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斯科姆旧宅案

福尔摩斯弯着腰,久久地在看一架低倍率显微镜,现在直起身来用得意的眼光望着我。

“这是胶质,华生,”他说道,“毫无疑问,是胶质。你来瞧瞧这片子上散着的物质。”

我俯身于目镜,调整焦距。

肖斯科姆旧宅案 - 图1

我俯身于目镜,调整焦距。

“这毛,是花呢上衣的纤维,不规则的灰团物是尘土,左边还有上皮鳞屑,中间的一些棕色点是胶质。没问题。”

“好,”我笑道,“我可以接受你的说法。那,这是说明什么呢?”

“是个极有力的证据,”他回答,“在圣潘克莱斯一案中,你该记得死亡的警察身旁发现一顶帽子。被告否认那是他的帽子,但他是个做画框的,一直在跟黏胶打交道。”

“是你办的一个案子?”

“不是,是我朋友,梅里维尔,警场的,要求我看看这件案子。是我让他们在被告的袖缝里发现了锌铜粒屑,据此推定他是制造假币嫌犯,他们这才重视显微镜的妙用。”他不耐烦地看看表,“有个委托人要来访,时间过了,还没来。噢,对了,华生,你对赛马很内行吧?”

“可以这样说,我把伤兵抚恤金一半耗在了赛马上。”

“那我让你当我的‘赛马指南’。你知道罗伯特·诺伯顿吗?这人名记得起吗?”

“噢,当然知道,他住在肖斯科姆老别墅,我很熟悉那地方,我在那边度过一个夏天。说起这个诺伯顿,曾经差一点要落到你手上来。”

“怎么回事?”

“他在新市场欧石南荒地上用马鞭子抽萨姆·布鲁厄——萨姆是柯曾街有名的放高利贷的人——差一点被他用鞭子抽死。”

“啊,听来有意思!他常那样任性放纵吗?”

“噢,原来就是个危险分子,出了名的。他几乎是英国最玩命的骑手——几年以前,全国利物浦越野赛马第二名。他是属于那种超越时代的人物。他这种人本该是个摄政时期(1)的公子哥们——一个拳击家,运动家,赛马赌棍,一帮太太小姐的情人,但种种说法显示,他输掉了,倒了,都来不及回头了。”

“棒,华生!介绍很得要领,我好像看到他本人了。现在,你能给我介绍一点肖斯科姆别墅的情况吗?”

“只知道在肖斯科姆林苑的中央,有名的肖斯科姆种马场和训马场都在那儿。”

“大驯马师,”福尔摩斯道,“是约翰·梅森。我怎么连这都知道,你不必惊讶,华生,这儿正有一封信,是他约翰·梅森寄来的,所以我才知道。我们先多了解一些肖斯科姆吧,这对我们无异于发现一座大金矿。”

“那里有肖斯科姆垂耳长毛狗,”我说,“每逢赛狗会,这西班牙种都是大名鼎鼎的,在英国是最佳品种,也是肖斯科姆别墅女主人最大的骄傲。”

“女主人想必是罗伯特·诺伯顿爵士的妻子啰。”

“罗伯特爵士没有结过婚,我想,考虑到他的前程,还是不结婚为好。他和守寡的姐姐住在一起,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

“你是说夫人和他住在一起?”

“不,不,这地方属于她去世的丈夫,詹姆斯爵士。诺伯顿在这里一点产权也没有。这是产业终身权益,在她之后要转移给已故丈夫的兄弟,现在她只是每年收取租金。”

“兄弟罗伯特,我想,收来租金都让他花了?”

“差不离。这个人谁跟他一起谁倒霉。他姐姐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可是听说姐姐还什么都由着弟弟。肖斯科姆到底出什么事了?”

“啊,这我正想要知道。哦,来了,我想,是这个驯马师找我们来了。”

门已经打开,仆人领进一个高个子,脸修得很干净,相貌坚毅严峻,只有驯马师和管教男孩的人的身上才会有这副神气。约翰·梅森先生看上去这两行都干得挺称职。他不卑不亢鞠个躬,在一张福尔摩斯向他挥挥手的椅子里坐下。

“你接到我信了,福尔摩斯先生?”

