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桥迷案

在查令十字街的考克斯银行的金库,有一只铁皮箱,因久经旅行搬运已经旧损,箱子上有我的名字:前驻印度陆军军医约翰·H.华生医学博士。箱子里塞满着纸,几乎全部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从前历次刑侦探案的文字材料。有的案子不全,并未了结,又索然无味,也就少作记述,因为都是没有结局可予解释的。一件疑难案子没有结论,对于研究者也许依然很有兴趣,但对于一般读者不免乏味而生厌。在这些未完成的故事中,有一件是詹姆斯·菲利莫尔先生刚出门又折回家去拿雨伞,却从此世上不见其人。另外有件比这个更奇特的案子,有一艘独桅帆船阿丽西亚号,春天一日早晨驶入一片海雾中便不见踪影,连船带人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三桩值得一提的案子是一位名记者,伊撒朵拉·伯桑诺,以好与人决斗闻名,突然有一天,两眼瞪着火柴盒就完全疯掉,火柴盒中有一条蠕虫,科学界人士都称不识其类。除了这几件无法索解的案子,还有一些则是牵涉到家族秘闻,这类隐私一旦公开发表,势将引发上流社会的恐慌。不用说,这种不讲诚信的事,我们是决不会做的。所以,应当趁我的朋友目前有精力处理时,把这类案件资料整理出来加以销毁。还有相当数量的案件或多或少总有令人感兴趣之处,本来可以编辑出版,但恐怕有出版过滥之嫌,反而会影响我推崇备至的朋友的盛名。有些案子我曾亲自参与侦破,可以以目击证人身份发言,有些则并未参与,或者仅只稍有听闻,所以只能以第三者的口气叙述。但下面记述的案子则是我亲身所经历。

那是十月的一天清晨,秋风萧瑟。我起床穿衣,望着屋后那棵给庭院增色的孤树法国梧桐,看枝上残叶随风卷去。之后便下楼用早餐,心想肯定会看到我的同伴不悦的神色,因为他像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一样,极易触景生情,情随境迁。没想到恰恰相反,我发现他快要吃完早餐,神情居然特别开朗,喜形于色,还带着点他轻松起来特有的那种诡异的兴奋。

“有案子了,福尔摩斯?”我问。

“推理演绎之功具有感应力,华生,”他回答,“也促使你推理起我的秘密了。不错,我接了案子。一个月无所事事,停滞不动,如今车轮又转起来了。”

“要我参与吗?”

“没有什么可以参与,但可以讨论。鸡蛋是新厨子特地帮我们煮的,煮老了。这两个你先吃了再说。煮老了这个事实与一本《家庭指南》不无关系,我昨天在厅桌上看到的。即使渺小如煮鸡蛋这种琐事,也要求切实注意火候、时间,这与这本优秀杂志中那些爱情罗曼史相互有矛盾。”

一刻钟以后,餐桌清理干净,我们面对面坐定。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

“奈尔·吉布森,这个金矿大王你听说过吗?”他问。

“你是说美国的一个参议员吧?”

“不错,他曾经当过西部一个州的参议员,但是现在更是以世界金矿巨头而闻名。”

“是的,我知道。他在英国也住过一段时间,这个名字大家都很熟悉。”

“是呀,五年以前他在汉普郡买下一座很大的农庄。你大概听说了他妻子的死讯吧?死得好惨。”

“噢,对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大家之所以熟悉,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但是详细情况我不清楚。”

福尔摩斯朝一把椅子上的报纸挥挥手。“没想到这个案子会落到我的手上,否则我早就应当做点摘录准备了。”他说,“事实上,这件案子虽然极其骇人听闻,但从表面上看起来断案不难。被告品貌给人以好感,令人同情,但掩饰不了杀人凶犯的铁证如山。验尸陪审团,还有治安法庭处理下来,都持相同的观点。现在案子都已经移交温切斯特巡回法庭审理了。已到这个份上,我怕是件劳而无功的事。我即便发现另有实情,华生,也无法推翻既定事实,除非,重新发现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实,能兜底翻掉,所以我看我的委托人没有希望。”

“你的委托人?”

“啊,我忘了还没告诉你。我也受你影响,华生,养成讲故事似的倒叙习惯了。那你最好看看这个。”

他递给我信,笔迹雄健粗犷的手札,信上写道:

克拉里奇饭店

十月三日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上帝所造最美好的女子被推向死亡,而不尽力予以相救。我不能解释事情原委——连试图解释都是不可能,但绝无疑义地知道邓巴小姐是清白无辜的。你已知道案情事实了吧——谁还不知道呢?全国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声音出来为她讲话!这是绝对的不公正,使我要发疯。该女子心肠之软都不忍去伤害一只苍蝇。我明日十一时将登门拜访,亟盼你能于黑暗中找出一线光明。也许我能提供一点信息而自己未必意识到。不管如何,尽我所知,尽我所有,尽我所能,一切为你所用,惟一希望你要救她。你生平所显卓越才能,请全力以赴于本案吧。

您忠诚的

J.奈尔·吉布森

“你明白了,就这个事,”福尔摩斯说,把早餐后一斗烟的烟灰磕掉,又慢慢装上一烟斗,“就是这位绅士,我等他。至于故事详情,你已来不及从这许多报纸上去搜集,还不如我粗略告诉你一个大概,你若是对诉讼程序有兴趣,可以多加思考。此人是世界首富,也是,按我的理解,最狂暴、最可畏惧的人。他娶有一妻,本案悲剧的受害人。这妻子,情况我不了解,只知她已过风韵年华,这就造成不幸。家中有个美貌动人的年轻家庭女教师,负责管教两个孩子。就是这三个,涉案相关人,地点是一栋古老的大庄园,该地区原是英国历史上的政治中心。好,案情是这样,妻子死于离屋子半英里远的地方,于深夜被发现,身着晚宴小礼服,肩上围披肩,一颗左轮手枪子弹穿入脑部。身旁没有发现武器,附近没有谋杀迹象。周围不见有武器,华生——注意这点!案发时间大概是黄昏稍晚,发现时间是十一点,一个守林人碰上的。尸体移进屋子以前,警察和医生验过现场。这么说太简略了,你能听明白吗?”

