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源 行

    王 维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鉴赏

    王维的《桃源行》取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序》,借其一点启发,取其几则材料,增添若干想象,迹近改写。如果是在当今,似有抄袭之嫌,然则王维高明,只是借用陶诗与序的躯壳,而更换其意境与内涵,实质上是二度创作之作。后世《桃花源记》的仿作和再创作不乏其人,包括韩愈和王安石,但终不如王维诗出类拔萃。

    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序》描写了一个美好的乌托邦幻想。“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这种空想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很合饱受战乱之苦的国人的胃口,早在《诗经》时代就有“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的向往。只要战乱与贫穷没有消除,这种乌托邦空想便有广阔的市场。

    桃花源诗的序文写得非常吸引人,简洁明快,诗意盎然,想象奇特,白描传神。尤其是从纪实开始,以虚幻之笔收尾,如真似幻,恍惚迷离,如同当今热门的旅游景点,或如同白居易所说的“忽闻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长恨歌》),激发千古读者的向往。相对而言,诗则被序文的光彩所掩盖,使千百年来的读者只知有序,不知有诗。而那篇序文便成为独立的有生命的个体,甚至直接更名为《桃花源记》。但由于诗文同源,两者不甚匹配,另一半留下遗憾和空缺,这就为后人提供了再创作的契机。如同曹雪芹的《红楼梦》只写了前八十回,高鹗的续书自然会引发读者的兴趣;有人对高鹗的续书不满意,便又有了再续、三续的“狗尾”。

    王维《桃源行》是当时新兴的歌行体,七言乐府,长句婉转,意态曼妙,色彩鲜丽,画面生动,犹如一幅云遮雾连、灵动飘逸的山水长卷,似有若无,炫人眼目。每个时代的流行文体是模特儿的时装秀,一要得体,二要出彩,三要有粉丝捧场,媒体宣传。如果《桃源行》仍以古朴的魏晋五言诗的面目出现,肯定无人喝彩。因为盛唐国力强盛,社会富庶,人们的文化心理与审美眼光与魏晋时迥然不同,要求有更舒展的体式,更丰富的想象,更新奇的意境和更绚丽的文采。《桃源行》既疏淡清新又丰腴华赡,正符合这一社会时尚与审美趋向,也切合陶诗貌似清癯实则绚烂的天然风韵。同一题材的再度创作,如果要出新,就必须运用不同体裁,另起炉灶,别开生面,如白居易的《长恨歌》与洪昇的《长生殿》,元稹的《会真记》与王实甫的《西厢记》,这种例子在文学史上并不少见。

    《桃源行》本身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这可以分三点说。

    第一,王维的《桃源行》巧妙地利用陶渊明《桃花源记》现成的题材故事、地理环境与结构框架,从进入、初探到再访三个层次,诗与文形成一个并列的叙事复线,有交叉、有重叠、有避忌,更有创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略则详之,详则略之。如果说,《桃花源记》是寓绚丽为平淡,《桃源行》则是化平淡为绚丽,两者并不犯忌,而且互为补充。当诗读到会心处,往往会用“记”的文字进行对照。如“坐看红树不知远”,便会想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便会记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诗文交错,骈散结合,掩映生辉;情景交融,触类旁通。如晚唐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所云:“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笋生,松凉夏健人’;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得于文而著于诗。”这种阅读与游历经验大抵每个人都会有的。这就是《桃源行》最独到的成功之处。

    第二,《桃源行》营造了一个优美、飘忽、深邃的意境。如果说《桃花源记》是人境,是世外桃源,那么《桃源行》写的却是仙境、灵境、幻境,是天外人居。虽说居民还保留汉的姓名、秦的衣服,却隔绝尘寰、与世无争。诗中不仅弥漫淳朴的古风俗,而且还浸透一种飘逸的仙灵气。那里的红树翠竹、青山碧溪、松下的明月和云中的鸡犬,构筑出优美的画境、诗境、梦境。可见王维写《桃源行》重在抒情写意,用画面组合取代叙事情节,以色彩明暗切转时空变换,借山水风景显现心灵感受。诗画同源,何况王维本人又是个杰出的画家,被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桃源行》创造了诗画融会的空明意境,以淡泊宁静的画面,营造虚幻空灵与超凡脱俗的诗境,体现了中国山水诗超诣物外、重视写意造境的传统。

    第三,《桃源行》的语言无疑是一流的。细心诵读之余,你会发现连绵连缀之美,明净恬淡之美,风姿掩映之美,整饬错落之美,澄澈空灵之美,天然秀逸之美,出尘逸世之美,如梦似幻之美。化工与人工,天籁与人籁,臻于极致。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旨在避世,不无讽喻暴政之寓意。而王维的《桃源行》则趣在审美,他设计了一个假想的“乐土”,营建了一处美好的庄园,表现一种愉悦的心情,就像在指点读者欣赏他的一幅山水画,不知不觉你也随同他进入画里了。

    (方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