“是的,可是你信上没有讲什么。”

“事情比较敏感,详细的信上不宜讲,也太复杂,只有当面讲才行。”

“好吧,我们当面洗耳恭听。”

“首先一点,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的东家罗伯特爵士神经异常了。”

福尔摩斯扬起了眉毛。“此地是贝克街,并非哈利街,不看病,”他说,“所以,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先生,一个人做出一桩怪事,或者两桩怪事,还好理解,可样样都是怪事,你就要犯疑了不是吗?我在心里怀疑肖斯科姆王子和德比马赛(2)把他搞得神魂颠倒了。”

“王子,那是你调教的小马驹?”

“全英国最棒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我有数,没别的可比。现在,老实跟你说,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讲信用,这里说话不外传。罗伯特爵士一家要赢这次德比马赛,他是孤注一掷了,非赢了不可。他倾其所有,不惜借钱全部押在这匹马身上——而赌注赔率比也拉大了!你现在四十几就能赌一百,可是他开始捧这马的时候九十几才赌一百。”

“如果马真那么好,怎么会这样呢?”

“外界并不知道这匹马有多么好。罗伯特爵士这人有多聪明,把赛马探子都给骗了过去。他让王子那匹异母的半种兄弟拉出去溜达,试赛,亮相,你又分不出它们的不同。可是放开一跑,跑出一弗隆(3),就要拉开两个马身的距离。他脑子成天只想这匹马、这比赛,自己这条命也全赌在这上头了。他把高利贷犹太人应付着,就等着赛事下来看结果。王子要是一垮,他跟着也倒。”

“真是场玩命的赌博。但他精神异常从何说起呢?”

“哦,首先,你只要看他模样,我看他晚上都没睡觉。他整天泡在马厩里,两眼就是疯子的眼神,他神经要承受不住的。还有他对比特丽斯夫人的行为!”

“啊,怎么样?”

“他们两个一直感情融洽,有同样的爱好,真叫趣味相投。夫人爱马的热情不下于他,每天,准时驱车来看马——尤其特宠爱那匹王子。王子只要一听到石子路上车轮响,就直竖起两只耳朵。他每天早上小跑着到马车前面去领夫人赐给它的一块糖吃,可现在这一切都已成过去了。”

“为什么?”

“啊,夫人好像对马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已经有一个星期,她车子打马厩前一晃而过,连声‘早安’都听不到了。”

“你看是不是吵架了?”

“没错,还肯定是吵得凶,穷吵,不可开交呢。罗伯特爵士一定怨恨得要命,所以才会把那只西班牙小狗送掉。这只狗,夫人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宝贝着呢。他擅自把狗送了人。几天之前,送给老巴恩斯,就是三英里远克伦达尔那边开青龙旅店的。”

“的确是怪事。”

“就是嘛,夫人有心脏病,还有水肿,总不能叫她追着兄弟去跑。晚上他一向要到姐姐屋里待上两个小时,他也是应当这样呀,因为夫人对待这个兄弟也是少有的好。可是这一切也都过去了,他再也不亲近自己的姐姐了。夫人很伤心,也很苦闷,只好借酒浇愁,福尔摩斯先生——她喝酒像水中鱼,海量了。”

“姐弟隔阂闹矛盾。这以前姐姐喝酒吗?”

“喝是也喝,也就那么一杯,可现在,光一个晚上就是一瓶,天天如此。这是斯蒂芬斯,那个管家,告诉我的。一切都变了样,福尔摩斯先生,这里头总是有什么不对头了。譬如,还有,东家夜里到老教堂的地窖去干什么?跟他在那里碰头的是什么人?”

福尔摩斯搓起双手。

“讲下去,梅森先生,你越讲越有意思了。”

“是管家看见他往那儿去,夜里十二点,还下着大雨。下一天,我守在屋里不睡觉,果然,东家又出去了。斯蒂芬斯和我跟上去,这个做法很提心吊胆的,万一叫他看见可就砸锅了。他一发火,拳头不认人。所以我们万万不能跟紧了,离远着点,但是能看得见他。他去的地窖,是闹鬼的地方,可就是有人等着他呢。”

“什么叫闹鬼的地窖?”