雷神桥迷案 - 图1

一颗左轮手枪子弹穿入脑部。

“都清楚。但是为什么怀疑女教师?”

“噢,首先是有直接证据。在她的衣橱底板上发现一支左轮手枪,弹膛开过一发子弹,口径同枪杀的子弹相符。”福尔摩斯眼神定住,嘴里断续重复说着“在——她——衣橱——底板上”,然后人往椅背上一靠不吭声了,我看出他的一连串思绪在迅速运转,我若是打断他,那是莽撞。“没错,华生,发现了,证据确凿,对吗?两个陪审团成员都这么认为。还有,死者身上有一张纸条,约她在现场见面,具名人是女教师。这怎么说?最后,有作案动机。参议员吉布森是个有吸引力的男子,妻子一死,最可能娶谁续弦?莫过于这位年轻女教师,根据各种说法,她早已接受了主人别样的关爱。爱情、财富、权势,一切都有赖于那中年夫人去世就可转移得到。丑恶,华生——丑恶至极!”

“是这样,确实,福尔摩斯。”

“她提不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相反,她承认她去过那边,雷神桥那里——正是惨案现场——而且正是那个时间。她无法否认,有好些个村民路过都看见她在那里。”

“这确实可以定案了。”

“啊,然而,华生——然而啊!这桥——是一座单跨宽石桥,两边是石栏杆——横跨最窄的水面。这湖叫雷神湖,是长长的浅湖,但此处最深,长着一片芦苇。死者就躺在桥头上。基本事实就是这样。哦,来了,大概不会错,是我们的委托人,时间提前很早嘛。”

童仆比利已经开门,然而他通报的来人姓名却是出乎意料。马洛·贝茨先生,我们两人都很生疏,不知是谁。这个人瘦杆一根,神经质惊恐的眼睛,瑟缩不安的神情——按我医家眼光判断,是个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人。

“你好像很激动,贝茨先生,”福尔摩斯说,“请坐,恐怕我只有很短的时间和你谈话,因为十一点钟我另外约好有人来。”

“我知道,”来人气喘吁吁迸出话,像是就要断气一般,“吉布森先生就来。吉布森先生是我的主人,我是他农庄经理。福尔摩斯先生,他是流氓——大流氓。”

“你出言太重了,贝茨先生。”

“我就要说得重,福尔摩斯先生,时间也有限,绝不能叫他看见我在这里。他这会儿就快到了。我给盯死着,太早来不了。他的秘书弗格森先生,今儿早上才告诉我他跟你有约。”

“你是他的经理?”

“我向他提辞呈了。再过一两个星期,我再也不给他当奴才卖命了。冷酷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他对谁都冷酷。那些个社会慈善事业都是掩饰,遮盖着他私底下的丑恶。他的老婆,首当其冲第一个受害。他对老婆可厉害,残酷无情——就是,先生,残酷无情!她怎么会这么个死法,我不知道,但是肯定饱受虐待,日子很惨。老婆是热带地方人,生在巴西,想必你知道。”

“不,恰巧我不知道。”

“生长在热带,脾气性格也是热带型,太阳的女儿,火热的女性。她就是狂热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可是姿色一旦衰退——我听说当年她是美艳无比——半老色衰,就再也得不到他的宠爱了。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夫人,同情夫人,都痛恨他对夫人太狠心。他对我们嘴上说得漂亮,内心却十分狡诈。我要对你说的就这些,千万别让他表面一套蒙蔽了。现在,我走了。不,不,不要留我!他马上就到。”

来人心中既害怕,又警惕,望望钟,说走就走,转眼消失。

“是这样!这样!”福尔摩斯静默片刻说道,“吉布森先生看来好像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可是多听听总有好处,现在等待他自己来怎么说吧。”

时间一到,立刻听到楼梯上重重的脚步声,声震天下的百万富翁被领入室内。我一见到他便立刻理解了,为什么不仅他的经理惧怕他、不喜欢他,而且他的所有商界对手也对他死命攻击,污水都要往他头上泼。我如果是个雕塑家,要塑造一个理想中的企业成功人士,一个钢铁意志、铁石心肠的人物形象,就要选奈尔·吉布森先生当我的模特儿。他高瘦的身材,令人联想到这个人饥饿而贪婪,待人将要如饿虎扑食。如果将亚伯拉罕·林肯塑像的高贵的气质用卑劣来替代,便可想见这个人的面目。他的脸似乎是用花岗岩雕成,刻板、嶙峋、寡情,满面皱纹深陷,处处疤痕深重。灰冷的眼睛,在硬眉下射出锐利的光,对我们两人来回上下探索。福尔摩斯介绍我的名字,他微微弯一弯腰,接着矜持地拉过一把椅子与我同伴面对面坐下,他尖削的膝头突出,也就与福尔摩斯促膝而谈。

“开门见山说吧,福尔摩斯先生,”他开口说,“我不在乎这件案子的花费,只要钞票可以烧亮照出真理,我全都供应,你尽管烧。这个女人是无辜的。这个女人一定要洗刷罪责,这事要看你了,全靠你了。你开价吧!”

