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译员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长久亲密相处,但从来没有听他讲起过他的亲属,也很少听他谈起他的早年生活。他这方面的谨慎保守、轻易不言,让我感觉他好像有点不重亲情人意,以致有时候我也要把他看成是个孤僻的怪人,一个有脑无心的人,一个智力超群而缺乏人情味的人。他对女性疏远,不喜欢结交新朋友,这两者是他不热情的冷漠性格最典型的表现,不过再怎么也不至于无情到连自己的家人都绝口不提。我不禁会想,他可能是孤儿出身,没有亲属在世。但是有一天,叫我感到十分奇怪,他开始谈起他的弟兄来了。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们茶余闲聊,东拉西扯,漫无目标,从高尔夫球俱乐部谈到黄赤交角(1)的原因,最后谈到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问题,讨论的要点是,一个人的特殊才能有多少出于遗传,有多少出于自身早年的训练。

“拿你自己来讲,”我说,“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好像很明显,你敏锐的观察力,独到的推理能力,都取决于你自身有系统的训练。”

“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他思索着回答,“我祖上都是乡绅,自然过的是他们乡下人那个阶级的生活。但是应该说,我的这点能力一脉相承于祖先,可能还受惠于我的祖母,她是法国画家吉尔内(2)的姊妹。艺术血液是最具有特质性的。”

“你怎么知道是遗传因素呢?”

“因为,我的兄弟迈克罗夫特这方面的能力比我还要高。”

这对我倒又确实是一桩新闻,居然英国还有另一个人具有如此独特的才能,那警方和社会怎么竟丝毫不曾与闻?我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带点意思是说,我的同伴出于自我谦虚,有意把他的弟兄抬高了。福尔摩斯对我这个疑问报以哈哈大笑。

“我说亲爱的华生,”他说道,“我不能同意有些人把谦虚列为美德。从逻辑角度看,事物本身是怎么样,那就应该是怎么样。贬低自己,也如同夸大自己的能力一样,都有悖于客观真理。因此,我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能力高过于我,你要相信我讲的是实实在在的话,一点不假。”

“他比你小吗?”

“比我大七岁。”

“那怎么会一无所闻不出名呢?”

“哦,他在他那个圈子里可是大名鼎鼎。”

“什么圈子?”

“哦,比如说在第欧根尼(3)俱乐部。”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名称的地方,所以面露疑惑的神色,这时福尔摩斯掏出表来看看。

希腊译员 - 图1

这时福尔摩斯掏出表来看看。

“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特别之中的特别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又是个特别之中的特别人物,他经常是五点差一刻到八点差二十分这段时间里待在那个地方。现在是六点,趁这夕阳无限好,你有意散散步的话,我很高兴把我说的这两个‘特别’向你介绍介绍。”

五分钟以后,我们上了街,向摄政广场走去。

“你一定奇怪,”我的同伴说,“迈克罗夫特为什么不用他的才能来搞侦探工作,可是这个工作他不干。”

“可我听你说——”

“我说的,他的观察和推理能力都在我之上。如果侦探艺术可以在安乐椅里从头至尾完成推理,那我弟兄就是举世无双的刑案大侦探。可惜他没有这个雄心,也没有这个精力。要他检验一下自己的解决方法行不行他都不干,宁可给人说他错,他都不愿意费事来证明自己对。我是一再地向他请教问题,以后事实证明得到的解答个个都正确。但是案子要提交法官或陪审团,问题需要调查,他不参与,实际工作他绝对不卷入。”

“那么说,他不从事这个职业?”

“根本不是。我是吃饭的营生,在他不过是闲暇爱好,不当正经事。他的数学才能那就更加出众,所以在政府各部门负责财务审计。迈克罗夫特住在蓓尔美尔街,拐个弯就是白厅街(4),他每天去白厅,早出晚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其他活动,没有其他去处,要么就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就在他住处的对门。”

“这个名称没听说过。”

