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看到福尔摩斯走进夺人性命的房间时一刹那表情的变化,便可知他那冷静的外表下,内心燃起了炽热的烈火。他顷刻间神情紧张,表现出高度警觉,两眼发光,板着面孔,手脚跃跃欲试。他一下跑到外面草地,一下又翻窗进屋,在屋里察看,又上楼看卧室,就像一头猎狐犬奔突于猎物窝藏之处。在卧室,他迅速看过四周,接着推开窗子,这似乎又增添了他的兴奋感,他竟然探出身去,颇有兴致地朝外面一声欢呼。然后冲到楼下,翻窗出去,俯下身,脸贴草地,又跳起来,再返回屋里。他那种冲劲就像是猎人在追逐他的猎物。那灯,是普通的一盏灯,他一丝不苟地作了检查,量过灯盘的尺寸,用放大镜仔细察看套在灯罩顶部的云母防烟罩,从面上刮下一些粉末,装进一只信封,夹入笔记本。最后,当医生和官方警察到场,他招手叫牧师,我们三个人出去,走到了草坪上。

    “我很高兴,应该说我的调查,没有白费一点力气。”他说道,“我不能留在那里和警察讨论这件事。但是,我将会非常感激你,朗德里先生,如果你能代我向警官致意,再提醒他关心卧室的窗和起居室的灯;两者都有玄机,联系起来,几乎就可以得出结论。另外,警察若是想要知道进一步的情况,我乐意在鄙舍接待他们,见哪一位都行。现在,华生,我想,也许还是到别处去忙我们的事为好吧。”

    可是警察没来,也许他们不满意私家侦探插手本案,或者他们自以为另有调查方向,抱有十足的信心。但是可以肯定,随后的两天里,我们没有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在这两天时间,福尔摩斯只待在别墅里抽烟,静心思考。更多的时间是到外面散步,一去就是几个小时,回来之后一字不提去了哪些地方。只是经过了一次实验,才使我明白他的调查有了眉目。他买来一盏灯,和悲剧发生的那天早上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房间的那盏灯一模一样,往灯里灌满牧师所用的那种灯油,还准确记录下灯火燃尽所需的时间。再进一步的实验就叫人受罪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你该记得,华生,”那天下午他说道,“我们听到的各种不同报告当中,都有一点共同之处,就是都说房间里的空气,两件案子,首先进屋的人都感到的空气。你可以回忆,莫蒂默·特雷根尼斯,他陈述最后那次去他兄弟屋子的情况,讲到医生一进屋就倒在椅子上,对吗?你忘了?好,这一点我来回答是什么道理。再有,你也该记得,波特太太,女管家,告诉过我们,她进屋子就晕倒,之后打开窗户才好了。在第二起案子中——莫蒂默·特雷根尼斯自己送掉了命——你该不会忘记,我们进去,那屋子里闷得厉害,虽然仆人已经把窗子打开。那个女仆,我后来问起才发现,人不舒服了,回她卧房睡倒了。你要认清,华生,这些事实很说明问题。两起案子都有毒烟的证据。两起案子,都是屋里有东西燃烧——第一起是炉火,第二起是点灯。炉火算是有需要,但是点灯——油耗量一比较就清楚——点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为什么?这里,肯定三种情况之间有联系——燃烧、窒息的空气,最后不幸者死亡或者发疯。情况很清楚,是不是有关联?”

    “看来是这样。”

    “至少我们可以把这一点作为假设,由此推理。我们假设是这样,两起案子都有燃烧这一事实,产生气体,都发生奇特中毒现象。好,在第一案例中——特雷根尼斯的家人——燃烧物放在了炉子里。那时窗子是关着的,但是炉火燃烧,烟气自然通向烟囱跑掉相当一部分。所以可想而知,毒气作用就不大,就比第二起案子弱。第二起案子中,毒气能逸散跑掉的很少。所以结果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第一案,只有女人丧命,也许是女性机体更加敏感,经受不住的关系,另两人表现出暂时性的,也可能就是永久性的精神错乱,显然都是毒药所起的作用。第二案中,毒气则产生了完全、充分的效力。由此可见,是燃烧产生毒气致人死命,这个推论可以成立。

    “我头脑中有了这一根链条的推理后,自然要在莫蒂默·特雷根尼斯屋子里找一找残存的有毒物质。最明显的地方需要找的,就是油灯上的云母防烟罩。果然没错,让我发现上面有细小片状的粉末,在边缘发现一圈褐色的粉末,还没有燃烧尽。我从上面取了一半,你应该看到,放进了信封。

    “为什么只取一半,福尔摩斯?”

    “不要全部取走,我亲爱的华生,我不是这种人,做事不能断了官方警察的路。我把我发现的物证也都留给他们。还有有毒物质留在防烟罩上,只看他们有没有脑子去发现就是了。现在,华生,我们来点灯,但必须充分预防,把窗子打开,以免这儿两位对社会尚有用处的人士太早送掉性命。你靠窗口,坐那把扶手椅。这可不是儿戏,丝毫大意不得,一般人是万万不肯试的。噢,你能有辨别力,对吧?我想,我很了解我的华生。我搬这椅子坐在你对面,这样我们面对面,与毒药相隔距离都一样。屋门半开着吧。我们两人的位置,彼此相望,把实验进行到底,情况一不对头就马上中止实验。清楚了吗?那好,我拿这粉末——也就是剩下的这药粉——从信封里倒出来,搁在点着的灯火上。好了!现在,华生!我们都坐好了,且看情况发展如何。”

    不多一会儿,情况就来了。我刚坐好,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麝香味,马上有了感觉,难过要呕。气味一上来,脑子就不管用了,思想控制不住了。眼前出现一团翻滚的乌云,心里在告诉我,这团惊心动魄朝我猛袭而来的乌云里,虽然看不见,但潜伏着全宇宙所有难以言喻、难以形容的恐惧,所有一切魔怪的不可想象的邪恶。隐约的幻象、幽灵在乌黑的云际翻腾、飞舞,都在作态恐吓、威胁逼近过来,一个讲不清什么模样的人形,飘然来在门前,阴影一笼罩就夺走了我的魂魄。一股凛冽的阴惨恐怖之气将我凝固,我感觉根根头发倒竖,双目鼓出,嘴巴大张,舌头僵直伸吐,失去知觉。脑子被捣搅成了糨糊,神经戛然崩断。我想要高声大喊,可是晕眩中,仿佛只感到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嘶哑作响,喊不出来,而且遥远得很,使唤不动。当我竭尽全力要挣扎摆脱,要穿越那团死缠的乌云时,朝福尔摩斯的脸上望去,只见他一脸的死白、僵硬,呆板——就是我见到的那死人的面相。正是这一形象,给我以强刺激,我霎时神智一闪,用尽力气,从椅子上扑出去,双臂抱住福尔摩斯,一起向门口跌滚,终于挣扎在了屋外的草地上,并排躺着,意识到了美好的阳光。阳光穿越把我们困在阴曹地府的恐怖乌云,乌云缓缓地飘离我们的心灵,像迷雾消散了,景致显现,于是平静的理性回来了。我们便从草地上坐起身,擦擦又湿又冷的前额。两人会心地互相对望,端详彼此经历了这场以身试毒的惊魂犹存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