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门村乡绅案

一八八七年的春天,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由于疲劳过度,体力虚脱,健康尚未恢复。不久前发生的荷兰苏门答腊公司和莫波吐依兹男爵巨型计划的整个案子,在公众心目中还记忆犹新。此案案情对政治和经济的牵涉过深,不宜在我的系列文章中披露。然而从另一方面看,问题的独特与复杂,则给了我朋友以机会,展示了他毕生与犯罪行为作斗争的诸多武艺之中,又出新招的价值。

翻阅我的笔记,看到四月十四日这一天,我收到一封从里昂发来的电报,通知我福尔摩斯正卧病于杜朗旅馆。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已赶到他病榻之旁。令我宽慰的是,他的症状并不严重。即使如他这样钢筋铁骨的身子,也难以经受持续不断的紧张侦查,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工作不少于十五个小时。他还告诉我,甚至不止一次一口气工作五天五夜不休息。即使艰苦的劳动获得了胜利的喜悦,也未能让他从如此彻底的筋疲力尽中恢复过来。他的名字一时响彻整个欧洲,屋子里满地的祝贺电报都要淹没脚踝,我还是发现他陷于痛苦沮丧,不能自拔。这次,三国的警方均告败北,惟他独步直拔头筹,力挫欧洲最老谋深算的巨拐大骗,所有这些,也都不足以使他从极度的虚弱中振奋。

三天以后,我们一同回到贝克街。我想换换环境显然更有益于我朋友的健康,若趁此机会到乡村去,享受个把星期的大自然春光,极具吸引力,再说这也是我自己心所向往。我有个老朋友,海特上校,在阿富汗的时候我专门给他治过病,现在在萨里郡瑞门村附近买了房子,屡次邀我去他那里作客。在最近一次邀请中特地说如果我的朋友与我一同前往,必将热烈欢迎。我原以为要来点外交辞令才能说动,可是,当福尔摩斯一听说那边屋主只是单身一人,因此可以享有充分的自由,便欣然接受我的计划。于是,我们从里昂回来一个星期以后,就到了上校的家里。海特上校是位好客的老军人,他闯过世界,见过世面;而且,还正如我所预料,他也很快发现,和福尔摩斯有许多共同点,一谈就投机。

到达的当天晚上,我们用过晚餐,坐到上校的枪械室里。福尔摩斯放开四肢躺在沙发上,海特陪我参观收藏的东方枪械。

“噢,不能忘,”上校突然说,“我得拿支枪上楼,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我惊奇道。

“是呀,我们这里最近不太平。老阿克顿,本地一个富豪,上星期一有人闯入他的家,虽说没受大损失,可是那些个贼也没逮住。”

“没一点线索吗?”福尔摩斯问道,抬眼望着上校。

“到现在还没有,但不过小事一桩,村镇那种小案子罢了。太小,不值得你注意,福尔摩斯先生,比你办过的那件国际大案,这就微不足道。”

福尔摩斯对他的赞美摆摆手,但是脸露微笑,说明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有什么征候没有?”

“我看是没有。几个贼搜了他家的藏书室,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拿走什么。整个藏书室给翻个彻底,抽屉个个都倒空,大小书柜搜个遍,结果,只有一卷蒲柏译的荷马史诗,两支镀银蜡烛台,一方象牙镇纸,一个橡木小晴雨计,还有一团线,就不见了这么点东西。”

“竟还有这种盗窃,稀奇古怪!”我不由得惊异。

“哦,这些贼明摆是顺手牵羊,捞到什么是什么。”

福尔摩斯在沙发里哼了一声。

“本郡警方应当把这事查一查,”他说,“啊,很明显,肯定是——”

我举起一个手指在嘴上作警告。

瑞门村乡绅案 - 图1

我举起一个手指在嘴上作警告。

“你是到这儿来休息的,我亲爱的伙计。看在老天分上,不用你管案子了,看你精神还这么不好。”

福尔摩斯耸耸肩,向上校无可奈何地瞥一眼,于是话题扯开,不谈这种令人紧张的扫兴事。

然而也是天意,我作为一个医生的操心,结果还是白费。第二天早晨,问题硬是要来光顾,临到我们头上,要回避也回避不掉。我们的下乡作客马上名不副实,不照我们的预想进行。那时正在吃早饭,上校管家顾不得礼节直冲了进来。

“听到消息吗,先生?”他喘着气,“坎宁安家出事了,先生!”