“哦,先生,花园里有个教堂遗址,古老得很了,没人知道它的年代。教堂底下有个地窖,墓室,人人都知道这里常闹鬼,白天就是又黑又潮湿,冷落没人去的地方,晚上更是谁也没胆量走近它。就是东家不怕,他一辈子没怕过什么,可不知他夜里到那儿去要干什么。”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指的还有人在那儿,一定是你们马厩的人了,或是家里的什么人,只要认出来,就可以问他这事嘛。”

“这个人就是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

“我看得很清楚,福尔摩斯先生。那是又有一天的晚上,罗伯特爵士出来,打我们躲着的地方走过去——我和斯蒂芬斯像两只兔子,伏在树丛后面发抖。晚上月亮很好,过一会儿,听见还有那个人,从后面走来。罗伯特爵士已经走掉了,我们不怕他,就站起来。我们装着走过的样子,不过是月光下散散步,纯粹跟他是巧遇,随便搭讪一声。‘嗨!朋友!你是哪里的?’我问。他准是没听见我们过来,看他模样,猛回头,脸那个紧张,就像是见了墓室里出来的鬼似的。他呀地惊叫一声,撒腿就跑,没命地跑,腿也真长!——佩服他,一转眼人没了,声音也听不到了。他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我们根本不知道。”

肖斯科姆旧宅案 - 图2

“他呀地惊叫一声,撒腿就跑。”

“月光下看得清楚?”

“看清楚的,一张黄脸,保证没错——模样是下等人,决不是正经人。这号人和罗伯特爵士能有什么交道?”

福尔摩斯坐着沉思了好一会儿。

“谁陪着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呢?”最后他问道。

“她的侍女,卡丽·埃文斯,跟她已有五个年头了。”

“那是忠心耿耿的了?”

梅森先生有些支支吾吾。

“忠心是够忠心,”最后他答道,“可说不上到底是对谁忠心。”

“噢!”福尔摩斯惊异。

“我不能说人家私事。”

“我明白了,梅森先生,不用说,事情明显不过。从华生医生对罗伯特爵士的介绍,我理解,女人和他一起,没一个能平安脱身。你不认为姐弟俩吵翻这是其中原因?”

“那个,传说是这么说,已经好久了。”

“夫人以前没看到,我们推想是她忽然才发现。她要把这侍女打发走,兄弟不答应。夫人心脏不好,身子不遂,没有什么办法,心里再不高兴,要发火也发不出。可恨这个侍女照样在她面前放肆,夫人那恨,都不想讲了,憋在心里只有喝酒浇愁,罗伯特爵士一怒之下把姐姐宠爱的狗都给弄走。这些前因后果都连起来了吧?”

“哦,也许是——看来也是这么回事。”

“没错!这前半部正是这样。可是还要看到,所有这些情况,跟夜里去探教堂墓室又有什么关系呢?跟我们前面那个推论好像联系不上。”

“是呀,先生,更有件事让我弄不懂呢,罗伯特爵士怎么会去盗尸呢?”

福尔摩斯腾地一下坐起身。

“我们昨天才发现——我写了信给你之后。昨天,罗伯特上伦敦来了,斯蒂芬斯就和我一起到教堂地窖去。里边都是老样子,没见什么动,先生,只有在一个角落上有一堆人的尸骨。”

“你们报告警察了吧,我想?”

来客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个,先生,我看他们根本不会管这种事。一个骷髅,一些骨头,一具僵尸似的,说不定都是千年的老尸骨了。可就是以前没见有过,这我可以发誓,斯蒂芬斯也能发誓,尸骨都堆在角落,用一块板盖住。这个墙脚,以前一向是空角落,没东西的。”

“你们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后来不管它,走了。”

“这是聪明做法。你说罗伯特爵士昨天出来了,他回去了没有?”

“我们估计他今天回去。”

“罗伯特爵士把他姐姐的狗送人,是什么时候?”

