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宝石案(1)

华生医生很高兴又回到贝克街那二楼的房间。屋子里十分凌乱,可是许多破案的奇迹都是在这里起步。华生看看周围墙上的科学挂图,酸迹斑斑的化学实验长桌,墙角边立着小提琴盒,煤斗里依旧放着烟斗、烟丝。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比利这个少年的笑脸上,一个聪明伶俐的童仆,有他在屋里,多少能把大侦探身上的怪僻阴郁气息冲淡一点,填补些他的孤独。

“一切都没有变,比利。你也没有变,我想他也没有变,对吧?”

比利忧心地朝关着的卧室门瞅一眼。

“大概,他在床上睡着了。”他说。

那是夏日傍晚七点钟,宜人的天气。但是华生医生对老朋友生活无规律、没准时,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对他在这个时间睡觉毫不奇怪。

“这看来,他手上有案子在办吧?”

“是的,先生,这一阵他很辛苦。我担心他的健康呢!他脸色不好,人也瘦了,常常不吃饭。‘什么时间用饭,福尔摩斯先生?’哈德森太太问他。‘七点半。后天,’他说。他一埋头工作,那股认真劲儿你是知道的。”

“是呀,比利,我知道。”

“现在他在跟踪什么人。昨天他化装成一个找活干的工人,今天,又变成个老婆婆,差一点没把我也骗进,真的。现在我该懂点他的门道了。”他指指靠在沙发边的一把女用阳伞,半开着没有收拢,“老婆婆全套行头,这是一件。”

“是一桩什么案子呢,比利?”

比利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谈论国家重大机密。“跟你说说没关系,先生,可不能说出去呀,是王冠上的宝石案。”

“什么——就是那桩十万英镑价值的盗窃案?”

“是呀,先生,他们一定要追回来,先生。你知道,首相、内政大臣都来我们这里,两人就坐在这个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耐心接待他们,当场让他们把心放下来,答应会尽一切力量。以后又来了坎特米尔勋爵——”

“啊,是他?”

“是呀,先生,你也晓得啦。这个人是活僵尸,先生,我就要这么说他。我和首相很好说话,和内政大臣也不赖,没架子,挺平易近人的,可是就这个勋爵大人,我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也讨厌他。你不知道,反而倒是让他信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呢,不想聘请他,巴不得他破不成案呢。”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吗?”

“福尔摩斯先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噢,我们当然不希望他失败,得让坎特米尔勋爵瞧瞧厉害。可我说,比利,窗前挂个帷幕做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三天前挂上去的。我们在帷幕后面放着个好玩的东西呢。”

比利上去把帷幕拉开,露出内阳台和凸形窗。

王冠宝石案(1) - 图1

比利上去把帷幕拉开,露出内阳台和凸形窗。

华生医生不觉惊叫一声,藏的竟是他朋友的一尊本人蜡像,穿着休闲衣,装束齐全,脸偏向窗子,略低着头,像是在读书的姿势,身子深深坐在安乐椅里。比利把蜡像头取下,高高举起。

“我们把头摆出各种角度,就更显出活生生的样子了。窗帘不拉好,我还不敢碰它呢。窗帘掀起来,在街对面就能看得见。”

“这个做法我们以前也有过。”

“我还没有来吧。”比利说,他掀开一点窗帘,朝街上看,“有人,在那边远远向这里望呢。那边那个窗户,我看见有人,你过来看。”

华生刚跨前一步,卧室门就开了,瘦瘦高高的福尔摩斯走出来。他面色苍白而紧张,但举止与体态仍如以前那样干练敏捷。他一个箭步跃向窗前,将窗帘放下。

“就这样别动,比利,”他说,“刚才这样有性命危险,我的孩子。我可是少不得你哦。噢,华生,你又回老家了,见到你真高兴。你来得正是时候,关键时刻。”

“我猜也是。”

“比利,这儿现在没事。孩子也是个问题,华生。跟着我多危险,出了事怎么交代?”

“什么危险,福尔摩斯?”

“时有不测,我估计就在今晚。”

“今晚怎么啦?”

“遭暗杀,华生。”

“不可能,不可能,你开玩笑了,福尔摩斯!”

