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

这天晚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第二天麦克默多从雅各·谢夫特老人的寄宿公寓搬出来,住到镇尽头寡妇麦克纳马拉的家里。最早在火车上结交的朋友斯坎伦,没过多久正好也搬到了维尔米萨来,于是两个人就同住一起。没有别的寄宿者,只有他们两个,房东是个很随和的爱尔兰老妇人,什么事都由着他们自己,所以说话、行动都很自由,两个都是有秘密的人,觉得这样再方便也没有。

谢夫特对麦克默多挺好,常常请他到家里来,高兴吃饭就吃饭,所以他和伊蒂的关系一点没有疏远,而且随着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反而更接近更亲密起来。

麦克默多觉得新居的房间很安全,就拿出制造伪币的铸模,在保证不泄密的条件下,他允许好多分会的弟兄进来参观一下模具,离开的时候每个人口袋里都装一些伪币带走。伪币铸造技巧实在高明,使用起来一点看不出破绽,绝对没有危险,这真是他的一项绝技。可是麦克默多拥有如此的手艺,却还要外出做工,这不是大材小用吗?在同伴们的眼里,实在十分费解。但是,有人向他问起,他明确解释说,如果没有一点表面上的谋生手段,就很容易招惹警察的注意。

居然有一个警察已经盯上他了。谁知也是十分运气,这个插曲让铤而走险的他把坏事变成了好事。自从第一次介绍和弟兄们见面以后,他晚上经常往麦金蒂的酒馆跑,上那儿去进一步结识“铁哥儿们”。“铁哥儿们”这是出没于该处的那帮亡命之徒喜欢用的称呼,在他们内部彼此互称。他的大无畏姿态、大胆泼辣的言语,博得大家的赞叹。有一次,他在酒吧内露了一手“自由式”摔跤法,出手敏捷,机巧利落地将对手扳倒在地,赢得这伙粗鄙狂野之辈的敬重。另外一件小事,更大大地提高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声望。

一天晚上,人最多的时间,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是穿蓝制服戴大盖帽的矿警。这类矿警,属于由铁路局和煤矿主特别设置的警察机构,用来辅佐和加强普通民事警力,因为普通民警面对独霸一方的有组织帮派往往束手无策,穷于应付。这个矿警一进来,众人顿时肃静无声,用警惕疑虑的目光看着他。但是警察和罪犯的关系在美国有些地方、有的时候你我难分,麦金蒂自己站在吧台后面,看到这个警察混迹顾客之中,毫不惊讶。

“一杯纯威士忌,今天晚上太冷,”这位警官说,“我们以前没有见过吧,参议员先生?”

“你是新来的警官?”麦金蒂问。

“是的,我们还仰仗你,参议员先生,还有其他地方领袖,帮助我们维护本镇法律和秩序。我的名字叫马文上尉。”

“我们没有你恐怕更好,马文上尉,”麦金蒂冷冷地说,“我们镇上有自己的警察,不需要进口货。你们不过是有钱人用钱雇用的爪牙,雇你们用棍棒、用枪来对付穷苦老百姓,还不是这么回事?”

“好,好,这个我们不必争,”警官心平气和地说,“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能尽到责任;大家的职责各不相同,但是恪尽职责却都一样。”他一杯酒喝完,转身要走,这时候目光落到杰克·麦克默多的脸上,麦克默多近在一旁,正对他怒目而视。“啊!哈!”警官叫起来,上下打量,“这儿碰到老朋友了!”

麦克默多从他身旁走开。“我从来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一辈子也不和该诅咒的警察交朋友。”他说。

“只是认识,不是朋友,”上尉警官说,咧嘴笑笑,“你是芝加哥的杰克·麦克默多,错不了,你能不承认!”

麦克默多耸耸肩。“我不用不承认,”他说,“你以为一提我名字,我就会被吓倒?”