“很可能没听说。伦敦这地方有不少人,你知道,有的生性疑人避人,有的厌恶人际关系,不愿与人多有交往。不与人为伍,但是舒舒服服的椅子、新到的期刊画报,倒是与之为伍,乐此不疲。所以,因为这批人的需要,第欧根尼俱乐部才应运而生,它容纳了都市中人最爱孤独、最不爱交际的居民群。俱乐部中人不允许关注他人事情,除了在会客室,绝对不许交谈,若有三次违规,提交到俱乐部委员会,即予除名以示惩戒。我兄弟是俱乐部发起人之一,我觉得那地方的气氛安乐怡情,十分宜人。”

谈话间,我们转过詹姆斯街尽头,已经来到蓓尔美尔街。福尔摩斯在离卡尔登亲王府不远的一个门前止步,关照我不要开口,把我领进大厅。我透过玻璃隔窗望进一间宽敞豪华的房间,里面坐有好多人,一个个找角落向隅而坐,都在看报。福尔摩斯领我走进一间小屋,窗外就是蓓尔美尔街。他离开一会儿,很快带了一个人回来,我一看就知是他弟兄。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歇洛克要高大雄壮得多,是个很肥实的胖子。他的面盘较宽,但是如同他兄弟的模样,也是一副极机警敏锐的脸相。他的眼睛特别明亮,灰眼珠,水汪汪,似乎一直在凝神深思,这种眼光我只有在歇洛克聚精会神的时候才看到。

希腊译员 - 图2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

“我很高兴见到你,先生,”他说,伸出像海豹掌那样宽阔肥厚的手,“自从你给他作记载以来,我到处听到歇洛克的名字。噢,对了,歇洛克,上星期我等你来,跟我讲那件庄园宅屋的案子,我担心你会办不下来。”

“没问题,我已经解决了。”我的朋友微笑着说。

“当然是亚当斯干的了。”

“是的,是亚当斯。”

“我一开始就认定他了。”两人一起在俱乐部凸肚窗边坐下。“想要观察人研究人,这正是个好地方,”迈克罗夫特说,“看!对象说到就到。看这两个人向我们走过来,就把他们做例子吧。”

“一个是撞球记分员,还有旁边那个呢?”

“正是,没错。旁边那个你怎么看?”

那两个人在窗对面停了下来。我看得出,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记分号,那是撞球的标志,另一个矮小、黑皮肤,帽子扣在后脑勺,腋下夹几个购物包。

“我看是,一个老兵。”歇洛克说。

“最近刚退伍。”他弟兄说。

“我看,是在印度服役。”

“是个军士。”

“我猜,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说。

“死掉老婆。”

“有一个孩子。”

“不止一个,我说好兄弟,不止一个孩子。”

“真行,”我大笑道,“可就有点玄了!”

“没错,”福尔摩斯答道,“不难看出,他那个神态,雄赳赳的样子,晒黑的皮肤,这就是个军人,还不是列兵,还是刚从印度回来。”

“退役不久这一点,可以从他穿的靴子看出,还穿着那种所谓的炮弹靴。”迈克罗夫特说。

“走路跨步不像骑兵,歪戴的军帽,从一边眉骨上的皮色比较白可以看出。这人的体重不符合当工兵,他是炮兵。”

“看他满面哀容,表明死了亲爱的人。他自己上街买东西,从这个情况看,死的是老婆。买的都是儿童的东西,瞧见了吧,买了个拨浪鼓,有一个孩子还很小。妻子很可能产褥热去世。看他胳膊下夹有童书,说明还有一个孩子要操心着呢。”

这时我才相信我朋友的话不虚,他哥哥观察力之敏锐确实还在他之上。他向我瞥一眼,笑笑。迈克罗夫特拿出玳瑁盒来取鼻烟,用一块大红丝巾把掉在胸前的烟末拂去。

“有件事要讲讲,歇洛克,”迈克罗夫特说,“这事挺合你心意——一桩很独特的案子——提到我这里来分析判断。我是实在没有精力研究透彻,马马虎虎又不行,只作为推理思考的一种乐趣,充其量如此。你要是有意听听情况——”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非常愿意。”

他兄长从记事手册上撕下一页,写张便条,按了铃,将便条交给侍者。

“我请梅拉斯先生到这里来一下,”他说,“他就住在我楼上,我和他已经有点熟了,所以他有什么为难事就来找我商量。梅拉斯先生据我知道是希腊血统,一位语言专家,精通多国语言。他的生活来源,就是一半靠法庭上当翻译,一半给下榻诺森伯兰大道各家旅馆的东方富翁当向导。我想还是由他自己把离奇的经历讲一讲吧。”