“被盗窃!”上校叫道,咖啡杯举到一半。

“杀人啦!”

上校一声惊叫。“天哪!”他说,“是谁被杀了?治安官,还是他儿子?”

“不是,先生,是马车夫,威廉。子弹打穿他心窝,吭也没能吭一声。”

“那,是谁开枪?”

“是一个贼,先生,打了枪就跑掉,逃得无影无踪啦。贼打餐具间的窗里进来,正好给威廉撞见,可怜他为保护主人财产,丢掉性命。”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先生,十二点光景吧。”

“啊,那,我们一会儿就去看看。”上校说,继续吃他的早饭。“真是不幸,”管家走后,他又说道,“是我们这里的头面人物,老坎宁安他在这里,是个很有正气的人。这个事他要伤心透了,威廉在他手下多少年了,干活很好。肯定是,就是偷阿克顿家的恶贼干的。”

“偷那么一点东西的怪贼。”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

“就是。”

“啊哈!这,其实正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但是初看都一样,有点儿古怪,是不是?一伙夜贼,在乡村作案,目标总得要调换,不会在同一个地区几天工夫就干上两次闯窃。昨天晚上你谈起以防万一这个事,我就是这么想,我心头一掠以为很可能这个贼或者这伙贼,不会再来光顾我们英国这同一个教区——由此可见,还有好多事我要学着点儿呢。”

“依我看,这是本地贼所为,”上校说,“势必是,所以他会找上阿克顿家、坎宁安家下手,这两家是本地最大的大户。”

“最富人家?”

“哦,本应当是,只是打了好几年官司,我看两家的家底已打得元气大伤。老阿克顿说坎宁安有一半家产是他的,律师们就乘机伸手两边捞。”

“要是本地贼,那就不难抓出来。”福尔摩斯打着呵欠说,“好了,华生,我不想多事多废话了。”

“警官福雷斯特求见,先生。”管家推门进来说。

警官是一位年轻人,一脸的神气和机警,跨步入室。“早上好,上校,”警官说,“我希望不致打扰各位;我是听说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先生在此府上。”

瑞门村乡绅案 - 图2

警官一脸的神气和机警,跨步入室。

上校举手向我朋友一摆,警官随即点头致意。

“我们想你大概愿意莅临指导,福尔摩斯先生。”

“人意拗不过天意,华生,”福尔摩斯说,大笑,“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谈论这件事呢,警官。也许你能让我们知道一点详细情况吧。”他说着就往椅背上一靠,他这个姿势我很熟悉,便知道我的打算泡汤了。

“阿克顿案子我们没有线索,不过这个案子还是很有进展,没有问题,两案是共犯,案犯有人看见。”

“噢!”

“是的,先生。可是,他开枪打死可怜的威廉·柯万后立刻逃跑,逃得像头鹿似的快。坎宁安先生从卧室窗子看见这个人,他的儿子亚历克·坎宁安先生是从后面走廊看见他的。事情发生大概是十二点缺一刻。坎宁安先生刚刚上床睡觉,亚历克先生穿好睡衣在吸烟。两人都听见威廉喊捉贼,亚历克先生跑下楼来看情况。后门打开着,他到楼梯前,看见外面有两个人在扭打。一个开了枪,一个倒地,凶手穿过花园,跳过树篱。坎宁安先生从卧室窗子望出去,看见这个人上了路,就一下子不见了。亚历克先生停下来要救人,坏人就乘机跑掉。只知道是个中等身材的人,穿黑衣服,什么相貌还没有线索。不过我们正加紧调查,如果他是个外来人,我们很快就可以把他找出来。”

“威廉在那里做什么?临死有话吗?”

“一句话也没有。他和他母亲住在下房。他是个很忠实的仆人,我们想他是在检查屋子门窗是不是都关好,不要有疏忽。阿克顿事情出来以后,当然家家都提高警惕。强盗刚把门撬开——门锁给撬掉了——威廉正好撞见。”

“威廉出来,同他母亲讲过什么话没有?”

“他母亲老了,耳朵聋,我们问不出她什么。我知道她平常就不是个清楚人。她再受到这次打击,神志已经有点不正常了。可是有一个情况非常重要,看这个!”