“我的幽默感尽管有限,要开玩笑,玩笑还有的是,我说的这个可不是闹着玩。不过现在没事,可以放松放松,可不是?让我喝几口酒吧?汽水机和雪茄都在老地方。仍旧坐你那把安乐椅吧,我们一切还是老样子,我挺喜欢。你大概,我希望还是没讨厌我这烟斗、这蹩脚货烟丝,不讨厌吧?这些天我都拿它来代替一日三餐呢。”

“为什么不吃饭?”

“饿一饿,思路反而清晰。噢,不用说,像你们医生,我亲爱的华生,应该知道吃东西要消化,血液集中肠胃,脑子供血就少了。我要用脑子,华生,身子其余组织是附件,所以,我是脑子优先。”

“说危险,怎么回事呢,福尔摩斯?”

“啊,是的,假如危险果真发生,那就要借助你的脑子记忆了,记住凶手的名字、地址,去找苏格兰警场,顺便代我向他们告别、祝福。凶手名字叫西尔菲乌斯——内格雷托·西尔菲乌斯伯爵。记一下,朋友,记下来!莫塞德花园西北一三六号。记下了?”

华生那张忠厚的脸急得抽搐,他很明白福尔摩斯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也很清楚他嘴上所讲的,只会轻描淡写,绝无半点夸张。华生向来是个行动派,这时便当机立断。

“算我一个,福尔摩斯,我这两天正好没事。”

“你的品德差劲了嘛,华生,你学起了新花样,骗起人来了。看你模样就是个大忙人,看诊忙得不可开交,每个小时都有人上门来求医。”

“再怎么忙也没有你这个事重要。你干吗不把那个人抓起来呢?”

“是呀,华生,我可以抓,对方也正怕我这一手。”

“那干吗不下手呢?”

“因为尚不清楚宝石被弄到了什么地方。”

“啊!比利和我讲的——失窃王冠宝石!”

“是的,一颗光芒闪耀的硕大蓝宝石。我张开罗网,鱼已入网,但是不见那宝石,这样只抓人有什么用呢?我们捉了这些人可以为社会除害,但这样还不够,我要的是找回宝石。”

“这西尔菲乌斯伯爵也是你网中的鱼?”

“是呀,而且是条鲨鱼,要吃人。另一条是塞姆·默顿,一个拳击手。塞姆,原还不是个坏人,叫伯爵给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鱼,而是一条大头王冠宝石案(1) - 图2鱼,傻乎乎给人作钓饵,也成了我网中之物,在乱扑腾。”

“这西尔菲乌斯伯爵在哪里?”

“今天上午我与他并肩而行。你以前也曾见我扮成老太婆,华生,可都没有这一回满意。他还真为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阳伞呢。‘对不起,夫人。’他说——他半是意大利人,你知道,高兴起来,特有南欧人的热情礼貌,但是一个不对劲,便是魔鬼的化身。生活万变莫测,人世无奇不有,华生。”

“他要制造事端,杀人。”

“是呀,是这样。我跟踪他到米诺里斯,斯特劳本齐老店。斯特劳本齐是做气枪的——做得相当精巧,据我晓得。可以预料,此时对面的窗上,有把枪对准这里。蜡像你见到了吧?肯定是比利让你看的。哦,这漂亮的蜡像脑袋,随时都有被子弹洞穿的可能。啊,比利,什么事?”

童仆又进来,端上托盘,放有一张名片。福尔摩斯看一眼,便扬眉好笑。

“此人亲自登门,这一招很出人意料。收网吧,华生!这家伙有胆量。他名声不小,你该有所耳闻吧,是狩猎猛兽的专业行家。他这项运动史的纪录上若能将我忝列末位,对他来说,倒是辉煌胜利,胜利辉煌。现在已经证明,他感觉到我踩上他脚跟了。”

“叫警察。”

“要叫的,现在不叫。你窗外小心看着,华生,街上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华生从窗帘边的空隙张望。

“有,门口不远,一个彪形大汉。”

“那就是塞姆·默顿——忠心而愚蠢,这个塞姆。来的先生在哪里,比利?”

“在会客室,先生。”

“听我按铃,你再带他上来。”

“是,先生。”

“要是没看见我在屋里,也照样把他领进来。”

“是,先生。”

华生在一旁,等着把门关上,看着同伴心中很是焦急。

“听我说,福尔摩斯,这可不行。这个人是亡命之徒,不顾一切,企图行刺你。”

“我不怕。”

“我一定保护你。”

“你会碍事。”

“碍了他的事?”

