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施 咏

    王 维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鉴赏

    西施列名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历来歌咏西施的诗歌不少,大抵是说美女祸水,或盛赞其美貌。李白的《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也未能免俗。

    以议论为诗盛于宋代,其实唐代就有,王维《西施咏》便是。诗中的西施并非完全写实的历史人物,《西施咏》也非严格意义的咏史诗,它只是利用传说中西施的某些细节来说事,借题发挥,针砭世态,其感慨比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更深更广,应属讽喻诗一类。

    中国历代知识分子似乎有一种通病:怀才不遇。自以为是千里马,恨世无伯乐、九方皋。历史却往往与人才开玩笑,即使受到知遇,不是主观上发生异化,便是客观上受到同化,千里马也变得非马非驴。西施是恃才(色)而沽的遇者,王维的《西施咏》正是写遇者被异化、同化的蜕变过程。

    诗一开头,便著讽喻色彩。西施入选吴宫,自然是为天下所重,一“朝”一“暮”,即见殊遇恩宠,前四句已为全篇定调。以下六句具体描写既遇后的异态、变态,这并非哲学上的所谓异化,而是人性中的痼疾。就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平时彼此彼此,不见得有多少特殊。一旦得到机遇荣宠,或继承大笔遗产,或中了亿元大奖,或攀援了某高官显宦,飞黄腾达,人就立刻变得势利,变得高贵,变得养尊处优,变得装腔作势,变得与众不同。“贱日岂殊众,贵时方悟稀”,这是多么深刻犀利的针砭之语!荆钗布裙的村女与珠光宝气的王妃不同,固然是由于地位、客观上环境有了不同,可是在主观上性格、态度、语言举止也随之发生“质”的变化。从“邀人傅脂粉”到“君怜无是非”四句,把西施的慵态、媚态、娇态、骄态、富贵态和势利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当今一些被权势宠坏、被金钱熏坏、被粉丝捧坏的官员和明星大牌,不也就是这副腔势吗?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坏孩子,不仅败坏、污染了社会风气,最后也害了自己。作者运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对人性的弱点作了无情的拷问。最后四句则变换角度,以委婉口吻从另一个侧面探究其原因,问题并不在西施本身,而是造就西施的那个社会。是世态炎凉的社会造就了西施,西施也像一面镜子映射出社会众生相。有权就有势有威有钱,是人性的一根软肋,也是制度设计的一大弊端。试问,当西施姑娘乘上奔驰、宝马,万众瞩目,夹道欢迎,旧日的那些浣纱伙伴能同她共载吗?怪不得陈涉的佣工兄弟会慨叹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史记•陈涉世家》)因此,作者不能不认为“东施效颦”并不奇怪,也不可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乐府诗集•杂歌谣辞》)在这样的人情世态下,人人都可能是效颦者,滔滔者天下皆是,像邻女东施那样捧心乞怜者怎么会少呢?典故活用,反话正说,简直就是鲁迅的杂文笔法。

    王维《西施咏》与王安石《明妃曲》相类,西施与王昭君只是一个意符,一个代码。王维说“君怜无是非”,王安石说“人生失意无南北”。无论是得意失意,遇与不遇,地位变了,人不想变也不得不变。这不是个人行为,而是社会痼疾,是集体无意识、人性的共同弱点。

    (方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