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花

    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鉴赏

    见花流泪,望月伤心,原本为感情细腻的女性情理中的事,如黛玉可以“葬花”,李白虽见月思家,然不至于就流了泪。义山以“落花”为题,似距黛玉不远,恐有雄性雌化之倾向,或者说犹如戏剧中男性扮演坤角的那种不自然。然看他的时代,处境,乃至身世,就不由得对他的如此细腻感情,持以同情之理解,甚至受到感化。此诗写景言情都有自家个性,先言前者。此诗开头来得突兀,既是“高阁”,为何“客竟去”?此“竟”非“终于”义,而是“全都”的意思。原因在于“花乱飞”,所谓花落人去,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是怅惘与寂寞。此两句为倒装,倒戟而入,先为落花蓄势。“乱飞”的“乱”为狠重字,亦为伤心字。“参差”两句即扣“乱飞”描摹渲染,先用联绵词作偶,“参差”为空间之乱象,“迢递”为时间连续时落花之纷纭;故“曲陌”就空间言,连人迹少至之僻幽处,落花密一阵、疏一阵地吹在园子里的窄道狭路上;而且连续不断,直到日落黄昏,落红仍在斜晖中飞舞。这两句写得花零瓣飞,后来秦观名“飞红万点愁如海”,或许由此生发。义山此种写景,看似出之纯客观式的描写,实际浸涵着浓郁的感伤与惋惜。看写客去的词“竟”,状花飞之“乱”,表“参差”之“连”,特别是“送”,不仅言“迢递”之延续不断地纷纷飞落,且言临空飞舞,追逐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遥遥而去。小园里残花乱飞,群红飘舞,惜花、伤春之感,又怎能不油然而起呢?这些副词、动词、形容词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特别是那个“送”字,分明有一伤心人,失魂落魄地望着,不,“送”着那些远飞的落花,久久地伫立在自家的小园里。

    其次,此诗的言情也写得穿肠挂肚,伤心到了极点。看他所用的“肠断”“眼穿”,都是些重量级的恨词;而且“未忍扫”,不忍让它们消失,此一伤心!那么,希望的是花儿少落些,至少晚些,然而望呀望,仍然是越望越“稀”。此“稀”一作“归”,“稀”是客观的,“归”则带有拟人化的主观幻觉,两字俱佳,而“归”字似更上一乘。这两句写出了失望中的失望,也就是在创伤中撒盐,不痛楚那才是怪事!我们仿佛看见在群花乱飞之中的诗人,步履蹒跚地又向另一团飞花中走去!

    值得注意的,此诗结尾最能见出义山悲天悯人的伤心情怀。“芳心向春尽”,说的是面对暮春之落花。然而以上以女性那细腻之目光、敏锐之情感的表抒,此“芳心”当然倾注着自家伤透了的心灵。义山诗缠绵悱恻,义山诗的哀感顽艳,都是很喜欢以女孩子或少妇的感情,或者面孔,出现在自家心里与诗里。他受屈原香草美人比兴的熏染太深,同时也太喜爱南方文化的优柔多感的特征。像他这首诗,应当出于才女薛涛之手,偏偏关注时局、古律诗都很接近杜甫的义山,却要把自己打扮成女孩,说自己的“芳心”如何,因为这里的“芳心”明显一语双关,花与人两融双谐。而且面对小园落花,“所得是沾衣”,“沾衣”是指落花,还是伤春之泪,又还是二者兼之?我们看,这用不上追究得过于仔细。义山诗原本喜朦胧的审美境界,喜写朦胧的景观,又长于抒发极为朦胧的情感。他的诗可径直称为“朦胧诗”,他要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他不愿剔透点明的,读者自然可以问个究竟,然亦未可寻思个明白,不清楚的物象并不是不美,如米家山水,王铎草书中的涨墨,二王行书中的省笔、断笔,月光下的景物,未尝不美!不见得画出山树轮廓,钩清渲染的轮廓,添补省去或断了的笔画,就显出美来!对于义山诗不必打破沙锅问到底,也是一种美,属于可望不可即的美,它本身带有审美的张力!而末尾的“所得”在诗人,前人说是“苦甚”(明代钟惺语),在读者说是“人、花合结”(清人屈复语)。不管怎么说,是那么沉甸甸的,因为上面哀肠已断,望眼欲穿,情感上已作了层层的积压。杜诗也好写伤心,也以泪煞尾,然而老杜想的是“戎马关山北”,所以“凭轩涕泗流”;而义山则更多的是“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楚吟》),或者是“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写意》)。此亦是义山与杜甫的不同,因为义山所处晚唐毕竟不能和盛唐相比,真可以说是到了“无愁也自愁”的伤心时代了!

    此诗的虚词,颇值得留意。盛唐诗用的不多,自杜甫方见为多。故前人往往以律诗之虚词多少,作为盛唐诗风之区分标准。虚词长于表达情感的细腻。腹联的“未忍”“仍欲”,属于抑而又抑的顿挫。两番跌宕,荡漾出不可挽回之伤心。而且上下两句连成一气,间不容发,用虚词如此,也可算是炉火纯青了。介词“向”是那样具有黏着力,而“所”字又是多么执著与专注。这些虚字就像草丛树叶下的流水,悄然流去,一会儿倾注,一会儿受到阻碍,一会儿停蓄,准备再次冲流,运用从心,表达自如,大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之感。对于表达这种细腻执著的感情,起着不可忽略而极为重要的作用。

    (魏耕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