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蒂默·特雷根尼斯的死。”福尔摩斯说。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真希望自己有武器才好。斯坦戴尔面露凶相,脸一下子涨得绯红,两眼怒睁,额头青筋暴起。他攥紧双拳,跳到我同伴跟前,但是他停住了,竭力使自己镇定、冷静下来,僵在那里。这样子,也许比昏了头的暴怒更危险。

    “我长久与野人为伍,不知法律为何物,”他说道,“我行我素,我就是法律。你好生注意,福尔摩斯先生,不要忘记这一点。在我,我无意加害于你。”

    “我也根本无意要加害于你呀,斯坦戴尔博士。确实,证据已经再清楚不过,情况我都已掌握,然而我还是找你本人,并不是去找警察。”

    斯坦戴尔喘一口气,坐下来,居然因此而被镇住了。也许,在他冒险的一生中,这还是第一次。福尔摩斯的态度,有一种千钧之力,使人难以抗拒。我们的客人霎时张口结舌,激动得一双大手松开又捏紧,捏紧又松开。

    “你什么意思?”最后他问道,“你想恐吓我,福尔摩斯先生,你可是找错了对象。别拐弯抹角,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来告诉你,”福尔摩斯说,“我所以要告诉你,原因是希望以坦率换取坦率。我的下一步将怎么样,完全取决于你的诚意,看你如何为自己辩护。”

    “为自己辩护?”

    “是的,先生。”

    “我要辩护什么?”

    “辩护被控杀害莫蒂默·特雷根尼斯。”

    斯坦戴尔用手帕拭着额头。“说实在话,你逼人太甚,”他说道,“你的成绩就都是靠吓唬人吓唬出来的。就凭你这点本事?”

    “吓唬人的,”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正是你,列昂·斯坦戴尔先生,决不是我。我把我的结论依据的事实,说几件给你听听,可以当作证词。关于你从普利茅斯回来,同时把大量财物运往非洲,这且不说它,这里只需提一点,首先让我了解到,你在这出戏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我回来——”

    “我已听你说过理由,我认为全不可信,理由很不充分。这个且不谈它。你来这里探问我,谁是嫌疑犯,我没有回答你,你就去了牧师住宅,在外面等了一些时间,最后再回到你自己的别墅。”

    “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你。”

    “我没看见有人。”

    “我跟踪你,当然不会叫你看见。你在家里整夜坐立不安。你想出计划,到了凌晨你将计划付诸实施。天刚拂晓,你出了门,你的大门口有一堆红沙砾,你捡一些放进口袋。”

    斯坦戴尔身子猛一跳,惊异地望着福尔摩斯。

    “你然后赶紧走了一英里路,去了牧师住宅。你脚上,我可以告诉你,穿的是一双棱底网球鞋,正是你现在脚上的这一双。你穿过牧师住宅的果园、园边的树篱,来到屋子的窗下。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屋里还不见动静,你从口袋取出沙砾,向上面的窗口扔。”

    斯坦戴尔跳起了身。

    “你厉害有如魔鬼!”他叫嚷着。

    福尔摩斯对此褒扬淡淡一笑。“扔了两把,也或许是三把,特雷根尼斯才到窗前来。你挥手叫他下楼,他匆忙穿好衣服,下来,到起居室。你从窗子进去,同他谈话——时间不长——你一边谈,一边在屋里走来走去。随后你出来,把窗关好,站在外面草坪上抽雪茄烟,观察出现什么情况。最后,等特雷根尼斯死了,你才离开,由原路回家。现在,斯坦戴尔博士,你怎么证明这是正当行为?这行为出自什么动机呢?你要是和我撒谎胡扯,不讲实话,我向你保证,这件事就要转手警方,再也不由我管。”

    客人听了这番警告,脸色转成灰白。他坐下,双手捧住脸,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忽然猛地伸手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往我们面前的石桌上一扔。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就为这。”他说。

    这是一张面容姣好非常美丽的女子半身像。福尔摩斯俯身细看。

    “布伦达·特雷根尼斯。”他说。

    “是的,布伦达·特雷根尼斯,”客人重复道,“多少年了,我一直爱着她,多少年来她也一直爱着我。这就是我隐居康沃尔的秘密原因,人们感到惊奇的。隐居这里,为的是能接近这世上我最心爱的人。我不能和她结婚,因为我有妻子。妻子离开我好些年了,可是英国法律令人悲哀,我不被允许离婚。布伦达等我多少年了,我一样也在年年等待。可是,等待的结果,竟然是这样。”一声沉痛的呜咽震撼着他那巨大的身躯。他一只手按住斑白胡子下的喉咙,这才竭力控制住自己,继续道:“牧师知道,他知道我们的私情。他一定会跟你说布伦达是人间的天使。所以正是他打电报给我,我就回来了。一听到心爱的人遭遇这样的不幸,我的行李、非洲,又算得了什么?我的行动秘密,你已经掌握,福尔摩斯先生。”

    “请继续讲。”我的朋友说道。

    斯坦戴尔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纸包上面写有字radix pedis diaboli(1),下面有个红色标记,表示有毒。他把纸包推给我说:“我知道你是医生,先生,你听说过有这种药剂吗?”