“不,我亲爱的朋友——碍我的事。”

“不,我说什么也不能离开你。”

“不,你得走,华生。你听我的,你从来没有违背过我的主意。这个人,当然无事不来登宝殿,可是我将计就计,他会反被我利用。”福尔摩斯拿出笔记本疾笔写了几行字。“搭车去苏格兰警场,交给侦查处尤格尔。你和警察一起回来,随即就可以把这个家伙逮捕。”

“这一着叫他好看。”

“你回来之前,我有足够时间可以发现宝石在什么地方。”他按铃,“走,我们从卧室出去。这第二出口就是以备不时之需。我们要看看他这条鲨鱼怎么样,他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他。我自有办法,你会知道,我怎么对付他。”

于是,一分钟之后,比利引领西尔菲乌斯伯爵进来的时候,房内已是空空如也。这个大名鼎鼎的打猎高手、运动家和花花公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威武的翘须覆着凶残的嘴,其上吊起一根长而弯的鹰钩鼻。他全身穿着考究,花色领结,闪光别针,晶亮戒指,上下一派浮华之气。身后房门一关,他瞪着凶狠的眼睛,四下打量,仿佛防备步步危机,处处陷阱。接着便是令他猛地一惊,他看到了窗前椅背上露出一动也不动的脑袋、睡衣的领子。他一见之下,惊惧而杀气腾腾的黑眼珠闪出希冀之光,贼眼再向四周环顾一圈看看,确定没有旁人在场,就抡起粗重的手杖,蹑手蹑脚走向静坐的人,身子一缩正要窜上去,砸下手杖,突然,卧室门开,一声冷笑把他喝住。

“住手,伯爵!不要打坏了!”

王冠宝石案(1) - 图3

“住手,伯爵!不要打坏了!”

刺客吓得往回一蹲,惶惑的脸面在痉挛。顷刻间他又举起灌铅手杖,那架势还要从假人转向这边的真人,但是,那沉静的灰色眼眸和嘲讽的微笑逼得他两臂垂向身旁。

“这件艺术品蛮不错,”福尔摩斯说道,大步走向蜡人,“法国雕塑家塔韦尼埃的作品。他制作蜡像技术之高,如同你的朋友斯特劳本齐制作的气枪一样。”

“气枪,你是说?什么意思?”

“把你的帽子、手杖搁一边桌上去。谢谢你!请坐。不妨也把手枪摘下,放在外面吧?哦,行吧,要带着坐也听便。你来可是正巧,我原本就很想找你,稍有点儿事聊聊。”

伯爵紧皱浓浓的凶眉。

“我,也是,有话,要和你谈,福尔摩斯,所以,我才来这儿。不否认,刚才我是想敲了你。”

福尔摩斯的一条腿跷向桌子边。

“我猜到,你早在动这个脑筋,”他说,“可是这种个人恩怨又是何必呢?”

“因为你管得太宽太过分,不让我太平;因为你派人断我的路。”

“我派人?绝对没有的事!”

“装什么蒜!都叫我的人反而给盯住了。两军对阵,有来有往嘛,福尔摩斯。”

“哦,不足为奇,西尔菲乌斯伯爵。不过,先请你提到鄙人姓名最好有个称呼。要晓得,我干这一行,惯例只有流氓这帮子人才放肆直呼我的姓,所以我想你会同意,不循常礼过于犯忌吧。”

“好吧,就称你福尔摩斯先生。”

“这才差不多!老实跟你说,说我派人跟踪你,你实在是冤枉人。”

伯爵轻蔑地笑笑。

“人家也是肚明眼亮看得很清楚,又不是只有你。昨天,一个糟老头,今天,一个老太婆,他们整天都盯住我。”

“有这事,先生,承蒙你恭维了。昨晚被处了绞刑的道森老男爵说过,说是司法界有了我,戏剧界就少了我,你现在也是对我的演技褒奖有加了?”

“那是你——你自己?”

福尔摩斯耸耸肩。“你看墙角,那顶女人阳伞,承蒙你好意替我从地上捡起来,就在米诺里斯,之后你才感到怀疑。”

“我要是早知道,保管你别想——”

“别想回得了这间陋室,我明白这点。我们都有一时疏忽,错失了机会。就因为你当时不知道是我,所以才有现在的见面!”