“正好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今天。可怜的小东西老在屋外面叫个不停,罗伯特爵士那天早上又正在火头上,一把抓起狗来,我想准要把狗摔死了,啊,他把狗交给桑迪·贝恩,那个骑师,吩咐他送掉,送给青龙旅店那个老巴恩斯,说再也不要看到这条狗。”

福尔摩斯坐着静思好一会儿。他抽起了那只最旧最脏的烟斗。

“我还不清楚这件事你要我做些什么,梅森先生,”他终于说道,“你能明确讲吗?”

“可以明讲,福尔摩斯先生。”来客说道。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把纸包打开,包的是一块烧焦的骨头。

福尔摩斯颇有兴趣地察看。

“哪儿弄来的?”

“锅炉间,比特丽斯夫人房间底下的地窖装着暖气锅炉,好久不用了,罗伯特爵士嫌冷,又再叫生火。

“哈威管炉子——我的一个伙计,就是今天早晨,他拿了这个来找我,是他在清锅炉灰的时候发现的,弄不懂怎么会有这东西。”

“我也不懂,”福尔摩斯说,“你看看是什么骨头,华生?”

骨头已经烧成黑色焦块,可是从解剖学角度一看,依然清楚。

“人的股骨上髁。”我说。

“果真如此!”福尔摩斯立刻严肃起来,“伙计是什么时候生的炉子?”

“他每天傍晚生火,生好火就走了。”

“夜里有人去锅炉间不碍事?”

“不碍事,先生。”

“你从屋子外面进得去吗?”

“行,屋外有一扇门。还有一扇门,由一截梯子通走道,比特丽斯夫人的房间正好就在那里。”

“这件案子水深着呢,梅森先生,水又深又黑又有血腥。你说罗伯特爵士昨天晚上不在家?”

“是的,先生。”

“那么,如果不是他的话,就是有其他人烧骨头。”

“是这样,先生。”

“你说的那家旅店叫什么来着?”

“青龙旅店。”

“伯克郡这一带有钓鱼的好地方吗?”这位驯马师是个直肠子,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呆住,心想怎么尽遇怪事,又让他撞上个说神经就忽然来了神经病的人。

“哦,先生,我听说那个水车渠里有鳟鱼,霍尔湖里有狗鱼。”

“再好也没有。华生和我是出了名的钓鱼爱好者——没错吧,华生?这以后你有信就寄青龙旅店好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去。不用说,你是不必过来啰,梅森先生,有事可以写信,需要的时候由我找你,比较妥当。等事情有了进展,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就这样,在一个五月明亮的晚上,福尔摩斯和我包了一间头等包厢,向那个临时停车的招呼站肖斯科姆出发。我们头顶上的行李架塞着些钓竿、钓线轮和鱼篓之类的东西,十分显眼。一到目的地,换上马车,没有多少路就到了一幢老式的小旅店。也爱好运动的店主乔赛亚·巴恩斯热情教我们如何去把附近水面扫荡一遍。

“霍尔湖怎么样?能不能钓到狗鱼?”福尔摩斯问。

旅店老板的脸立刻转阴。

“那不行,先生,你还没钓,先叫你自己成了水中鱼。”

“此话怎么讲?”

“罗伯特爵士,先生,他最忌恨马探子。你们两位陌生客要走近他的驯马场,他决不会放过你们。跟他没一点道理好讲,这罗伯特爵士惹不起。”

“听说他有一匹马要参加德比赛。”

“是的,良种马驹,好马。他把我们好多人的钱全都去赌在它身上了。罗伯特爵士自己的一家一当也全部押上了。哦,还有,”——他两眼狐疑地瞧着我们——“我说你们两位,莫不是赛马场来的赌客?”

“哪里会,不过是两个工作疲劳的伦敦客,要来换换伯克郡的好空气。”

“好,两位总算找对地方了,这儿的空气新鲜没话讲。可就是要小心,我给你讲过的,罗伯特爵士,他这个人,没开口先动手,二话不说就打人。这林苑,离远点为妙。”

“那是一定,巴恩斯先生,我们一定照你讲的注意。噢,我记起来了,你厅里有只狗,呜呜叫,真是最漂亮的西班牙狗。”

“一点不错,真正的肖斯科姆种,英国任何地方都没这么优良的狗。”

“我本人也是个养狗迷,”福尔摩斯说,“哦,敢问一下,像这样一只高级狗能值多少钱?”

