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鉴赏

    李商隐其人及诗,有三点值得言说,一是身处晚唐多事之秋,不得不对时局关注,每付诸于诗,感慨沉痛,颇近于杜甫;二是自中唐后期到晚唐,朋党激化,因累年入幕,夹缝难处,又动辄得咎,讥议纷来;三是婚恋每不得意,又属多情种子,陷于情感自煎,或如蚕茧自缚,挣脱不得,情海茫茫,亦苦海无边。总上三端,真可谓古之伤心人。方之宋词,就后者而言,当为秦观、姜夔之类不幸者。

    以上三端,对他亦即三大不幸,此诗即上言其二之不幸。因言处境,涉及身边人事,故出自咏物,最能少却时忌;又因是自家伤心事,故多议论而少描写。诗的议论多,很难见好。然而此诗每被选家物色而看好,其佳处约略有三端。

    知了在昆虫中最好表现自己,体不大而声巨,飞不远而居高,故古人把它看成高洁之物。它能入诗,也能上画。任伯年的蝉,就能画出它的“巨声”。北周卢思道《听鸣蝉篇》,就被它的“群嘶玉树里,回噪金门侧”,有所震慑!而被它的“长风送晚声”,引发“此听悲无极”的感慨,而牵动“故乡已超忽,空庭正芜没”的思绪。以后写的人就多起来,虞世南《蝉》说:“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在狱咏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两种不同处境,两种不同的蝉。所以,清人施补华说,虞诗是“清华人语”,骆诗是“患难人”语,而李商隐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这话说得不无道理。然观“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又可以说义山此诗是“不幸人语”。蝉虽居高,而露难为之一饱;蝉声虽高响,但无人听其端详。到了黎明五更,虽首夏清和,天亦为凉,蝉声凄凉断续,最为有气无力之时,然则所倚大树,却碧而无情,无动于衷。义山诗长于比兴与暗示,前四句借知了的处境,无论高唱低吟,都无人理会,暗示自己处境的难堪与不幸,故可谓之不幸人语。

    其二,此诗的结构上分作前后两截,前半为蝉,后半专从己说。然前半,即物即人,亦物亦人。“高”既言蝉之居高,又暗示人之高洁;“费声”两句上言蝉之不歇气地鸣叫,下言“屡启陈情而不之省也”的意思,前三句写知了的生存方式与状态,第四句则言生活处境。“高难饱”与“费声”,已见人之艰难苦恨之不易,而“疏欲断”更见一切努力皆归凄凉。至于“一树碧无情”,写尽处境的冷凉,是最为不幸语,只有“不幸人”,方有此伤心语。说得至痛至哀,最为刻骨铭心,这也是义山诗的特征。

    至于诗的后半,己之“薄宦”,是由蝉之寄身于树而连类而及,言己为人幕僚,漂泊无定,犹如泛梗,没有固定栖身之所,只是聊为宦游而已。又想到故园荒芜,秋声将至,岁云暮矣,该是归去之时。见机知时的陶潜就在《归去来兮辞》一张口就呼喊过:“田园将芜胡不归?”何况卢思道的《听鸣蝉篇》听到蝉就发出故乡超忽、空庭芜没的深慨,也曾有过“讵念漂摇磋木梗”的遗憾与懊恼!义山于此与他们有深切的同感,故直接化用他们的语句。有人把“芜已平”,看作“杂草丛生,长得一片平齐”,其实“平”非“平齐”义,应是遮被的意思,也就是卢思道所说的“荒没”的“没”,杂草遮被了田园,并非言杂草长得一样高。末联的“君”当然指蝉了,蝉之鸣声给我发出了归家的“警告”。“最相警”犹言“最警我”,“相”为无定指代词,这在《孔雀东南飞》已经用得很多了。这两句说:“知了老兄,劳驾你的悲鸣,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也是到了举家清贫如洗,一无所有的状况,和你并无两样,有家难归!”这四句前有“君”之挂连,后有“亦”之比并,也是把“我”与蝉合起来写。然平心而论,前后两截,虽有联系,尚未达到浑融无迹,像骆宾王咏蝉那样。但如此突出自我,也未尝不是一种作法。

    此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层层加码,步步深入,就像下地下室一样,越往下越黑,使自己一怀萧索,到了至恨至痛,至为伤心地步!先是“高难饱”,“高”未尝不好,然而“难饱”,这就是“高”得尴尬,不自在了;因为“难饱”,故竭力悲鸣,身边却一无知晓,竟无呼应!这就不仅“费声”,也太让人感“恨”了,遗憾了;这还是能高声大鸣之时,至于凄凉五更,鸣叫整天之后,也只有沙哑的“疏欲断”了,这该引人同情,至少该是有人注意了,然而却是“一树碧无情”。居树是那样的“碧”,它完全有力量遮护,甚至呵护,然而就连最为贴近者,居然无动于衷,至于相处甚远者,遑论有所触动。这是诗中最沉痛语,说得刻骨铭心,冷漠得让人发憷!足见诗人心中正有若许伤心语。至此可知,就好像身处幽暗之中,不仅四处无援,而且举足都有深陷之危险,动作不得。此种层层加深写法,全由暗示方式表达,这在义山本人来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魏耕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