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北州老翁答

    张 谓  

    负薪老翁住北州,北望乡关生客愁。

    自言老翁有三子,两人已向黄沙死。

    如今小儿新长成,明年闻道又征兵。

    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

    尽将田宅借邻伍,且复伶俜去乡土。

    在生本求多子孙,及有谁知更辛苦!

    近传天子尊武臣,强兵直欲静胡尘。

    安边自合有长策,何必流离中国人!

    作者

    *张谓(?—778?),字正言,唐河内(今河南沁阳)人。玄宗天宝二年(743)进士及第。约十三、四年入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幕。肃宗乾元元年(758)为尚书郎。代宗永泰初,在淮南田神功幕中任军职。代宗大历二、三年任潭州刺史,后入朝为太子左庶子。六年(771)冬任礼部侍郎,典贡举。

    鉴赏

    天宝年间,由于统治者贪求边功,实行开边政策,进行了长时期的黩武战争。在蓟北、河陇、云南都投入了大量兵员,造成部分内郡凋敝、民不聊生的状况。张谓“二十四受辟,从戎营朔,十载亭障间,稍立功勋。以将军得罪,流滞蓟门”(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对黩武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有着真切的体会。《代北州老翁答》作于天宝十二年前(唐殷璠《河岳英灵集》已提到此诗),是最早揭示这一严重社会问题的诗作之一,可与杜甫《兵车行》并读。诗写作者路遇一位负薪的老人,因为关切而引起彼此交谈,从交谈中得知:老翁原是北方人,为了保全身边唯一的儿子的性命,躲避要命的兵役,才流离他乡下力为生的。这个普通人的遭遇,引起诗人莫大的哀矜同情,遂发为歌诗,代其鼓呼,希冀引起当局的重视。

    诗的前十二句毕叙老翁悲惨遭遇。共分三层:一层说老翁是北地人氏(唐无“北州”,此当泛指),“北望乡关生客愁”一句表明其人流落异乡,不在乡土。“客愁”云云表明是有家难回。又说老翁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都是当兵阵亡的。这是“客愁”之外的又一重悲痛。第二层叙老翁第三子刚刚成人,又面临当兵的威胁。“明年闻道又征兵”句的“明年”“又”等方面,表明当时征兵何等频繁,几乎成为一种灾难。虽说只是耳闻,老翁已经深信不疑,从而打定逃亡的主意:“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守在乡土,骨肉分离,是死;逃往他方,流离失所,大不了也是死。与其分离而死,不如死在一处。客观平淡的叙述中,有足悲者。第三层写流离他乡的辛苦。本来薄有田宅,因为要逃亡,只好贱让给同乡四邻。人们不是说“多子多福”吗,这个养了三个儿子的老人,福在何处呢?“在生本求多子孙,及有谁知更辛苦!”这是十分忠厚朴实而令人鼻酸的话,它的潜台词简直就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杜甫《兵车行》)至此,诗中老翁的形象已呼之欲出。这个在异乡采樵卖力的老人,他辛苦劳累,忠厚驯良,已到了垂暮之境,却只能北望乡关,忍泪吞声。此谁之罪欤!

    最后四句写老翁对当局所抱的唯一的幻想和希望,又像是诗人宽慰老翁的话。“近传天子尊武臣,强兵直欲静胡尘。”似乎战争就要结束了,然而真是这样吗?这两句值得读者认真思索一下:难道此前的战争不断,仅仅是因为武臣未尊、边兵不强、“匈奴”未灭的缘故吗?难道结束边塞战争就只能靠征服吗?也许确实有将帅无能,致使胡马南牧的情况。然而,更主要的原因,不是杜甫一针见血指出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兵车行》)吗?诗人这里是正言,还是正言欲反?是宣布着希望,还是暗示着失望?大可玩味。“武臣”呀“武臣”,还是“止戈为武”才好。无怪乎诗人最后大声疾呼:“安边自合有长策,何必流离中国人!”这是朴质的呐喊,是为民请命的正义的呼声。这声音虽然不能唤醒沉醉的玄宗,却赢得后人肃然起敬。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