。他说发生盗窃了,案子发生在西区,我觉得这个事情没有必要那么激动,但他紧张得当天就赶快要把门窗加固闩牢。他一个星期不得安宁,不停向窗外张望,每天晚饭前照例的一场散步也取消了。从他这态度看,他是在恐惧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恐惧得要命。可是我问起他这事,他就恼怒,我也就不问他了。时间渐渐过去,他担惊受怕也好些了,开始恢复正常,谁知又来一桩新的事情,这下可惨,他失魂落魄得简直要垮了。

“事情是,两天以前,我收到这封信,现在读给你听,上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

有位现居英国的俄国贵族亟愿登门帕西·特里维廉医生诊所就医,他罹患强直性昏厥症已多年。特里维廉医生是为人所共知的医治此病的权威专家,病人要求于明晚约六点一刻前来就诊,特里维廉医生若方便,烦请在家等候。

“这封信让我深感兴趣,因为研究强直症的最大困难是病例稀少。可以想见,我当然就在诊疗室专候,到时间,家童把病人领进了屋。

“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长者,瘦而拘谨,样子普普通通——一点没有体现俄国贵族的概念。陪同他的人,模样倒是叫我注意,一个大高个青年,英武惊人,脸色黝黑而严峻,四肢粗壮,胸脯宽厚,犹如赫拉克勒斯(3)。他挽着老人胳膊进来,亲切地搀扶老人在椅子上坐下;光看他外表,真不知会有如此温良。

住院病人 - 图3

搀扶老人在椅子上坐下。

“‘请原谅我前来,大夫,’年轻人对我说,讲的是有点走样的英语,‘这是我父亲,父亲身体状况是我最大的心事。’

“他这样孝顺,我很感动。‘你父亲治病,你也留在这里关心着吧?’我说。

“‘那不行,’他做了个害怕的手势,高声说,‘那我会感到有说不出的痛苦。要是叫我看到父亲发起病来,那怕人的样子,我是说什么也没法受得了。我自己的神经官能也是异常的脆弱,如果允许,你给我父亲治疗,我到候诊室去等着。’

“既然这样,我当然同意,年轻人退了出去。病人和我就谈起了病情,谈得深入,记得详细。老头对答有点迟钝,智力好像不佳,我归咎于语言沟通有限。可是,我正在写病史记录,忽然,他停住没话了,我问什么,他一声也不搭理。我回头朝他看,不禁一愣,他身子僵直地坐在椅子上,面孔毫无表情,完全僵死,没了神的眼睛直望着我。他的怪病又发作了。

“我首先一个感觉,刚才也说过了,他既可怜又可怕。接着我感到,应该说这也不坏,这种病例临床机会相当难得。我把病人的脉搏、体温作了记录,测试了他的肌肉强直程度,检查他的反应能力,检测下来各方面都没有特别不正常的情况,都与我过去获得的病例经验相一致。我过去对这种病都是使用烷基亚硝酸吸入剂,效果良好,现在倒又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来检验使用这种药剂的疗效。药瓶在下面实验室里,所以我让病人在椅子上坐着,跑下去拿药。找药稍许耽搁了点时间——说耽搁也不过就是五分钟吧——我拿了药赶快回来,想想叫我有多么吃惊啊,屋里空了,病人不见了。

“当然,我首先是去候诊室,他儿子也跑掉了。前厅门合着,但没关上。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家童新来,并不机灵,他总是等在楼下,我看好病,打了诊疗室铃,才由他上来领病人出去。他刚才什么也没听见,这不是咄咄怪事了吗!布莱星顿先生散了一会儿步就回来了,但这件事我一个字也不提,因为,说实话,近来我尽量少和他啰嗦。

“我绝对想不到这个俄国人和他儿子还会再来,所以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惊讶。今天晚上,同样的时间,两人居然堂而皇之又登门,像昨天一样。

“‘我要万分地抱歉,昨天招呼不打一声,自己就跑掉,大夫。’我的病人说。

“‘说真的,这样叫我受惊不小。’我说。

“‘哦,是这样的,’他说,‘我发病后一醒过来,总是对刚才的事记不清楚,一片云雾。我一看,这好像是间陌生的屋子,你又不在,没人,我就糊里糊涂跑到街上了。’

“‘我呢,’儿子说,‘看见父亲走过候诊室门,很自然想是治疗已告结束,直到回家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笑着说,‘还好,没出事,只是和我开了个大玩笑,吓了一大跳。所以,先生,那就请进候诊室,昨天意外中断,我乐意继续治疗。’

“我同老先生谈话,问诊大约有半个小时,然后给他开处方,看着他由儿子挽住胳膊离开。

“我已经讲过,布莱星顿先生每天总是选在这个时间散步,他一会儿就回来,自顾上楼。没多一会儿,我听见他奔下来,直冲我诊疗室,像个疯子一样。

“‘谁到我房间去了?’他叫唤着。

住院病人 - 图4

“谁到我房间去了?”

