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案

“亲爱的伙计,”福尔摩斯说道,我和他在贝克街寓所里,面对面坐在壁炉前,“生活中新鲜事层出不穷,人怎么想也想不到底。即使是一些确实极平常普通的事,我们也不敢说能凭空想象得出来。如果我们能够飞,你和我手牵手一起飞出窗去,在这大都市上空飞翔,悄悄把房屋的屋顶都掀开,就能窥见许多平时不为人所见的事情正在进行,蹊跷事会让你一一撞见。阴谋诡计策划于密室,掩饰的矛盾在背后闹得不可开交;也有好事一大串,令人心花怒放。种种事生生不息,世代不绝,最后导致千奇百怪的结果,把一切老生常谈、一见开头就知结尾的小说,变得索然无味,没人要看。”

“我倒并不这么看,”我答道,“报上登出来的案子,一般而言,要么就事论事,单调乏味,要么添油加醋庸俗化。我所见警方的档案材料,都是事实的报告,现实到了极点。这结果,必须承认,搞得既无趣味,更无艺术。”

“要作选择和判断,才能达到实际的效果,”福尔摩斯说,“警方的报告是不能这样的。他们恐怕都是官样文章的陈腔滥调,套话为主,细节为次。可是细节对于侦查来说是整个案子的本质,实质性的所在。掌握住具体细节,就不会平淡无奇,看不出问题。”

我笑笑,摇摇头。“我很理解你有这样的想法,”我说,“当然,以你非官方的地位,作为三大洲的刑案专家和顾问,谁陷于疑难困境,谁都要来求你,你就有可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但是这里,”——我捡起地上一张晨报——“我们马上来个实地验证。这个大标题,我随便看到,不是特意选的:‘丈夫虐待妻子’,占了半栏篇幅。我不看就知道,老生常谈事,不外乎有情妇啦,酗酒啦,打打闹闹,拳打脚踢,遍体鳞伤,小姐妹或者房东太太出来洒把同情泪。记者再怎么写,写到底,也无非就是如此这般的事。”

“正好,你这个举例不幸并不帮你忙,”福尔摩斯说,拿过报纸扫上一眼,“这是一桩邓达斯分居案。巧也是巧,我经手的,弄清楚了此案有关细节问题。丈夫是个绝对戒酒主义者,也根本没有外遇。他的被控事实,不过是有个坏习惯,习惯成自然,每顿饭用毕,就拿下假牙,向他老婆猛一扔。这个事,这种行为,你也会同意,是普通的故事,凭空怎么也想不到、编不出。来一撮鼻烟吧,医生,你承认吧,你举的这个例子,我赢你了。”

他摸出一把棕黄古金色鼻烟壶,壶盖正中嵌一颗大紫晶,很是光彩夺目,这和他的朴素作风、简单的生活很不相称,我不免多嘴了几句。

“啊,”他说道,“我差一点忘了,我有好几个星期没见你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送我作纪念的小小纪念品,感谢我在艾琳·阿德勒照片案给了他帮助。”

“还有戒指呢?”我问道,瞧了一眼他手指上艳光四射的钻石戒指。

“戒指是荷兰王室送给我的,我给他们効劳解决一个案子,关系太微妙,微妙得我连你都不便透露;你对我真是太够朋友了,把我一点点的小案子都要拿去写成文字。”

“现在你手上又接了什么案件?”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有十一二件吧,不过案情都没啥趣味性。重要是重要,你知道,只是趣味性不足。真的,我常常发现不重要的案子,倒值得你费工夫侦查,要你迅速分析案由、因果关系,调查起来很有味道。重案要案反而比较简单,因为案子越大,情况越清楚,照一般规律,动机总是十分明显。这些案件中,只有马塞送来的那个案子,比较复杂难搞一点,其他几个就没多少趣味。不过,你看,不用几分钟,好事就上门,又有委托人来了,不然就是我完全估计错误。”

他从椅子上起身,站到分开着的窗帘之间,望着下面这条灰暗单调的伦敦街道。我从他肩头望下去,看见对街人行道上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脖子上绕一条厚实的毛围巾,一顶缀饰大束卷曲红羽宽边帽,歪戴着掩住一边的耳朵,如德文郡公爵夫人卖弄风情般的姿态。如此盛装之下,她却是神情紧张,迟疑着向我们这边窗户张望,又在犹豫地来回走动,手在烦躁不安地拨弄着手套的纽扣。突然,她身子往前一冲,像游泳跳水离岸,匆匆忙忙穿过马路,紧接着我们就听到一阵急急的门铃响。