几分钟后,来了一位壮实的矮个子,橄榄色的皮肤、煤黑的头发,说明他是南欧人,但讲的一口英语像是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同歇洛克·福尔摩斯热情地握手,知道这位刑侦专家有心要听他的奇怪经历,一双黑眼睛直闪着喜悦的光芒。

“我知道,警察不会相信我——不相信我讲的话,不会相信,”他悲戚地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事,他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可是我的心情,永远也不会平静,我要知道脸上贴胶布的人到底是什么下场。”

“你讲,我仔细听着。”歇洛克·福尔摩斯说。

“今天晚上,是星期三,”梅拉斯先生说,“噢,那是星期一晚上——也就是两天之前,你知道——发生事情了。我是个翻译,我的这位邻居想必都告诉你了,我能翻译各种语言——差不多各种语言都能翻——可我是希腊人,取的希腊名字,最精通自己的语言,所以我主要是翻译希腊语。好多年了,我是伦敦头牌希腊语翻译,我的名字各旅社都知道。

“我经常被要求随叫随到,没一定的规定时间,外国人遇到困难了,要叫我,旅游客人到得晚了,也希望我帮忙服务,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毫不奇怪,星期一夜里,一个穿着时髦、名叫拉蒂默的年轻先生来我住处,叫我上他的马车,车已经停在门口。有个希腊朋友来看他,谈生意,他说,他只能讲本国语,别的话都不会,翻译就必不可少。他给我打招呼说他家不近,在肯辛顿,得走一程距离。看他样子非常着急,刚出门下台阶,他就忙不迭把我往车里推。

“一进车,我马上觉得有点不一样,这不是伦敦街上寒酸的普通四轮马车,车厢要宽得多,装饰旧了破了,可是原来是相当考究的。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对面。我们经过查林十字街,转到沙夫茨伯里大道。一进入牛津街,我就想提醒他不对头,到肯辛顿这是在绕远路,可是一看对面那举动、架式,我把话噎住了。

“他从怀里抽出一根灌了铅的大头短棍,打得死人的棍子,前后舞那么几下,显示重量、威力,然后一言不发,把短棍在身边一放,回头把两旁玻璃窗拉起来。我吃惊不小,窗上都已蒙了纸,不让我望得见外面。

希腊译员 - 图3

“窗上都已蒙了纸,不让我望得见外面。”

“‘很抱歉,你看不到外面,梅拉斯先生,’他说,‘这是不想让你看到我们经过些什么地方。要是你认得经过的路,对我可能不大方便。’

“你可以想见,听到这个话,我简直要昏过去。对方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想跟他动武,即使他没有家伙,我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样子太不像话了吧,拉蒂默先生,’我都结巴了,‘要知道,你这样是非法的。’

“‘真是失礼了,没办法,’他说,‘不过放心,我们会补偿你的。同时我也得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晚上,你想报警,或是想做不利于我的事,你的情况就严重了。我提醒你记住,没人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无论在这车里,或是到我家里,你都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说得心平气和,可是声音刺耳,言词充满威胁。我坐着不出声,心里纳闷到底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绑架我。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清楚的,我若反抗,没有好处,我也就只得听天由命吧。

“大概赶了两个小时的路,我根本无法知道是去什么地方。有时跑得咯噔咯噔响,说明是石板路,其他时间平稳无声,那是沥青路。除了听声音变化,再也没有征兆可帮助我猜测是在什么地方。两边窗上报纸遮得密不透光,车厢前面的玻璃窗早用蓝帘子挂住。离开蓓尔美尔街的时候是七点一刻,等马车停下来,我看表是八点五十分。车窗摇下,我望见一个低低的拱门,上方亮着一盏灯。我被赶下马车,门开,我已经到了房子里面。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模糊的印象好像两边是草地和树木。这里是私宅庭院,还是田园乡下,我都没法说得清楚。

“一盏彩色罩煤气灯,火头调得很小,屋子里好像很大,挂着一些画,此外什么也看不见。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出开门的是个矮小、猥琐、塌肩拱背的中年人,他朝我转身的时候,亮光一闪,才知道戴有眼镜。

“‘这是梅拉斯先生吧,哈罗德?’