警官拿出一张撕破的笔记本纸,在膝头铺铺平。

“是我们在死者手里发现的,他拇指、食指捏着。看样子是从一张稍大的纸上扯下的。你看到吧,上面提到的时间正是可怜的他丧命时间。你看,凶手从他手里抢掉了纸,或者是他从凶手手上抢过来的破纸。这字看上去是约会。”

福尔摩斯拿起纸片,上面文字如下:

瑞门村乡绅案 - 图3

“可以认定是约会,”警官继续道,“这样推论当然可信,虽说这个威廉·柯万是个好名声的忠厚人,也说不定同盗贼为伍搞在一起。约好他在那里等候,甚至帮贼破门入屋,后来两人又可能闹翻。”

“这字写得倒是非常有趣,”福尔摩斯说,已经把纸聚精会神地研究了一番,“这里头比我原先想的要深得多。”他低沉地双手抱头。警官在想,伦敦下来的著名侦探大专家对本案也是一筹莫展,不禁暗笑窃喜。

“你刚才说,”福尔摩斯一会儿就开口,“要说很可能窃贼和仆人彼此认识,这张字条是他们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约会,此种假定颇有见解,完全可能。可是这张字条表明是——”他又把头沉进双手,沉思了几分钟。等他抬起头来,我惊异地看到他两颊生辉,目光咄咄逼人,如同没病以前那模样了。他已经恢复元气,浑身来劲,一跃而起。

“跟你们讲一下,是这样,”他说道,“对这件事,我要从旁冷静了解若干细节。其中有些情况,对我有极大吸引力。如能允许,上校,我的朋友华生和你,暂时留下,我和警官一同去走一趟,以便核实一下我的一两个想法。大约半个小时就能再见你。”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只有警官一个人回来。

“福尔摩斯先生独自在外面野地里踱他的方步,”警官说,“他要我们四个人,一起都到那边房子去。”

“去坎宁安先生家?”

“是的,先生。”

“干什么?”

“我搞不太清楚,先生。我还是跟你讲一下,福尔摩斯先生病还没有全好,行为有点古怪不正常,又兴奋又激动。”警官耸耸肩说。

“我看不必大惊小怪,”我说道,“我常常注意到,别看他好像疯疯癫癫,这恰恰是他胸中正有主意的时候。”

“可有人说他拿的尽是疯主意,”警官嘟嘟囔囔着,“他是要我们就去,上校,准备好了的话,最好就走。”

我们看见福尔摩斯在野地里踱来踱去,头低垂胸前,两手插着裤袋。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他说,“华生,你这乡村一游不虚此行,有大收获。我今儿个早晨也不枉了这迷人春光。”

“你已经去过犯罪现场了,我知道。”上校说。

“是的,警官和我一起稍稍作了点侦查。”

“有什么成绩?”

“哦,我们看见一些有趣的事,一边走一边跟你们讲我们做了些什么。首先,看见了这个不幸人的尸体。确实是如报告所称,死于左轮枪击。”

“你原来怀疑啰?”

“哦,什么事情都不妨有证实比较好,我们的查核没有白白浪费时间。后来拜访了坎宁安先生和他的儿子,他们指出了确切地点,凶手穿过花园树篱逃跑。这里就大有趣味。”

“那是自然。”

“然后我们拜访遇害人母亲,但是从她那里得不到什么情况,她是年老衰弱了。”

“那么调查有什么结果呢?”

“那就是确信本案有其特别之处。也许,现在的走访可以拨开迷雾。我想,我们两个都同意,警官,死者手里这片碎纸,上面写的时间就是他遇害的时间,这一点极其重要。”

“它可是提供了一条线索,福尔摩斯先生。”

“它确实提供了一条线索。写这张字条的人,就是要叫威廉·柯万在那个时间别睡、出来。这纸另一大半在哪里呢?”

“我在地上仔细找过,希望能够找到,可是没有。”警官说。

“另一半从死者手上被抢走了。这个人为什么那么着急非要抢走不可呢?因为这正是他的罪证。那么他把纸怎么办呢?往口袋里一塞,总是如此吧,没有留意到纸的一角紧紧攥在死人手里。我们如果能得到那片纸,那就定破迷案长驱直入。”

“是的,可是没有抓到罪犯怎么可能拿到罪犯口袋里的东西呢?”

“是呀,是呀,值得好好想想。还有,另外一点也很明显,纸条是有人送交威廉的,写纸条的人不会自己送给他。这是当然啦,否则,他何不当面口说关照就成了。那么,是谁传的条子?或者通过邮局寄?”