伯爵浓眉打起了重结,压在凶光可怕的眼睛上。“你这么一说,把事情弄得更糟。原来不是你派的探子,竟是你自己化装扮演,亲自出马盯住我!你承认是你盯住我,为什么?”

“要说这个嘛,伯爵,你过去是在阿尔及利亚猎狮子的。”“怎么样?”

“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是体育运动——刺激——冒险!”

“还有,为民除害吧?”

“很对!”

“那我的理由也一样是这个呀!”

伯爵跳起来,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后裤袋。

“坐下,先生,坐下!还有另一层理由,更实际的原因。我要宝石!”

西尔菲乌斯伯爵狞笑一下,坐回椅中。

“怪不得!”他道。

“你是知道的,我为那个追踪你。你今晚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是想摸一摸我的底,看我对这件事知道多少,是否有必要杀掉我。好,我不妨说,按照你的观点,那是绝对必要,这我清楚,只有一点不是,正要你告诉我。”

“哦,确实!可是请问,你指的是什么?”

“王冠宝石,现在在什么地方。”

伯爵瞪对方一眼,“哦,你要知道这个,对不对?凭什么我就能告诉你在什么地方?”

“你能,你会告诉我。”

“我怎么能?”

“你骗不了我,西尔菲乌斯伯爵。”福尔摩斯两眼盯住他,两道目光越聚越紧,像两把利箭穿透他的心窝,“你遮掩不住,我看得你一览无遗。”

“这么说,你当然看到宝石在哪里了!”

福尔摩斯拍手大乐,又轻慢地伸出一个指头点点他。“哈,你露出狐狸尾巴了,你承认了你知道。”

“我什么也没承认。”

“好啦,伯爵,你放明白点,咱们来做做交易,要不然,你准吃亏。”

西尔菲乌斯伯爵翻眼望望天花板。“你想唬我!”他说。

福尔摩斯定定地望着他,如同一位弈棋高手思索着下一步如何将死对方,随后便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知道这里头都是什么吗?”

“不,先生,我怎么知道?”

“都是你的!”

“我的?”

“是的,先生,你的事!你的事都在里头——你的亡命罪犯生涯。”

“混蛋,福尔摩斯!”伯爵两眼冒火,吼道,“你叫我忍无可忍。”

“一切都在这里,伯爵,全部事实。譬如哈乐德老太太的死亡真相,她把布莱默的产业留给你,可是被你一下子全部赌光。”

“你在说梦话吧!”

“明妮·瓦伦小姐的一生遭遇。”

“哼!你什么也捞不到!”

“还有的是呢,伯爵。这个,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里维艾拉火车上头等车厢抢劫案。这个,同年,伪造里昂银行支票案。”

“不,你这儿讲得不对。”

“那就是说我别的地方都讲对了!我说伯爵,你是打牌老手,王牌都在对方手里了,你干脆早早摊牌认输,不必浪费时间。”

“你说的这些,跟你刚才讲的宝石有什么相干?”

“放心,伯爵,不用着急!我讲话一向不喜欢太猴急,现在给你说到关键上吧。我有那么多证据都对你不利,但是所有那些先且不说,我现在办的案子,是你和你的杀手犯下的王冠宝石案!”

“胡说八道!”

“马车夫,送你到白金汉宫的马车夫,把你带走的马车夫,都在我手上掌握着。还有一个信差,他在案发地目击过你。艾奇·桑德斯也在我手中,他拒绝帮你分割宝石。艾奇已经告发了你。你已是全盘皆输。”

伯爵额上青筋暴起,一双毛茸茸的大手紧握着,因强压怒火而颤抖。他想说话,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就是我打的王牌,”福尔摩斯说,“我把牌都摊在桌面上,可是还缺一张牌,一张钻石老K,不知宝石在何方。”

“永远不会让你知道。”

“永不知道?现在,放明白点,伯爵,睁大眼睛看看形势。你要吃官司吃上二十年。塞姆·默顿也一样,那你要宝石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但是,你要是交出来——那就好,你这些重罪我来替你了断。我们不要你和塞姆的人,我们只要宝石。交出来算了,我这里马上让你自由,以后只要你谨言慎行,就行了。如果你再重操旧业——那,下不为例,这一次我的任务主要在取回宝石,并非抓人。”

“我拒绝呢?”