“你干的好事,我心里有数。”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握紧了拳头吼道。

“不,不,杰克,你这套恫吓吓不了我。没来这该死的煤矿以前,我是芝加哥的警官,芝加哥哪个恶棍无赖,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一眼就认出啦。”

麦克默多板下了脸。“你也别以为我认不出你是芝加哥总局的马文!”他高声喝道。

“在下泰迪·老马文的便是,听候差遣喽。那边枪杀约拿斯平托的事,枪声似乎还在耳边哪。”

“不是我干的。”

“你没干?铁证如山,想抵赖?好了,这人一死,你就得以逍遥法外。不然,光是你的伪币案,他们早就该把你逮入大牢。好了,我们让它都过去了吧,你我之间嘛——老实说也不关我的职责——他们对你这案子搞不出个名堂,不了了之,明天,芝加哥的大门又向你敞开了。”

第三章 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 - 图1

“你没干?铁证如山,想抵赖?”

“我哪儿都能混。”

“你瞧你,我是给你透露点消息,你倒是不识好歹,连谢都不谢一声。”

“行了,我领教了你的美意,谢谢你就是了。”麦克默多说道,态度并不十分领情。

“只要你规规矩矩做人,我就不声张出去,”上尉说,“可是,老天有眼,你要还不走正道,那就另当别论!好,晚安吧——你,也晚安了,参议员先生。”

警官离开酒吧,可是他这一来,麦克默多就成了当地的英雄。大家对麦克默多远在芝加哥的作为,之前一直只是私下议论,有人问起,他只是一笑带过,表情好像不希望把那了不起的大事归功于他。而现在,这件事情得到了官方的确证。泡酒吧的酒客都围住了他,和他热烈握手。从此以后,他成为死酷党中无所顾忌的人。他饮酒海量,毫无醉意。不过,这天晚上要是没有同住的斯坎伦陪他回家,这位盛誉满身的英雄只好在酒吧里过夜了。

到了星期六晚上,麦克默多被介绍给分会。他原以为不用举行仪式就可以入会,因为自己是芝加哥的老会员。但是在这里维尔米萨另有特别的仪式,他们以此为荣。凡是申请入会者都要通过本会典礼,在工会里一间专门用来举行典礼仪式的大厅里举行。集中在维尔米萨的成员大约有六十人,但决不代表该组织的全部力量,山谷里另外还有几个分会,两旁山地也有,每逢重大行动,人手都可相互调动配合,所以每件大案的作案者都是本土人但未必都相识。广布煤矿区总共不下五百名会员。

在空荡的会议厅里,人们围着一张长桌而坐。靠墙另有一张边桌,摆满酒瓶和玻璃杯,不少与会者看着那里早已垂涎欲滴。麦金蒂坐在桌子的首席,乱蓬蓬的头发戴着一顶黑绒平圆帽,脖子上围一条紫绸圣带,像个主持恶魔仪典的祭司。他的左右是会中的高级人物,相貌狰狞而又俊秀的泰德·鲍德温就在其中。他们每个人都披挂绶带或者佩戴大勋章,表明各自的身份阶级。

他们大部分都是中年人,其余的会员则是年轻人,大多在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年轻力壮,随时听令效命。年长者之中,个个相貌似虎狼凶残,生性无法无天。但是那些普通成员看来都是热情开朗的年轻人,令人难以相信全都是货真价实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们的心灵蒙尘,道德沦丧,把恐怖犯罪当作事业来追求,引以为荣,谁的杀人“活儿最干净利落”,谁就能获得最高荣誉,赢得最大的尊敬。

他们的人性已经完全扭曲,自告奋勇去杀死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的人,甚至多半是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把这种事情看作是精神高贵的英勇行为。作案之后,他们争辩到底是谁给予致命一击,互相叙述、描写被杀者的惨叫和痛苦可怖的情景,以此愉悦取乐,以此邀功争宠。