“这我已经调查过,”警官说,“威廉昨天下午接到邮差一封信,信封给他毁掉了。”

“好极了!”福尔摩斯叫道,拍拍警官的肩膀,“你连邮差都去找过了,和你一起工作很有味道。好,到了,这是仆人下房。往这边走,如果你愿意,上校,我让你看犯罪现场。”

我们走过被害人住的小屋,踏上一条橡树林荫道,通向一幢安妮女王(1)时期的陈旧而气派的古宅,那门楣上刻有马尔普拉凯(2)的年份。福尔摩斯和警官领我们绕过去到一扇边门,此处隔着花园,沿路那边是树篱。厨房门前站着一个警察。

“请把门打开,长官,”福尔摩斯说,“那儿,在楼梯上,小坎宁安先生站在那儿,望见就在我们现在这个地方有两个人正扭打一起。老坎宁安先生是在那个窗口——左边第二个窗——他看见那个人逃向左边的矮树丛。然后,亚历克先生跑出来,跪在受伤的人旁边。地面很硬,你们看,没有痕迹可供引导。”他这么说着,这时有两个人转过屋角,沿花园小路走过来。一个上了年纪,脸上表情刚毅,皱纹很深,眼神阴郁;另一个是精神抖擞的年轻人,一脸笑容可掬的表情,一身鲜亮的服饰打扮。他们俩与我们到此的作案现场形成非常奇异的反差。

“怎么,还在调查这个案子?”那个有点年纪的对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们伦敦来人是马到成功啰。不过,行动进展好像并不很快嘛。”

“啊,你得给我们点时间。”福尔摩斯轻松地说。

“是得要时间,”年轻人亚历克·坎宁安说,“是呀,我也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线索。”

“有一条线索,”警官回答,“我们认为,我们只要找到——我的老天,福尔摩斯先生!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怜的朋友面色顷刻之间变得可怕起来,两眼向上直翻,脸作痛苦扭曲状,挺不住哼了一声,脸朝下扑倒地上。他突如其来病势发作,叫人吃惊不小。我们把他抬进厨房,让他躺在一张大椅子上,看他喘大气喘了几分钟。最后,他有气无力地道声歉,表示很不好意思,又重新站好了。

“华生知道,我生了一场大病,才刚刚好一点,”他解释道,“这种神经痛很容易发作。”

瑞门村乡绅案 - 图4

“华生知道,我生了一场大病,才刚刚好一点。”

“要不要用我的马车送你回去?”老坎宁安问。

“哦,既然来了,有一点我还是想确定一下。我们很容易把它查清。”

“是什么?”

“哦,我似乎觉得,很可能是,不幸的威廉并不是先到这里,而是后来才到,在窃贼进屋以后才到。你们好像肯定认为,虽然强盗把门撬开,但是居然没有进来。”

“我想那没有什么讲不通,”坎宁安先生严肃地说,“因为,我儿子亚历克还没有睡觉,要是有响动,就会让他听见。”

“他人在哪里?”

“我正在更衣室里吸烟。”

“哪个窗户是更衣室?”

“左边最后一个,就是紧挨我父亲卧房的那一扇。”

“那么说,你们两个房间也就都亮着灯?”

“那是。”

“这里的问题就奇怪了,”福尔摩斯说,微笑着,“难道是,一个夜贼——是个有经验的夜盗老贼——竟胆大妄为到不顾两个人还没睡,屋里都还亮着蜡烛,不怕被看见就破门而入?”

“他肯定是个冷静沉着的老贼。”

“噢,当然啦,要是本案并不特别令人难以理解,我们何必特地来请教你的指点,”小亚历克先生说,“根据你们的想法,贼已经进屋盗窃,威廉才来把他抓住。我觉得那是荒唐可笑的说法。我们不是没有发现屋里有翻动,有什么东西丢失吗?”