“‘没人。’我说。

“‘扯谎!’他大吼大叫,‘你上来看!’

“我没在意他粗鲁无礼,看他都紧张得快成疯子了。我跟他跑上楼,他指指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

“‘你说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嚷着。

“那脚印很明显比他的脚印要大许多,而且是新踩的。下午有大雨,你知道,病人就是那父子两个来过。情况肯定是这样:等在候诊室的那个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趁我一边忙着的时候,上楼进了我住院病人的房间。没有东西给动过,也没有东西丢失,但是脚印明摆着,有人闯入是事实。

“这个事搅得大家心头都不太平,可是布莱星顿先生对这事激动不安的样子,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竟会坐在扶手椅子里乱吼乱叫,我都没办法叫他讲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他叫我到这儿来找你,我马上意识到这样做是必要的,肯定这里头有什么名堂,虽说他有点把事看得过分严重。你如果能坐我马车一起去,那么至少对他有个安抚,虽说我也难指望你能把这怪事解释清楚。”

福尔摩斯神情专注地听了这长篇的叙述,我看得出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的面容像往常一样没有表情,但是眼睛眯起来,应和着大夫叙述一个比一个奇特的情节,盘旋上升的烟一口比一口浓。来客讲话结束,福尔摩斯霍地起身,不发一言,把我的帽子递给我,把他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随着特里维廉大夫走向门口。只一刻钟时间,我们就在布鲁克街医生寓所门前下车,房屋是属于伦敦西区医业街的那种灰暗平面式建筑。小家童领我们进门,然后立即登上宽宽的铺满地毯的楼梯。

可是突然发生的一件怪事叫我们立刻止步,楼梯顶头的灯噗一下子灭掉,黑暗中一个尖厉的颤声从上面传下来。

“我有枪,”声音喊道,“我警告你们,再往上走我就开枪。”

“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布莱星顿先生。”特里维廉大夫高声叫道。

“噢,是你,大夫,”声音说,松了一口气,“另两位先生,是没错的吧?”

我们在暗中被注视了片刻。

“行了行了,没错,”声音最后说,“都上来吧,对不起啦,不得不多加小心,我只好失礼了。”他一边说一边重新点亮楼梯口的煤气灯。我们看见面前是个受到惊吓的人,他的脸,同他的嗓音一样,说明他是神经高度紧张。这是个胖子,看得出过去比现在还要胖,因为面颊两旁像大猎犬有松皮下垂。他一脸的病容,那稀疏灰黄的头发,心情激动得简直都要竖起来。他握着一支手枪,我们向前走时,他把枪塞进口袋收起。

住院病人 - 图5

他把枪塞进口袋收起。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说真的,我非常感激你能来这里,实在非常需要你来指教,想必特里维廉大夫已经告诉你有人非法闯入我房间。”

“是的,”福尔摩斯说,“那两个是什么人,布莱星顿先生,为什么要来骚扰你?”

“哦,哦,”住院病人心神不定地说,“当然啦,这个事很难说,也没法指望我来回答,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说你不知道啰?”

“请这边来,请过来,进里边来就知道了。”

他领我们进他的卧室,房间宽敞,布置得很舒适。

“你看那个,”他指着床头一口大黑箱子说,“我不是很有钱,福尔摩斯先生——一辈子不搞投资,只有这一次,特里维廉大夫想必都告诉你了。我不相信银行,银行我一个都不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只跟你说,我一点小家底都在这箱子里头了。这你就能理解我了,知道有人私闯我的房间,不等于要我的命吗!”