“‘就是。’

“‘做得很好,很好!我们没有恶意,梅拉斯先生,说真的,不过就是因为没有你,我们办不成事。要是你跟我们诚心合作,你绝不会后悔。可如果你要耍花招,只好让上帝保佑你了!’他说话腔调又急又咬牙切齿,夹几声格格格干笑,他给我的印象比那个青年还要可怕。

“‘要我做什么事?’

“‘不过是向一位来访的希腊先生问几个问题,再让我们知道答案。不过,不叫你讲的话你不要讲,否则——’他又发出格格的干笑,‘叫你回到来的路上去。’

“他说着就打开一扇门,领我进一个房间,里面装饰好像很豪华,但是也只有一盏半暗的灯照明。屋里很大,我脚下的地毯,踩着感觉又厚又软,是高级地毯。我看出有几张丝绒面椅子,一座高高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台,壁炉台一旁好像是一副日本铠甲。灯底下有一把椅子,老头指指叫我坐下。年轻人离开了,但忽然又从另外一扇门回来,领进一个人,穿着宽大的睡衣,慢慢地走过来。他走到半明不暗的灯光底下,我才看得稍清楚一些。一看这个人的脸,叫我浑身寒战。他面如死灰,已无人色,憔悴消瘦,一对发亮的眼珠外突,是个有气无力的人了。比身体瘦弱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脸上贴有打叉的胶布,嘴上封着一块大胶布。

希腊译员 - 图4

“一看这个人的脸,叫我浑身寒战。”

“‘石板拿来了吗,哈罗德?’老头大声问,那个已经脱了人形的人颓然坐进椅子里,‘让他手松开了吗?那好,现在给他笔。你来问问题,梅拉斯先生,他写答案。先问他,他是不是准备在文件上签字?’

“这个人的两眼在冒火。

“‘绝不!’他在石板上写了希腊字。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按照身旁暴君的吩咐发问。

“‘除非我亲眼看到她结婚,由我认识的希腊牧师主持。’

“一阵恶毒的干笑。

“‘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我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

“就是这么几个问题和回答,半问半写地进行。

“我还得一再地问他是否答应在文件上签字,我还是一再得到同样愤怒的回答。但是忽然我想到了好主意,问话当中夹一点私话,先是无关紧要的话,试试旁边两个家伙听不听得懂。结果发现他们木然不知,毫无反应,我就胆子大起来。没问题,可以这样做。我和他作了这样一些对话:

“‘你顽固没好处。你什么人?’

“‘不怕。我初次来伦敦。’

“‘要命不要,看你自己。来了多久?’

“‘听便。三星期。’

“‘产业永远没你份。怎么折磨你?’

“‘也落不到恶棍手里。不给饭吃。’

“‘签字就自由。这什么地方?’

“‘不签。不清楚。’

“‘一点也不替她着想。你叫什么名字?’

“‘不信她会这么想。克莱蒂特。’

“‘签字就能见她。你哪里来?’

“‘宁愿永不再见。雅典。’

“只要再有五分钟,福尔摩斯先生,我在他们鼻尖底下一定可以了解到全部情况。下面再问一句,事情就有可能大致明白。可是正在这当口,门开了,一个女人进屋来。我看不太清楚,只看出高高的个头,很好的身段,黑头发,穿着宽大的白睡衣。

“‘哈罗德,’女人说,讲的是咬音不准的英语,‘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这儿多闷呀,只有——哦,我的天,这不是保罗吗!’

