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 边 人

    沈 彬  

    杀声沉后野风悲,汉月高时望不归。

    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

    作者

    *沈彬(853?—957?),字子文,唐筠州高安(今属江西)人。乾符中游湖、湘,隐云阳山数年。又游岭表,约二十年,始还吴中。与僧虚中、齐己为诗友。南唐时,李璟以旧恩召见,赐粟帛,官其子。

    鉴赏

    唐人尚武,咏边关征戍之事,历初、盛、中、晚唐四期不衰,风貌气象却有不同。初盛唐扬慷慨激昂之气,中晚唐多萧飒悲凉之音,这主要是时代环境使然。在初盛唐诗人笔下,即使是渴望和平生活的反战题材,仍充满胜利的憧憬与豪迈的精神。中唐讽喻诗与边塞诗对战争或揭露鞭挞,或矛盾两端,仍不失沉着庄重气度。至晚唐,国运诗脉不绝如缕,近黄昏的夕阳已无可挽回。如沈彬《吊边人》,气竭力尽,悲苦满纸,“日之夕兮,牛羊下来”(《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已非田园风的牧歌,而是为战争祭坛的牺牲作弥撒了。

    凭吊这类题材,一般有两种写法:出乎其外与入乎其内。前者冷,后者热;前者超脱,后者沉溺;前者主理,后者主情;前者概括而深,后者具体而微。《吊边人》明显属于后者,凭吊即自吊也。一要有真实的环境,二要有真实的性情,三要有真实的感受。譬如一名滑铁卢战后的法国士官生从积尸爬出,如果他不是雨果笔下那个利欲熏心之徒,且具有某种历史意识与哲学修养,也许会从亲历身受发出惊心动魄的苍茫咏叹,而成为不朽之作。《吊边人》亦可作如是观。

    “杀声沉后野风悲”,酷烈的血战刚刚结束,“杀声”从旷远的战场“沉”落,是大海退潮后的沉寂,夕阳坠海时的悲壮。天地间只要有些微响声,便会刺激难以承受的感官神经。起句从侧面下笔,一“沉”一“野”,于无声处写有声,于死寂间写流动,凝重透着空灵。“汉月高时望不归”,以汉代唐乃唐诗惯例,此处则别蕴新意,至少有两点值得玩味:一是时间概念的伸展,如“秦时明月汉时关”,非专指一朝一代;二是战争胜负的暗示,此处原汉唐故地,而今却成蕃汉对垒战场,照应“边人”,其国势羸弱、武备松弛和败亡结局可想。有了以上时空纵横作铺垫,“望”字便赋予比一般征戍诗更深沉的历史内容与感情蕴涵。不仅是盼望,也不局限于思妇征夫,而是弥漫全篇笼罩浓重的绝望阴影。热望与绝望错综,生别与死离交叠,那才是人世间最大悲苦。三、四句“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便是从“望不归”化出。白骨沙原草同枯,本属并列,改为动宾句式,两者互文生义,尤突出“白骨”(边人)不泯的长恨。“寒衣”“枯骨”是一对矛盾,集中对比抒写,强化其误会与细节构成,更显示出诗的戏剧性与悲剧效应。试比较“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唐沈佺期《杂诗》),“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唐高适《燕歌行》),如果说存者团聚有日,死者魂归何时呢?与唐代陈陶的《陇西行》虽属同一构思(“可怜无定河边骨,尽是春闺梦里人”),一乃判断,一为描述;一在梦里,一为实境,两者似又有不同。

    沈彬存诗十九首,咏征戍题材居半,如“千征万战英雄尽,落日牛羊食野田”(《金陵杂题二首》),“鸢觑败兵眠白草,马惊边鬼哭阴云”(《入塞二首》),“贰师骨恨千夫壮,李广魂飞一剑长”(《塞下三首》),多咏兵败战死,充满悲凉意况。

    (方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