“哦,那就——没办法呀!——拿不回宝石,就抓你人。”

比利应刚才的铃声已经进来。

“我说,伯爵,不如也让你的朋友塞姆一起来商量,毕竟,他也是利害关系人,应该到场。比利,门外有位粗里粗气的先生,莽大汉,请他上来。”

“他不上来呢,先生?”

“不要硬来,比利,不要对他粗鲁,只要告诉他西尔菲乌斯伯爵叫他,他一定来。”

“你要做什么?”比利一走,伯爵问道。

“我的朋友华生刚才和我在一起,我告诉他,我的渔网里有一条鲨鱼,一条大头鱼,现在我要收网,两条鱼一网打尽。”

伯爵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背在身后。福尔摩斯握住睡衣口袋里半突起的家伙。

“你不得好死,福尔摩斯。”

“我本就有这种准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你,伯爵,你自己一定难免竖着断气,而不是睡着身亡。不过讲这种未来的事又何必呢,不正常,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眼前有福不享?”

这个魔头黑眼珠马上射出野兽般凶光,看那狠劲想要动手。福尔摩斯的态势与他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动枪是很不明智的,我的朋友,”他说,声音镇定,“你自己其实也清楚,你不敢开枪,即使说我给你有时间掏枪的话。枪,不是好家伙,声音太大,我说伯爵。还是用气枪好。啊!我想是贵友的脚步声,应邀来到。你好,默顿先生,街上挺冷清,是吗?”

这个职业拳击手,壮实的年轻人,有一张愚蠢、颟顸的瘦长脸,傻大个儿一尊,站在厅门口,困惑地向屋里瞧瞧。福尔摩斯温文有礼的态度他似乎从未见识过,虽然懵懵懂懂觉得有敌意,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转向狡猾的同伙征求主意。

“在玩什么花样,伯爵?这个人要怎么说?怎么回事啦?”他的粗嗓门低沉沙哑。

伯爵耸耸肩,还是福尔摩斯作出回答。

“简单一句话,默顿先生,我该说一切都已经了结。”

拳击手还是只对着他的同伙讲话。

“这家伙闹着玩儿,还是怎么回事?我这会儿可没工夫搞啥玩笑!”

“不,我不希望是开玩笑,”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我可以保证,到了晚上,你就是要笑也笑不出来啦。好了,就这样了,西尔菲乌斯伯爵,我是个忙人,时间耽搁不起,我要进卧室了。我不在这里,你请随便就是了,不用客气。我不在,也就没有拘束,你可以向你的朋友解释事情是怎么个情况。我去练一下小提琴:霍夫曼的《威尼斯船夫曲》。五分钟,回头听你最后答复。怎么权衡选择,应该很好决定了吧?让我们抓你呢,还是让我们取回宝石?”

王冠宝石案(1) - 图4

“我去练一下小提琴。”

福尔摩斯转身就走,顺手在墙角拿起小提琴。不一会儿,从关着门的卧室里传出哀婉悠扬的曲调。

“怎么回事哦,到底?”默顿着急地问,他的同伙还朝着他呆望,“宝石给他知道啦?”

“这混蛋看来知道得还真不少。吃不准他,是否全被他知道了。”

“我的老天爷!”拳击手的灰黄脸转白了。

“艾奇·桑德斯坏了咱们的事儿。”

“是他,真是他?我绝对给他好看,我上绞架也要杀了他。”

“这也没用,还是赶快决定该怎么办。”

“等一等,”拳击手说,疑惑地朝卧室门望望,“这个家伙鬼得很,得监视他,我怀疑他在偷听!”

“拉曲子还能偷听?”

“倒也是。不过也可能有人藏在幕布后面呢!这屋子里怎么挂那么些幕布帘!”他朝四周一打量,这才发现窗前那尊人像,呆呆地看着,用手指指,愣愣地说不出话。

“嗨!那是蜡像。”伯爵说。

“假的,啊?哦,吓了我一大跳!杜莎夫人(2)蜡像馆都无法比哪!活生生像他,穿的衣服,一模一样。那些幕帘子,干啥?伯爵!”

“哦,别管它幕帘了!我们时间来不及呢,没多少时间了。这宝石的事,他要把咱们押起来。”

“这混蛋他敢!”

“只要告诉他宝石弄到哪儿了,他就放了咱们,没事了。”

“啥?交出去?交出十万镑?”