“最后说的是希腊语,就在这一刹那,被问话的这个人猛一下把嘴上的胶布扯掉,尖声大叫:‘索菲!索菲!’就冲向女人。女的张开双臂,两人刚拥抱一起,年轻人上来一把抓住女的,推出房门。老头毫不费力拉了瘦弱的被害人从另一个门出去,屋里这会儿只剩我一个人。我一下子跳起来,脑子忽地想,赶快乘机看清楚这屋子是什么样的地方,好掌握线索,可是,还好我没挪步,刚抬头,就看见老东西已经站在了门口,两眼直盯住我呢。

希腊译员 - 图5

女的张开双臂,两人拥抱一起。

“‘好了,梅拉斯先生,’他说,‘你看,私事不避你,我们多信任你,没把你当外人。本来不必麻烦你的,我们原来有个会希腊语的朋友担任这个协议洽谈的翻译,不巧有急事被召回东方去了,那就得另外找人来替代。很幸运,听说你的水平很高。’

“我点点头。

“‘这儿是五英镑,’他说,向我走过来,‘这个,我希望,这点意思足够酬谢了。不过请记牢,’他补上一句话,手轻轻拍拍我胸膛,格格格地笑,‘这事向个活人讲出去——只要是一个人,那就当心——那就叫上帝怜悯你的灵魂啰!’

“真没办法告诉你,这个卑鄙龌龊的人搅得我心里有多恶心,又多害怕。这时灯光直照着他,我把他看得清楚了,他瘦脸发黄,留一小撮尖尖的枯草似的胡须,说起话来把个脸凑着你,嘴唇、眼皮在那儿痉挛地抖,像是患圣维特斯舞蹈病(5)。我不禁想,他一会儿一会儿地笑,也是一种神经病症状。他脸上最怕人的,还是那双恐怖的眼睛,铁灰发青,从眼底透出阴毒、凶狠的光。

“‘只要你一讲,我们就会知道,’他说,‘我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现在走吧,马车正等着,我朋友一路护送你。’

“我急忙穿过前厅,登上马车,又顺眼看了一下树木、花园。拉蒂默先生寸步不离,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静默之中又是漫长的路程,车窗依然拉起,最后,已过了午夜,马车停住。

“‘你这儿下吧,梅拉斯先生,’送的人说,‘对不起,离你家还有一段路,只好这样,没办法。你想要跟踪我的马车,那就是你自己找死。’

“他说着就打开车门,我跳下车脚跟还没站稳,车夫就一鞭子,马车一溜烟跑掉。我惊魂不定,四下里望望,是一片无人的荒野,只有黑压压的灌木乱树。远处有一排房屋,上层零零星星亮着几扇窗户,另一边,看见有铁路红色信号灯。

“载我来的马车已经不见踪影。我站着不住环顾四周,猜想是在什么地方。这时,发现黑暗中有人向我走来,走近了才看出是个铁路站上的脚夫。

“‘劳驾问一声,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希腊译员 - 图6

“劳驾问一声,这里是什么地方?”

“‘旺兹沃思公地。’他回答。

“‘进城能乘火车吗?’

“‘约莫走上一英里,到克拉彭枢纽站,’他说,‘你正好赶得上维多利亚末班车。’

“所以这么着,我的历险到此结束,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我遇见的是什么人,除了跟你说的这些事,其余全然不知。但是,有一桩肮脏勾当,那是清楚的,只要办得到,我要帮助那个不幸的人。全部事情昨天早晨同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讲了,随后向警方报了案。”

听了这番离奇惊人的经历,我们默默静坐了几分钟,然后歇洛克望了望他的哥哥。

“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迈克罗夫特拿起旁边桌子上一份《每日新闻》。

兹有希腊绅士保罗·克莱蒂特,来自雅典,不通英语,另有希腊女士名索菲,两人均告失踪。若有告知下落者,当予重谢。X2473。

“各家报纸都登了这条启事,但没有消息。”

“希腊使馆知道了吗?”

“我问过了,他们完全不知道。”

“那么,向雅典警察当局发电报吧?”

“歇洛克是我们家精力最充沛的人,”迈克罗夫特转身对我说,“那么,你当仁不让,接手下来,有什么好消息,快告诉我。”

“当然,”我的朋友说,从椅子上起身,“我会告诉你的,还会告诉梅拉斯先生。同时,梅拉斯先生,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小心,时刻警惕,因为不用说,那伙人看到启事,就知道是你告发的。”

我们一起走回家,福尔摩斯在电报局发了几份电报。

“你看,华生,”他对我说,“这晚上我们不虚此行。以往我有好几桩案子,都是通过迈克罗夫特的手转给我的。刚才这个案子看来可能性只有一个,特点倒有好几个。”

“你有解决办法了?”

