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 人

    杜 甫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鉴赏

    公元前105年前后,汉武帝的乐工李延年为武帝演唱一曲新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牵引出他的妹妹李夫人,上演了一出由荣宠无比到生死茫茫的悲喜剧。八百多年后,为生计所迫,挈妇将雏翻越陇山,漂泊到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的杜甫,也用诗笔塑造了一位“绝世而独立”的乱世佳人。与争荣邀宠的后宫佳丽截然不同,这是一株珍重芳姿气韵高贵的空谷幽兰。

    这位佳人出身高门,却被天宝十五载爆发的“安史之乱”彻底改变了命运。叛军入长安,关中大乱,兄弟被杀,尸骨无存。转瞬之间,娘家败落,世事盛衰如烛焰随风,薄情的丈夫抛弃佳人再娶新妇。孤高而孤独的女主人公只好带着一个贴身丫鬓飘零路途,幽居深山。

    诗若止于“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则基本未脱乐府的纪实模式。但诗人的笔墨轻盈地宕开,由写实转向写“神”:佳人独处空谷,贫寒困苦却坚守节操,不入尘世。不事妆饰,摘花不为插戴;清贫洁净,采柏子为食物。全诗结穴处是一个让人回味无穷的画面:日暮天寒,佳人独倚修竹,单薄的翠袖在山风中轻轻飘动,清雅端庄,宁静寂寞,却又有说不出的楚楚动人之态。古典诗赋中写佳人的作品可谓多矣,有的美在容颜,如《诗经•卫风•硕人》;有的美在仪态,如白居易写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长恨歌》);有的美在神采,如曹子建描绘洛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洛神赋》)。杜甫笔下的这位佳人则美在韵致:竹柏似的清冷坚贞,空谷幽兰般的优雅高洁,神清气远,令人见而忘俗。清人沈德潜说:“结句不着议论,而清洁贞正意隐然言外。”(《唐诗别裁集》卷二)

    问题在于:杜甫真的遇见过这样一位“佳人”吗?此诗是写实还是虚构人物事件以寓意?前人今人为这问题争论不已。清人仇兆鳌认为是写实:“天宝乱后,当是实有其人,故形容曲尽其情。”(《杜诗详注》)清人陈沆力主“比兴寄托”说:“夫放臣弃妇,自古同情。守志贞居,君子所托。兄弟谓同朝之人,官高谓勋戚之属,如玉喻新进之猖狂,山泉明出处之清浊。摘花不插,膏沐谁容?竹柏天真,衡门招隐。此非寄托,未之前闻。”(《诗比兴笺》卷三)相比之下,清人黄生之说较为折中:“偶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全是托事起兴。”(《杜诗说》)今人萧涤非先生认为黄生“此解最确”:“在这位佳人身上我们看到诗人自身的影子和性格。我认为这首诗的写作过程和白居易的《琵琶行》差不多,只是杜甫没有明白说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已。”(《杜甫诗选注》)

    此诗妙就妙在没有明白说出,游移于虚实两端之间。纯然写实,则乏张力,缺想象空间;无真人真事实感,假托虚构,作寓意寄托语,又易走人概念化一途。自《离骚》创立香草美人传统以来,在部分作者和读者那里,“楚雨含情俱有托”,以此种模式写诗和读诗,未免损伤诗歌鲜活的生命力。而杜甫像造型艺术家运用黄金分割律一般,在写实与寓意之间把握了一个最佳分寸。黄生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二句“似喻非喻,最是乐府妙境”。此诗中“佳人”的形象正是达到了“似喻非喻”的绝妙境地。在文学创作中,虚实相生是一条艺术通则。有意模糊界线,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是作家的常用手法。即如当代以纪实为主的报告文学,也必须对事件提炼、概括,作艺术的典型化处理,已非纯然的“实”;而曹雪芹《红楼梦》故事的起点就是虚构的,大荒山青埂峰下一块女娲补天用剩的顽石通了灵,演化出一部悲金悼玉的人间故事,有如《庄子》寓言,但她却被人们称作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盛衰荣悴,悲欢离合,人生百态,诗赋书画以至建筑、医药、烹饪等的描写,又处处透着“实”的具体、精细。还是作者自己说得好:满纸荒唐(虚荒诞幻,漫无边际)言中,洒的是真实人生的辛酸泪。由此角度理解杜甫此诗,就不必深究“佳人”是否实有,佳人的遭遇是全写实还是有部分虚构。佳人也好,杜甫也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虚虚实实,更显意蕴丰厚。

    清人王夫之说:“兴在有意无意之间。”即使将此诗看作比兴寄托之作,也可于“有意无意”处体味。“佳人”形象与诗人杜甫的情怀品节,相互生发,交相辉映。“佳人”在有意无意间传达着诗人的情感,诗人的精神境界则是“佳人”的光源注这美丽的形象熠熠生辉,意蕴无穷。

    (王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