“这要看是拿什么东西,”福尔摩斯说道,“两位可别忘记,我们所对付的夜贼是个非同一般的家伙,根据他的作为,他似乎有他专门的目的。瞧瞧,比如那个,毫不起眼的奇怪对象,是他在阿克顿家拿的——都是些什么?——一个线团,一方镇纸,还有些个我都说不上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

“那好,一切拜托了,福尔摩斯先生,”老坎宁安说,“一切就按你和警官的意思办得了。”

“首先一点,”福尔摩斯说道,“我得请你们提供一笔缉拿凶犯的悬赏金——你们稍有解囊先垫一垫。因为报请上级长官们同意拨下这笔款子还得要费点时间,这些事情还没法一下子办得下来。我拟了一份公告,请过目,行的话,就请在这儿签个字。也就五十英镑,我想可以了。”

“我出五百英镑都不在话下,”治安官说,接过福尔摩斯递给他的纸条,还有铅笔,“这儿,这儿不对了吧。”他把写好的纸拿起一看,说道。

“哦,我写匆忙了。”

“你看你一上来写的就是这个样子,‘鉴于星期二凌晨一点差一刻所发生之未遂盗窃案’,写成个什么,事实情况是十二点差一刻。”

对于这样的错误我看后感觉很痛心。我知道福尔摩斯一向在这种细小地方极其精确,丝毫不会疏忽,对事的准确无误是他的特点。可是近来一场病对他影响很大,现在这个小问题让我看到他还远没有恢复健康。福尔摩斯一时很有些尴尬;警官在一旁抬抬眉毛做怪样,亚历克·坎宁安张口大笑,老绅士则提笔纠正错误,然后把纸递还给福尔摩斯。

“可以尽快拿去付印,”他说,“我想你这个主意倒是高明。”

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夹入记事本里藏好。

“好,那么现在,”他说,“这件事要好好进行,让我们把屋子都看一遍,确认一下这个怪僻的老贼折腾完了一点东西都没拿走。”

进屋之前,福尔摩斯先检查了被撬的门,可以明显看出是用凿子或者坚固的小刀插入,把门锁撬开。我们看见工具撬进去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

“你们不用门闩的?”他问。

“我们从来没有这个必要。”

“你们没养狗?”

“养了,狗是拴在屋子另一头的。”

“仆人都是几点去睡觉?”

“一般十点。”

“我明白了。威廉那个时间按通常已经该睡觉了?”

“是的。”

“那就特别了,在那个特别的晚上他不睡觉。好,现在,如蒙美意让我们看一看屋子,我将不胜欣喜,坎宁安先生。”

一条石板走道,厨房就在旁边,走道通向一段木梯,登梯就到宅屋的二楼。我们上了楼梯平台,上去是又一段装饰更考究的楼梯,通向正对面的前厅,走出平台,就是客厅和几间卧室,包括坎宁安先生和他儿子的卧室。福尔摩斯慢慢地走,十分留意房子的建筑结构。我从他的表情觉察到他是在追踪一条重要线索,但是我一点也想象不出他是作的什么推论、循着什么方向。

“我说先生,”坎宁安先生很不耐烦地说,“这个肯定没有必要的。楼梯口那个,是我的房间,过去那间,是我儿子的。请你判断一下,贼跑上这里来,我们都不察觉,能有这种事吗!”

“我说,你应当外面到处遛遛才能闻上浓浓的嗅迹。”那儿子颇阴毒地笑道。

“还是请容我再唠叨几句。我看看,比方说,这卧室窗子朝下望,能看多远。这个,我明白,是你儿子的卧室,”——他随手把房门推开——“那个,我猜就是更衣室,盗窃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里头吸烟来着。那个窗子能望到哪里?”他走过卧室,推开一扇门,又望望另一间房间。

“现在差不多总该收场了吧?”坎宁安先生尖酸地说。

“谢谢,我想,要看的也就都看了。”

“如果很有必要,也不妨进我房间看看。”

“不嫌打扰的话,也好。”

治安官耸耸肩,领大家进他自己的卧室。里面摆设平常,普普通通一间。我们向窗口走过去,福尔摩斯磨蹭下来,结果他和我落在了最后面。床脚边小桌上搁有一大盘橘子,一大瓶水。我们正走过,我都不知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往我前面一挤,故意把东西全打翻,水瓶砸个粉碎,橘子滚了一地。

瑞门村乡绅案 - 图5

故意把东西全打翻。

“你怎么搞的,华生,”福尔摩斯沉着地说,“地毯都叫你弄得一塌糊涂。”

我慌忙弯腰去拾橘子,心里明白我的同伴要我来承担一下过失,其中必有道理。其他人也都忙不迭捡水果,扶桌子。

“哎咳!”警官叫起来,“他跑哪儿去了?”

福尔摩斯不见了。

“等一下,”亚历克·坎宁安说,“我看这个人神经有毛病。快,父亲,快去看他乱跑到什么地方了!”