“噢,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么多线索,要是没法顺藤摸到瓜,那是怪事的怪事。事实情况听下来,你一定已经有了自己的推理猜测。”

“是的,不过还很模糊。”

“怎么个想法,说来听听?”

“很明显的地方是,希腊姑娘受了名叫哈罗德·拉蒂默的英国青年拐骗。”

“在哪里被拐骗?”

“可能是雅典。”

福尔摩斯摇摇头,“这个年轻人一点希腊语都不懂,女士的英语还过得去。推理结论——女的来到英国已经有一段时间,男的根本没有去过希腊。”

“这么说的话,我们可以猜测女的是到英国来旅游,是哈罗德把她勾引上了。”

“非常可能。”

“后来她弟兄——想必两人是亲属关系,是兄长——从希腊赶来阻止,没想哥哥自己落到了年轻人和他的同党手中。他们把他私禁起来,暴力威胁,要他签下什么证书图谋姑娘的财产——他可能是这笔财产的受托人——要转让给他们,他当然不答应。为了和他沟通讲条件,需要找个翻译,这就找到梅拉斯先生头上,以前可能还用过别人。姑娘不知道哥哥来了英国,是这天偶然碰上发现的。”

“很对,华生,”福尔摩斯高声道,“可以肯定,你的分析与事实差不了多少。你看我们已经胜券在握,唯一担心是他们会突然下毒手,我们要争取时间,抢在他们前头。”

“怎么才能找到他们住的地方呢?”

“唔,如果我们的假设正确,姑娘的名字,现在叫或者曾经叫过的名字,应该是索菲·克莱蒂特,这样,找她就不困难。我们主要寄希望于此,因为她哥哥完全没人知道。哈罗德这个人,明摆着同姑娘的关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起码好几个星期——她哥哥等到获悉此事,才赶过来,都得有点时间才行。如果这个期间他们住的地方没有动过,那么迈克罗夫特登报的启事就能有回音,有人会提供消息。”

我们边谈边走,不觉已到贝克街家了。福尔摩斯走在前面上楼梯,刚把房门推开,就一声惊讶。我从他肩头望去,也同样大为惊奇,他的兄长迈克罗夫特端坐在扶手椅里抽着烟。

“来了,歇洛克!来了,先生,”他看着我们惊喜的脸,和蔼地微笑着说,“你们想不到我也有这么好的精力,是不是,歇洛克?因为这个案子确实很吸引我呢。”

希腊译员 - 图7

他看着我们惊喜的脸,和蔼地微笑着。

“你怎么来的?”

“坐马车,超过你们。”

“有新的情况?”

“我的启事有了消息。”

“好哇!”

“你们刚走没几分钟就到了。”

“有什么结果?”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掏出一张纸。

“看,”他说,“信是一个身体虚弱的中年人写的,用的是J钢笔(6),奶油色王裁纸。

先生:

见今天登报寻人启事,特告知本人对这位女士很有了解,她正遭遇不测,现住地址:默特尔兹,贝克纳姆。如欲知详情,可来我处。

您忠诚的

J.达文波特

“是从下布里克斯顿发的信,”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马上过去拜访他,了解详情,歇洛克,你看怎么样?”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那位兄长的性命危在旦夕,比妹妹的情况严重得多。我的意思,报告苏格兰警场,找格雷格森警探,赶快去贝克纳姆,要知道这个人的命快保不住了,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

“让梅拉斯先生一起去,”我提议,“不能没有翻译。”

“很对,”歇洛克·福尔摩斯说,“吩咐仆人去叫一辆四轮马车,我们这就出发。”说着立即拉开抽屉,我注意到他拿左轮手枪往口袋里一塞。“得准备着,”见我看着他,便对我说,“要当心了,从听到的情况来看,我们要对付的是一帮穷凶极恶的匪徒。”

我们到蓓尔美尔梅拉斯先生家,天几乎全黑。有一位绅士刚刚来拜访梅拉斯先生,请他出去了。

“知道他到哪里去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问。

“不知道,先生,”开门的妇女回答,“只知道同那位绅士坐四轮马车走的。”

“那位绅士通报什么姓名呢?”