“路只有一条。”

默顿挠着平头脑壳。

“只他一个人,咱把他做了,叫他闭嘴出不了声,咱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伯爵摇摇头。

“他有枪,有准备。我们一开枪,在这样的地方,很难脱得了身。另外,看样子,他掌握的情况也都给警方通报了。啊!什么声音?”

窗户那边似乎有什么声响,两人转过身去看,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蜡像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室内依旧空空荡荡。

“是街上的声音吧,”默顿说,“这关头上了,我说头儿,就看你动动脑瓜子了,你会出招对付。干掉他不行的话,那看你怎样整他了。”

“比他厉害的人,我都能玩得转,”伯爵应答道,“宝石就在我身上,贴身藏着,我绝对一刻也不离身。今天晚上该送出国,星期天之前在阿姆斯特丹切割成四颗,他不知道还有范·塞达尔这个人。”

“我原以为范·塞达尔要下星期才动身。”

“原本是这样,可现在这情况,这班船一定要走。现在你我得有一人带着宝石快溜出去,快到石庞街告诉他。”

“可是假夹底还没有准备好,不藏好在夹底带着走很不保险。”

“哦,也就这个样子带走吧,一定得碰碰运气,因为时间一刻也等不得了。”这个运动家更觉得危险迫在眉睫,他顿了一顿,再瞪着眼珠朝窗口看看,没错,刚才那轻轻的声响是街上传来的。

“那福尔摩斯,”他继续道,“我们要把他骗过,那还不容易!你知道,他这个蠢货只要宝石,不抓我们。好吧,我们答应给他宝石,提供他错误线索,等他发现上当受骗,宝石已到了荷兰,我们都出国了。”

“噢,我说,好主意!”塞姆·默顿咧嘴笑道。

“你去,告诉荷兰人要赶紧行动。这边这个笨蛋,我来对付,给他个假口供误导他,告诉他宝石在利物浦。他还在拉他该死的哭丧调,讨厌,听得我脑袋发胀!等他发现宝石根本不在利物浦,宝石早已分作四块,我们也漂洋过海啦。到这边来,躲开那钥匙孔,给你宝石。”

“你真有胆量,敢这么带在身上。”

“还有哪里比这样更安全?我们能从白金汉宫偷出来,也会有人从我们屋子里偷出去。”

“让我好好瞧瞧。”

西尔菲乌斯伯爵鄙视地瞥一眼他的同伴,没理那只伸过来的脏手。

“怎么——你还怕我抢了你?瞧你,我说头儿,你这样,我还犯不着呢。”

“行了,行了,别动火,塞姆,都这时候了,还吵什么!到窗口来,你看个仔细有多美。拿好对着亮光!拿去!”

“谢谢啦!”

一个纵身,福尔摩斯从蜡像椅上跃前一步,一把夺过了珍宝,一手捏住宝石,一手把枪口对准伯爵脑袋。两个歹徒往后退缩,变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福尔摩斯已按了电铃。

“别动手!先生们——别动手,请安静!免得打坏家具!看清楚了,你们的处境,反抗是没有用的,警察已在楼下。”

伯爵困惑莫名,还来不及发怒和惧怕。

“可,可你究竟打、打哪——?”他喘着气。

“不怪你这么惊奇。你没有觉察到,我房间有第二道门,通到这帷幕后面。我知道,掉换蜡像我自己坐好这一刹那工夫,你听见有声响,不过好运是在我这一边,结果你们的窃窃私语全让我听到。要是你们觉察我在场,你们的谈话决不会那么起劲儿生动了。”

伯爵一摊手,只好作罢。

“我们算是服了你,福尔摩斯,我看,你不愧是个魔王。”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福尔摩斯谦和地笑笑答道。

塞姆·默顿反应迟钝,半天没出声,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外面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才张口讲话。

“这一把抓得漂亮!”他说,“可我说,那小提琴还在拉着!不是还响着吗?我听到在响呢!”