    “魔鬼脚根!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怪你没有这个专门知识,”他说道,“我相信,除了布达(2)的实验室,欧洲别的地方连样品都看不到。药典和毒品文献都还没有记载。这是一种植物根,样子像脚,一半像人脚,一半像羊脚。一位植物学家就给取了这么一个形象的名称。西非洲一些地区,巫医拿来当作神明裁判的实验毒药(3),是严加保密的。我在乌班吉(4)乡下好不容易才搞到手一点标本。”说着,他打开纸包,是一包像鼻烟似的黄褐色药粉。

    “还有呢,先生?”福尔摩斯严肃地问道。

    “我是要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发生的真实情况。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事情明摆着,与我利害攸关,是应当让你全部知道。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和特雷根尼斯家的关系,因为布伦达的缘故,我和他们兄弟也是朋友相处。

    为了钱财,他们家发生过争吵,结果莫蒂默和大家疏远,据说又和好。我后来遇见他,也跟其他兄弟一样,一视同仁。这个人阴险狡猾,诡计多端,好几件事让我对他产生怀疑,但是我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有一天,也就是两星期之前吧,他来我那里,我拿些非洲珍奇古玩给他看。好多东西,其中就有这一样神明裁判药,告诉他有奇效,能刺激中枢神经,激起恐惧感,有些土人不幸受到部落祭司逼迫,被试药神判,不是吓死就是吓疯。我告诉他,欧洲科学家还没有能力分析检验。这药怎么被他拿到手的,我也说不清,因为我没有离开过屋子。肯定有一次,我打开大橱柜,趁我弯身去翻箱子,他做了手脚拿走魔鬼脚根。我记得很清楚,他再三问我这药产生效果的用量和时间。可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样问是心怀鬼胎的。

    “这件事我没放在心上,直到牧师发电报到普利茅斯告诉我,才知道大事不好了。这个恶棍以为我早已出海远去,听不到消息了,以为我这一去非洲又得好几年,但是我立刻回来了。当然,我一听具体情况,就断定是我的毒药被他用上了。我就马上来找你,希望听听你有没有别的解释,但是一点也没有听到。我心里有数,莫蒂默·特雷根尼斯是凶手,是他谋财害命。如果家人都精神错乱了,他就是共同财产的惟一监护人,因此他使用魔鬼脚根来毒害他们。两个发疯,妹妹布伦达丧命,在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全是他所犯的罪,应当怎么惩罚他?

    “我应当诉诸法律吗?我有什么证据呢?我知道事实很清楚,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能让乡亲们组成的陪审团相信呢?竟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或许办得到,或许办不到。可是我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的心头呼喊着要报仇。我已经对你说过,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大半生都不受法律的约束,到最后我自己就是法律,现在就是,我判决他,他怎么害的人,也要怎么回报在他身上。我要亲手来制裁他,还他个公正处置。眼下,全英国,没有人比我更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了。

    “现在,我把一切都跟你坦白,其余的情况,你都已经掌握。是的,如你所讲,我一夜未睡,一早离开我的住处。怕叫不醒他,所以在砾石沙堆上拣了些石子带着,这你说到了,扔他卧室的窗子。他下来了,让我从窗子进他的起居室。我当面揭露他的罪行,告诉他,我来找他,一是法官,二是死刑执行官。这个小人,跌倒在椅子里,瞪着我的手枪,吓瘫了。我点着灯,把药粉撒在上面,就站到窗外去,准备好,只要他企图逃离屋子,我就开枪毙了他。五分钟不到,他就丧命了。我的上帝!他痛苦地死了,呀!我的心冷酷如铁石。我亲爱的人,无故被害,死在他手里,他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死有余辜。这就是我的故事,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你爱一个女人,你免不了也会这样做。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在你手里,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我已经讲过了,死对于我全不在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我更不怕死。”

    福尔摩斯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打算呢?”最后他问道。

    “我打算好了,我的尸首埋葬在中非洲,那里有我的工作,但只进行了一半。”

    “去吧,继续做你那一半的工作吧,”福尔摩斯道,“我是说什么也不会阻碍你的。”

    斯坦戴尔博士站直了巨人的身躯,深深地一鞠躬,走出了树荫凉棚。福尔摩斯点起烟斗,把烟丝袋递给我。

    “没有毒的烟可以用来调剂一下精神,”他说,“我在想,你一定同意,华生,这个案件不是叫我们来进行干预的案件。我们的调查独立自主,跟谁也不相干,我们采取的行动也是同样。你不会去告发这个人吧?”

    “当然不会。”我回答。

    “我没有恋爱过,华生,不过,如果恋爱,我爱的女人也遭到如此厄运,我也会天经地义像他那样做,这位不顾法律的、狩猎兽中之王狮子的人。谁知道呢?哦,华生,明摆的事,你也清楚,无需我来多嘴,让你讨厌。那窗台上的小石子,正是我研究本案的起始点,牧师住宅的花园里没有这种石子。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斯坦戴尔博士,以及他的住处,让我发现原来他那里才有这种石子。还有大白天点灯,罩子上留着粉末,这两个明显的环节,让整个案情衔接起来。好了,现在,我亲爱的华生,我想可以不去管这桩事了,心境坦然地回过头去,研究迦勒底语的词根,由此可以追踪到凯尔特大语族的这一康沃尔分支。”

    (19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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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此系拉丁文“魔鬼脚根”的意思。

    (2) 布达(Buda),匈牙利地名,是首都布达佩斯(Budapest)的两城之一。

    (3) 即毒药神明裁判法,令嫌疑人服用毒品,若无反应或不死,便裁定无罪。

    (4) 乌班吉(Ubangi),在今扎伊尔的乌班吉河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