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遇冯著

韦应物　　

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鉴赏

冯著，河间（今河北省河间市）人，才俊之士，曾长期漂泊不定，与韦应物早在永泰（765—766）前即为好友。大历十年（775）春，韦应物于长安作《寄冯著》诗，表达了对冯著的思念，其时冯著在家乡蛰居“伏里闾”。同年冬，冯著自关东来长安求仕，韦应物作《赠冯著》，叙离别之意，念其奔走栖遑之苦，感其“零落岁华空”，对其怀才未遇表示了深切同情。冯著困踬长安，翌年春，二人不期而遇，韦应物作了此诗。

前四句，回顾冯著之所来，用笔沉婉。“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叙述上年冯著到达长安时，衣上犹带着途径灞陵所浇淋的雨水。灞陵，在长安东南，冯入长安所经之地。二句当与《赠冯著》中之“惨凄游子情，风雪自关东”对读，尤见情景之真切、印象之深刻与关怀之诚挚；冯著行役辛苦的形象，亦隐然见之。“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用一问一答方式，道出冯著来长安求仕的真正目的。“采山”，谓采樵，用词如晚唐陆龟蒙《樵风》之“采山一何迟”、宋代梅尧臣《田家四时》之“采山持野斧”。文人采樵，乃为隐君子之事，故韦应物这里是指冯著的隐居。“买斧”，谓买采山斧，指为“采山”备取条件，“采山”“买斧”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且不论冯著有无唐代许多士人那种欲在隐退之前先建功业之类的人生大愿，从诗句的字面逻辑上看，采山需用斧，买斧需要钱，冯著求仕，是为了用自身的才华换取俸禄（韦应物《赠冯著》对其不遇有“善蕴岂轻售，怀才希国工”的安慰之言），以最终能安稳地隐居，一如唐人常谓筹办“买山钱”。“采山”与“斧”与隐逸，三者的关联，有陆龟蒙《丁隐君歌》可参：“前度相逢正卖文，一钱不直虚云云。今来利作采山斧，可以抛身麋鹿群。”又后世诗人亦有“买斧事樵采”“买斧入城市，伐木归中林”之类的说法。从韦应物《寄冯著》诗称冯著“偃仰遂真性，所求唯斗储”，我们知道冯著乐隐逸以遂真性，但隐逸也要“斗储”之需呀。如果冯著求仕不得，隐逸便难了。韦应物真正是冯著的知己，能这般体贴入微。

“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二句，描绘眼前春景，用笔活泼轻灵。诗人说，上次相会在冬季，这次相遇是春天，时序已在人的不知不觉中演进了，看吧，各种春花自在地开放，燕子轻快地穿梭，忙碌着哺养新雏呢。地上、空中，都展示出一派勃勃生机来。诗人的用意，是在春天的形象中寄寓一种如后人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涵义，给人以活力和希望，对陷于困境中的冯著，这是极大的慰勉，预示着转机将到来。韦应物是一位长于写景的诗人，在这里，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绘写景物的天赋，一如他的其他写景之作，具“清深妙丽”“趣味澄夐”之特色，且二句寓情于景，以景动人。南宋刘辰翁评云：“‘冥冥’二句好。”又说：“但不能诗者亦知是好。”冯著也是诗人，他必能深解并得其感染的。

结尾“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笔锋一转，照应题目“遇”字，以近似“别来无恙”之类的询问方式，表达关怀之意。但问以“鬓丝生几缕”，便显其情非泛泛，意更深了一层，将对方的“艰难苦恨”全都覆盖到了。读者若从冯著失意落魄的境况来体味，便会明白，唯知己，方能到此一层。二句语浅情浓，谓从上次别后到今春相遇，时间虽不长，但我知你日子不好过，你是否鬓丝又白了几缕？诗，只得到此收住，而情意，还在延伸：人的身心，经不起长期的折磨啊，那么，现在已是春天，该放旷胸怀了。诗人在此处的寄意，可以化用杜甫的诗来诠释：传与风光共流转，及时相赏莫相违。

以上看出，本诗表达的友情极为真挚温厚。诗人采用五言古诗的形式，用笔随叙事、写景、抒情的需要灵活变换，调度自如，做到了内容与形式相统一。有学者指出，韦应物表现友情关怀的诗，“往往衬以萧疏冷寂之景”，这确系大体情况。但本诗着意渲染春景，分明欲拔冯著于凄凉境况之中，诗人特意改变了惯常写法。

（李亮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