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 笔 驿

    李商隐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

    鉴赏

    怀古咏史律诗在义山集中为一大宗,以议论为主,多用虚词盘旋转折,是他这类诗显著的两个特征,此首亦复如是。

    “筹笔驿”,即今之广元,是蜀汉的北大门,为川陕要道,诸葛亮北伐必经重镇。大中九年(855)冬,李商隐随梓州刺史柳仲郢还朝,途经此地,触地生感,故有是作。

    论者谓此诗把抒情、议论、叙事、写景融为一体,而议论成分更见突出,故谓首联为即景描写,颔联为叙事。其实此诗全出之议论,因为首联的“猿鸟”“风云”,均出之想象,即令孔明当年暂且驻兵于此,亦不过是半虚半实,何况“犹疑”“长为”用在事后,即以今论古的口气,所以这两句充其量可称为描写性的议论;颔联带有叙事性,然两句冠以虚词“徒令”“终见”,带有明显议论语气,故此二句属于叙事性的议论句。换句话说,其重点不在于叙述事之原委经过,主要是对过程所得结果的评判。颈联则属于纯粹性的裁断,即纯议论。末尾两句,叙述过去至武侯祠的经历,带有抒情意味,然归结到“恨有馀”,故可谓之叙述与抒情性结合的议论。由此可见,此诗虽以议论为主体,但议论的方式则是多种多样的。所以前人有谓此诗“直是一篇史论”。

    尽管方法存在多样性,然而议论毕竟过多,就难以避免说理的枯燥。所以,此诗特别注意语气意脉,形成语意张弛顿挫,以抑扬起伏加强感情的发抒,从而与议论结合起来,以避免表达的单纯与枯燥。前人就此篇结构顿挫论析至为细密翔实,然忽视此诗首联两句的意脉,只觉得发端突兀,凌空而起,但忽视了两句间次序先后。如果按顺序看,首句的“犹疑”,就来得没来由,失去根基。此两句从题目看,是由触地而及人;从逻辑与情感关系看,属于倒装句,由于风云长护,所以猿鸟犹疑。而一旦倒戟而入,就显得更加生气凛凛,威武犹存,故为果前因后的倒装,以加强劲健警耸之势。此为欲扬先扬,或谓之扬而又扬。以下除了第三句扣住“筹笔”,其余均推宕起来,如此局势才能开张。“上将挥神笔”为扬,然前置以“徒令”,则是欲扬而先抑;“终见”为抑,“降王走传车”又一抑。两句总体上先扬后抑,顿挫起伏,这是义山宗法老杜最紧要处;但是出句扬中有抑,对句抑中再抑,如此深婉曲折,则是义山审美独特个性的执意追求,不满足于停留一次性顿挫的层面上,出现了多层次顿挫,或顿或挫,还包含了起伏中还有起伏。而这两句与首两句,又构成了一大顿挫。颔联的出句为扬,“真不忝”与“管乐有才”,扬后又扬;对句“关张无命”一跌。“欲何如”,当然就孔明而言,回天而不能,这又是一跌,此属挫后又挫。而这两句又是一次大的起伏,它与上两句则呈现出顺流直下,绝无挽回之势。尾联上句言过去经过锦官城的武侯祠,就引起过遗憾怅然,曾经作诗(即《武侯庙古柏》),表抒过“玉垒经纶远,金刀历数终”,“金刀”即刘蜀政权,就有馀恨无尽之慨,而今又逢孔明驻营之地,心中的慨然,那就难以言传了。此为虚结,以前衬今,属于虚晃一枪的写法,也就给读者留下空白自己去体味,去追索,当然是带有艺术性的结煞!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曾说此诗:“议论固高,尤当观其抑扬顿挫处,使人一唱三叹,转有馀味。”也就是凭着抑扬顿挫组织句子,以及句与句、上下联之关系,才使议论写得曲折有诗的意味。清代刘熙载在《艺概•经义概》中,把顿挫分成四种形态:欲扬先抑,欲抑先扬,扬而又扬,抑而又扬。以此观义山这诗就可知道其间的变化之多了!

    另外,此诗的顿挫形式多样化与曲折多层次的特点,主要依赖虚词转接盘折,以及与实词词组的配合上。前六句每句都有虚词,而顿挫也主要体现在这六句。首两句倒装主要依靠置于句腰的“犹疑”与“长为”来逆折,这是凭虚词颠倒句序。次两句冠以句首,先明示一大感慨;而五与六两句的“真不”与“欲如何”,则置于句中与句尾,参差交错,又与前四句的虚词位置有变化区别。仅就此变化之一端,足可见义山律诗的精密。

    然而虚词一多,运意与感情固然增加了精密与细致,但容易使句子失去坚实挺劲,而义山此诗其所以无此流弊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他的虚词在表意上似乎格外附加了一层坚实性,好像也具备了实词的功能。这主要是他的虚词都在表意,都带明显的转折的特征,虽虚而意明,故滋生了这种特性。其次,对偶的精工密切,所以虚词也连带显得切实而不虚。如“挥神笔”是如何的指挥有方,而又料敌如神,然而“走传车”,又是那样的坍塌之速。其中“挥”与“走”的对偶,就给人多少遗憾与惋惜。而前者又与“管乐有才真不忝”顶接有力,而“关张”又与“管乐”又对偶练达晓明。“真不忝”的“忝”,是惭愧意,然似实犹虚,而对偶的又是“欲如何”,这样的对偶,真有些神而化之,运用从心,难其所能了。

    首联次句的“储胥”,用的是汉代扬雄《长杨赋》:“木雍枪累,以为储胥。”唐颜师古注说:“木拥栅其外,又以竹枪累为外储(胥)。”词很生僻,注家就感到吃力。用在赋中,倒还罢了,而用在诗里,就实不必要了。此仅满足句尾的押韵,就顾不上刺眼了。

    (魏耕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