“我的业务收费是有规定的,”福尔摩斯严肃地说,“我决不随便变更,除了有时完全免费。”

“好,如果钱你不在乎,那就是要名。行,只要你把这事办成了,叫英国、美国的每一张报纸都把你捧上天,旧大陆、新大陆,保管你有口皆碑。”

“谢谢,吉布森先生,我还不觉得我有必要给捧上天。告诉你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我宁愿无声无息地工作,所感兴趣而吸引我的,解决问题本身是也。谈这些浪费时间,讲事实经过吧。”

“我觉得报纸上大致你都看了,不知道还要提供什么才对你的工作有帮助。不过,若是哪一方面你希望有进一步的说明——可以,我在这里尽量解答。”

“好,有一点。”

“一点什么?”

“你和邓巴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黄金大王猛一惊,从椅子上直起半个身子,接着又强作镇静。

“我想你如此发问也在你的职权之内——履行职责吧——福尔摩斯先生。”

“我们总须同意合作才是。”福尔摩斯道。

“那我坦白告诉你,我们的关系完全是雇主与年轻女雇员的关系,除了和孩子一起的时候看见她,和她说说话之外,一直没有私下见面,也不说话。”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腾地站起。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说,“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胡扯淡,就请再见吧。”

来客也站了起来,他那瘦长空落的身子对福尔摩斯居高临下,硬眉毛下两眼闪出凶光,铁青的两颊升起了红火。

“你到底想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想撒手不管我这案子?”

“要怎么说呢,吉布森先生,至少你这个态度是不行的,我给你讲明白。”

“够明白,但你话中有话咯?要抬高价钱?案子棘手?还是什么?我有权利要求你解答。”

“哦,你也许有权利,”福尔摩斯说,“我就给你一个答复。这个案子相当复杂,一开始就是不容易,再要加上你不说实话,那就更加困难。”

“你指我说谎?”

“嗯,我是尽量说得婉转一些,你要坚持用这个词,我也不反对。”

这时我跳了起来,因为百万富翁的脸突然一下变得凶狠无比,举起了骨节突出的大拳头。福尔摩斯懒洋洋地伸手去拿他的烟斗。

雷神桥迷案 - 图2

举起了骨节突出的大拳头。

“不要吵,吉布森先生,我发现,早饭以后再小的争吵也很伤身。建议你去早晨的空气里走一走,冷静,冷静思考一下,对你大有益处。”

黄金大王好不容易压住了自己的怒火。我不得不暗自佩服,他盛怒之下转眼间又能气焰自灭,转为不屑与冷漠。

“好吧,听你便。我看你该懂得怎么吃你自己的饭。我不能叫你极为勉强地接手这个案子。可今天早上这样的举动,对你没好处,福尔摩斯先生。我对付过很多比你凶得多的人,没一个能从我手上过去,得到过便宜。”

“多少人都对我这么说,可我还是依然故我,”福尔摩斯说,微笑笑,“好了,再见,吉布森先生,还有好多你该学着点呵。”

来客甩门而去。福尔摩斯无动于衷,静静吸烟,惺忪倦眼似的凝望天花板。

“有什么看法,华生?”最后他问我。

“啊,福尔摩斯,我是这么考虑,他这种人,凡是有挡他道的,他都要除掉。我记起了,他的妻子他不喜欢了,成了他的障碍,正如贝茨跟我们实说的那样,我觉得是——”

“确实这样,我的所见略同。”

“但是他和女教师的关系,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诈他一诈,华生,兵不厌诈!我考虑到他那封信的口气,很激动、激烈,越出常情、常规,跟他城府很深的态度、仪表完全不配,那就十分清楚,他对被告感情很深,一心倾向于她,却不是被害人。我们要获得真相,必须了解这三个人的真实关系。你看到了,我对他实施正面攻击,他沉着应战。接着唬他一下,给他印象我是彻底知情。说实在话,我不过是怀疑罢了。”

“可能他还会回头再来?”

“他肯定要回头,他一定得再来,就这样他收不了场。哈,不是吗,铃响了!正是,他的脚步声。你好,吉布森先生。我刚才还在跟华生讨论你呢,你这样并不好,要误大事。”

黄金大王再次入室,情绪比刚才出去的时候已有缓和,但受创的高傲态度仍留在愤愤的眼睛里。常识迫使他要达到目的,必须暂先低头。

“我想过了,福尔摩斯先生,觉得我是急躁了一点,误解了你的意思。你要了解事实,这是你的职责,对的,事实应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我也该尊重你这一点才是。不过,我确实跟你讲,邓巴小姐和我之间的关系,和本案实在一点也不相干。”

“要我认同,是不是?”

“是的,我想应当这样。你好比医生一样,要了解一切症状,才好下诊断。”

“这就很对,说到正题上了。现在都还遮遮掩掩,等于有病看病还要欺骗医生。”

“说得也是。不过你也得承认,福尔摩斯先生,大多数人要被冲着问和某个女人有关系,总是难以直白启齿——要是确实有感情的话。我想任何人都有点小私情藏在自己的心灵角落,不欢迎外人来瞎闯,可你就是孟浪地撞进来。当然,你的出发点无恶意,应当原谅,是为了要搭救她。好吧,墙既已倒,内里也就都藏不住,你要看就看吧。你想问什么?”