“没有通报,先生。”

“是不是一个青年,高高黑黑的,长得挺帅的?”

“哦,不是,先生,是位小个子绅士,戴眼镜,脸瘦瘦的,样子很高兴,说话总带着微笑。”

“快走!”歇洛克·福尔摩斯马上叫起来,“事态严重了。”马车立刻驶往苏格兰警场,车上他说,“这帮人劫走了梅拉斯先生。他们前天晚上打交道后就有数,他不是个有胆量的人,他们一出现,就能把他吓唬住。他们还是请他去做翻译,这个没问题,还要用他一用,用完了,对不起,肯定算他的告发账。”

我们原打算乘火车,这样到贝克纳姆能赶上他们的马车,甚至赶在他们前头到达,哪知道在苏格兰警场搞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格雷格森警探,再给办出合法手续允许我们进入私宅,到伦敦桥已经九点三刻,十点半我们一行四人才在贝克纳姆车站下车。还要坐半英里的马车,到达默特尔兹——一幢黑沉沉的大宅,背靠公路,矗立在私家园地上。我们辞了马车,一起沿住宅车道向前走。

“窗户都黑着,”警探说,“屋子好像没人。”

“鸟既飞,巢已空。”福尔摩斯说。

“怎么说?”

“一辆有行李载重的四轮马车刚走不到一小时。”

警探大笑。“这车印子我在门灯下早看见了。装有行李从何说起呢?”

“你看到的,恐怕是另外方向的车辙,我是指向外去的车辙,那要深得多——深得很,所以我们讲车上肯定载着重物。”

“小事一桩,胜我一筹,”警探说,把肩耸了耸,“撞门可不容易啦,门叫不开的话,我们只好撞啦。”

他使劲捶打门环、拉门铃,震得满屋子响,可是没一点反应。福尔摩斯跑开了一会儿又回来。

“给我打开了一扇窗。”他说。

“难为你与警方站在一边,协同不是掣肘,福尔摩斯先生,”警探瞧着我的朋友把窗钩拉掉,方法挺机灵,“行啊,既然如此,我们就是不请也要非入不可。”

我们一个接一个进入一间大屋子,显然就是梅拉斯先生说的这一间。警探拎着提灯,我们借光看到那两扇门、窗帘、灯,还有一副日本铠甲,这些梅拉斯先生都讲到过。在桌上有两个酒杯,一只白兰地空瓶,一些残羹剩肴。

“听,这是什么?”福尔摩斯忽然问。

我们立定,竖耳静听,阵阵轻微的呻吟,从上面什么地方传出来。福尔摩斯冲向门,跑出大厅,声音是从楼上传下来的。他带头向上跑,警探和我紧跟在后,他的兄长也不落人。在三楼,迎面有三个门,哀叫声是中间那个门里传出来的,一会儿低声闷气,一会儿高声哀号。门锁着,但钥匙插在门外边没拿走。福尔摩斯一转钥匙推门冲入,可是一下子回身出来,手捂着鼻子。

“里面烧炭,”他叫道,“等一下,让烟气跑掉一点。”

希腊译员 - 图8

“里面烧炭,让烟气跑掉一点。”

我们朝里一望,屋里只有一点亮光,是屋中央一个三角火盆冒着一星星蓝火,投到地板上是一圈蓝荧荧的微光。在一边暗影里,我们看见有两个模糊的人影蜷缩在墙边。打开了的门,涌出一股呛鼻浓烟,令人透不过气,咳嗽不止。福尔摩斯奔向楼梯顶头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再回来冲进房间,把窗打开,端起炭盆朝园子外扔出去。

“再稍等一等进去,”他又冲出来,大口喘气,“蜡烛也没用吧?我看这屋里的空气没有了,火柴都划不着。拿灯就这儿门口照着,快把人去拖出来,迈克罗夫特,灯拿着!”