“她这是一种征象,我以前并不少见,”福尔摩斯说,把烟头往火里一丢,“踌躇逡巡于街头者,表明是陷于男女私情的一类。她想要听听别人的意见,却犹豫不决,这种事太隐秘,难于启齿。

就这一点上,我们也还可以细分。一个女人遭到男人无情抛弃,她决不摇摆犹豫,通常的征候是上门来扯门铃都快把铃绳扯断。现在碰到的这件,是恋爱案子,但是这女子还不算狂怒,只是在疑惑、犹豫、忧伤。她来了,亲自给我们解释疑团来了。”

话音刚落,已在打门。一个穿制服侍者推门禀报玛丽·萨瑟兰小姐到访,女士随后赫然出现在这小个子的黑身影后面,犹如一艘扬帆而来的大商船随领港小船进港靠岸。福尔摩斯落落大方、不失礼节地把她迎进屋,随手推上门,欠身指指椅子请她入座。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眼只这么一瞥,就把来客全身上下打量了。这是他特有的一功。

身份案 - 图1

眼只那么一瞥,就把来客全身上下打量了。

“你眼睛近视,”福尔摩斯说,“你不觉打字太多有点吃力吗?”

“起先的时候觉得吃力,”女士回答说,“现在好了,不必看字就能打。”接着转瞬之间悟到这问话其中的含义,猛吃一惊,抬起了头,一张和悦的宽脸上顿时充满疑惧神色。“你听说过我,福尔摩斯先生,”她叫道,“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别介意,”福尔摩斯道,大声笑起来,“了解情况,是我的本分。人家不注意的事我得注意,吃什么饭,当什么心,工作逼的。没这点本事,怎么会有劳你来上门呢?”

“我来你这儿,先生,是听艾思理奇夫人介绍的。她的丈夫原先人家都说是死了,警察也说找不到了,可让你一找就马上找到。哦,福尔摩斯先生,我盼你也能这么帮助我呢。我不富裕,但是凭我遗产继承权每年有一百英镑的收入,此外打字机上还能打出点钱。我愿意全拿出来,只要能知道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消息就成。”

“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匆匆地离家来我这儿?”歇洛克·福尔摩斯问道,一双手指尖顶指尖,眼睛望着天花板。

玛丽·萨瑟兰小姐有些茫然若失的脸上又一阵惊疑。“是呀,我一气之下跑了出来,”她说,“实在让我生气,瞧温迪班克先生那个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是,我的父亲——那副死样子。他不愿意去报警,也不愿意来找你。到末了,没办法,他不管,只一个劲儿说没事、没事。我都快气疯了,一怒之下,披了件外衣,就自己跑来找你。”

“你父亲,”福尔摩斯说,“那准是你的继父啦。你们的姓不一样。”

“没错,是继父。我叫他父亲,说来也真可笑,他只比我大五岁两个月。”

“你母亲还在?”

“哦,在呀,母亲好好的呢。我很不高兴,福尔摩斯先生,我父亲刚去世她就结婚,同这个比她差不多小十五岁的男人再婚。我父亲是管子工,做铅管生意的,在托坦亨法院路,身后留下一份很像样的产业,由母亲同一个工人领班哈迪先生继续经营。温迪班克先生一来,他让母亲把产业卖掉,因为他觉得自己地位高,是做酒类营销的。父亲的产业连同商业信誉一共卖了四千七百英镑,要是父亲在的话,远不止这点数。”

我本以为福尔摩斯对这种拉拉杂杂、不得要领的叙述会不耐烦,谁知,恰恰相反,他正听得格外的专注、出神。

“你自己的一点收入,”他问,“是这份产业里的吗?”