“事实真相。”

黄金大王顿了一顿,仿佛先把思绪理一理,那张冷酷而布满深纹的脸更加阴沉下来。

“要讲呢,也没有几句话,福尔摩斯先生,”他终于说,“事情提起来叫人痛心,也难出口。所以我挑必要的讲,不必谈得太深入。我是在巴西淘金的时候遇到我妻子,玛丽亚·品托,她是马诺斯地方官的女儿,长得很美。那时我正值年轻,热血沸腾,即使是现在,热情冷却下来了,眼光挑剔了,再去回顾,也该说她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她是热带型女郎,感情深沉丰富,热烈奔放,专心一意,不计利害得失,跟我认识的那些美国女人大不相同。好,长话短说,我爱她,娶了她。可是,罗曼史终究过去了——浪漫也就几年吧——我才认清我们没有——丝毫也没有——共同之处。我们的爱情减退了。如果她的感情也衰退下来,那倒好办,可是你知道女人之奇怪,难以说得清,我怎么做都无法叫她的感情疏远我。我甚至对她粗暴,甚至不惜被人说是对她残暴。因为我想,我浇灭她的爱情之火,叫她转而恨我,就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可惜改变不了她。来到了这英国的森林里,她照样对我一往情深,好像二十年前在亚马逊河畔一样情深意切。我怎么做都没用,她一心一意跟住我。

“之后来了格蕾丝·邓巴小姐,她是我们刊登广告来应聘的,当我家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或许你在报上见过她的相片,全世界都承认她是个美女。现在我不必假装道貌岸然,比别人有多高尚,我向你承认,和这样一个女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朝夕相处,我实在不能不对她产生爱情。你责备我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责怪你有这种情感,但是你表白了就该谴责。因为这位年轻女子的心中,以为她是在你的保护之下。”

“哦,就算是这样,”百万富翁道,尽管一瞬之间又像原来那样怒目而视,“我是不想假装自己有多么好。我要说,我这一辈子做人,眼见了要得到什么,我就出手拿什么。想得到这个女人的爱,她的爱情,我就什么也不顾。我跟她明讲了。”

“哦,你讲了,真讲了?”

福尔摩斯激愤起来,那模样也挺可怕。

“我对她说只要能娶她,我就娶她。但是我事实上办不到。我说钱我不在乎,我会尽一切使她幸福、快活,我全办得到。”

“我说你,实在慷慨。”福尔摩斯耻笑道。

“我说呀,福尔摩斯先生,我来你这里是为了请教案子问题,不是来研究道德问题,不需要征求你的批评。”

“我全是为了年轻女士的缘故,才接手你这件案子,”福尔摩斯正色道,“女士被指控的罪名,没什么;而你,你自己承认的,才确实比她严重。你企图欺凌一个寄身你篱下的无助女子。像你这样的有钱人,应当教训教训,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并不是光靠金钱就可以买到。”

令我惊异,这个黄金大王受到如此训斥竟俯首帖耳。

“我现在真也是有这样的感受。谢谢上帝,我的打算幸亏没有称心如意。她决不答应,她决定辞职回家。”

“为什么又不走呢?”

“啊,首先一点,她家里靠她生活,一旦失业赚不到钱,就不能养家糊口,这可不是件轻松事。我向她发过誓——这是又一点——以后决不再缠着她了,所以她同意留了下来。另外,还有一层理由,她知道对我有影响力,她对我的影响比世界上什么影响都要强大,她要利用这一点来做好事。”

“怎么做?”

“哦,她对我的业务有些了解。那是十分庞大的,福尔摩斯先生——大得非一般人所能相信。我能叫人兴,也能叫人亡——但总是叫人亡的多。那不仅事关几个人,而是事关社会、城市,甚至国家的兴亡。生意场上的厮杀拼搏多有风险,弱者难免碰得头破血流,我可是把它当游戏,能玩得转。我本人不因失败而哀嚎,别人喊痛叫苦,我也不管。可是她的看法不同,我想她是对的。她这样看,也是这样说,人不可搜刮自身之外的财富,不可自己独有,叫万人遭殃,搞得人家生存不下去。这是她的看法,我想她看到金钱以外有更永恒的东西。她发现,她说什么我都听得进去,她决定经由影响我来替世人做好事。所以她留下来——这以后事情就发生了。”

“这事情,你是怎么看呢?”

黄金大王停顿不语,双手捧头,陷入沉思。

“对邓巴小姐是很不利的,我不用否认。女人都有自己的内心生活,她们有时做出的事,超出男人的理解。我起初震撼吃惊,不免也认为邓巴小姐真做出违反常理的事来,那是丧失了她的本性,但过后我脑子产生另一种想法,我说给你听听看,福尔摩斯先生,不管是否值得一提。我夫人绝对是个忌妒心很重的人,灵魂忌妒,同肉体一样忌妒,忌妒得发狂,虽然毫无根据——因为这个家庭教师,我夫人也晓得,这个英国姑娘,只对我的灵魂、对我的行为产生影响,这种影响我夫人她自己从来办不到。那是循循善诱的影响,可她不管这些,一样要嫉恨。她恨,恨得发疯,亚马逊的狂热在她的血液中奔流。一定是她要谋害邓巴小姐——一定是她拿枪威胁邓巴小姐,要她离开我家,不准再待下去。可能两个人扭打了起来,枪走了火,她拿的枪结果把她自己打死。”

“这个可能性我也想过,”福尔摩斯道,“实在说,这是惟一可以取代蓄意谋杀的说法。”

“可是她完全否认有这回事。”

“嗯,她否认也不能算数——对不对?也可以这样解释:当时情况惊险,她承受不了,匆匆跑回家,神志迷糊之中手拿着枪,随手往衣服堆里一扔,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这些行为。枪一被发现,她只有极力抵赖,一切不知道,因为怎么解释都是讲不清了。这个假设又有什么讲不通呢?”