福尔摩斯以怀疑的眼光逼视着布莱星顿,摇摇头。

“你想要骗我,来问我拿主意,我可是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福尔摩斯厌烦地一挥手,立即背转身。“晚安,特里维廉大夫。”他告别。

“你真一点指教都不给?”布莱星顿破着嗓子叫道。

“指教你,先生,要讲真话。”

一分钟以后我们已在街上,往家的方向走。我们穿过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我的同伴才开口说话。

“对不起拖累你白跑一趟差使。他把我们当傻瓜,华生,”他终于说,“不过,这毕竟是一桩有趣的案子。”

“我是看不出什么有趣。”我否认说。

“那里头,显然是有两个人——可能不止,但至少是两个——怀有什么目的存心要接近布莱星顿这个人。完全可以确定,那个年轻人设法两次进了布莱星顿的房间,他的同谋配合,把大夫拖住不得脱身。”

“不是强直性昏厥吗?”

“装样骗人,华生。在我们的专家医生面前,我不敢说三道四,不过这种毛病是很容易装的,本人就装过。”

“后来又怎么样?”

“巧也是巧,布莱星顿总是这个时间出去,碰不上他。两个人特地挑选这么个时间来就诊,因为他们要确保这个时间候诊室里不会有病人。然而,这个时间又恰好是布莱星顿去做保健散步活动,可见他们对他的日常生活情况并不很了解。要说他们的目标真是盗窃,那么至少要搜寻一番,找一找,但并没有。此外,我可以从人们的眼睛里看出遇有生命危险的恐惧,他就有。无法想象此人结下了这样的两个仇人似乎还一点都不知道,因此我可以肯定,他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只是由于某种原因,他故意隐瞒不说。等着吧,明天他就会讲,不讲不行。”

“不妨假设也还会有另一种情况,”我表示怀疑说,“虽然是不大可能,不过也不是一点不可信吧?说不定患强直症的俄国人和他儿子的整个故事,不过是特里维廉大夫编出来的,是他自己不怀好意到布莱星顿房里去呢?”

煤气灯光下,我看见福尔摩斯对我设想之离谱只是好笑。

“我亲爱的伙计,”他说,“这也是我初上来时候的一个想法,只是我很快就判定大夫所讲是真话。那个年轻人在楼梯地毯上就留下了脚印,房间里的脚印我也就没有必要再看。我还要告诉你,脚印是方头鞋,而不是布莱星顿的尖头鞋,而且比大夫的脚要长出一英寸三,所以你一定会承认,是有这么一个年轻人,没问题,不假。现在,只管去睡我们的觉,到早晨如果听不到布鲁克街进一步的消息,那才怪。”

福尔摩斯的预料很快兑现,竟还是一场惨剧。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天刚蒙蒙亮,我发现他穿好晨衣站在我床边。

“下面来了马车,等着我们,华生。”他说。

“事情怎么样了?”

“布鲁克街有事。”

“有新消息没有?”

“惨剧,不过还不一定,”他说着,把窗帘拉起,“看这个——笔记本上撕下的一张便条,写着‘看上帝份上,请速来。帕·特’,用铅笔草草写的。我们的大夫朋友,情况危急才写的这张便条。快来,我亲爱的伙计,我们紧急出动。”

大约一刻钟时间,我们又来到大夫的营业所,他面色惊恐地奔出来迎接我们。

“哦,出大事啦!”他高声叫道,双手捧住脑袋。

“怎么回事?”

“布莱星顿自杀了!”

福尔摩斯一声呼哨。

“真的,夜里上吊。”

我们进屋,大夫先把我们领到一间房间,显然就是候诊室。

“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嚷着,“警察已经来了,在楼上。太可怕啦!”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每天一清早,要给端上一杯茶喝。女佣进去,大约七点,他吊在了房间中央,真惨。他把绳绕在原先挂大吊灯的钩子上,拿那口箱子,他昨天指给我们看的,作了垫脚。”

福尔摩斯站着沉思一会儿。

“如果允许,”最后他说,“我想上楼,事情要调查一下。”

我和他一起上楼,大夫跟在后面。

一进卧室门,眼前的景象凄惨可怕。我说过这个布莱星顿给人印象皮肉松弛,现在吊在上面看起来更加明显、突出,简直没有了人样。脖子给吊得拉长像拔了毛的鸡脖子,躯体、头颅就越发肥肉滚壮不相称。他身上只穿一件长睡衣,下面露出一双僵直的赤脚、肿大的脚踝。旁边站着一位精干的警探,正往笔记本上做记录。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进屋,他热情地招呼,“看见你我真高兴。”

“早安,兰诺尔,”福尔摩斯回答,“你不会怪我私闯民宅吧?我相信,发生这个事情之前有些情况你听说了吧?”