“哦,不,先生,完全不相干的。那是奥克兰我的伯父奈德遗留给我的。是新西兰股票,利率是四分五厘,股票总额两千五百英镑,不过我只能动用利息。”

“你说的我倒是极感兴趣,”福尔摩斯说,“你一年能得一百镑,这是一笔大款子,另外加上你自己挣的钱,出去旅游的话,你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都不会有问题。我看,一位单身女士,只要差不多六十英镑的收入,日子就很好过了。”

“哪怕比这个收入少得多,我也照样过得好,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你要晓得,只要我生活在家里,我不希望成为他们的负担。我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就用我的钱。当然,那不过是暂时的,温迪班克先生每一季度把我的利息提出来交给母亲。我无所谓,光靠打字收入我就过得很好了,打一张纸挣两便士,一天通常能打十五到二十张纸。”

“你的情况已经讲得很清楚了,”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同我讲什么都行,不必拘束。现在就请你把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关系谈一谈吧。”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红晕,手一个劲地捏外衣的镶边。“我头一次遇见他是在煤气工人舞会上,”她说,“父亲在世,他们总要送舞会票给他的。父亲过世后,他们还不忘记我们,把票送给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让我们去跳舞,他哪儿也不让我们去,连我参加主日学校举行的活动他都不许,要发火。但这一次我下决心要去,就是要去,他有什么权利阻止我?他说父亲的朋友都会在那里,不要认识这些人,我们和他们不合适。他还说,我又没有像样的衣服穿。其实我有一件紫绒衣一直压橱柜底没取出来穿过呢。后来,他也没啥办法,又要去法国,是为公司的事,我们这边就只管去我们的舞会。我、母亲,还有哈迪先生,他以前是我家的工人领班。就是这一次,我遇上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身份案 - 图2

“我头一次遇见他是在舞会上。”

“我想,”福尔摩斯说,“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一回来,你们去参加舞会的事一定让他很恼火。”

“哦,不,他一点没光火。他笑了,我记得,他耸耸肩,还说不许女人做这个那个,是没有用的,她想要做什么总会要做什么。”

“我懂了,是在煤气工人舞会上,我想,你认识了一个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

“是的,先生,是那天晚上我认识他的。第二天他来问我们回家是否平安。那以后我们见他——我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见过他两次,一起散过步,两次。这以后,父亲又回来,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就不能再来我家了。”

“不能来?”

“是的,你知道,父亲不喜欢我这样。他就是不喜欢有人上门来作客什么的,我们喜欢,他要阻止。过去他一直说,女人家,守在家里和家人快快乐乐就行了。可是我也一直对母亲说,女人得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也是要紧的,可我就是没有。”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怎么样?他没想办法来看你?”

“唔,一星期以后父亲又要到法国去。霍斯默写信给我说,父亲不离开最好别见面,免得惹麻烦,多事,不好看。这期间我们互相写信联系,他每天都给我写,我一早就去取信,可以避开父亲,不必让他知道。”

“这时候你和这位先生订婚了吗?”

“哦,是的,福尔摩斯先生。第一次散步以后,我们就订了婚。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是莱登霍尔街一家公司的出纳,而且——”

“什么公司?”

“糟就糟在这里,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

“那么,他住在哪里?”

“他就住在公司里。”

“你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晓得是莱登霍尔街。”

“那怎么和他通信呢?”

“信写到莱登霍尔街邮局,留待本人领取。他说如果寄到公司里,别的同事会取笑他有女人来信。我提出我用打字机打信,他自己就是打字机打的,但是他说不好,说是见我亲笔就像见我面,一用打字机,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部机器。那是表明他多么喜欢我,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小的小事他都那么有心。”

“正说明问题,”福尔摩斯说,“这一直是我的信念:小事情不小,小事里头大着呢。你记得霍斯默·安吉尔先生还有什么小事情?”

“他是个腼腆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他和我散步总是在晚上,不在白天。他说他最恨招人眼目。他好静,要身份,讲教养,说起话来挺斯文,文绉绉的。他告诉我,幼年生过扁桃腺炎,颈腺肿大,以后嗓子就一直提不高,说话总是慢条斯理那个样。穿着也讲究,喜欢整洁素雅。但是眼睛跟我一样不太好,所以戴个浅色眼镜,可以遮光不刺眼。”

“那,你继父,温迪班克先生,去法国以后,情况怎么样?”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趁父亲没回来,上我家,提出趁这个时候同我结婚。他急得很,要我手按《圣经》发誓,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要永远忠实于他。母亲说他要我这样起誓是对的,表明他很钟情。母亲从一开始就说他好,一直比我还喜欢他。后来谈到就这个星期结婚吧,我说要同父亲讲一讲,可是他们两个都说别管父亲,等事后告诉他一声就得了。母亲还说,这事她会和父亲讲的,交给她好了。我觉得这样不太好,福尔摩斯先生。说起来父亲只比我大几岁,我结婚去征得他同意,挺好笑,但是我不愿行为不光明正大,所以给父亲写了封信,寄波尔多,公司驻法国办事处在那里。想不到信被退回来了,就在我们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

“这么说,信没寄到?”