“邓巴小姐不会是这样的人。”

“是的,也许是。”

福尔摩斯看看表。“今天上午应该没问题,我们可以拿到许可证,晚上火车赶到温切斯特。我亲自会一会这位年轻小姐,对你这件事会大有裨益,虽然不能担保结果必定使你如愿以偿。”

官场手续延误时间,弄得当天去不成温切斯特,只好改为先到雷神湖去,那是奈尔·吉布森先生在汉普郡的庄园地。他自己没有陪我们,我们有当地的科文特里巡警队长的地址,那是第一个勘查现场的人。他高个细瘦,脸色灰白,神情诡秘,让人觉得他知道很多,怀疑也不少,只是不轻易说。他还会忽然鬼头鬼脑压低嗓音弯身凑上来耳语,有重大要事相告似的,一听不过是平常话。可是他也就这点怪模样,撇开这些,马上看出他是个诚实正经人,毫不虚夸,不显傲慢,绝对不会不肯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反而很欢迎别人相助。

“说真的,我宁愿你来,而不要苏格兰警场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警场的人一插手案子,地方警察的功劳就全丢光,失败的责怪倒有份。现在你来,你办事公正,我早有听说。”

“我一点不想在这种事上出风头,”福尔摩斯这么说,让这位初识的忧郁警官大为放心,“案子破了,我连名字都不要提。”

“啊,你是大肚量,我相信。还有你的朋友华生医生,也是可信的人,我知道。现在,福尔摩斯先生,要到现场去,有一个问题我想要问你,这件事除了你,无法跟别人说。”他向四下望望,像是要说又不太敢说,“你不认为本案牵涉到奈尔·吉布森自己吗?”

“我考虑过这一点。”

“你还没见邓巴小姐。这个女人,她处处都好,没话说,吉布森就盼着自己老婆让路。这号美国佬更喜欢用枪,不像我们这里人。那支枪是他的,你知道。”

“证实可靠吗?”

“当然,先生,是他的双枪,一对枪的其中一支。”

“双枪的一支?还有一支呢?”

“哦,这位有钱人各种枪支弹药多着呢。我们没有找到配对的另一支——但是那只枪盒是双枪枪盒。”

“要真是一对双枪,应该找得到另外一支。”

“那是,我们把枪支都找了出来,在他家里,你不妨看看去。”

“过后去吧,我这会儿要一起先看看案发现场。”

我们在科文特里警官的小屋中谈话,这是一栋简陋的农舍,充作当地的警察所。我们从这里大约走半英里,穿过风扫残叶的石南荒地,脚下尽是金黄色的凋零羊齿蕨,来到一扇侧门,进入雷神湖庄园,顺着一条小径,走过野鸡禁猎区,又经过一片林间空地,就看到在坡地高处有一幢开阔的砖木结构大房屋,半是都铎王朝式样,半是乔治王朝式样,两种风格相间。我们的旁边是一个长形芦苇荡,水面中段是最窄处,马车道在石桥上通过,桥两侧便是湖面。科文特里警官在桥头站定,伸手指着地上。

雷神桥迷案 - 图3

伸手指着地上。

“这里,吉布森夫人的尸体就躺在这个地方,我把那个石栏作标记。”

“你该是在尸体移动之前来到这里的?”

“是的,他们立刻来找我报警。”

“谁来报的警?”

“吉布森先生自己。一听到出事,他就带人跑来。他一再关照现场不许动,要等警察来。”

“这是对的。我从报上看到,是近距离开的枪。”

“是的,先生,非常近。”

“靠近右太阳穴?”

“就在右太阳穴稍后,先生。”

“尸体怎么躺的?”

“仰卧,先生。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脚印,没有武器,左手里攥着邓巴小姐写的小纸条。”

“攥在手里,你是说?”

“是的,先生,攥得很紧,手指都简直扳不开。”

“这非常重要。这就排除了一种可能,是死后有人塞到她手里,企图制造假证据。对了,字条,我记得,很短:

我九点在雷神桥。

G.邓巴

是不是这样?”

“是的,先生。”

“邓巴小姐承认这条子是她写的吗?”

“承认了,先生。”

“她怎么解释?”

“她保留到巡回法庭去作证,现在不肯说。”

“这件案子实在是很有趣的了,这封信的问题非常奇特,是不是?”

“是的,先生,”陪同说道,“看来,我要是大胆下个判断,这才是整个案件中最肯定的一点。”

福尔摩斯摇摇头。

“就算这封信是真的,是她写的,那收到也有段时间了——至少一两个小时以前吧。好,那么,夫人还把纸条捏在左手里,为什么要这样小心带在身上呢?两人见面没有必要拿字条作凭证嘛,这不是怪事吗?”

“是的,先生,经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我得安静坐一会儿,想想。”他坐在桥边石栏上。我看见他的灰眼睛向四方频频射出疑问的光芒,忽地他又站起,到对面的桥栏,刷地从衣袋里掏出放大镜,检查桥栏上的石纹。

“奇怪。”他说。

“是的,先生,我们也看到石栏上这个磕痕,我估计是路人碰的。”

石栏是灰色的,但是这磕痕发白,不及六便士分币大。仔细观察,可以看出缺口是磕击所致。

“有一定力度的撞击才会这样。”福尔摩斯道,陷入了深思。他拿手杖朝石栏上敲了几下,一点痕迹也没出现。“是的,那一下子很有力。打到的这地方也怪,不是在上面,是在下面。你看,痕迹是在桥栏下面一边。”

雷神桥迷案 - 图4

他拿手杖朝石栏上敲了几下。

“这地方距离尸体至少有十五英尺。”

“是的,离尸体有十五英尺,恐怕和案子无关,不过也是一点情况,值得注意。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没有脚印吗?你说是?”

“地面很硬,先生,留不下脚印。”

“那我们走吧。先上屋里去,看看枪支,你说的,然后去温切斯特,我要见过邓巴小姐,再作道理。”

奈尔·吉布森先生还没有从城里回来,我们却见到了那位神经兮兮的贝茨先生,他上午曾走访过我们。他怀着看好戏的神情带我们参观一列排开的各式各样的武器,都是他的雇主在冒险生涯中积累的邪恶器械。

“吉布森先生树敌不少,只要认识他、知道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他说道,“他睡觉,都把子弹上了膛,枪放在床头抽屉里。他为人残暴,先生,我们怕他,无时无刻不提防着点。不用说,给害的可怜夫人,一直在威吓之下过日子。”

“你见过他动武出手打夫人没有?”

