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不想这样,先生,”他直率地答道,“这道坎我是跳不过去了。不过我要赌咒说句话,我没想要谋害肖尔托先生,是那个畜生汤嘎,他吹的毒针害死了他。这事我没份,先生,事后我还伤心呢,像是死了自己人似的。为这事,我还拿绳子抽了他一顿。可人已死,又回不来。”

    “抽支雪茄,”福尔摩斯说,“你身上都湿了,我这酒你喝上一口,驱驱寒。那么,我问你,这么个矮小没力气的黑人,你凭什么指望他能够制服得了肖尔托先生,好让你拉绳子爬窗进屋呢?”

    “听您这么说,就像您是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似的,先生。我本想这房里是不会有人了,他一家的生活习惯,我都摸得挺熟悉,这个时间,肖尔托先生总是下楼吃晚饭去了。这桩事情我是不想隐瞒的,要想给自己辩护,最好的辩护就是照实讲话。当然啦,那天要是老少校在那里,那我就要勒死他,眼也不眨一眨。我捏死他,还不像捏个烟头似的那么容易。可是为小肖尔托,我犯法,实在该死,划不来,我跟他又无冤无仇。”

    “现在由苏格兰警场阿瑟尔尼·琼斯先生对你执行拘押。他要把你带到我那儿去,让我来问你作案的全部过程。你必须老老实实坦白招供,你能这样的话,那我还可以帮你一点忙。我考虑,我给你作证,那毒刺的毒性很快,没等你爬进屋子,人已经死掉了。”

    “他是已经死掉了,先生。等我爬进窗子里去,看见他脑袋歪在肩上,咧开嘴,朝我怪笑,把我吓了一跳呢。从来都没见过这么个样子。我真的火了,先生,要不是他汤嘎跑得快,我简直要把他宰了。他就慌了,丢下那把锤子,连一袋毒镖丢掉都不知道,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这我敢说,给您捡到了线索。您是怎么根据这点线索就能追过来,这我可纳闷了。这事我一点都不恨您,可实在是很叫人奇怪。”他苦笑一下,又说道,“您看,我有正当权利,五十万英镑应当归我。我的前半生在安达曼修防波堤修掉,看来这后半生又要到达特穆尔高原(1)去挖沟挖掉了。我从头一天碰上那个生意人阿奇米特,搞上了这阿格拉财宝,就此倒上了霉。这批财宝,谁沾上了边,谁就倒足了霉。那个阿奇米特被谋杀了;肖尔托少校,财宝让他心惊肉跳过不好安定日子,还让他犯下罪孽;我自己,逃不脱终身苦役的下场。”

    这时,阿瑟尔尼·琼斯的一张大脸伸进船舱里来。

    “你们倒话起了家常,”他说道,“让我喝上一口酒,福尔摩斯。要说呀,我们大家都得庆祝,可惜那一个没叫咱们给活捉。也没法,由不得你。我说,福尔摩斯,亏得您计划安排周到,把他们给追上。”

    “好结果就是功德圆满嘛,”福尔摩斯说,“可真不知道曙光号能有那么快。”

    “史密斯说,曙光号这条船,在泰晤士河上是数得过来的。今天只要再有一个人帮他搭一手开船,我们永远别想赶得上他。他赌咒发誓说,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上诺伍德的事。”

    “他是一点不知情,”人犯叫道——“我一个字也没跟他讲。听说他这条船快,我就向他租下来。我们什么也没和他讲,只给他不少钱;还说好,把我们送到格雷夫桑德开往巴西的埃丝梅拉达船上,他可以另外再得一大笔钱。”

    “嗯,他没事,我们也不会硬找他事。抓人,当然出手得快,判刑就不能讲出手快,要慎重了。”看到琼斯在拿住的囚犯面前摆出神气的架势,且不免趾高气扬起来,很是发噱,歇洛克·福尔摩斯对此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我看得出这番宏论也是明显说给他听的。

    “就要到沃克斯霍尔桥了,”琼斯说,“您上岸吧,华生医生,带上宝盒。要知道,我这样做是担着责任呢,这是不合法的。不过,当然也是啦,讲话得算数,事先说好了的嘛。不过,公事公办,我得派一名警官陪您一同前往,这宝物非常贵重,不同一般。您准备乘车,对吗?”

    “准备乘车。”

    “可惜没钥匙,先得开列一份清单。您还得把盒子砸开来,钥匙哪里去了?问你哪!”

