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金陵凤凰台

    李 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鉴赏

    李白的一生,常在仕与隐、朝与野、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之间徘徊,充满了矛盾;宦海中载沉载浮,处处险恶,也使他往往进退失据。这首《登金陵凤凰台》诗,是他投荒夜郎遇赦返回后(一说在大宝年间,其时作者被排挤离开长安)南游金陵所作,眼前古迹的萧飒、心中块垒的郁积,情景交融,成就了这一首佳作。

    在古代,麒麟、凤凰、龟、龙是中华民族的四大吉祥物,号称“四灵”。金陵是古都,据《江南通志》载,刘宋元嘉十六年,有三只大鸟来此翔集山间,毛羽五色,艳如孔雀,时人目为凤凰。凤凰来仪,当是欣逢治世国运昌隆的征兆,乃建台于山,名曰凤凰台。而李白登临时已是六代繁华风流云散,所以首联即以凤去台空、只有悠悠江水兀自东流的意象,奠定了全诗的萧飒基调。加上李白自己正处于失意之时,因而颔联的写景,重在登楼凭吊抚今追昔,也是由作者沉郁的胸臆间自然流出。诗人通过想象,由眼前的荒凉景象幻化出了古今盛衰的强烈对比:当年通往昊宫深处的幽径,已被无人修剪的野花荒草杂乱地掩盖了;而晋代那些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活跃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东晋名臣士族,则也早已成为枯骨长眠于土丘之中。颈联继颔联之后,镜头拉开,变焦到远景,大处落墨。“三山”,在江宁府西南五十七里的长江之滨,自南向北有三峰相连;“二水”,指秦淮河的内河和外河。秦淮河的源头有二,分别出于句容和溧水,会合后流入金陵又分为两支,一支横贯市区,一支绕城入长江,两支所夹处即为白鹭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龙盘虎踞的金陵山水依然那样壮丽,虽是写景,仍再次寄寓了人事全非而江山依旧之感慨,与首联的“江自流相呼应。“自”字极精彩:无论人间的盛衰兴替,我自不舍昼夜地东流而去,自然的“无情”反衬出人世的无奈。

    如果仅仅停留在怀古的层面,唐诗中有的是佳作,就以咏金陵者而论,刘禹锡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和韦庄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都是。不过,他们写得更含蓄,借秦淮月、台城柳写人事沧桑只是点到而已。李白则不同,他的怀古是为了喻今:“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痛恨奸邪当道,蒙蔽“圣聪”,使朝政腐败,而自己也报国无门,诗人的大愤怒出来了。这就使这首诗和崔颢“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黄鹤楼》)的淡淡哀愁判然区别开来,曲终奏雅,大声疾呼,此李白之所以为李白也。

    宋人李畋的《该闻录》提到:“崔颢题武昌黄鹤楼诗,为世所诵。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凰台》诗。”此说一出,诗评家转相援引,如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刘克庄的《后村诗话》,宋元间方回的《瀛奎律髓》,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等都曾援引。这首诗与崔颢的《黄鹤楼》的确有共同之处:都是登临古迹的咏怀之作,首联三次出现凤凰的句式与崔诗前两联黄鹤的三次出现也如出一辙。但要说这是李白刻意模仿甚至是为了同崔颢一比高下则未必。高手之间的唱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见到别人的成功手法,自己也欣然运用,彼此借鉴,是常见的事,有何不可?不过,如果就诗论诗做一比较,李诗比崔诗的笔锋所向更现实,情感表达更直接,更具有迁客的沧桑感。古罗马诗人尤维利斯所谓“愤怒出诗人”、欧阳修所谓“诗穷而后工”(《梅圣愈诗集序》)、清人赵翼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题遗山诗》),在他登临凤凰台的咏叹中得到了证实。

    (黄宗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