“论价钱我都买不起,先生。这一只是罗伯特爵士送我的,所以把它拴住了,要是一放开,它准一溜烟就跑回别墅去。”

“我们手上已经有了几张牌,华生,”店主离开我们之后,福尔摩斯说,“出牌还不太容易,不过有个一两天就行。啊,对了,我听说,罗伯特爵士还在伦敦,我们今晚不妨去闯一闯那禁地,也用不着怕皮肉吃苦。有一两点我还要加以确证。”

“你有推理了吗,福尔摩斯?”

“只有一点,华生,那就是大约一个星期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深深影响了这肖斯科姆家的生活。是什么事情呢?我们只能从结果来加以推测。这结果看来还出奇地复杂,搅和在一起,不过这对我们有利,倒是那些平淡无奇、毫无色彩的案子,反而没有希望。

“我们来考虑已有的情况。兄弟不再关心疾病缠身的亲姐姐,把她的爱犬都弄走。她的狗,华生!你看不出其中问题吗?”

“只有兄弟无情无义这一点。”

“嗯,是这样。或者——噢,也有另一种可能。我们从发生争吵时候的情况开始看看什么问题,暂且假定真是发生了争吵的话。夫人闭门不出,生活习惯改变了,不再露面,只有侍女陪同坐马车出门,马厩前不再停留,不再关心她原先关心的马,还明显酗起了酒。这些是案子的种种事实,是不是?”

“还有教堂墓室里的情况。”

“那是另属一条思路。两条思路,先勿纠缠在一起。这第一条线,关系比特丽斯夫人,有诡秘之处,是不是?”

“我没能看出来。”

“好,那么,我们转向第二条线,涉及罗伯特爵士。他是发疯一般对德比马赛志在必胜。他落在了犹太高利贷债主的手中,他的财产随时会遭到强制出售,他的驯马场也要被债主夺走。他是铤而走险,胆大妄为之徒。他拿姐姐当靠山,姐姐的侍女又是他的心腹。如此看来,我们可说是稳坐钓鱼台,不是好钓鱼了吗?”

“教堂墓室呢?”

“哦,对啊,教堂墓室!我们假设吧,华生——那不过是个极端的假设,有个设定以便可以推敲琢磨——是罗伯特爵士把她的姐姐除掉了。”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华生。罗伯特爵士是个出身高贵之人,不过你有时能发现老鹰里面也有一只臭乌鸦。我们姑且就这一假设来进行辩论看看。除非发了横财,否则他不会远走高飞,而他的发财全指望肖斯科姆王子能大获全胜。因此,他还要坚守阵地。为此,他一定要把被害人的尸体处理掉,同时要找一个替身,装扮成自己的姐姐。那侍女,他的心腹,并非不可能。被害人的尸体可能弄到地窖墓室里去,那里没有人光顾,到了晚上便送进锅炉里焚尸。骨头证据我们都已经看到了。你说说意见,华生?”

“嗯,那就完全可能,要是你这骇人听闻的假设能够成立。”

“我看,有一项小实验,我们明天可以做,华生,有利于事情明朗化。同时,我们需要注意保持自己给人家的身份印象。为此我想我们用主人店里的酒来邀请店主一起喝一杯,跟他大谈特谈鳗鱼和雅罗鱼,这肯定投合他的兴趣胃口。谈兴浓时,无意之间能听到些本地新闻,定有用处。”

到了早晨,福尔摩斯才发现我们忘了带上钓狗鱼的诱饵,这也就免了这天的钓鱼作业。大约十一点钟,我们出外散步,他还得到老板允许,带着那只西班牙小黑狗。

“就是这个地方。”福尔摩斯说道,这时我们来到两扇高大的林苑门前,上面高耸鹰头狮身的徽标雕饰,“到了中午时间,巴恩斯告诉我的,那位贵夫人的马车就要出来。在两扇大门打开的时候,马车要放慢。等马车出来,还没有跑快的时候,你上前,华生,叫停车,向车夫随便问些话。你不用管我,我躲在这冬青后面,我看我的。”

