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川田家

    王 维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鉴赏

    “渭川”,《文苑英华》作“渭水”,渭水本是古黄河,由于地壳的变迁,迫使黄河改道形成现状。它发源于甘肃渭源县鸟鼠山,东流经陕西省,于华阴县渭口入黄河。在唐代,这是一条重要的河流,长安就在渭水南岸,故有“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唐贾岛《忆江上吴处士》)之歌吟。此诗写渭河流域的农村生活观感,时在一个暮春傍晚。

    农村的黄昏时分是富于诗意的,不仅是因为夕阳可爱,回光返照墟落的景色迷人,而且经过了一天劳作,农夫们就要得到甜蜜的憩息,乡村的气氛特别轻松愉快。“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各家各户,都在盼望亲人的回还。诗人从中撷取了一个典型的动人情景:一个老人正拄着拐棍在柴门外等候暮归的牧童。一种老牛舐犊的亲切的人情味,就透过纯客观描写的画面流露出来。拄杖动作描写固好,“念”字写心理活动尤佳。

    西晋潘岳《射雉赋》写暮春野外景物道:“麦渐渐以擢芒,雉唯唯而朝雊”,诗人概括为一句:“雉雊麦苗秀。”这是蚕儿快要结茧的季节,战国荀卿《蚕赋》云:“三俯三起,事乃大已。”阡陌上的景色,正是“柔桑采尽绿阴稀”(王安石《郊行》)。诗句紧扣农时农事,散发出浓郁的泥土气息。倘在日间,农夫们“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观刈麦》),绝不会有人荷锄而立,拉闲扯淡。只有在这黄昏收工时分才有工夫摆谈几句,虽不过只说些桑麻之类,却谈得十分投机,依依不舍。稍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会为这些质朴无华的诗句所感动,艾青《黄昏》云:“我永远是田野的各种气息的爱好者啊/无论我飘泊到哪里/当黄昏时走在田野上/那如此不可排遣地困惑着我的心的/是对于故乡路上的畜粪的气息/和村边的畜棚里的干草的气息的记忆啊。”读王维的诗,也会引起类似的感觉。

    艾青的诗题叫“黄昏”,而王维这首诗的“式微”也就是黄昏的意思,同时它也是《诗经》的一个篇名。《式微》一诗抒发的是为主子从早到晚干活到天黑还不得回家的怨情。王维为渭川农村黄昏景色所吸引,从而产生了对田园生活的艳羡,也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诗经》中的这首诗来。诗人对田园乐的艳羡,当然是置身局外的感觉。鲁迅《风波》曾揶揄道:“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拿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们飞也似地跑,或蹲在乌桕树下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腾腾的冒着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无思无虑”正是“闲逸”二字的注脚。话说回来,正因为置身局外,诗人也才持审美观照的态度,对田家景物有极新鲜的发现。他捕捉住最富有乡村黄昏特征的景物,描绘出了一幅富于生活情趣的田园画。

    苏轼曾经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什么是“诗中有画”呢?有人说诗中有颜色字就是“诗中有画”,有人说诗用了形象思维就是“诗中有画”,皆不得要领。德国的美学家莱辛说,诗用文字和声音表现一个时间过程,所以是时间艺术;而画用线条和色彩显现同时并列于空间的物体,所以是空间艺术。王维作为一个画家,在诗中有意识地将时间定格,而像画画那样进行空间显现,即一一展示同时并列在空间的物体,这才是“诗中有画”的本质。就拿这首诗来说吧,撇开末二句的抒情不论,前面八句时间是定格在黄昏时分,然后一一展示空间——陋巷中走着羊群,一个老农站在篱笆门外,远处有牧童正在归来,麦子在扬花,桑林疏疏落落的,在田坎上荷锄的田夫正在拉话,等等,景物与景物间只有空间的联系,并无时间的先后。而孟浩然《过故人庄》就不同,它的四联分别写故人相邀——诗人赴会途中所见——开筵的情景——话别的情景,正是表现一个时间的过程。所以孟浩然的写法是纯诗的,而王维的写法是“诗中有画”。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