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全椒山中道士

    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鉴赏

    古代诗人,往往有一“山中情结”,甚为感怀。如南朝梁陶弘景答齐高帝所写“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样的雅致恬淡,就引起了后人极大向往。

    韦应物此诗,写的也是这一情结。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全诗从一“冷”字入手,郡斋,指官府斋舍。诗人枯坐官署,意绪无聊,自然而然想起了山中同样冷落孤单的道士来。修道之士,值得世人称道之处在于,和一般红尘中人相比,红尘中人像一匹负重的骆驼,不断往身上累加东西,累加不止,喘息不已,苦人苦己;道人却是不断往身下卸载东西,卸呀卸,直到最后剩下一个赤条条的自己。世人累加,拥有了物质实体,失去了身心自由。道人卸下,失去了物质实体,获得了身心自由。孰高孰低,不言自明。诗人身为官场中人,是一匹尤为疲惫的骆驼,一旦一人独坐,静下心来,念及生命意义,顺理成章想起了山中道士,也是自然。但一个人要想得到完全的自己,拥有完整的灵魂,毕竟是要付出艰苦代价的。像古希腊哲人第欧根尼,中国的庄子,获取精神空间,必然是要舍弃物质利益,这样的话,生活的清冷、苦寒,也就在所难免。“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就是真实生活写照。“白石”,晋人葛洪《神仙传》记载一个山中道人,“常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故号曰白石先生”。道人攀岩涉涧,捡拾柴火,煮食白石,果腹疗饥,生活的苦寒冷清,不言而喻。

    一边是红尘繁华,物质丰饶,心力疲惫;一边是山中清冷,物质匮乏,心灵完满。如天平的两头砝码,就看你往哪头添加。一般人都是朝物质一头去,现实毕竟是现实。但诗人却会心说道“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我愿奉上一瓢酒来,在这风雨傍晚,给你以温暖抚慰,道出了由衷向往之情。但“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写出的却是失落和茫然,山中广大,道人行踪无定,不像我们红尘中人都背着一个蜗牛壳,壳在哪里,什么时候从壳里出来,什么时候从壳里进去,都有安排。但道人没有这个蜗牛壳,他们遇山而止,逢水而歇,远离红尘,红尘中人自然难以寻见。我该向何处找寻他呢?正值深秋,落叶满山,道人刚刚走过的足迹,旋即就被落叶覆盖,茫茫空山,行迹也无,哪里找得着呢?

    一首诗,四十字,浸透着温暖的身心抚慰和浓郁的生命意识。

    抚慰,该有怎样一种热度?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一种多么动人的情怀,吟之咏之,感之念之,缠绵不去,依依不舍。民国年间,李叔同写有一首《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一首老歌,百年以来,传唱不歇;一首小诗,千年以来,吟咏不绝,只因它触着的是最柔柔的心房,给予的是最切切的关怀。

    生命,该是如何一种状态?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落叶空山,行迹全无。生命来之于无,终又回归于无,在这去来的中间,一个人赤条条落到人世,留下何种生命印迹,实在至为重要。宋代的苏轼,甚为喜爱韦诗,他那著名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其意象和本句多么相似。虽然来于无,归于无,但就像鸿雁雪地上留下的爪迹一样。你真实生活过,空山也因你有了鲜活的生命,空山本身就是你的行迹。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人,该给心灵一个家了。

    (黄全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