我们冲进去抓住两个中毒窒息的人就往外拖,拖到过道厅灯光底下一看,两人嘴都发紫,没有知觉,面部肿胀、充血,眼珠外凸。他们脸部扭曲得已经面目全非,两人中有一个要不是凭他的黑胡子、矮胖身材,说真的,我们根本认不出他就是那位希腊语翻译,他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和我们分手才不过几个小时。他连手带脚给捆得结结实实,一只眼睛上留着毒打的伤痕。另一人,也被同样捆绑,是个高个子,人已瘦得只剩一具骷髅,脸上乱七八糟贴着些胶带。我们把他放到地上,人已毫无气息。我一看就知道晚了一步,错过时机救不活了,而梅拉斯先生还有救。我们用了阿摩尼亚和白兰地,渐渐看到他睁开了双眼。我舒了一口气,终于把他从死亡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梅拉斯先生告诉我们他的遭遇,讲得很简单,不过足以证明我们的估计完全正确。拜访他的人一进屋就从袖子里抽出那根棍子,威逼他走,不走立即打死他,就这样他再一次受到绑架。确实,他一个只懂语言翻译的文人,根本无能应付,结果给这个格格奸笑的老流氓捏住动弹不得,他的手不住发抖,脸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很快给带到贝克纳姆,再当一次翻译,比第一次更具有戏剧性,两个英国人威胁被囚禁的希腊人答应他们提出的要求,不答应就立即杀死。最后,发现一切威胁都不能使他屈服,他们重新把他投入禁闭室。回头他们斥责梅拉斯先生出卖了他们,报上登了寻人启事。他们操起棍子朝他打,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睁眼看见我们围在他身边。

这就是希腊译员的奇案,至此其中仍有解释不清的谜。后来我拜访了那位回应寻人启事的绅士,才最终查明真相。受骗的年轻女士出身希腊富裕之家,此番是来英国访友,与一个名叫哈罗德·拉蒂默的青年邂逅。这个人用足功夫将她迷惑勾引,最后诱她跟他私奔。姑娘的几个朋友得到消息觉得事出意外,有责任赶快通知她在雅典的哥哥,以便撇清关系。她哥哥一到英国,因人生地不熟,落入拉蒂默和他的同党之手,那老家伙名叫威尔逊·肯普——是个罪恶累累的老流氓。两个人把他骗过来,欺他语言不通,落在他们手里毫无办法。他们把他秘密囚禁,对他百般折磨,不给饭吃,逼迫他签下字据,把他自己和妹妹的财产全都交出来。他们绑架他,把他关在屋里,他妹妹完全不知道。在他脸上贴胶布,目的是万一让他妹妹撞见,也看不出来。可是女人心细眼尖,胶布没能掩盖住真相。译员来做翻译的那天,这是他们兄妹头一次见面,给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可怜姑娘她自己也成了囚徒。这房子里还有一个男人,充当马车夫,一个女人,是他老婆,守屋子看住她,此外再没有旁人,这两个也都是他们的同党爪牙。歹徒们一发现秘密已经败露,绑架的人又死不屈从,两个恶棍就带了姑娘出逃。几个小时后,匆匆从装饰豪华的这幢租房撤离。他们临走先要出口恶气,手中这两个人,一个不肯低头,一个把他们出卖,都要干掉。

几个月以后,有人从布达佩斯给我们寄来剪报,是一条新奇的消息,说两个英国人携一女子旅游,结果酿成悲剧。两个男子似乎均遭刺杀身亡。匈牙利警方认为,是争吵引发互殴致死。但是我知道,福尔摩斯持不同看法,他至今坚持认为,如果能够找到那位希腊姑娘,就可以听到她述说,她如何为自己和兄长报仇雪恨。

(18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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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赤交角:天文学上黄道面和赤道面之间的交角,为23°27′。

(2) 吉尔内(Vernet,Claude-Joseph,1714—1789),法国风景画家,尤以15幅风俗组画《法国海港》著称。

(3) 第欧根尼(Diogenes),公元前4世纪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愤世嫉俗,为与世隔绝,宁可蹲在木桶中无视外界。

(4) 白厅街(Whitehall),即英国政府,也是所在的街名;蓓尔美尔(Pall Mall)则是以俱乐部集中而闻名的一条街。

(5) 圣维特斯舞蹈病(St.Vitus's dance;St.Vitus),圣维特斯是公元3世纪舞蹈病患者的保护圣徒。

(6) J钢笔(J pen),蘸墨水钢笔,钢笔尖系由一位名叫詹姆斯(James)的英国人于1829年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