“是的,先生,信到之前,父亲刚动身回英国。”

“啊!也真不凑巧。那,你的婚礼是安排在星期五,在教堂举行?”

“是的,先生,静悄悄,不张扬。原本决定在皇家十字大道的圣救世主教堂举行婚礼,婚礼后到圣潘克拉饭店进早餐。霍斯默那天坐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来接我们母女。我们是两个人,他就安排我们坐进去,自己上了另外一辆四轮马车;也是巧,街上正好有这辆马车过来。我们先到教堂,四轮马车随后也到,我们等着他下车,可是不见他出来。车夫下了座往车厢里面看,谁知车里没人了!车夫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他亲眼看着他坐进车厢的。那是上星期五,福尔摩斯先生,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人、听到他消息,就此无影无踪了。”

身份案 - 图3

“车夫下了座往车厢里面看,谁知车里没人了!”

“我看,这么对待你,太侮辱人了。”福尔摩斯说。

“哦,不,先生!他是个好人,善心人,他不会就这么离开我的。是的,早上他都是和我讲的这个话,不管有什么事,我们都忠心不二,哪怕发生预料不到的事把我们分开,我也要永远记住我对他的誓约,他也会实践他的保证。婚礼早晨谈这些话,未免奇怪,可是事情就此来了,考验真的马上临到头上了。”

“不折不扣的考验。那么,你本人怎么看,他是否遇上了预料不到的飞来横祸?”

“是的,先生。我相信他预先感觉到了什么危险,要不然,他怎么会说那些个话。我就想了,是他预见到的什么事发生了。”

“可能发生什么事你一点没感觉?”

“没感觉。”

“再问一句,你母亲对这事是什么态度?”

“她很生气,叫我永远也别提这个事了。”

“你父亲呢?你告诉他了?”

“是的。他好像跟我想的一样,估计是出什么事了,但是相信我会得到霍斯默的消息。正像他说的,把我引到了教堂门口再把我扔掉,有什么意思呢?是呀,要是他借我钱了,或者他娶了我,财产他有了份,那还有点理由讲得通。霍斯默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有钱没钱,从不跟我谈钱的事,一个子儿都没问起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连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哦,我想得都快疯了,晚上根本没法合眼。”她从皮袖筒里抽出一块小手帕,蒙着脸抽抽噎噎很伤心。

“你这事我管一管吧,”福尔摩斯说,站起来,“没有问题,我们肯定能有结果。我扛起了你这个包袱,让你卸掉重负,你就放宽心好了。总之一句话,劝你把霍斯默先生从你心上抹掉,他自己跑的,你就别记着他了。”

“你是说,我见不着他了?”

“恐怕是的。”

“他是怎么回事呢?”

“你把问题扔给我就行了。我需要得到对这个人形象的确切描述,还要他的信,你给我吧。”

“我上星期六在《纪事报》上登了寻人启事,”她说,“寻人启事,连带四封信,都在这里,给你吧。”

“谢谢。你的地址?”

“坎伯韦尔区,莱昂街31号。”

“安吉尔先生的地址你不曾有过,我知道。你父亲的工作地点呢?”