“知道,讲给我听了。”

“你是怎么个看法呢?”

“据我看,这个人给吓得灵魂出窍,吓得上了吊。这床上本来睡得好好的,你看,身子压的印子还在,多深多沉的印子。大约凌晨五点钟,你知道吗,这个时间正是自杀多发时间,也正是这时间他上了吊。看情况,他走上这条路还是经过深思熟虑、有准备的呢。”

“我说他大约死了有三个钟点,根据肌肉僵硬度判断。”我说。

“注意到屋子里有什么特别情况?”福尔摩斯问。

“发现一把螺丝起子和几颗螺丝钉,在洗手盆上。好像夜里抽烟抽得很厉害,这是在壁炉上捡到的四个雪茄烟头。”

“啊哈!”福尔摩斯说,“他的雪茄烟嘴找到了吗?”

“没有,没看到。”

“他的烟盒呢?”

“有,在他外衣口袋里。”

福尔摩斯打开烟盒,里面还剩一支雪茄,对着闻闻。

住院病人 - 图6

还剩一支雪茄,对着闻闻。

“噢,他这是一支哈瓦那烟,可是这些,都是荷兰从它东印度殖民地进口的烟。这种烟常用稻草捆包,你知道,而且比别的牌子要松。”他拿起四个烟头,掏出口袋里的放大镜来看。

“两个是用烟嘴吸的,两个不是,”他说,“两个用不是很快的刀削过,两个牙齿咬过,还是一嘴利牙。这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件精心蓄谋的他杀案。”

“不可能!”警探叫道。

“为什么?”

“有谁会这种傻法,谋杀人还让他上吊死?”

“这就要我们来调查。”

“凶手怎么进来?”

“从前门。”

“前门早上还闩得牢牢的呢。”

“那是走掉以后再闩上的。”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有痕迹。对不起,稍等一下,我就能给你们进一步说明事实真相。”

福尔摩斯走向门口,转了转门锁,颇内行地检查一番,然后拔出在门锁里侧的钥匙,仔细看过,还有床、地毯、椅子、壁炉台、尸体、绳子,都一一检查过来,最后才算满意。在我和警探帮助下,割断绳子,把死人安放到地上,给他端端正正盖上一条被单。

“这绳子是哪里的?”他问。

“是这里割下来的,”特里维廉大夫说,从床底下拖出一捆绳子,“他老是怕着火,紧张得很,备着这捆绳子,万一火烧了楼梯,就可以用绳子从窗口逃命。”

“正好省了他们的麻烦。”福尔摩斯沉思着说,“是呀,实际情况很简单,我可以说,到下午,就给你们公布案情,我有把握,不信公布不了。壁炉台上这张布莱星顿的照片,我拿着,有助于我调查。”

“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们嘛!”大夫大声说。

“哦,案子发生的前后过程是没有问题了,”福尔摩斯说,“这里面是三个人:年轻人一个,老头儿一个,还有第三个,这个人还没有数。前面两个,不需要说了,就是假扮俄国贵族和他儿子的,两人的外貌特征我们很清楚,他们是被屋里的同谋放进来的。我要提请你采取措施,警官,立即逮捕童仆,这个人,我知道才来这里给你当听差,大夫。”

“小混蛋找不到了,”特里维廉大夫说,“女佣、厨师刚才都找过他。”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在这出戏里演的角色不可小看,”他说,“三个人上楼,都是踮起了脚尖走,老头走前面,年轻的跟着他,第三个不详者殿后——”

“真棒,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脱口喊道。

“哦,没什么,都有脚印叠脚印摆得清清楚楚,好在哪个是哪个昨天晚上就已经有数了。他们上了楼,到布莱星顿卧室,发现房门锁着,就用铁丝捅进去转动打开,锁孔里有使过劲留下的划痕,你们不用放大镜都看得见。