起初,他们安排罪恶计划还特别注意保守秘密,不过时日一久,就无所顾忌地公开进行。因为法律对他们一再失效,便让他们看清两点,一是,没有人敢出面作证控告他们;二是,他们有可靠的假证人,要多少有多少,随传随到,并有充足的财源聘用州内最有才干的律师。如此为非作歹长达十年,他们没有一个人被定罪判刑,惟一威胁到死酷党构成危险的,只有受害者遭害时自己起而抗击——哪怕受害人孤立无援,遭突然击杀,也会让攻击者带走一点痕迹、教训。

麦克默多得到告诫,他要承受严峻考验,但是没有人告诉他是什么样的考验。现在他由两个神情严肃的弟兄领进一间房间。透过隔板他听见里面有许多人在低声商议,有一两次他听到提及他的名字,所以知道他们是在讨论他的入会问题。随后进来一个斜披金绿两色肩带的内勤侍卫。

“命主有令,将他双手绑起来、双眼蒙住带进来。”侍卫道。

三个人一起动手脱下他的外套,卷起右胳膊袖子,用绳子把双肘一起绑紧。接着拿一顶厚黑的帽子朝他头上一套,把半个脸都罩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被带进聚会厅。

麦克默多被罩上帽子后,眼前一片漆黑,感觉紧迫难耐。只听见周围人们窃窃私语,还有沙沙声,接着就是麦金蒂讲话。由于耳朵被蒙住,声音听上去发闷,而且像在远处。

“约翰·麦克默多,”声音说,“你是自由人会老会员吗?”

麦克默多点头表示认同。

“你是否属于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他又点点头。

“夜黑不开心。”声音说。

“正是,夜黑赶路陌生客。”他回答。

“天上云厚。”

“正是,暴风雨要来临。”

“众弟兄,满意否?”命主问道。

一片赞同声。

“我们知道,兄弟,依你暗语以及对答,你确实为我们会内自己人,”麦金蒂道,“然而,我们必须要让你知道,本县及附近外县,我们有自己一定的仪式,一定的规矩,以纳人才。你愿一试否?”

“愿意。”

“你心意坚定否?”

“坚定。”

“向前跨一步,以示证明。”

说过这句话,他感觉有尖硬铁器直抵住自己的双眼,这样情况下,向前跨一步,就有被戳瞎双眼的危险。他咬牙闭目向前跨步;人向前时,那抵住眼睛的东西便拿开了。他听到一片低低的喝彩声。

“有胆量,有种,”声音说道,“你能忍受皮肉之苦否?”

“但试无妨。”他回答。

“给他上!”

前臂猛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强忍住不出声、不叫喊。骤然间遭受如此剧痛一击,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他咬紧嘴唇、握紧拳头,绝对不表现出痛苦。

“来吧,再厉害也不怕。”他说。

第三章 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 - 图2

“来吧,再厉害也不怕。”他说。

这下引来了热烈鼓掌、高声喝彩。首次亮相获得如此好评,这在分会中从未有过。众人纷纷伸手拍拍他的背,那顶蒙头的帽子立即被拿掉。他被弟兄们团团围住,站在一片祝贺声中眨眼微笑。

“最后再有一句话,麦克默多兄弟,”麦金蒂说道,“你已宣誓承诺忠诚、守密,你可晓得违背誓言,惩罚立刻降临,杀无赦?”

“晓得。”麦克默多应道。

“你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绝对服从命主否?”

“我绝对服从。”

“好,我代表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欢迎你入会,得以享有本会特权、本会参与权。把酒拿来,斯坎伦兄弟,要为好样的弟兄痛饮庆贺。”

麦克默多已经给递上了外衣,还没穿起来,先看看右胳膊。胳膊还在火辣辣地痛,前臂上已经皮开肉绽,深深的红肉,一个圆形里面一个三角形,是用烙铁烙成的。旁边有一两个人也捋起袖子露出这个分会标记。

“我们大家都有,”一个说,“可烙的那时候,没你这么硬气。”