“在芬丘奇街,他是法国红葡萄酒大进口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营销员。”

“谢谢,情况已经谈得比较清楚了。把信件这些都留下,记住我给你的忠告,把事情一股脑儿全封死、扔掉,别叫他干扰你,搞得你日子不好过。”

“你是好心,福尔摩斯先生,可我做不到。我要忠于霍斯默,不管他哪天回来,我都等着他。”

我们的这位来客,尽管帽子有点不相宜,又是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但是她的纯朴,她的痴心,她的高尚情操,令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她往桌上放下一卷文件,就离开了,答应如有需要,她随叫随到。

身份案 - 图4

她往桌上放下一卷文件,就离开了。

福尔摩斯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十个指尖依旧紧紧相对,两条腿向前伸直,两眼朝上向着天花板呆望,然后,从架子上取下又旧又腻的陶质烟斗,这烟斗伴随着他犹如一位顾问。他把烟斗点上,身子往椅背一靠,喷出的浓浓蓝色烟圈袅袅上升;一脸的愁容,神思飘忽。

“相当有趣,值得研究。我说这位未婚年轻女士,”他开了口,“我看她本人比她的问题更有趣味。那点小问题,我看不过是小事一桩。你会发现同样类似的案子,我的案例索引,你不妨翻一翻。一八七七年安多弗案,去年的海牙一案,都是同类案件,老一套了。不过就有那么一两点不同处,算是新鲜。倒是这位未婚年轻女士身上,颇多启发。”

“你似乎从她身上能看出好多问题,我却总是看不到。”我说。

“不是看不到,而是没注意看,华生。你不知道该往哪儿看,重要东西你自然看不见。我也没能想到,要你注意袖子,那上面有文章;大拇指指甲,表明问题;鞋带上,也带着情况。现在问你,这女人的外表,你能看出些什么没有?描述一番看看。”

“好,她头戴一顶灰蓝色宽边草帽,插暗红色羽毛。黑上装,缀有黑珠,镶有细细的乌黑贴边流苏,套裙是深褐色的,比咖啡色还深,领子、袖口是窄条紫绒。手套浅灰色,右手食指已经磨破。鞋我没注意看。耳朵上有小小圆圆的金耳坠。总的印象是殷实人家,但比较随便,并不是太讲究,只管舒舒服服,自得其乐。”

福尔摩斯轻轻拍拍手,抿嘴笑笑。“不是我奉承你,华生,你大有长进,讲得精彩。重要关键,你虽没有点明,但方法是对了,对颜色注意辨别,眼光还是准的。不要满足于泛泛的一般印象,我说,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细节上。我看女人衣着第一眼看衣袖,看男人首先注意裤膝。你看到了,这位妇女袖子上有绣绒,这点绒料就透露出有关迹象。手腕上边的双折线,是打字员手臂压桌面压的,还挺好看。常使用手摇式缝纫机的,也差不多,不过是在左手,离拇指最远一边,不是打字的这个样子横过最宽的部分。我然后看一眼她的脸,看出鼻梁两边有眼镜夹鼻痕迹,我就有了八九分把握,可以说她眼睛近视,是做打字工作的。我一说,让她吃惊不小。”

“我也感到惊奇。”

“可是,说真的,并不稀奇,真正叫我奇怪的,引起我兴趣的,是朝她的鞋这么一瞧,粗看不觉得,稍一注意,看出两只鞋不配对:一只鞋尖是花纹包头,另一只不是;一只五个扣子扣下面三个,另一只跳扣,扣的是一、三、五。哪,你看,一位年轻女士,穿得相当体面,从家里出来,鞋不配对,扣子系一半,说她来得匆忙,算不得是一个了不起的推论吧。”

“还有呢?”我问。我的朋友如此精辟的推理,常常引起我浓厚的兴趣。

“顺便提一提,我还注意到,她离家时候写过字,是在穿好衣服以后,出门之前。你看到了她右手套食指破了,但是你没有进一步看到手套、手指上都沾了紫墨水。她一定是匆匆写字,把笔沾墨水沾得太深。肯定是早上的事,如果不是,那个手指是不会留着墨水的。推论这些只不过是有趣、好玩,但也是一点基本功。好,我得回到正题上来,有劳你给我念一念寻找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那个寻人启事,好吗?”