那不是长长的守夜。等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两匹雄壮的灰色马拉着一辆黄色叠篷四轮大马车从林荫道远处而来。福尔摩斯蹲在矮树后,牵住狗,我信步在路的中央,挥着手杖。一个看门人跑出屋,大门打开了。

马车已经收辔缓行,车上的人我看得很清楚,一个光鲜的少妇,亚麻黄发,无所忌讳的眼神,坐在左边。在她右首,是个圆背老妇,脸和肩围裹一大圈披巾,显示是个体弱有病的人。马车一上了大路,我立即举起手,摆出庄严号令的威势。车夫一勒住马,我便高声问罗伯特爵士是否在肖斯科姆别墅家里。

正在这时,福尔摩斯一跃而出放开手中的狗。狗一声欢叫直奔马车,蹦上踏板,但刹那间它的热情欢跃变成狂怒,朝着车上人的黑裙乱咬。

肖斯科姆旧宅案 - 图3

狗一声欢叫直奔马车,蹦上踏板。

“快走!快走!”一个粗嗓门卡紧喉咙尖叫。车夫挥鞭,我们被甩在了大路一旁。

“行了,华生,事儿成了。”福尔摩斯说,一边往兴奋的西班牙狗的项圈上扣链条,“它以为是女主人,结果发觉是个陌生人。狗决不会认错人。”

“可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呀!”我高声道。

“一点不错!我手上又多了一张牌,华生,可是出手还须谨慎,同样得小心。”

我的同伴这天好像没有进一步的计划,我们便真的钓起鱼来,拿着渔具去了水车渠,结果晚餐多了一道鳟鱼美味。吃过饭以后,福尔摩斯才有表示我们要进行新的活动。我们又再到上午去过的那条大道上,走向大门口。一个高个人影站在那里等着我们,一看原来就是在伦敦认识的那位驯马师约翰·梅森先生。

“晚上好,两位先生,”他说,“我接到你的信,福尔摩斯先生。罗伯特爵士还没有回来,但听说今晚可能回家。”

“墓室离这房子远吗?”福尔摩斯问。

“有四分之一英里。”

“好,不用管他,我们一起去吧。”

“我不行,福尔摩斯先生,他一到家,就要找我去问肖斯科姆王子情况怎么样。”

“我知道!既然这样,你不必了,我们自己进行,梅森先生,只要你领一领路,到了地窖你就自己回来。”

天漆黑,没有月亮,梅森领我们穿过荒草地,就见前面耸立着重重黑影,那正是古教堂。我们由一个旧门廊坍塌的缺口进去,引路的向导在碎砖乱石上一高一低找路走到教堂的一个转角,那里有一条很陡的阶梯下到墓室。他擦亮火柴,照出这个阴森的地方——气息可怖,透着霉味,古代粗凿的石墙已有碎裂,叠垒的棺材,有的是铅棺,有的是石棺,都垒在一边,一直垒到我们头顶上方的幽暗的穹顶。福尔摩斯点亮手灯,一道窄而明亮的黄光冲破了这阴沉的环境。光线在棺材的铭牌上反射,这些铭牌都缀有这个古老家族的鹰头狮身徽标,在地狱的门前它依然彰显着尊严。

肖斯科姆旧宅案 - 图4

福尔摩斯点亮手灯。

“你说有尸骨,梅森先生,指给我们看,你就走。”

“就这个角落。”驯马师向前跨步。我们的灯光跟过去,却看见他站在那里惊呆着。“不见了。”他说。

“我也料到如此,”福尔摩斯轻笑一声说,“我想现在可以在炉子里找到骨灰,炉子先前烧掉过一部分。”

“死了千年的人的骨头,还要烧它干吗?”约翰·梅森问道。

“我们正是到这里来找这个原因,”福尔摩斯说,“这意味着要作一次深入调查。我们就不耽搁你了,我希望天亮以前得出结论。”