“咳!这算什么。”麦克默多说。可是火烧铁灼的疼痛直钻他的心。

入会仪式后便是喝酒庆祝,祝酒过后便开始讨论会中事务。麦克默多只知道芝加哥那边平淡乏味的做法,现在竖起耳朵听这里的事务,听得他大出意料,惊奇不已。

“议事日程第一件事,”麦金蒂说,“读一封信,默顿县,第二百四十九分会命主温德尔来信,他说:

亲爱的先生:

有一事,要对我邻区的雷及斯特玛施煤矿主安德鲁·雷动手做一做。你一定记得,去年秋天巡警事件中,我会曾派两弟兄前往协助你分会。作为交换,请派两名好手前来,将由本会司库希金斯负责接待,地址谅必知道。他将交代何时何地行动。

您的自由盟弟兄

J.W.温德尔。D.M.A.O.F.

“我们有事向温德尔商借一两个人,他从不拒绝,这回轮到我们不可拒绝他了。”麦金蒂停顿一下,恶意而无光的眼珠朝屋子环顾一周。“谁自告奋勇接手这差事?”

几个年轻人举起了手。命主向他们看看,嘉许地笑笑。

“你去,老虎科马克,要是能干得像上次那么好,你就不错了。还有你,威尔逊。”

“我没手枪。”这个志愿者说,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你这是头一回,对不对?好,上阵见点血,才好学着点。这个开头是大好机会。手枪嘛,有你的,我负责给你误不了。星期一你们去报到,时间很充裕。你们回来,一定接风洗尘。”

“这回有报酬吗?”科马克问道。这小伙子,体格结实,黑皮肤,面目狰狞。他异常凶猛,所以赢得雅号“老虎”。

“报酬不必担心。你们去是为了荣誉,事成之后,定有重赏给你们压箱。”

“那个人犯上什么事了?”年轻的威尔逊问。

“记着,这个人犯了什么事,你就不要问了。反正他在那边已经被判定,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所做的,只替他们完成任务。他们替我们做的,也是一样。说到这个,默顿分会要过来两个弟兄,下个星期,到本地来办事。”

“两个谁?”有人问。

“注意点,最好不要问。你什么也不知道,就能不作证,什么也作证不了,也就不会招来麻烦。不过这两人非等闲之辈,干活儿手艺高得很。”

“还有件事,要抓紧时间!”泰德·鲍德温高声说,“这儿的人太不像话了吧,就是上个星期,我们的三个人被布莱克工头解雇了。放他时间太长了,早该收拾他,把他给治治。”

“怎么收拾?”麦克默多向身旁的人咬耳朵问。

“一颗大号枪子儿完事呗!”这个人爽快回答,哈哈地笑了,“你觉得我们的方法怎么样,兄弟?”

麦克默多现在已经是这个万恶社团的一分子,他的犯罪灵魂似乎也被这种精神所感染、同化。“我看这就中,”他说,“这地方,英雄少年有用武之地。”

几个坐在旁边的人听到他这话,立刻拍手叫好。

“怎么回事?”桌子顶头的黑大汉命主喝问。

“这位,我们的新弟兄,先生,他觉得我们的差事挺合他口味。”麦克默多马上站起身,“我是说,敬爱的命主,如果有用人的地方,我当为本会效力,无上光荣了。”

话音刚落,一阵叫好鼓掌。可以感觉到,一轮新日在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但是在几个老家伙眼里,冒尖得似乎嫌快了一点。

“我建议,”书记哈拉威开腔,一个鹰鹫嘴脸、坐在命主旁边的白须老者,“麦克默多兄弟稍安毋躁,本分会自有重用你的时候。”

“是,我意也是如此,一切遵命。”麦克默多说。

“很快就会用到你,兄弟,”主席说,“我们已作备案,你是甘当先锋的人,相信你为本会将大有作为。今晚有件小事,如若愿意,不妨锋芒小试。”

“听命吩咐,愿为差遣。”

“今晚你过来,将有助于你了解本团体的精神宗旨。我稍后要宣布。同时,”他看了看议事日程,“我有一两个问题需要提到会议上来讲一讲。首先,我要问财务我们的银行结存情况。要给吉姆·卡纳威的遗孀发放抚恤金。为分会因公牺牲,我们不能丢下他老婆不管,这不要忽视了。”