我拿起这一则小小的打印稿凑着亮光念:

兹有霍斯默·安吉尔先生于十四日晨失踪。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格健壮,肤色略黄,头发乌黑,稍有秃顶,颊须和唇髭浓黑,戴浅色墨镜,讲话低声细气。失踪时身穿丝贴边黑色大礼服,黑背心,系艾伯特金表链,灰色海力斯粗花呢裤,套褐色绑腿,脚穿松紧带皮鞋。此人供职于莱登霍尔街一公司。凡提供——

“就这样,行了,”福尔摩斯说,“至于这些信件,”他扫了一眼,继续说,“都普通、一般,对安吉尔先生没有提供任何一点线索,只有一个地方算是引用上了巴尔扎克的话。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也会叫你大为惊奇。”

“都是打字机打的。”我说。

“都是打字机打的,连署名都是打字。你看信末这字多么整整齐齐,‘霍斯默·安吉尔’。还有日期,你看。地址,除了莱登霍尔街,什么也没有,含糊不清。这个署名,有疑点,看出问题——我们可以说它起了决定性作用,事实过硬。”

“说明什么?”

“我的好伙计,这署名对本案至关重要,你看不出?”

“不敢说看出什么了,要么目的在于一旦被起诉毁弃婚约,他可以借此否认签名。”

“不,这还不是要害,我只要写两封信,可以就此解决本案。一封写给伦敦一家商行,另一封写给年轻女士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问他能否明晚六点来这里同我相见一面,我们不妨同男性家属打打交道。现在,医生,我们把信送走,等回音来之前无事可做,暂且把这个小小的问题束之高阁。”

我充分相信,我朋友犀利的推理、迅疾的行动,其能量之强大无人可及。所以这桩受委托予以探究的谜案如何解决,他已成算在胸,必将易如探囊取物。只有一次,据我记忆,他遭遇失败。那就是波希米亚国王的艾琳·阿德勒照片一案。但是我想起《四签名》怪如神魔,《血字的研究》案情无比复杂,他都一一破解,所以我觉得连他都无法破的案子,那肯定是解不开清不了的死案了。

我离开他的时候,他那个烟斗还在吞云吐雾。我深信不疑,等我明晚再来他这里,就能看到案情必能了如指掌,已能确认玛丽·萨瑟兰小姐那个失踪的新郎到底何许人也。

其时我自己正在关心、医治一位重病患者,第二日在病床边忙碌一整天,到下午将近六点,才告结束得以抽身。我立即跳上一辆二轮马车直奔贝克街,生怕去晚了,这桩奇案的收场戏就没我的份。还好,我看见只有福尔摩斯单独一人,蜷缩起瘦长的身子深陷在扶手椅中,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一大堆瓶子、试管,那阵势,夹着辛辣刺鼻的盐酸味,告诉我他整天埋首于他所钟爱的化学实验。

身份案 - 图5

福尔摩斯单独一人,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

“嗨,问题解决了吗?”我一进门就问他。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不,我说是那个谜案!”我叫道。

“哦,那个!我当是做试验的这种盐类。这件事无谜案可言,虽然,我昨天讲过有点情节还算新鲜有趣。惟一遗憾恐怕是没有适用的法律可以惩办这个恶棍。”

“那是什么人,抛弃萨瑟兰小姐是何居心?”

问题刚刚出口,福尔摩斯还不及回答,就听得走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嗒嗒地敲起了房门。

“姑娘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回信讲好六点到此。请进!”

进来的人身体结实,中等身材,三十来岁,脸修得很干净,肤色浅黄,摆出一副殷勤迎合的姿态,一对灰色眼睛却咄咄逼人。他那狐疑的眼光向我们两人一扫,把一顶光泽的圆礼帽往边柜上一放,微微弯一弯腰,侧着身坐在了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这封打字信是你写的吧,应约六点钟来和我见面,对吗?”

“没错,先生,恐怕是稍来迟了一点。我也是不得已,要知道。真对不起,小女萨瑟兰拿这种小事来麻烦你,我是不愿意把家丑外扬。她背着我来找你,这姑娘太任性、冲动,大概你也已经看出来了。什么事她要做,说做就做,控制不住。当然好在是你,我也无所谓,你跟官厅警察当局没有关系。但是家门不幸,像这样闹到外面,总是不光彩。再说,这么折腾也是枉费心机,因为,你怎么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尔这个人呢?”

