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 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鉴赏

    这首诗是李商隐晚年所作,历代解说纷纭。主要有咏瑟(苏轼)、悼亡(朱鹤龄)、自伤身世(元好问、何焯)、自序其诗(程湘衡)诸说,实各执一端耳。其实撇开中间两联,单看首尾四句,全诗关键词在“思华年”“成追忆”“已惘然”三语,则此诗当是作者闻瑟兴感,自伤身世,怀旧伤逝之作,也可以用作序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开篇由闻瑟而引起对华年盛时的回顾,即元好问所谓“佳人锦瑟怨华年”。据载古瑟五十弦(瑟二十五弦),弦各有柱以为支架,可以移动,以调整弦的音调高低的支柱(故不可“胶柱鼓瑟”)。“无端”犹言没有来由地、无缘无故地,是一种埋怨的口吻,意味略近“羌笛何须怨杨柳”(唐王之涣《凉州词》)之“何须”,是就音乐逗起听者怨思而发的。“一弦一柱思华年”,意味略近“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述平生不得意”(白居易《琵琶行》),音乐引起听者深深的共鸣,不由得细把从前事一一回想。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联及下联运用意象,将锦瑟的音乐形象——迷幻、哀怨、清寥、缥缈等等,以通感的方式转化为视觉形象,以概括抒写其华年所历的种种人生境界和人生感受。庄生梦迷蝴蝶典出《庄子•齐物论》,其意蕴是人生如梦,这是诗人回顾往事而引起的迷惘和悲痛,其中当然也可包括悼亡的内容。望帝魂化杜鹃典出《文选•蜀都赋》注,《华阳国志》有望帝让国委位及杜鹃啼血之说,“春心”即伤春之心,在义山诗中常含有忧国伤时及感伤身世之意,“托杜鹃”隐喻借诗歌发抒内心的积郁和哀怨。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上句包含着一系列与珠玉有关的典故,古代认为海中蚌珠的圆缺和月亮的盈亏相应,所以此处将明珠置于沧海月明的背景之上;古代又有南海鲛人泣泪化珠的传说(见《博物志》),所以此处又由珠牵入泪;《新唐书•狄仁杰传》载仁杰微时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异其才,尝谓之“沧海遗珠”。全句由此构成一幅沧海月明、遗珠如泪的画图,隐隐透露出寂寥之感。下句中,蓝田山是有名的产玉之地,古人有“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晋代陆机《文赋》)、“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唐戴叔伦)等说法,诗人用此熟语,象征平生所向往、所追求的理想境界之“可望而不可即”。

    以上四句虽各言一事,然由音乐意境统率,潜气内转,以浓重悲怆迷惘情调一以贯之,加之对仗工整,故能彼此映带、有很强的整体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两句一收,是对“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总括,谓如此情怀,哪堪追忆,只在当时已是令人不胜惘然。言下之意,今朝追忆之怅恨,当如之何!以“可待”“只是”作勾勒,尤觉曲折深至,令人低回不已。

    总之,本诗是李商隐这位富有抱负和才华的诗人追忆在悲剧性的华年逝水时所奏出的一曲人生哀歌。这首诗和无题诗性质是相似的,诗中没有采取历叙平生的方式,而是将自己的悲剧性身世境遇和悲剧心理幻化为一系列象征性图景。这些图景既有形象的鲜明性、丰富性,又具有内涵的朦胧性和抽象性。这就使得它们没有通常抒情方式所具有的明确性,又具有较之通常抒情方式更为丰富的暗示性,能引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最能代表义山诗意境朦胧、情调感伤、富于象征暗示色彩的特点。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