“这吉姆,上个月去刺杀马利河的贾斯特·威尔科克斯,结果反遭毒手。”麦克默多邻座的人告诉他。

“目前财务情况良好,”司库说,面前摊着银行存折账本,“近来各家商行银根都很宽。麦克斯·林德公司给付的五百元没有动用。沃尔克兄弟商行送来一百元。不过我自己作主退还,要求他付五百。要是星期三还听不到回音,他们的卷扬机传动部,就要叫他出问题。去年是烧了他的粉碎机,他才懂得要讲点道理。还有是去年西部煤业公司交来了年度捐款。我们手头并不缺钱,足够应付财务支出。”

“阿尔奇·斯温登怎么样?”一个弟兄问。

“他把矿产全卖掉,离开了矿区。这老魔头,丢下一封信给我们说,他宁可到纽约去做自由的清道夫,也不愿在讹诈集团恶势力下当大矿主。老天成全他,全靠是他跑掉以后我们才收到信!看上去,他是不想再来这儿山谷露脸了。”

一个脸刮得很干净的上了年纪的人,慈眉善目的样子,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与主席面对面,这时站起来。“司库先生,”他说道,“我问一下,这个人被我们赶出矿区之后,谁买下了他的矿产呢?”

“哦,是的,莫里斯弟兄,是被州和县铁路公司买下的。”

“去年还有同样一个情况,陶德曼和李的矿业上了市场的,被谁买去了?”

“还是这家公司买下了,莫里斯弟兄。”

“曼森铁工、舒曼铁工、范德尔铁工,还有阿特伍德铁工,他们近来都抛售了,被谁买进了呢?”

“都是被西吉尔默顿矿业总公司买下了。”

“我不明白,莫里斯弟兄,”主席说了,“谁也无法把产业从这个地方带走,谁买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必须对你进言几句,敬爱的命主,这可是和我们大有关系。我们是在逐步把小商家赶跑,这一过程进行已有十年之久,结果怎么样?结果是大公司来接替,像铁路公司或是煤铁总公司,他们的董事都在纽约、在费城,对我们的威胁不放在眼里。我们可以赶跑他们的本地工头领班,可那没用,他们还可以派别人来替代,我们自己反而增加了危险性。小商家伤害不了我们,他们没钱没势好对付。只要我们不把他们榨干,他们会留下来受我们控制。可是大公司一来,发现我们反抗,妨碍他们获取利润,他们就会不惜代价要把我们扑灭,送我们上法庭。”

这一番不吉利的话,说得大家张口结舌,张张脸色晦气,都在面面相觑。他们过去无法无天,从未遇到过挑战,因此也从未想过到头来会遭到什么报应。现在这么一说,连他们中间最亡命的人,都要打个寒噤。

“劝各位记着,我说的,”发言者继续说,“对小商家还是不要竭泽而渔吧;把他们驱逐殆尽之日,乃本社团力量破灭之时。”

实话没有市场,真理不受欢迎,发言者坐下时,响起了愤怒的喊叫。麦金蒂站立起来,浓眉倒竖。

“莫里斯弟兄,”他道,“你总是胡说八道,说丧气话,只要本会兄弟团结一致,全美国没有谁有力量碰我们。我们不是一直在法庭上和人较量着吗?我充满信心,大公司最终会清醒,对我们是付钱容易抗争难,和小商家一样。现在,弟兄们,”麦金蒂说得把黑平顶帽和圣带都摘掉,“今天晚上本会会务结束,只有这件小事,散会前要提一提,现在是弟兄们开怀畅饮、尽情欢乐的时候了!”