“此言差矣,”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绝对胜券在握,能找出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温迪班克先生猛一怔,手套都掉在了地上。“听你这么讲,我倒很高兴。”他说道。

“事情也怪,”福尔摩斯说,“打字机打字,也同人手写一样,体现着个性。除非是新买的打字机,不会有两架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是完全一样的。字键磨损度有不同,有的字键一个字母印迹浓淡还不均匀。哪,这儿,请看你自己打的这张短信笺,温迪班克先生。这个e字母总是比较糊,r字母的端点总是有缺损。如此不下十四种,都有特征,那还都不过是比较明显的罢了。”

“我们办公室里都用这架打字机打信,当然机器比较老旧了。”来客回道,一对闪亮的小眼睛朝福尔摩斯一瞪。

“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才是真正有趣的研究,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继续道,“我考虑,这几天再写一篇短文,专门论述打字机以及打字机与犯罪之关系,这是我比较关心的一个课题。这儿手头上四封信,据称都是那位失踪人所写,都是打字信。每一封都绝无例外,不单单e字母全糊,而且r字母全无翘尾巴。你还可以看出,如果你愿意使用一下我的放大镜,我提到还有十四种特征,封封全都历历在目。”

温迪班克先生刷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了帽子。“我不想浪费时间同你扯这种无稽之谈。你能抓住那个人,你抓吧,抓到了通知我一声。”

“承蒙关照,”福尔摩斯跨步过去把门锁上,“那么,容我告诉你,我已经抓住他了。”

“什么!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叫起来,吓得嘴唇都白了,眼睛向四周乱晃悠,就像一只被夹子夹住的耗子在那儿乱蹦乱跳。

身份案 - 图6

温迪班克就像一只被夹住的耗子在那儿乱蹦乱跳。

“啊,你嚷嚷有什么用——一点也没有用,”福尔摩斯稳稳当当地说,“赖是赖不掉的,温迪班克先生。事情再明显不过,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你说我是不可能解决的,你也太不客气了。那好!坐下,让我们把事儿谈一谈。”

我们的客人整个儿瘫软在椅子上,脸色死灰,额头上沁出汗珠。“那个——那个,够、够不上起诉。”他结巴着说。

“够不够得上,我当然很清楚。不过,你对我而言,温迪班克先生,还是头一个,是我头一回碰到的最自私、最贪婪、最冷酷无情的阴谋诡计。现在,让我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一遍,说得不对请你自己纠正。”

这个人瘫在了椅子上,脑袋耷拉到胸前,一副彻底斗输的败落相。福尔摩斯把腿跷起在壁炉台的台角上,身子仰起,手插口袋,眼不看人,潇洒地自言自语般叙说起来。

“这个人,同一个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女人结婚,目的是贪图女人有钱,”他说道,“还要用女儿的钱,只要女儿在家同父母一块儿过,钱就归他用。这笔钱不小,相当可观,在他的眼里,丧失了的话,境况大不一样,所以要拼命保住,别跑掉了。女儿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和蔼、温柔、多情,多情得痴情,痴情起来一厢情愿地对人好。姑娘既人品难得,手头又很有一点收入,所以不会空守闺房很久的。姑娘一嫁人,不用说,意味着家里每年损失一百英镑,所以姑娘的继父要千方百计不让她嫁出去。怎么办呢?继父无非是把女儿关在家里,不许她接触差不多年龄的人,不许有交往。没多久,发现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女儿越来越不安分,要坚持自身的权利,到后来要去参加舞会了。她的继父有点小聪明,脑子不赖,良心很坏。动起了什么脑筋呢?他有个妙计,在老婆的默许下、协同下,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戴个墨镜把一双狼眼遮起,往脸上贴假髭假胡子,毛茸茸遮掉半个脸,嗓子压低,说起话来低声细气,还挺斯文相呢。欺负自己女儿心地单纯、眼睛近视,他的伪装居然没给识破。他以霍斯默·安吉尔的名号出现,向自己女儿谈情说爱来求婚,目的在于阻止她爱上其他男人。”

“开始不过是闹着玩的,开个玩笑,”客人嘟嘟囔囔说,“想不到她真会那么痴心。”