“一进门,头一招就是把布莱星顿先生的嘴堵住。他可能睡着没醒,或者吓瘫掉喊不出声。屋墙很厚,可以想见,他那细声尖叫即使来得及喊一声也听不见。

“把他拿稳当了以后,据我估计,便围住他向他摊什么事,指责他,讲明这个那个老账清算的日子到了,完全私刑性质,持续有一段时间,抽的雪茄可以看出。老头坐藤椅,用烟嘴的正是他,年轻的坐得稍靠边,他往五斗柜边磕烟灰,第三个在踱来踱去。布莱星顿,我想是叫他直挺挺坐在床上,不过这个还不能绝对肯定。

“好,这么一番之后,抓住布莱星顿把他吊起来。事情都早有安排,我相信,他们带来滑轮什么的东西,可以做成绞架。螺丝起子、螺丝钉,我猜是用来固定滑轮。但是,瞧见这支钩子,有现成的,结果叫他们省了麻烦。事情干完以后就撤离,都走掉,他们的同谋把门闩好。”

我们怀着极大的兴趣听完夜来事情经过的叙述,这都是福尔摩斯根据细微的迹象作出的推论,实在微妙,即使已经给我们一一讲明了,我们也难以领会他的思路。警探赶快要去追查那个家童,福尔摩斯和我也就回贝克街来吃早饭。

“我三点钟回来,”我们用好餐他说,“三点钟,警官和大夫都到这里来会我。案子现在还有细节疑点,希望届时一切都能明朗。”

我们邀约的人按时来到,但是我的朋友三点三刻才见回来,从他进门的神态,我看出事情进行很顺利。

“有消息吗,警官?”

“小东西被我们抓到了,先生。”

“很好,其他几个我也找到了。”

“给你找到了!”我们三个一同喊起来。

住院病人 - 图7

“给你找到了!”我们三个一同喊起来。

“哦,至少已经摸透他们的底细。这个叫什么布莱星顿的,我原来就估计到,正是警察总局掌握的知名人士,连同杀他的三个人。三个名叫比德尔、海沃德、莫法特。”

“是抢劫沃辛顿银行的一伙。”警探大声说。

“正是,没错。”福尔摩斯说。

“啊,事情这就像水晶那么清楚了。”警探说。

但是特里维廉和我疑惑地面面相觑。

“你们一定还记得沃辛顿银行大抢劫案,”福尔摩斯说,“一共是五个案犯——现在的这四个,还有第五个名叫卡特赖特。那次抢劫,银行门卫托宾遇害,七千英镑被劫走,这是一八七五年的事。这五个嫌疑犯全被抓获,可是拿不到有力的证据,一时不能定案。一帮里头最狡猾的是布莱星顿,或者叫萨顿,是他告发了其他的人。由于他提供证据,卡特赖特处以绞刑,其余三人各判十五年徒刑。前些日三个人提前好几年被释放,就决定要找到出卖他们的人,要为死去的同伙报仇,事情你们也看到了,两次找机会动手,都没能成功,第三次,你们看见了,终于得手。还有什么需要我作进一步解释的吗,特里维廉大夫?”

“我觉得你已经把事情解释得非常清楚,”大夫说,“这就肯定是了,那天他所以惶恐不安,就是因为从报上看到他们释放的消息。”

“正是这样,他说什么发生盗窃,才感到害怕,只不过是托辞。”

“但是为什么他不和你说真话呢?”

“噢,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过去的同伙要找他复仇,他这就无论如何要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掩藏住,谁也不能知道。他的秘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自己的嘴怎么肯吐露!他卑鄙恶劣,虽说如此,他仍应生活在英国法律之盾的保护下面。我相信,警官,你会看到,法律之盾没能将他保护,但正义之剑将为他复仇。”

这就是关于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大夫的奇异故事。那个夜晚以后,警方没有见到三个杀人犯的踪影。苏格兰警场推测,他们上了诺拉·克列依那号轮船,混在乘客之中出逃,结果随船覆没。这艘船数年前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多以北数十海里外遇难,全船无人生还。对那个家童的起诉,因证据不足,不予立案。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之谜的案件,各报至今都未加详细报道。

(18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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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锡拉岩礁与卡律布狄斯漩涡(Scylla and Charybdis),意大利墨西拿海峡的岩礁与漩涡,水势凶险,船入境便进退两难,传说还有女妖攫取过往船只的水手。

(2) 报喜节(Lady Day),3月15日,圣母玛利亚领受天使加百列报喜耶稣降生。

(3) 赫拉克勒斯(Hercules),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比,亦称大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