人性奇特。眼前的众人,都是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杀与被杀之间并无个人冤仇,一再屠戮一家之长,一再制造孤儿寡妇,面对哀号涕泣,不动恻隐之心,不见愧疚之意,然而柔情绵绵、凄切哀怨的音乐,竟会把他们感动得落泪。麦克默多有一副男高音好嗓子,要说之前还未获得会中弟兄们情感的交融,那么在他高歌一曲《我在篱垣上看你,玛丽》及《阿兰河边》之后,却使大家心灵震撼,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对他的惺惺仰慕。

在这第一晚的聚会上,这位新人的优秀表现得到弟兄们一致青睐,很明显地可望迅速蹿升到高位。然而,除了人缘关系好,还需要其他条件,才能成为够格的自由人会会员。不过,晚会结束之前,使他成为模范会员的机会来了。大家酒过数巡,早已醉醺醺,这时,命主起身招呼众弟兄。

“哥儿们,”他说,“镇上有一个人,应当加以铲除,你们大家也赞同他是罪有应得。我说的是《先驱报》的詹姆斯·斯坦格。大家看见吗?他一直张着臭嘴骂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骂。”

一片喃喃的赞同声,夹杂几句轻轻咒骂。麦金蒂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

法律和秩序!

“这就是他给起上的这么个标题。

煤铁矿区恐怖统治

第一起暗杀至今已过去十二年,其时早已证明我们之中存在犯罪组织。自那天起直至今日,暴行始终未曾停息,凶杀已登峰造极,使我们蒙受文明世界之耻辱。我们伟大祖国敞开胸怀欢迎接纳自欧洲专制制度逃亡之移民,而竟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们移民到这里,自己竟成为暴君,反过来统治给予他们庇护之人。竟在自由星条旗帜之神圣民众身影底下,建立起一个恐怖主义国家、无法律保障之国家,而在我们心中造成恐惧,宛如我们所知真实存在之东方最严厉专制帝国。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均属众所周知,该组织是获准立案之公开团体。我们还须忍受多久?我们是否要永远生活——

“够了,这种屁话不念了!”麦金蒂吼叫,把报纸往桌上一扔,“那就是在说我们的,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宰了他!”十几个尖利的声音吼叫。

“我反对,”是莫里斯,这个面目清秀、和善的弟兄说道,“我要告诉大家,弟兄们,我们在这山谷出手太重了,总有一天人们为了自卫,会联合起来扑灭我们。詹姆斯·斯坦格是个老人,受到全镇、全区人的尊敬。他这份报纸,是严肃的,山谷里最有威信的报纸。如果搞到连他也杀了,就要引起全国骚动,恐怕最后将招致我们的灭亡告终。”

“他们要怎么样消灭我们,请问你这位斯坦巴克先生(1)?”麦金蒂吼道,“动用警察?要知道,警察,一半被我们收买,一半见到我们就害怕。那么靠法庭、靠法官?我们不是一直在和他们打交道?又不是没有领教过!”

“这件案子,恐怕是由林奇法官来受理了。”莫里斯弟兄说。

一片愤怒的咆哮迎击他这个话。

“我只要动个指头,”麦金蒂叫道,“就能调动两百人马踏平全镇。”接着突然紧皱起黑浓双眉,恶狠地拔高嗓门,“瞧你这莫里斯弟兄,我注意你好一阵子了!你这个人自己不忠,还要在这儿动摇人心。你倒霉的日子要到了,莫里斯弟兄。你要把你的大名列入我们的日程表,那也没办法,我也就只好帮你写上。”

莫里斯脸色转成死白,膝盖都软了,人跌回了椅子里。颤抖的手抬抬眼镜,说话前,得先喝一口水。“我承认错误,敬爱的命主,向您和全会各位弟兄们,讲了都是不该讲的话。可我是忠诚的兄弟——大家有目共睹——我是担心,怕我们的组织遭遇不测,我才心急、好意说的这些话。但是我有更大的信心相信您的决断,我不坚持自己的看法。敬爱的命主,我向您保证,以后我决不敢再犯。”

命主听他这样卑怯认错,也就怒气消释。“好吧,莫里斯弟兄,要是我惩戒你,我自己也会很遗憾。只要是我在这把交椅上,我们的会一定要在思想行动上保持团结一致。好,现在,哥儿们,”他继续道,目光朝全体扫视一圈,“我还要第三章 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 - 图3嗦几句,假如斯坦格遭到严厉报复,我们也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些记者编辑一旦串通起来,全国报刊都会一起向警察、军队施压。不过我想你可以给他点不小的警告,这个事由你负责怎么样,鲍德温弟兄?”