两人一起冲出房间,留下警官、上校和我三人面面相觑。

“依我说,我同意主人亚历克的话,”警官说道,“又犯上毛病,可我好像——”

他的话突然被刺耳的喊叫声打断:“救命!救命!杀人啦!”我猛一阵战栗,听出是我朋友呼救,我疯狂一般从房间冲向楼梯平台。呼救声正被压下变得嘶哑,已被卡住的叫喊声,从我们第一个看过的房间里传出来。我冲进去,直入那间更衣室,只见福尔摩斯翻倒在地,坎宁安父子两个压在他身上,儿子双手掐他喉咙,老子好像在扭他一只手腕。我们三人一拥而上把他们拉开。福尔摩斯摇摇晃晃站起来,面色苍白,显然已经筋疲力尽。

瑞门村乡绅案 - 图6

“救命!救命!杀人啦!”

“逮捕这两个人,警官。”他气喘道。

“是什么罪名?”

“谋杀他们的马车夫,威廉·柯万。”

警官迷惑地呆望着他。“哦,现在,福尔摩斯先生,”警官最后说,“我相信你不是真的要——”

“啊哈,你们看,这两张脸!”福尔摩斯冲着两个人叫道。

一点不假,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自认输掉、罪责难逃的脸部表情。这老的变成张嘴哑巴,睁眼迷茫,耷拉一张又狠又恨又无可奈何的老脸;那小的是另一副相貌,原先气势十足、得意扬扬,现已威风扫地,黑眼睛露着困兽的凶光,俊俏的脸痉挛扭曲。警官无话可说,跨步到门口,吹起警笛,两名警察应声来到。

“只好委屈了,坎宁安先生,”他说,“我相信,这事最终是场闹剧、误会,不过,您能看到——哟,干什么?放下!”他朝亚历克挥去一拳,立即就要扣响的左轮被喀哒一下打落在地。

“不许动,”福尔摩斯说,从容地一脚踩住手枪,“到法庭上你才会看到它有用。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他举起一个小纸团。

“那半张纸!”警官叫道。

“正是没错。”

“哪里找到的?”

“在我料定的地方,一下就拿到,我很快就能把全案是怎么回事同你们讲。我想,上校,你和华生现在回去吧,我最迟一小时就能再见你。警官和我有话要问罪犯,午饭时间你肯定可以见到我。”

福尔摩斯言而有信,约一点钟,他来到上校家的吸烟室和我们在一起了。陪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稍有点年纪的绅士,他向我介绍这位绅士就是阿克顿先生,头一起夜窃就发生在他的家里。

“我希望阿克顿先生一起来,我好向你们大家一起讲讲这件案子,”福尔摩斯说,“因为他自然是对案情最有直接关系。我担心,亲爱的上校,你会懊恼把时间耗费掉用来接纳如我这样迎着暴风雨的海燕。”

“恰恰相反,”上校热情地答道,“我考虑的是,能允许研究你的工作方法,是最大的荣幸。我承认,你的工作方法非我所能想象,我一点也搞不清最后怎么给你破的案,我还是没能看出有什么蛛丝马迹的线索。”

“我的解释恐怕并不能尽如人意,只是我的老习惯,事情完了以后工作方法从不瞒人,我的朋友华生不瞒,凡是不怕动脑筋、对此有兴趣的人,都不瞒。不过,先得说,在那间更衣室里我给折腾得厉害,我想来点白兰地,上校,我的体力刚才简直消耗殆尽了。”

“我相信你不会再来一次发神经痛了。”

福尔摩斯畅怀大笑。“这事待会儿再谈,”他说,“我把事情一五一十挨顺序给你们讲,说清楚是什么问题使我下定判断。若是你们听着有哪些推理不十分明白,尽管打断问我。

瑞门村乡绅案 - 图7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挨顺序给你们讲。”

“侦查工作的最高艺术,要能够在众多的事实当中,分析辨别哪些是关键问题,哪些是次要问题,否则,你的精力要被分散,得不到集中。现在本案,从一开始我心中就毫不怀疑、非常明确,解开整个谜案的钥匙,完全在于找到与死者手里相连的半张撕走的纸。

“进入这个问题以前,我想请你们注意一个事实,如果亚历克·坎宁安他那套陈述是真的,如果凶贼枪杀威廉·柯万以后,如他所讲是立刻逃跑的,那么很明显,贼不会要抢死者手里的纸。好,如果不是贼,那必定就是他亚历克·坎宁安自己抢掉的,因为在这个时间只有他能够做到,等老头下楼来,已经有几个仆人也到了现场。问题原就这么简单,但是警官却忽略掉这一点,因为他一开始就观念设定这些大乡绅与犯案绝无牵涉。而我,看问题绝不囿于偏见,只尊重事实,惟事实是从。所以,调查的第一步,我就不得不用怀疑的眼光看亚历克·坎宁安先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我接着就对撕剩的纸进行仔细研究。纸是警官交给我们的,我立刻注意到其中包含有很重要的内容。就是这碎纸,你们现在还没看出其中很能说明问题的地方,是吗?”

