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宿左省

杜　甫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鉴赏

杜甫是个无论“穷”和“达”都不肯独善其身、而始终想要兼济天下的人，一生都在想着福国利民有所作为。无奈官运不济，屡遭挫折，立朝时少，逃难时多，以致从他的诗作中，我们更多的是看到他“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穷”的一面：一个空怀抱负不能用世、四海为家到处漂泊的诗人形象，甚至看到一个贫病冻馁的“菜肚老人”（刘克庄语）的形象，就像蒋兆和为他画的那幅极为传神的肖像那样。那么，杜诗中有没有他的“官相”呢？也有。这首《春宿左省》就是。尽管这和我们心目中习惯的杜甫形象相比多少有些陌生，就像看到一位善演苍颜野老的“衰派老生”，突然一改戏路为“安工老生”，朝服鲜明地上场一样。但这短暂的“达”，的确也是杜甫真实的另一面。

公元757年，唐军收复长安，肃宗自凤翔还都，时居鄜州的杜甫也返京重任左拾遗。官职虽小，职司供奉讽谏，大事廷诤（面奏），小事上封事（密封的奏章）而已，但杜甫还是抓住这个机会，五更待漏、夙夜执勤，黾勉尽职。中书省和门下省在宫殿的两庑，像人的两掖（通腋），故名“掖垣”。左拾遗属门下省，办公室在东厢房，故称“左省”。这首五律作于次年，描写作者在一个春日从黄昏时分起在衙署值夜班的情况。

暮色苍茫，宫墙掩映于花影中，似嗅到花气袭人，这是春天的物候；倦鸟鸣叫着纷纷归巢，这是黄昏的景观。从这个时间段写起，使全诗一开始就显出紧凑的夜以继日的勤政氛围。接下来，颔联“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写夜晚值宿之所见：空中有群星璀璨，照耀得宫殿中千门万户的灯火也似乎在闪动；因为“九霄”是“天庭”，形容帝居，殿宇巍峨美轮美奂，最靠近月亮，仿佛特别受到眷顾，霑润到的月光特别多。一个“动”字，把人间天上灯火与星月交辉全盘写活；一个“多”字，把月色写得特别明亮。这两句对仗工稳、描绘生动，气象博大，自有一种雍容整肃的庙堂气象，合乎复官后杜甫的心情，为下面由写景过渡到写情作了烘托和铺垫。

颈联和尾联，转为写自己。虽是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但职责所系，不敢懈怠。静夜无眠中听觉特别敏感，捕捉着午门开启的锁钥声响；夜风吹动檐铃叮咚，也联想到上朝的马铃声。心中在计算着时间，因为明晨还有封事要上奏，所以禁不住几次起身询问夜已有多深了。至此，虽以问句作结，然已经不言而喻，极细致地描绘出了杜甫通宵达旦“五更待漏靴满霜”（苏轼《薄薄酒二首》）的情态，其勤恳谨慎恪尽职守的循吏形象也就呼之欲出了。

就题材而言，此诗极容易把主题拔高，展开来表达公忠体国之忱，又容易写得四平八稳像揣摩圣意的应制诗。但杜甫不会那样，任何题材在他笔下总是得到意蕴深沉技巧圆熟的表达。像这首诗，只是描绘值夜的情景而不作大言，但人物的精神风貌已活在其中。写景写情，有声有色，如花影、栖鸟、星月、宫阙，以及由内心联想引起的“金钥”“玉珂”等等细节，无不经过精心选择以服从于表现的需要，也无不是精巧妥帖的诗家语，例如不言锁钥而言“金钥”、不言马络的铃铛而言“玉珂”，修辞美则增强了意境美，可以看出诗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的态度、“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追求和善于镕裁的功力。而以发问作结句，更觉余味无穷。联想到唐人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也是以问句作结，两首诗虽然一写官身一写闺意，但其婉转含蓄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黄宗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