“哈哈!”福尔摩斯答道,“不错,让它去唱吧!留声机真是件了不起的新发明。”

警察一拥而入,手铐喀嚓两下,两名罪犯被押上等着的马车。华生留了下来,祝贺福尔摩斯在他的荣誉史上又添了光辉的一页。两人的谈话再一次被沉着的比利打断,他又呈上名片托盘。

“坎特米尔勋爵驾到。”

“请他上来,比利,这位代表最高层的贵族名流,”福尔摩斯说,“他德高望重,就是过于保守刻板。我们与他反其道而行之怎么样?放肆一下跟他开个玩笑如何?刚才发生的事情,想必他还不知道。”

门开处,进来一位精瘦、威严的人,清癯的长脸上,垂着维多利亚中期式的乌亮鬓须,这与他的肩膀圆垂、举步轻缓的姿态不相协调。福尔摩斯上前热情迎接,握住那反应冷漠的手。

“您好,坎特米尔勋爵!这季节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屋里挺暖和,我来帮您脱大衣?”

“不必,谢谢你了,不想脱大衣。”

福尔摩斯还是按着袖口不放手。

“还是脱一脱吧!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会告诉您,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温度变化最有碍身体健康。”

这位贵族大老爷仍然推托,很不耐烦。

“我感觉挺舒服嘛,先生。也不想多停留,不过是来问问,想知道,你自告奋勇接手的任务进展如何啊?”

“有点困难——很困难。”

“我早料到,你会有困难。”

这位老大臣的言语神态之间,显出毫不掩饰的讥讽。

“人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福尔摩斯先生,所以人也必须有自知之明才好。”

“是的,先生,在下糊涂。”

“那早该知道。”

“尤其是有一点,还望您能予以指点、帮忙。”

“你现在求我指点,为时太晚了,我还以为你早有把握,一定能马到成功呢。不过,我现在还是愿意帮你一把。”

“您知道,坎特米尔勋爵,我们当然要将真正的窃贼绳之以法,这没问题。”

“你先逮住了人再说。”

“那当然。但问题是——收赃的人我们该怎么起诉呢?”

“现在谈这个问题,不是太早了点吗?”

“也该早点考虑,及早计划才是。那么,您认为凭什么证据确定收赃的人呢?”

“看宝石落到了谁手里。”

“根据这一点您就可以将他逮捕?”

“那当然了。”

福尔摩斯的大笑人们难得见到,可是这回他竟开怀大笑,他的老朋友华生记得这是绝无仅有。

“那样的话,我亲爱的先生,我不幸奉告,您要被逮捕了。”

坎特米尔勋爵勃然大怒,蜡黄的脸上肝火上升。

“放肆!福尔摩斯先生!我为官五十年,从不曾有人敢这样对待我。我公务繁忙,职责重大,先生。我没时间,也没兴趣来开无聊的玩笑。老实告诉你,先生,对你的能力,我从来就不相信。我也一直说,这个案子早应该交给官家警方处理才靠得住,你现在的行为,证实我的看法一点也没错。晚安,先生。”

福尔摩斯迅即上前一步,挡住门,拦住勋爵老爷的去路。

“等一下,先生,”他说道,“把王冠宝石带走,罪状要比暂时持有严重得多。”

“先生,太不像话了!让我过去!”

“您大衣的右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拿出来!”

“你什么意思,先生?”

“别走,别走,您拿出来。”

一会儿工夫,惊讶莫名的勋爵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颤抖的手掌上是一颗金光闪亮的硕大宝石。

“怎么、怎么、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太抱歉,坎特米尔勋爵,太抱歉!”福尔摩斯高声道,“我的老朋友在这里,可以告诉您我有个习惯,也是个小毛病,爱开个玩笑。我从不拒绝制造点戏剧效果。恕我冒昧——非常冒昧,应当承认——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把宝石放进了您的口袋。”

老勋爵看看宝石,又看看面前这张笑脸。

“先生,我搞糊涂了,不过——是的——这确实是王冠宝石。我们对你实在感激之至,福尔摩斯先生。你的幽默感,正如你所说,也实在把人搞得晕头转向,表现也太不合时宜。但是,你的专业才能令人十分敬佩,我刚才的批评至少应当收回。但是怎么——”

“案子只办完一半,细节有待补充。没问题,坎特米尔勋爵,您回去向高层报告破案成功,一定心情愉快,这或可稍稍弥补我的恶作剧之过吧。比利,送送勋爵老爷,再告诉哈德森太太,能快点送两客晚餐上来,不胜感激。”

(19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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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是全集仅有的两篇以第三人称叙述的故事之一。

(2) 杜莎夫人(Madame Tussaud,1760—1850),瑞士蜡像制模师,伦敦杜莎夫人蜡像陈列馆创办人(1835),曾任法国宫廷艺术教师,法国大革命时下狱,1802年移居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