“字看上去很不规则。”上校说。

“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高声道,”完全看得出,是两个人交替着写的。我请你们注意,这‘at’和‘to’中间的t写得很有力,请你们同‘quarter’和‘twelve’中间的t比比看,笔力就弱。这个差别你们一看就看得出,很容易作出分析,这四个字你们绝对有把握说,‘learn’和‘maybe’是有笔力的人写的,而‘what’是笔力较弱的人写的。”

“是啊,再清楚不过!”上校叫道,“两个人要这么来写一张字条,是什么用意呢?”

“这就明摆着不是好事。两个中有一个对另一个不信任,是这个人拿主意作的决定,干这件事不管怎么,手脚要一人一半对分。还有,两个当中,显然是那个写at和to的人为主谋。”

“你有什么根据呢?”

“从两人字迹手势的对比可以作出推断,理由确准无疑,不必作假设。仔细研究这纸片,可以得出结论,是手势有力的那个人先落笔把他该写的字写好,留出空白再让另一个人填字。空白老是留得不够,你们看,这第二个人只好挤着往里添字,quarter硬往at和to之间挤着写,说明at和to这些字是先写好的。先写的这个人,无疑应当就是这件事的策划者。”

“好,妙极了!”阿克顿先生高声叫道。

“这仅是摆在表面上明显的事实,”福尔摩斯说,“我们现在再来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重要了。你们不太知道从手迹可以推论一个人的年龄,现在笔迹专家对此已经达到相当精确的水平,在正常情况下,手迹判断年龄不差十年是有把握的。我说正常情况,因为生病、体弱,笔迹会有老年人的征象,甚至残障人有的是青年,却也有像是老年人的笔迹。现在来看我们这个,一个手迹粗壮有力,另一个就显得软弱无力,t字母都掉横,但还是能保持看得懂。我们可以说,一个是年轻人,另一个上了年纪,但还不是老朽。”

“好,妙极了!”阿克顿先生再次高声叫道。

“不急,还有更进一步的问题,那才叫微妙有趣。这两人的手迹有共同点,他们有血缘关系。你们最容易看出的是他们把e都写成希腊字母ε,但是我注意到其他许多细小的地方,都显示着同样的问题。从这两人的字样,可以辨别出存在家族风格,有家族共性,我对此确信无疑。当然,我只是给你们讲现在审查这片纸得出的主要结果。其实这纸上不下二十三处可另作演绎推论,在专家眼里不比平常,要比诸位看得有味。二十多个结论更加深了我原来的印象,是坎宁安家父子两人,写的这封信。

“已有这样的结论,我下一步当然就要调查犯罪实施细节,看看对我们彻底查清本案能起多大作用。我和警官到那幢宅屋,看了有关的地方。死者身上的伤口我完全能够确定,是左轮枪大约在四码多一点的距离打的。衣服上没有火药痕迹,因此亚历克·坎宁安讲他看见两个人扭打起来开枪行凶,那是纯属谎言。再有,父子两人一口咬定凶手向大路那个地方逃逸。可是到那里一看,竟然有一条宽阔的沟,沟底是湿的,沟里、沟的附近一个脚印也没有。由此可见,坎宁安父子又是谎言,因而,现场上的那个不明人,根本是无中生有。

瑞门村乡绅案 - 图8

衣服上没有火药痕迹。

“至此,我就考虑这桩奇怪案子的作案动机。为了达到这一点,我首先要解决先前阿克顿先生家里那起盗窃案是怎么回事。根据上校讲的,我知道你阿克顿先生同坎宁安家正打着一场官司。我因此马上想到,他们到你藏书室,目的是要窃得什么文件凭证,对他们官司胜诉非常重要。”