“没有,倒没有,不能说有,不过我亲耳听见他骂起来那个厉害劲儿,跟打也差不多——说话冷酷、刻薄,令人寒心,他甚至当着下人的面骂夫人。”

“我们的百万富翁在私德方面很见不得人。”我们走向车站的路上,福尔摩斯说道,“哦,华生,我们掌握了不少事实,了解到一些新的问题,但是离下结论还有点距离。尽管贝茨先生对他的东家极其不满、厌恶,从他那里倒是获得了可靠的情况,发现出事的时候,他东家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这一点没疑问。晚餐八点半已经结束,这时还是一切正常。报警已近深夜,但发案应该是在纸条上写的那个时间。没有一点证据证明吉布森先生五点从城里回来以后,再出过门。另一方面,邓巴小姐,我知道,承认她应约到桥上去会吉布森夫人。她只说到这一点,没有再多说一句,是她的律师建议她保留一下,等到庭上作证再说。我们有点要害问题要问这年轻女士,不见到她我定不下心来。必须承认,要不是有一件事,那我看这个案子对她太不利。”

“哪一件事,福尔摩斯?”

“她衣橱里发现手枪。”

“我的天,福尔摩斯!”我叫道,“我看正是这一关节上,才是拿住了铁证!”

“不对,华生,我最初在报上读到这一点,就觉得有问题。现在深入了解案情,对这个问题我更加坚定,这正是希望所在,我们要对这一点锲而不舍追下去。最关键的问题上,最要当心陷入误区。”

“我不理解你说的。”

“好,现在,华生,暂作假设,你是一个用心预谋除掉情敌的女人,你作出计划,写好信;被害人来了,你拿着武器,行凶得逞,手脚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请你告诉我,做完如此精心策划的案子,你竟然留下破绽,忘记顺手把枪扔进芦苇里湮灭证据,反而小心翼翼把枪带回家藏到自己的衣橱里,这么一个明知首先会被搜查的地方,有这种道理吗?虽然了解你的好朋友都不会称你是个机灵鬼,华生,但是我也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等蠢事来。”

“一时激动,心慌意乱——”

“不,不,华生,这我认为绝不可能。犯罪步骤策划周密,那么湮灭证据逃避刑责一样也会先周密策划。因此,我们面临一个严重的盲点,无法解释。”

“但是,这其中还有许多问题无法解释。”

“是的,我们正要加以解释。观点一旦改正过来,那原先最为相左的一点却成为通向真理的路径。比如,就是这支左轮手枪,邓巴小姐说自己一点不知道有这支枪。按照我们的新立论,她说的是真话。那就是说,是有人放到她衣橱里去的。谁放的呢?当然是要陷害邓巴小姐的人,那位不就是真凶了吗?你瞧,我们立刻走上了最富于成果的调查路线。”

当天我们不得不在温切斯特过夜,原因是手续迟迟办不下来。但是次日早晨,在正露头角已有名声的辩护律师乔埃斯·卡明斯先生陪同下,我们获准去监狱看邓巴小姐。我们早已从多方面听到,知道我们准备要见的是位美貌女子。确实,一见之下给我的真实印象更是难以忘怀,怪不得那位飞扬跋扈的百万富翁见了她也会折腰——她的魅力足可以柔克刚。一见她坚毅、清晰而温情的俊脸,谁都会感到即使她有做出激烈行动的能力,但是凭着她具有的内在高贵品性,必能永远诱人以善。她深黑头发,浅黑肌肤,身材苗条,体态雍容端庄,似有指挥若定的样子。但是,她的一双黑眸透出哀告无助的神情,像一头被追逐的猎物,陷入罗网,四处挣扎无法脱身。现在,知道我大名鼎鼎的朋友前来相助,她的面颊泛起一丝血色,两眼转向我们,闪出了一线希望之光。

“奈尔·吉布森先生想必已经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情况了?”她问道,声音低弱但是激动。

“是的,”福尔摩斯回答,“你不必因为被牵连进这件事中而过于苦恼。现在见到你之后,我知道,吉布森先生的申述,澄清了你对于他的影响,还你们之间关系的清白,这都是可以接受的,可以相信的,但是这些情况为什么不在法庭上坦然陈述呢?”

“我原以为不至于这样指控我,那是不会成立的。我本想只要等待一阵,整个事件就会自然平息,不用我们迫不及待把这个家庭的内幕生活一一披露出来,那会十分痛苦的。谁知结果非但没有澄清,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

“我亲爱的年轻女士,”福尔摩斯诚恳地大声道,“这方面请你不要心存幻想。卡明斯律师先生在这儿,他可以明确告诉你,所有的牌现在都对我们不利,我们要想反败为胜,必须尽一切努力。要假装说你并未面临多大的危险,那是自欺欺人,是有害无益的,所以,你要跟我配合,把实情告诉我。”

“我决不隐瞒实情。”

“很好,那就告诉我们你和吉布森妻子间的真实关系。”

“她恨我,福尔摩斯先生,用热带人的全部疯狂憎恨我。她这个人,做什么事都直来直去,她对丈夫有多么爱,对我就有多么恨。她是完全误解了我们的关系。我不想诋毁她,但是她热烈的爱情观念太重肉欲,难以理解是精神上、心灵上的内在关系,把她丈夫推向了我。也难以想象,我不过是抱着影响他去大力行善的愿望,才使我继续在他家待下去。我现在看到,我错了。无法说明我留下来是正当的,落得个我是他们不和的祸根的罪名,即使可以肯定,我离开了,他们的家庭不和依然照样继续。”