“遵命!”年轻人欣然接受。

“你要多少人?”

“六人,两个人在门外把风。你,高尔,还有你,曼塞尔,你,斯坎伦,再有,威拉比兄弟俩。”

“我有意这位新来的兄弟应该去。”主席说。

鲍德温朝麦克默多瞧瞧,眼睛里很明显对前隙没有忘记。“行了,他要去就来吧,”他口气很冲地说,“够了,我们行动要越快越好。”

七个人爆出欢呼、叫嚣,醉醺醺唱着歌。酒吧里仍旧挤满狂欢的人群,会众弟兄留在那里的也不少。小分队衔命执行任务,出发上街。他们分散成两三人在人行道上走,以免引人注意。晚上寒气袭人,半月明亮,悬挂在星空霜天。几个人走到一幢大楼对面的院子里停下来集合。对面窗户通明,窗户墙面上镌刻金字“维尔米萨先驱报”,楼里传出印报纸机器的铿锵声。

“这里,你,”鲍德温对麦克默多说,“你就站在这门口把风,注意保持我们的退路通畅,亚瑟·威拉比留下来和你在一起。其余人跟我来。不要怕,哥儿们,我们有十多个见证,会作证这时间我们是在工会酒吧里没外出。”

时间已近半夜,街上除偶尔有一两个醉汉走着回家,寂静无人。一伙人穿过马路,推开报社的门。鲍德温带着人进门,正好迎面就是楼梯,立即上楼。麦克默多和另一个留在下面。听见上面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喊叫,是呼救,接着是脚在乱踢乱踩,椅子一个个翻倒。顷刻间,一个白发人冲出房间,跑到楼梯口。

这个人没来得及再逃,便被抓住,他的眼镜叮当落下来,掉落到了麦克默多脚边。接着一声棒击,一声哎哟。他扑面倒地,立即棍棒交加,劈劈啪啪乱打,打得他翻滚抽搐。细瘦的四肢挡着棍棒直发抖。最后别人都停了手,只有鲍德温,凶残的脸上不住狞笑,还在朝他头上乱挥。白发人两臂已经无力招架,头发已经浸透鲜血。鲍德温俯下身去,对准、专挑没遮挡的部位狠命死打,这时麦克默多冲上楼梯把鲍德温拽开。

“你要把他打死啦,”他说,“停手!”

鲍德温惊愕地看着他。“该死的!”他吼道,“你什么人,来管我——才刚入会的你?给我站一边去!”他举起了棍子。麦克默多从后裤袋里嗖一下拔出手枪。

“你退后!”他吼道,“你敢碰我,我就崩了你的脸。会上讲得很清楚,命主吩咐,不能把人打死——你这不是要把他打死了?”

第三章 维尔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 - 图4

“你敢碰我,我就崩了你的脸。”

“是这样命令的。”另有人马上说。

“哦,天哪!你们还不快点!”楼梯下的人喊着,“窗子都亮了,你们在等全镇的人都来是吗?”

街上响起了喊叫声,一批排字工人和印刷工人在往楼下厅里跑来,眼看快要到了。凶徒把已经不得动弹的编辑丢在楼梯口,奔下楼,在街上飞跑。到了工会大楼,有几个就混入麦金蒂酒吧的人群中,隔着吧台悄悄给老板咬耳朵,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其他的人,包括麦克默多,折入小街,经过小道,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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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斯坦巴克先生(Mr. Standback),系按习语stand back造词取绰号,取意“站后,落后,保守,右倾”,又与斯坦格Stanger名谐谑,讥讽莫里斯右倾,是斯坦格一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