“一点没错,”阿克顿先生说,“他们肯定是这个目的。我有权提出诉求,他们现在地产的一半依法应该是我的,但是如果他们能拿到这地产证——这份地产证幸好我交给律师藏进了保险箱——给他偷掉证件丢了凭证我们就要败诉了。”

“不知你看如何,”福尔摩斯微笑着说,“这么胆大妄为、鲁莽瞎闯,我说有点像是亚历克小子这号人的特点迹象。文件没有找到,目的未达,为掩饰其动机转移疑点,就随手拿点东西,以示为一般小偷。这应该说是简单清楚的,然而谜团依然很大,无论如何,我要搞到字条另一部分。既已认定是亚历克从死者手里抢走,也可以断定他抢到手只能往自己睡衣口袋里塞,否则能往哪儿扔呢?惟一的问题是那纸会不会还在衣袋里,这要花点工夫探一探。为此目的,我们一同亲临现场登门拜访。

“坎宁安父子碰上我们,你们应该都还记得,是在厨房门外。非常要紧的是,我当然一定得提防绝不可以说起那张纸,否则等于提醒他们立刻毁掉罪证。警官正要对他们讲,我们对纸很重视,在追查,天赐我良机我正好有病在身,赶快装病发作,才把话截住岔开。”

“老天保佑!”上校喊道,大笑,“原来你突然发病是装的,那我们大家也是白白为你惊慌一场啰?”

“这是天赋,做得功夫还真到家。”我高声说,惊异地望着这个一直奇招迭出叫我应接不暇的人。

“这是艺术,经常有用,”他说,“我恢复常态,便马上再略施小计,叫老坎宁安留下了‘twelve’这词的亲笔字迹,我便有了证据,同碎纸上的twelve可资对照。”

“咳,我又做了一次蠢蛋!”我叹道。

“我看得出,对我身体虚弱如此,你是在同情、怜悯,”福尔摩斯说,大笑,“真是对不起,我知道你当时为我深深忧虑,感到痛心。接着我们都一起上楼,进了那个房间,看见睡衣挂在门后。我故意踢翻桌子,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乘机溜回去掏衣袋。我刚拿到纸——正如我所预料,就在一个口袋里——两个坎宁安扑到我身上。我完全有数,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相救,我当场就必死无疑。我现在都还觉得那小子死掐我脖子,老混蛋拼命扭我手腕扳我手要夺纸。他们已经看到我把事情真相探明,你们看,原以为绝对保险,一下子变成彻底败露,令他们非要垂死挣扎不可。

“我后来找老坎宁安谈了一次话,问他作案动机,他不回避,老实回答。他儿子可是个十足的恶棍,给他抢到了手枪的话,准是见人就往脑袋打,也要往自己脑袋打。坎宁安眼见案子全部暴露,无法掩盖,也就心死,把事实和盘托出。情况也就是因为威廉秘密跟踪,看见两个主人那天夜盗阿克顿家,捏住把柄在手,威胁要揭发,想乘机敲诈。可是亚历克先生是个险恶人物,他才不吃这一套。他歪脑子一动,也就利用乡里因有夜盗、人心恐慌之机,再造一次骇人听闻的夜盗,以除掉心腹之患,可说天衣无缝。威廉被诱出、击毙。如果他们把整张纸全拿掉,接下来的案情细节再稍周密一点,很可能本案引不起怀疑。”

“那张纸呢?”我问。

福尔摩斯把撕走的纸拿来放在我们面前拼好。

如果你十二点差一刻时

来东大门,你将得知何事

使你极感惊喜,且

对你及安妮·莫里森将会

有莫大益处。但勿将此事

对任何人讲。

瑞门村乡绅案 - 图9

“这件正是我希望要的东西,”福尔摩斯说道,“当然,我们还不知道亚历克·坎宁安、威廉·柯万同这个安妮·莫里森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是结果表明这个诱饵设得相当巧妙。我相信你们不会不乐意看出家族遗传在手迹上也有特征,两人的p是一样的,g的拖尾也是一样的,i缺上面小点是这个老人字迹最明显的个性特点。华生,我想,我们来乡村安静休息已有显著的收获,现在我精神抖擞,明天一定可以回贝克街了。”

(18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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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妮女王(Anne,1665—1714),英国女王,斯图亚特王朝最后一代君主。

(2) 马尔普拉凯(Malplaquet),西班牙一村庄,西班牙王位战争时期(1701—1714)英荷联军在此击败法军,世称马尔普拉凯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