“现在,邓巴小姐,”福尔摩斯说,“请你确切告诉我们那天晚上发生的情况。”

“我会就我所知道的,告诉你真实情况,福尔摩斯先生,但是我的处境,孤掌难鸣,无法证实,而且还有几点——最关键的几点——我解释不了是怎么回事,也想象不出是怎么回事。”

“你只管提供事实,别人也许可以解释。”

“好的。说到那天晚上我去雷神桥,是因为那天早上我接到吉布森太太一张条子。条子放在教室的桌上,看样子是她自己放在那儿的。要我晚饭后到桥上去见她,说有重要事情同我讲,要我给一张回条,放在花园的日晷仪上。因为我们两人的事,她不想让旁人知道。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要这么保密,但还是照她的要求做,接受赴约。她还要我销毁她写的字条,我就把字条扔在教室的壁炉里烧了。她很怕她丈夫,丈夫对她非常粗暴,为此我经常责备她丈夫。我就想,她这样约我,只是不希望她丈夫知道我们会面谈话。”

“可是她自己把你的回条保留得很谨慎?”

“是呀,好奇怪,听说她死了还紧捏在手里。”

“好,后来怎么样?”

“我按时去了。到了桥头,她正等着我。我一直不知道她恨我,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恨我恨得要死。她像个疯婆——真的,我看她的确是个疯女人。心里全是妄想、疑心、仇恨,神经错乱的人就是这样,要不然她每天和我两个毫不相干,怎么一下子这么深仇大恨了呢?她讲了什么话,我现在都说不出口。她一古脑儿发泄疯狂的怒火,用可怕而炽烈的言辞,朝我没头没脸地恶骂。我都没有回嘴——我无法回嘴。她那样子我看都不敢看了。我两手捂了耳朵快快跑开。我走时,她还站在桥上,还在尖刻恶毒地咒骂,咒骂声不断从那桥头上传来。”

雷神桥迷案 - 图5

“我两手捂了耳朵快快跑开。”

“后来她是在那里被发现?”

“离她站着的地方没几码远。”

“那么,如果说是你走了以后不久她就死的,你没有听见枪声?”

“没有,我没有听见。不过,要知道,福尔摩斯先生,很难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害怕紧张得要命,只顾往回跑,快快躲进自己的房里还来不及,根本无心注意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说跑回了自己的房里,那么第二天天亮之前,你又出过房门没有?”

“是的,听说出事了,可怜的人死了,我就和别人一起出去。”

“看见吉布森先生了?”

“是的,他刚从桥那边回来,我看见了他。他让人去叫医生、警察。”

“你看他很慌张吗?”

“吉布森先生是个坚强而有自制力的人,他好像从来不会流露出慌张的表情,不过我是了解他的,看得出他内心里正着慌呢。”

“那么有一点是最关键、最重要的,在你房里发现手枪,以前你见过没有?”

“从来没有,我可以发誓。”

“枪是什么时间发现的?”

“第二天早上,警察搜查搜出来的。”

“在你的衣服堆里?”

“是的,衣橱底上,衣服下面。”

“你估计放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

“头天早晨还没有。”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整理过衣橱。”

“这可以定论,就是有人进你房间把枪放进衣橱,存心栽赃害你。”

“肯定是这样。”

“是什么时间放的呢?”

“多半是吃午饭时间,要不就是我在教室里,给孩子上课的时间。”

“也就是你拿到便条那时候?”

“是的,这之后,整个上午时间。”

“谢谢你,邓巴小姐。还有没有其他有助于调查本案的情况要补充?”

“想不出了。”

“桥的石栏上有重击痕迹——就在尸体面对的地方,有个新敲击出来的凹口,你想想能作怎样的解释?”

“那不过是巧合吧。”

“奇怪,邓巴小姐,很奇怪,怎么就出现在案子发生的时间呢?只有猛力敲击才会有这样的磕痕。”

福尔摩斯自己也没有作答,他那苍白、渴望的脸上忽地显出紧张而神往的表情。我久已熟知,这正是他的天才迸发着最高智慧的时刻。在此脑力高度运行之时,我们没人敢说一句话,大家都坐着,律师、嫌犯和我自己,看着他聚精会神地沉思无语。他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由于精神集中、需要紧迫行动,而浑身震颤。

雷神桥迷案 - 图6

他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来吧,华生,快来!”他高声叫道。

“怎么啦,福尔摩斯先生?”

“不要担心,我亲爱的女士。你听我的回音吧,卡明斯先生。托正义之神的福,我会破一个管叫全英帝国欢呼的案子。你明天将得到消息,邓巴小姐,目前请你相信,疑云就要驱散,我充满希望,真相就要大白,前景一定光明。”

温切斯特到雷神湖这段路并不太远,可是因为我心中焦急,就显得漫长了;对福尔摩斯而言,那简直更是遥无尽头。因为,他情绪紧张,歇不下、坐不住,在火车车厢里踱步不停,或是用细长敏感的手指击鼓似的敲着身旁的坐垫。又忽然间,火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坐到了我的对面——我们订的是头等包厢——双手按住我膝头,瞧着我的眼睛,目光极为诡秘,神色很有些淘气。

“华生,”他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凡是碰到像这一类出征,你总是带着枪。”

那是为了他我才带枪。因为他每当全力投入案子,用心专注,往往疏于考虑自己的安全,所以不止一次我的手枪成为临危救急的患难之友。我提醒他要注意这种事。

“很对,很对,这种事我是没脑子。你身上带枪?”

