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鉴赏

    本篇抒发一个巨人的孤独感。事由:公元697年营州契丹叛乱,武攸宜亲总戎律,陈子昂参谋帷幕,军次渔阳。前军王孝杰等相次陷没,三军震慑。子昂料敌决策,直言进谏;武氏愎谏,但署以军曹,掌记而已。子昂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作此诗。(参见唐代赵儋《为故右拾遗陈公旌德碑》)蓟北楼即幽州台,遗址在今北京市。

    昔燕昭王欲雪国耻,思得贤士,郭隗进策道“欲得贤士请自隗始”,燕昭王遂在易水东南筑台,置千金其上,招揽人才,遂得乐毅等。诗人登楼,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群雄割据的时代,眼前的原野上曾活动着燕昭王、乐毅等一批杰出人物,君臣其为相得,可谓圣贤相逢。诗人不禁为自己出世太晚,未能赶上那个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时代惋惜:“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燕昭王》)“前不见古人”五字中包含着具体、复杂的思想内容,感喟沉痛。

    英雄辈出、风云际会的日子,今后也许还会有。然而诗人又感到去日苦多,恐怕自己等不到那激动人心的未来:“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一何幸,遂起黄金台。”(《郭隗》)——“后不见来者”五字,在前句的基础上加倍写出生不逢时的孤独和悲哀。

    “念天地之悠悠”是写诗人面对空旷的天宇和莽苍的原野,不禁生出人生易老、岁月蹉跎的痛惜与悲哀。无限的时空形成一种强大的压力,逼出一个“独”字,叫诗人百端交集。于是在前三句的无垠时空的背景上,出现了独上高楼,望极天涯,慷慨悲歌,怆然出涕的诗人自我形象。一时间古今茫茫之感连同长期仕途失意的郁闷、公忠体国而备受打击的委屈、政治理想完全破灭的苦痛,都在这短短四句中倾泻出来,深刻地表现了正直而富才能之士遭受黑暗势力压抑的悲哀和失落感。

    这首诗直抒胸臆,不像《感遇三十八首》(其二)那样含蓄委婉,却更见概括洗练;不像《燕昭王》《郭隗》那样具体,却有更大的包容。诗的内涵已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怀才不遇,而具有更深广的忧愤——一种先驱者的苦闷。正如易卜生说:“伟大的人总是孤独的。”(《人民公敌》)此亦即鲁迅说的在铁屋中最先醒来的人所感到的苦闷。《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正是在抒写屈子苦闷的诗句中,我们找到了陈子昂诗句之所本。

    它有力地表现了一种烈士的惨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说这话的人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沈从文《时间》)。

    它还成功地表现了一种哲理的思索。“短短二十余字绝妙地表现了人在广袤的宇宙空间和绵绵不尽的时间中的孤独处境。这种处境不是个人一时的感触和境况,而是人类的根本境况,即具有哲学普遍意义的境况。”(赵鑫珊《哲学与人类文化》)对短小到二十二字的一首诗的意蕴探究的不可穷尽,充分说明了它在艺术上的成功。至于在形式上,前二整饬而后二则纯用散文化句法,诗的散文化即口语美,这种写法,完全是服从于内容的需要的——只有冲破过于整齐的形式,才能更好地表现一种奔进而出的不平之情。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