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雨

    李商隐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鉴赏

    古今感情对比,总觉得古人感情比今人更精更纯。这可能和古代路途遥远加之交通工具不发达有关,看古人进京赶考,春天考试,头年秋天就得准备行装,所谓“槐花黄,举子忙”,即是此意。路上行程,就得要个半年时间,一走之后,更是音讯难通。平常离别,一旦分手,投入人海,终生难得一见,也很正常。生离死别,沉痛了些,但“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无名氏《别诗》),绝对是真实写照。别易会难,由此古人离别之作远超今人,像新诗中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吴奔星的《别》,都是写别的经典,和江淹的《别赋》、高适的《别董大》、杜甫的《梦李白》相比,就显得轻浅浮华不少,像杜甫《赠卫八处士》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等苍苍凉凉茫茫然的感慨,让人寝食难安的句子,注定就只属古人。

    用情深广的李商隐,其离别诗,自然也是惊心动魄。

    这是一首离别所爱者回想当年的诗。最为打动人心的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古人作文,惜墨如金,诗中情感,往往极其跳跃,但再跳跃,也不可能像本诗这般剧烈。前头“怅卧”刚刚起笔,一下即进入高峰,实在让人惊叹不已。这样的陡然一惊,确实极大震撼了阅读者。当年夜晚,寻访爱者,爱者居住红楼,层层隔阻,难以相见。大雨飘飞,自己只能隔着霖雨,尽力望去。可望不可接,就在眼前,如隔天边,心头寒意,比这雨水还冷。一场徒劳,只得回转,黑夜当中,手持灯笼,飘荡雨中,独自归去。“珠箔飘灯”,用一“飘”字,神不守舍的摇摇晃晃跳跳荡荡的样子刻画十分逼真。

    本句还有一点值得留意之处,即李商隐的以明艳写哀情,常人写作,明媚之词,一般写的都是欢愉之境。哀伤,一般用的都是昏暗之词。但李商隐却是喜欢用明媚词书写哀情,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锦瑟》)、“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皆是这般。这里的“红楼”“珠箔”,亦明媚,用一种精金美玉之语书写内心曲折幽微的哀情,更增其伤。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也着实触动人心,某些解诗者将“远路”释为爱者,其实应为诗人本身才对,全篇皆是诗人自叙其情,如果突然插入以爱者为主体,颇显突兀。这里意为,现在我和她相隔天涯,每到春天日暮,格外触动愁肠,对她的入骨思念,让人终夜难眠,只有在凌晨短梦当中,才能和她依稀相见。叶嘉莹先生言中国诗词有种“弱德之美”(《论词的弱德之美》),这两句的哀弱无助,算是一个典型吧。现实无望,梦也难见,一怀情愫,结局当然只会是深深遗恨。手持玉珰信物,想寄给对方,但伊人何在?何由寄达?让大雁捎去吧,大雁飞去,只留下孤独的我。长空万里,大地寥廓,斯人独立,一雁高飞,给人的只有天荒地老之感。

    英国浪漫派的开山祖华兹华斯说,好诗“都导源于宁静中回忆所得来的感情”(《抒情歌谣集序言》)。李商隐这段别后思忆,刻骨铭心,展读之后,令人神思摇摆,眼角湿润,难以自已。掩卷怀想,总觉得《红楼梦》这一名字,即化自中间两联。当然,《红楼》同样写的也是离别与追忆,许多方面,和李商隐诗歌倒有不少暗通之处。

    (黄全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