    “在河底下。”斯莫尔不情愿地回答。

    “哼!你制造这点麻烦完全多余,我们把你人赃俱获,丢掉把钥匙管个屁用!不过,医生,不用我叮嘱您了,千万小心。去警署以前,把宝盒带回到贝克街来,我们一起等您。”

    在沃克斯霍尔他们送我上岸,我捧着沉重的铁盒子,由一位和善、爽快的警官陪伴,坐马车只一刻钟就到了塞西尔·福雷斯特夫人的家。女仆开门看到我这么晚来访很感惊讶,她说塞西尔·福雷斯特夫人晚上出去了,恐怕要深夜才能回来,只有莫斯坦小姐在休息室里。我于是捧了宝盒去休息室,警官留在马车上等我,对我很放心。

    莫斯坦小姐坐在敞开的窗前,身穿白色半透明的衣服,颈、腰部略呈红色,在透过罩子的柔和灯光下,她倚坐在藤椅上,灯光映照着她甜美庄重的面容,把她一头鬈曲浓密的秀发晕染得金光闪闪。她洁白的胳膊和手搭在椅子边,整个的姿态和神情诉说着内心的忧郁,引起人无限的爱怜。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就站了起来,突然的惊奇和快乐,使她那苍白的双颊变红了。

    “我听到马车到了,”她说道,“心想福雷斯特夫人回来得真早,没想到是您来了。您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我给您带来了比好消息还好的东西。”我说,把宝盒放在桌上,一副高兴、轻松、快活的样子。其实,我是另有一番说不出的苦味在心头。“我带来给您的东西比什么好消息都要好,我给您带来了财富。”

    她向铁盒看了一眼。

    “就是那宝物吗?”她问道,声音很冷淡。

    “是呀,里面就是阿格拉大财宝,一半属于您,一半属于撒迪厄斯·肖尔托先生。你们两人各得二十万英镑之巨。您想想,每年利息就是一万英镑。英国没有更富裕的年轻女士了吧!这不是大可庆幸的事吗?”

    我的高兴表示得大概有些过分,她察觉到我的祝贺是一只不含金的金戒指,并非真诚。我见她稍稍抬了一下眼眉,不自然地望我一眼。

    “要说我得到了宝物,”她说,“那是多亏您的帮助。”

    “不,不,”我答道,“不是我,应该是我的朋友福尔摩斯。我即使用尽心思,也永远找不出线索,全靠他有高超的分析才能,终于破了案,最后还差一点丢了命呢。”

    “请您坐下,告诉我经过情形,华生医生。”她说。

    我大致讲了上次见她以后所发生的一切。福尔摩斯的侦破手段;发现了曙光号;阿瑟尔尼·琼斯也来协助;晚上出击,泰晤士河上惊险的追捕。她倾听着我的叙述,紧张得张着嘴,眼睛都不眨一眨。我讲到飞来毒镖,危险得差一点点就中镖的时候,她脸色忽然惨白,我真怕她要晕倒。

    “不要紧,”她说道,我赶快倒一杯水给她喝,“没事。听到我让朋友们遭到这样的生命危险,我心里一阵子受不住了。”

    “这都已经过去,”我答道,“也没事。详细情况我不讲了,叫人听了寒心,让我们谈点高兴的事吧。瞧这宝盒,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高兴的吗?我特地征得允许带来这儿,先让您看看,想叫您放心、开心。”

    “这再好也没有了,我很高兴。”她说道,但是,语气中并没有显露出真正的高兴。很明显,她觉得这宝物费了那么大的心血才拿回来,不可不这样表示一下,否则就太有悖情理。

    “这盒子实在美极了!”她说着,弯腰仔细观赏,“我想是印度的产品吧?”

    “是的,是贝拿勒斯(2)的金工制品。”

    “哟,这么重呀!”她叫道,试着把盒子抬了抬,“这盒子就很贵重呀。有钥匙吗?”

    “给那个斯莫尔丢到泰晤士河里了,”我回答,“拿福雷斯特太太的拨火棒借用一下。”

    铁盒正面有一个粗重的铁环,做成一尊坐佛的形象。我拿拨火棒的尖端插入,做杠杆向外撬动。铁环嘣的一声跳掉,我手指抖抖地把盒盖掀开,我们两人站在那里,都惊呆了,是只空盒!

    这铁盒的每面盒板都有三分之二英寸厚,怪不得那么沉,非常结实坚固,做工极精致,是专门用来藏宝物一类的箱子。可是里面连宝物的影儿也没有,是只一无所有的空盒。

    “宝物丢失了。”莫斯坦小姐平静地说。

    我听到这句话,理解其含义。一个巨大的阴影终于从我心灵中瞬息烟消云散。我说不出这件阿格拉巨宝压在我心头有多么沉重,现在倒是被挪开了。虽然,这也可以说是自私、不诚、愚蠢,可是除了我们两人之间的金钱障碍已经除掉,其余的我都不予考虑,不愿顾及。

    “感谢上帝!”我心底深处的话不禁脱口而出。

    她看着我,立刻露出带着疑问的笑容。

    “您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道。

    “因为,我敢向你开口了,”我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因为,我爱你,玛丽。我一个普通的男人,可以爱上一个普通的女人了。这宝物,这财富,一直封住了我的嘴。现在好了,财富没有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多么地爱你呀。所以我说:‘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