“根本不是什么玩笑。姑娘给迷昏了头,一心以为继父去了法国,从来不怀疑自己陷入一场骗局。她完全陶醉于这位先生的花言巧语。母亲也在一旁敲边鼓,美誉有加,更说得姑娘心花怒放。好,安吉尔先生上门拜访,接触下来效果良好,事情就要迈开实质性的一步,这才是最要紧的。会过几次面,马上就订婚,这一步,确保了姑娘再不会同别人去谈恋爱。但是骗局无法如此永远继续,假装到法国出差也终究麻烦,所以不如干脆把事情演戏演到底,打个永久性死结,落个结局算数,让姑娘死掉心,以后万一有别的男人向她求婚,她永远不会接受。所以导演了手按《圣经》忠诚宣誓,预先做好伏笔,准备婚礼那天早上有事发生。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萨瑟兰小姐对霍斯默·安吉尔坚贞不渝,生生死死不变心,那么无论如何,至少未来十年要使她守得住,不问津其他男人。霍斯默送姑娘到教堂门前,他自己不去,玩起了脱身老花招——四轮大马车这个门上那个门下,溜之大吉。我想,这件事串起来就是这样,温迪班克先生!”

我们的来客随着福尔摩斯的叙述,反而敛起一点余勇,从椅子上站起,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诮。

“不管是真,不管是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算你聪明过人。你应该更聪明一点,看到是你自己现在在干违法的事,而不是我。我一开始就没干犯法事,不怕受到起诉。可是你,只要你把这门锁起来,你就把自己放在被控告地位,可以起诉你‘侵犯人身自由’、‘非法拘禁’。”

“法律还够不上,就算你说对了,还够不上碰你,”福尔摩斯说,随手喀哒一下打开门锁,哗啦一下拉开门,“可得记住,你这种人不受惩罚天理不容,这位年轻姑娘要是有弟兄有朋友,你一定逃不了挨鞭子。你尝尝吧!”他说道,看见眼前这个男人在狞笑,他气愤得脸通红,“委托人对你的惩罚,不是我的责任,但是我这里可以代鸣不平。你不挨我的鞭子就不知好歹——”他转身快走两步去拿鞭子,可是没来得及取下,就听得楼梯上一阵骨碌碌连滚带爬的声音,接着楼下沉重的厅门嘭的一下。我们从窗口望见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身份案 - 图7

温迪班克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冷血动物,恶棍!”福尔摩斯说,大笑,重新回到椅子上一坐,“这个人犯罪起家,不干坏事不能过日子。等着吧,看得到,恶贯满盈上断头台,才告收场。本案有几个方面很有点趣味,并非全然无聊。”

“我到现在还没有全部明了你的推理步骤。”我说。

“那,第一步,应该明确,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奇怪的表现必有强烈的图谋;同样应该明确的是,本案从中可以获得好处的,只有这个继父,这一点我们应该看得非常清楚。然后再看这个事实,两个人从来不在一起出现,始终是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另一个才露面,这内中就是问题。戴上副墨镜,说话拿腔拿调,这都表明是伪装,还有毛茸茸的大胡子,也是。最让我感到可疑的是写信连自己的签名都要打字,我确定他是不正常的。可见得,写字的话,姑娘是熟悉他笔迹的,再怎么装也瞒不过去。你看见了吧,这些个孤立的事件,再和其他情况一凑一串,都归结到一个方向。”

“然后怎么给予证实呢?”

“一旦锁定了目标,证实他的罪行就容易了。我认识此人工作的那家商行。我写信给商行讲,按照那张寻人启事,排除掉大胡子、眼镜、怪嗓音——当然都是伪装的部分,剩下真容,问他们像不像你们营销员中的什么人。至于早就注意到的全用打字机打,里面定有名堂。我照他的办公地址写信给他本人,请他来此一趟,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回信还是打字稿,上面明显暴露出同样的特征,细微处可是一模一样。另外的回信也来了,寄自芬丘奇街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信上说所述外貌均与本行雇员詹姆斯·温迪班克相符。至此,真相即告大白!”

“那么,萨瑟兰小姐呢?”

“我去告诉她真相,她恐怕会不相信我。你记得波斯有句古谚语吗:‘打消女人心怀的痴想,险似虎爪之下夺乳虎。’哈菲兹(1)的知识同贺拉斯(2)一样丰富,对人情世态的认识一样深刻。”

(18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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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哈菲兹(Hafiz,1320—1389),波斯诗人,作诗近500首,富于哲理,并具浪漫精神。

(2) 贺拉斯(Horace,前65—前8),古罗马诗人,诗作对西方诗歌的发展有很大影响。其政治观点倾向共和,后转向帝制,作诗颂扬罗马第一皇帝奥古斯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