约翰·梅森走了以后,福尔摩斯开始细心察看墓碑,从中央开始,那似乎是最古的撒克逊时代,一长列下去是诺曼时期的那些雨果和奥多的墓碑,直到十八世纪威廉爵士和邓尼斯·福尔德爵士。看了一个多小时,福尔摩斯来到地下室入口处一具铅制棺材旁,只听见他轻轻一声欢叫。看他紧张又稳健的动作,可以断定他找到目标了。他拿出放大镜认真察看厚盖边缘,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开箱用的短撬棒,插进缝隙,把棺盖前端撬起。棺盖似乎只用两只夹具搭扣,一撬一动,发出破裂的刺耳声,但还没有完全撬开,已经稍稍望见了棺内,不料便有情况发生,被立即中断。

上面教堂有人走动,来人脚步急而稳,对这个地方十分熟门熟路,径直走近。一道光从阶梯照下来,顷刻间,一个持灯的人影在哥特式拱门下出现。这是个可怕的人,身材高大,来势汹汹,一盏大马灯拎向前方,下光反照着他那张胡须浓密、凶光毕露的脸。他怒目向着地窖各个角落环顾一周,最后落定在我的同伴和我身上,死死盯住。

“你们是什么人?”他吼声如雷,“到我的领地里来干什么?”他见福尔摩斯不回话,便跨前两步,举起随身拿着的一根粗重的手棍。“听见没有?”他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手中棍子向空中挥舞。

福尔摩斯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迎上前来。

“我这儿也有话要问你,罗伯特爵士,”他说道,声势威严,“这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肖斯科姆旧宅案 - 图5

“我这儿也有话要问你。”

他转身用力一下推开棺材盖。趁着提灯光,我看到一具尸体,从头到脚裹着白布,却露出可怕的如女巫般的脸,凸出的鼻子和下巴歪到了一边,毫无血色,睁着浑浊凝滞的双眼。

男爵一声惊呼,踉跄倒退,身子靠在了一具石棺上。

“这个怎么叫你晓得?”他大声道,随即又重新恢复一脸凶相,“这关你什么事?”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的同伴亮出姓名,“你也许有所耳闻。不管怎么样,我的职责,也如每个好公民一样——维护国家法律。我看你对这件事要负极严重的法律责任。”

罗伯特眨巴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但福尔摩斯镇定、冷峻,凛然一身正气,立即起了作用。

“向上帝起誓,福尔摩斯先生,我没做坏事,”他说,“这看来对我不利,我承认,可我也实在是不得已才这样做。”

“我也但愿,是这样就好,可是你只有到警察局去解释清楚。”

罗伯特耸耸宽阔的双肩。

“当然,要去的。先上来吧,到屋里去,由你判定该是怎么回事。”

一刻钟之后,我们来到一间据我看是老屋里的枪械室,因为玻璃柜中陈列的都是擦得锃亮的一排排枪械。室内布置很舒适。罗伯特把我们安顿好,离开几分钟,回来的时候一同带进两个人。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人,就是我们在大马车上看见的那一个;另一个是男人,小个子,獐头鼠目,举止猥琐,令人不舒服。这两人带着满脸惊疑的神色,从这点上可以看出,男爵还没有来得及把发生的情况向他们交代。

“他们,”罗伯特爵士用手向两人一挥说道,“是诺莱特先生和太太。诺莱特太太娘家本姓埃文斯,做了我姐姐多年的贴身跟随。我请他们两位来,因为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们,他们两人就是世上能为我作证的人,我说的不是假话。”

“要说什么,罗伯特先生?你想过你现在这样,是在做什么啊?”女人叫道。

“至于我,我完全不负任何责任。”女人丈夫说。

罗伯特爵士向他不屑地瞅一眼。“责任完全由我负。”他说道,“现在,福尔摩斯先生,请听事情的真正经过吧,我如实讲就是。

“你对我的事已经了解得很深了,否则你不会到我见你的那地方去。所以,可以肯定,你已经知道,我正在训练一匹黑马,隐藏好实力,到时候出人不意夺得胜利。要是我赢,什么都成,都解决了;要是输——那可就,不堪设想!”