我从后裤袋掏出枪,短小、灵巧,一件得心应手的好武器。他接过枪,打开保险,退出子弹,仔细检查一番。

“有点分量——不算轻呢。”他说。

“是的,实家伙。”

他握枪想了一会儿。

“你可知道,华生,”他说,“我相信你这支枪和我们现在侦查的这件谜案,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开玩笑了。”

“不,华生,我是正经话。我们来做一次实验,如果实验成功,便是真相大白了。做的实验全靠这支小手枪的作用了。一颗子弹拿掉,另外五颗填进去,关掉保险。好了,这就增加了重量,照这样演试,一定不会错。”

他心里是什么打算,我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他也不向我说明,只坐在那儿出神。很快我们在汉普郡下车,雇了一辆破马车,只一刻钟工夫就到了热情的朋友、那位警官的屋子。

“有线索了吗,福尔摩斯先生?什么线索?”

“那要全靠华生医生手枪的功效,”我的朋友说,“就这枪,现在,警官先生,你有没有十码长短的细绳子?”

于是到村里小店买来一团结实的细绳。

“好,东西齐备,这就成了,”福尔摩斯说,“现在,怎么样,就走吧,我希望这是我们旅途的最后一程。”

太阳正在西沉,夕阳照着这起伏连绵的汉普郡高地沼泽荒原,呈现出一幅绝妙的秋景图画。警官陪在边上勉强跟着走,不时向我朋友投以不满和狐疑的眼光,似乎对他的精神是否正常,大有怀疑。我们走近犯罪现场的时候,看我的朋友一贯镇定自若的表面下,其实也在深深忐忑不安。

“是的,”他回答我的疑问说道,“以前你也曾见过我失败,华生。这种试验,虽说我有直觉,但直觉毕竟不是很可靠,有时会上当。头一次心中一闪念,是在温切斯特监狱中,那是信心十足的。可是心思太活,一转念似乎又欠缺什么,也总可以找出其他不同的说法,怕线索误入歧途。但是——但是呢——好吧,华生,我们总得试试再说。”

他一边走,一边把绳子将左轮手枪枪柄紧紧绑住。我们已经走到案发现场,在警官的指点下,找到尸体倒卧准确的地方。福尔摩斯随即在蕨类矮树丛中找到一块有相当分量的石头,拿绳子的另一头将石块拴牢,靠着桥的石栏往下垂,吊到水面上。他自己在卧尸那个桥边的方位站定,手中举起左轮,枪和石头间的绳子便在桥外侧绷直了。

“现在开始!”他叫了一声。

话一出口,他把枪举到额部,随即松手,枪被石头吊着落下,啪的一声弹在桥栏上一砸,再给绳子拽向栏外掉入水中,不见了。福尔摩斯马上蹲到石栏边,高兴得大叫,表明他的发现就正如预料的一样。

“这个再准确、再清楚也没有了!”他唤道,“看,华生,你的枪解答了疑问!”边说边指着第二个磕痕,那大小形状同石栏上第一个痕迹一模一样。

雷神桥迷案 - 图7

“这个再准确、再清楚也没有了!”他唤道。

“今晚我们住客栈。”他接着又说,站起来,瞧着惊讶不已的警官,“这就行了,你用一个锚钩,不费事,把我朋友的手枪吊上来。还能在旁边捞起另一把手枪,也是系着绳子、吊着重物。这是那位女士,蓄意自杀而又能报复,制造谋杀假象,加害一个无辜的人。你让吉布森先生知道,我明天早上去见他,届时替邓巴小姐辩白,可予释放。”

这天夜深,我们一起坐在乡村小旅店抽烟,福尔摩斯给我简要复述了事情的经过。

“我担心,华生,”他说道,“你若是将本案,雷神桥谜案,添进你的案例故事中去,不见得能让我的声誉锦上添花。我脑子迟钝,缺少想象与现实的综合分析能力,而这正是我这门艺术的基础。我承认,石栏上的磕痕这个线索,足以提示作出结论,而我,未能及时排除疑点、还原真相,只怪自己愚钝。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位不幸的女士用心之深,手法之巧,使得想要解开她的计谋谜团绝非易事。我看,在以往的工作中,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奇怪的案例,变态的情妒酿成如此的后果。不管邓巴小姐是肉体上或者只不过是精神上的竞争对手,在她都是眼中钉,无法容忍。她百般讨好自己的丈夫,丈夫却不要她,言语行为极其粗暴绝情,她就势必将这一切归咎于这位无辜的女子。她绝望了,便下定决心。决心之一,自己不要活了;决心之二,以自己的死,嫁祸于情敌。但不叫情敌一死了之,太便宜了她,而是叫她日后活得比死还难受。

“随后的各种步骤,也就顺理成章,表明用尽了苦心。她得到一张邓巴小姐的亲笔便条,看上去像是邓巴小姐安排的作案现场。不幸造假心切,以致弄巧成拙,至死都把这张陷害人的纸条捏在手中。光这一点,早就应该引起我的怀疑。

“然后她拿了丈夫的两支手枪来用——枪有的是,你看见了,屋子里像枪械库。先拿一支枪,打掉一发子弹。这很容易,到树林里去打一枪,没人注意。那天早上把这支枪藏到邓巴小姐衣橱里,最后带着另一支枪跑到桥上。她早已精心设计好一个方法,确保自杀的手枪当场消失。邓巴小姐按时赴约,夫人在死前就尽情发泄了满腔的怨恨,等到没人听见了,她就饮弹自尽。现在每一个环节都能串联起来了。报纸可能要问一开始为什么不打捞湖。放马后炮总是十分容易,偌大一个芦苇湖面,要打捞谈何容易,除非你目标清楚,在哪个方位打捞,打捞什么。好了,华生,我们拯救了一位好女子,也连带救了一个男强人。未来他们两位是否珠联璧合,不无可能吧。金钱世界里,将会发现奈尔·吉布森先生在那伤心的课堂里上了有效的一课,课堂里教的是我们人世间的教训课。”

(19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