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蜀僧濬弹琴

    李 白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鉴赏

    “知音”的出典源自《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高山流水”遂成为朋友间知音的代称。李白与蜀僧濬不仅是四川老乡,而且早就认识,心仪已久。他在另一首《赠宣州灵源寺仲濬公》诗中说:“风韵逸江左,文章动海隅……今日逢支遁,高谈出有无。”能得到李白如此倾倒的人必是高人、高僧无疑;而高僧濬能为李白倾心奏琴也必视李白为知己、知音。就一般而言,濬并非僧人法号,而是俗名,排行第二。李白在诗中以俗名相称,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诗前三句写濬奏琴,后五句写李白听琴,奏与听复叠成章;善奏与善听,为宾主的关系定位,惺惺相惜,情志相得。“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是诗的引子,不仅介绍濬的身份,而且一“抱”一“下”生动地勾勒出其超逸的精神风采。濬“抱”的“绿绮”是琴中妙品,抱乃亲密动作。当年司马相如曾为自己心爱的琴取名“绿绮”,并且由此演出一段与卓文君私奔的风流佳话。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也是蜀人,暗示李白胸中缠绵的故乡情结。而“下”并非指濬刚从峨眉山下来,而是描写高僧气定神闲、飘然而至的情态,那简直就是一座“天下秀”的峨眉山!唐代似乎还没有公开的演奏会,高手们只是在朋友间献艺、娱乐,如孟浩然诗云:“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夏日南亭怀辛大》)次二句“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奏与听是双方互动,“一挥手”是演奏者的气度与技艺,“万壑松”则是接受者的感知与联想。这万壑松风自然与峨眉山与四川有关,李白《蜀道难》有句:“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高音似山,低调若水。“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余音袅袅,淡出一个舒缓悠远的境界。对于李白来说,是听者,是客,又是在客地听到了乡音、乡情,怎能不激发对于故乡的回忆与思念。“客心洗流水”,应是“流水洗客心”的倒装,完全是天籁之音。“流水”与“霜钟”对应,用高山流水典故。“余响”也用两典:一是《列子•汤问》:“余音绕梁听蜀僧濬弹琴 - 图1,三日不绝”;二是《山海经•中山经》:“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郭璞注:“霜降则钟鸣,故言知也。”诗从知己、知音过渡到乡心、乡情,如流水行云,不着痕迹,这是李白特别高明之处。此时李白完全沉浸在对于故乡的怀念之中。末两句“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有论者认为:“琴主一心弹奏,听客专注谛听,各各入神,超越时空,在不知不觉中已入夜晚,本来高爽的秋天已是层层灰云积聚,把碧绿的山峰包围了。”“诗人听完蜀僧弹琴、举目远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山已罩上了一层暮色,灰暗的秋云重重叠叠,布满天空。时间过得真快啊!”这完全是强作解人,胶柱鼓瑟。其实,从“为我一挥手”开始,李白就沉浸在对蜀山蜀水的回忆中,“流水”“霜钟”“碧山”“秋云”既是濬弹奏的音乐意象,又是李白胸中的故乡情结,前为淡入,后为淡出,这些都是虚景,而非实景,其演奏地点仍在李白与濬对坐的斗室中,一僧一俗,一几一琴而已。

    本诗两个角色互为宾主。但诗题《听蜀僧濬弹琴》,听者为李白,李白是主,濬是宾,反客为主,听是全诗关键。本诗外延是听琴,内涵是思乡,思乡是诗的主题。诗中虽然没有具体描绘濬弹琴的技艺,但音乐感特别强,处处飞动着听觉与视觉意象,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在描写音乐的诗词中是个特例。苏轼《琴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心照不宣,各有机杼,可为本诗解读。

    (方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