“这个处境我理解。”福尔摩斯说。

“我全靠姐姐,比特丽斯夫人,一切都仗着她这座靠山。但是要知道其实这房产的利息只为她自己生活所用,我个人,我是全操在犹太高利贷手中。我完全清醒,姐姐万一去世,我的债主就拥上来,像一大群秃鹰飞到我的地产上,一切都要给瓜分精光——我的马厩,我的马——一切的一切。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姐偏偏真的死了,一个星期以前。”

“你没有跟别人说过?”

“我怎么能说?一说就是灭顶之灾!我只要应付撑过三个星期没有事,一切就顺利解决。姐姐侍女的丈夫——就是这位——是演员,我们动着脑筋了——我灵机一动——这段时间让他扮成我姐暂时渡过难关。这个差事,一天中也就不过是在马车上露一露面,姐姐房里是没人去的,除了侍女。这样安排起来并不难。我姐姐死于水肿,她长期给这个病折磨着。”

“这要由验尸官来确证。”

“她的医生能证明,几个月前她的病就有症状,很危险了。”

“噢,后来你怎么处理呢?”

“尸体不能搁在屋里。第一天晚上,诺莱特和我一起把尸体抬到老井屋,那里现在从来不用。可是她那宝贝狗跟着在门口拼命叫,所以我觉得要换个更安全的地方。先把狗送掉,再把尸体抬到教堂地窖,那个墓室。这里并无不敬和亵渎的意思,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死者的地方。”

“你的做法在我看来不可原谅,罗伯特爵士。”

男爵摇摇头,不以为然。“说得容易,”他说道,“要是你换了我这处境,你也许感觉就不一样。谁也不愿眼见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努力功败垂成,而不竭尽全力挣扎挽救。我觉得,让她放在她夫家祖先的棺材里暂作安歇毫无不当,那里依然是庄重神圣的地方。我们打开一口棺材,移掉遗骸,把她安置进去,你也看到了,拿出的遗骸,不能就地扔在墓室里。诺莱特和我一起搬走,晚上他下到大锅炉间把尸体火化。事情就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想不到给你突然捉住,只好和盘托出了。”

福尔摩斯坐着陷入沉思。

“你讲的还是有漏洞,罗伯特爵士,”最后他说,“你赛马下赌注,也就寄希望在这个上面,这你是有把握必赢的,那么债主把你的家产拿了去也不怕嘛。”

“那匹马也是家产的一部分,要被分掉。我下赌注是输是赢关他们什么事?很可能他们把它拿去了根本不让它参加比赛。最糟糕的是,我的主要债权人也正是对我最怀恨的敌人——那十足的流氓,萨姆·布鲁厄。这个人我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拿马鞭抽了他一顿,在新市场石南灌木地。你想想,他会对我伸援手?”

“噢,罗伯特爵士,”福尔摩斯说,站起身,“这件事情,当然,必须移交警方去管。我的责任是把事实搞清楚,搞清楚事实就随它去再说。至于你的行为,伦理道德,不需要我来评说。时间快半夜了,华生,我想,我们走我们的路,回自己窝里去吧。”

现在情况已众所周知。这桩难得一见的案子的了结,比罗伯特爵士的行为应有的结局更要好一些。肖斯科姆王子赢了德比年度大赛,马主人净赚八万英镑之巨。直到马赛顺利结束,债权人才提出还债要求。债务全部偿清之后,罗伯特爵士还有足够的钱过着优裕的日子。警察和验尸官对这件事的处理都是宽大为怀,只是对夫人死亡的延迟申报稍加责备。幸运的赛主这次铤而走险得以消灾呈祥。现在他已走出了阴影,享受着美好的晚年生活。

(192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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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摄政时期(the Regency),指英王乔治三世精神失常由其子乔治四世摄政的时期(1811—1820),乔治四世荒淫恣睢,摄政期社会风气浮华奢靡。

(2) 德比马赛(Derby),始于1780年的英国传统马赛之一,每年6月在西萨里郡埃普索姆丘地举行,以创始人德比第十二伯爵命名。

(3) 弗隆(furlong),长度单位,等于1/8英里,或207.17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