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怀三首

元　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鉴赏

元稹在后世往往有无行之讥，或谓其巧宦巧婚，自私自利。其实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他比一般士大夫更为无行，而在于他写了脍炙人口的艳诗和悼亡诗，表明他曾爱了一个女人，娶了另一个女人。李太白写“千金骏马换小妾”（《襄阳歌》）却不写情诗，人们不说他无行；白居易多的是赠酬歌妓之作，而不写情诗，人们不说他无行；刘禹锡写民间情歌，人们更不会说他无行；李商隐比较危险，写情诗然而本事朦胧，无从索隐，所以也不好说他无行。唯独元稹的情诗写得太明白，人们很容易就考证出他的恋爱史，而无法容忍写情诗的诗人同时是个负心的人，再加上把这个与他后半生的官场钻营联系起来，也就更易上纲上线。

然而就诗论诗，元稹情诗称得上佳作。原因之一是情感内容的真挚。元稹情诗大都是回忆往事的产物，即在回忆中咀嚼过往的情绪，所以其内容多为伤逝、怀旧、悼亡，其中不乏忏悔之情，这些情感内容本来就不同于生活真实，是经过升华、提炼后的纯情，因此极易引起美感与共鸣。

二是写出了女性的可爱。元稹情诗所怀二人，属于不同类型的两种女性——艳诗所怀之双文女士，是一位才貌双全、情有独钟而命运不幸的女性，固然有值得读者深切同情和倾慕之处。悼亡诗所怀之韦丛夫人，虽文化不高，却是一位善良的主妇和一位贤惠的妻子，“悼亡诸诗所以特为佳作者，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陈寅恪）。

三是素朴而自然的描写。元稹情诗的好处是工于白描，长于生活细节的描写——如“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蕾，落叶添薪仰古槐”，“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日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见其人之乐善好施），“检得旧书三四纸”（《六年春遣怀》其二，全篇关怀体贴中见夫妇相濡以沫的关系），“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戏言容易，经过方知滋味之难受也），“闲读道书慵未起（心不在焉也），水精帘下看梳头”（《离思》其二）等，是可以从诗想见诗中人的。

四是言出于衷，颇有警句，如“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宋欧阳修《泷冈阡表》云“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事异而情同，“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回首患难夫妻寻常细事，但觉事事可哀，而当时不觉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长开眼”对“未展眉”，造语寻常本色中见奇崛匠心，意谓彻夜失眠，为伊憔悴，终不悔也）等等。情语而有警句，更易流传。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