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山石门精舍

    王 维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

    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

    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

    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

    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

    鉴赏

    这是一首记游诗,写的是往游蓝田山石门精舍(佛寺)的经过。诗当作于诗人晚年隐居蓝田山中的辋川别业时。

    记游诗少不了记游踪、状物色,好的记游诗更注意表现游览中特有的情致。这首诗一起笔就见出诗人特别轻松、快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傍晚时分,驾着轻舟,任凭回风吹荡,这叫人感到惬意。这两句是诗人内心感受的自然流淌,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拟古》)那样的清新、自然。“落日山水好”,“好”这个普通而又概括的字面最能表现此时触景而生的丰富感受,就像李清照写的:“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怨王孙》)若换成别的经过选择的字面,如唐代常建的“落日山水清”(《白湖寺后溪宿云门》),恐怕反不如这样妥帖了。这样的景致,这样的情致,自然是:“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不知不觉间,小船荡到了水的源头。“玩奇”一作“探奇”,那样目的性太强,如此的随意、自在,才是“漾舟”的情态。不难想见,一路上胜景有多少,诗人的兴致有多高。“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云木秀”指石门精舍所在,它遥遥在望,叫人感到兴奋。舟行至此水源似乎到头了,又使人疑惑沿这条水路接近不了它,未免叫人着急。“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谁知水流一转,源头未尽,不意它正通向前山。这突然的发现,又叫人多么欣喜。如果说,前面所写是平中见“奇”,这里所写就是曲径通幽了,这就是舟行的无穷乐趣。如果只是平奇而无曲幽,兴趣就不会如此盎然了。南朝梁元帝《早发龙巢》写道:“初言前浦合,定觉近洲前。”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写渔人进入桃花源,“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情形都相仿佛。而王维的诗句显得更为清新、流转,以至钱钟书先生在为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考索语源时,一直上溯到王维这几句(见《宋诗选注》),可见给人印象之深。

    上面八句写泛舟前往石门精舍,下面就写到达。“果然惬所适”又一次与“初疑”呼应,游山兴趣继续在增强着。到达山寺后见到:“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僧众不多,且在松柏下逍遥,这里的环境显得清静又不枯寂。松柏下的高龄僧人,可能还会引起作者“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唐代钱珝《江行无题》)那样的遐想,他心中可能会暗暗说:这些长老是何年何月来到这里的呀?“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这里插叙僧人日常功课。僧人起早贪黑地参禅、诵经,自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但在作者眼里看来,似还觉得这些方外人生活并不枯燥,自敬其事,自得其乐,精神世界充实得很呢。“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一是说这些僧人修行很高,佛法感化了牧童;二是说这里和平宁静,几乎与外界不相交通,“问樵客”这是很偶然的事。联系结尾的“桃源人”,这里所写似乎有桃花源生活的影子。桃源人避世而居,那里也有忙碌而有秩序的劳动生活(作者在《桃源行》中写道:“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那里的人们生活安宁、和睦相处(东晋陶渊明《桃花源记》:“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与上面所写不是很相像吗?“世事问樵客”与桃源人向武陵渔人打听外间情况也相似,这里只是将“渔人”换成“樵客”,作者在《桃源行》中也是这样改称的:“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甚至作者在这里就是自比樵客(僧众向他打听外事),把自己编入桃花源故事中,这又是多么有趣啊。看来深山发现的既是一片净土,又是一片乐土,这叫他更为满意了。

    最后八句写“暝宿”和“明发”。夜晚睡在这里也十分可意:下榻处高林笼罩,床席像美玉一般洁净清凉,躺在上面会多舒坦;室内焚燃的是寺中特有的香料,窗外飘来的是野花的清香,浓淡相间,会是多么沁人肺腑;山月初露,辉光摇曳,这又显得多么清幽。这个夜晚他整个的身心都沉浸在这美妙的环境里,也许久久不寐。早晨离开时他又演出了武陵渔人那有趣的一幕:他担心再来寻觅此地会迷路,出发之前他又到各处登览了一番,要把这里的山径水道牢牢记住(《桃花源记》:“处处志之”)。出发时是“笑谢桃源人”,说花红时再来拜访他们。“笑谢”,见出他的满足,也见出与山僧的情分。“花红”又暗示此游正是桃红柳绿的时节,前面写“山水好”“云木秀”就有了具体色彩,而又与“桃花源”联系起来,可见一路是花明柳暗,怪不得游兴是那般高了。着此一笔,真叫人涵咏不尽。

    全诗二十四句,八句一层,“依次写来,妙有步骤”(近代王文濡语),运用了游记笔法,徐徐道来,将读者带入美妙的境界。语句自然清新,而又蕴含着丰富的情味,读来叫人惬心适口,十分熨帖。唐代人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评道:“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还特别列举了这首诗“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等句,可见对此诗的爱赏。这一次难得的山寺之游,途中和寺中的一切都叫诗人那么有兴致。佛寺幽静之中不乏活力,方外之人也不乏乐趣和人情味,他发现了一个世间少有的桃花源。经历宦海风波的王维,晚年终于在大自然中发现了他少年时追求的这片乐土(按王维十九岁作《桃源行》),他的精神可以得到平复了。

    (汤华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