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那人出现在校园里,头发乱蓬蓬,衣服如同飘带。此时此刻校园空荡荡,县城以及整个绿洲都是空荡荡的,骆驼都躲起来了。每一场沙尘暴都要损失一些羊,有时还会死人。她眼睁睁看着这个大风中幸存的家伙一点一点走过来,她还记得她叫了男朋友的名字,“孟凯、孟凯”叫了半天。这个叫孟凯的小子那么专注,端着望远镜看阿拉山口的飞沙走石。这个叫孟凯的小子再次把望远镜塞到她手里时她没拒绝。

望远镜一下子把校园那个飘如飞蓬的家伙拉近了,那张脸被风沙打磨得毫无血色,眼睛空洞而焦灼,她抖了一下,望远镜就移开了,她就看见了八十公里外的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以及有名的准噶尔之门阿拉山口。二十公里宽九十公里长的风沙的走廊山呼海啸,跟美国大片一样,看得人心惊肉跳,怪不得孟凯这小子那么喜欢看阿拉山口。孟凯问她:“咋样?比赵忠祥的《动物世界》好看吧?”她手里的望远镜慢慢移动,从戈壁到沙漠到大草滩到林带围起来的庄稼地到城郊,一直到县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到学校的大铁门,她又看见了那个大风中的幸存者。

在校园再次看到那张面孔时,她笑了一下,那张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脸也亮了一下。当时她就想告诉他:起风的时候不要出门。听说他是外地人,来精河好几年了,深居简出独来独往很少有人注意他。她后悔当时没有劝他几句,沙尘暴又来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出现在绿洲外边的荒漠上。放牧的人才去那里,挖药的人才去冒险。沙尘暴持续三小时,那人在瀚海里出现过五次,最后一次在林带边上,靠在老榆树上大口喘气,然后消失在林带里,又出现在庄稼地里,又消失在三三两两的土坯房砖房后边,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大街上。大风还在高空呼啸,人和动物还在藏身的地方整理自己,整个绿洲静悄悄空荡荡,这个泅渡了瀚海的家伙跟个鬼一样轻手轻脚穿城而过,进了单位的大铁门。

都记不清刮了多少次沙尘暴了。

孟凯总以为女朋友跟他一样迷上了阿拉套山与巴尔鲁克山。孟凯计划夏天去山上玩几天,住牧人的帐篷,夏牧场是牧人的天堂嘛。然后去阿拉山口,靠着那个黑黝黝的山嘴照张相。顺利的话可以敲定他们的结婚日期。

提前几天做准备,饮料矿泉水香肠面包之类很简单,当然得有相机,还得有朋友。女朋友在牧场待过,对荒漠很熟悉,孟凯就顺从她,先去荒郊野外。她一马当先招呼大家跟她走。已经到沙漠深处,梭梭红柳都很少了,火焰般的骆驼刺也稀稀拉拉,胡杨都是几公里一棵,都是独臂大树,跟风车似的。除了骆驼粪,还有矿泉水瓶和烟头。放驼人是不带矿泉水瓶子的。大家吵吵嚷嚷,说明有人来过,而且跟我们一样是来郊游的。就有人高呼:来这里郊游的都是精河的好儿女,带来了城市的气息。大家忙着照相。返回时疲惫不堪,都不说话了。

姑娘还记得离开沙漠时她看到的一股子旋风,摇曳盘旋直冲蓝天,蓝天就在头顶,旋风越旋越紧,天一点点远去,好像被那旋风顶起来一样,若是那旋风横扫过来扑到脸上,会留下多么深的伤痕。姑娘想起了那个大风中出现的古怪的家伙。

上班后,她主动去跟那个家伙打招呼:“我叫叶海亚,语文组的。”那个家伙说:“张子鱼,史地组的。”叶海亚看了一眼张子鱼被沙子打磨过的伤痕累累的脸。

暑假前一个半月,又来了几场沙尘暴,气温上升,大风如同热浪,飞沙走石都带着电火,瀚海热浪滚滚,几十公里外热气逼人。张子鱼出现在大漠深处,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叶海亚的眼睛。叶海亚动员张子鱼去山上玩,山上凉快。张子鱼说:“沙漠晚上也凉快。”“白天呢?白天就像油锅。”叶海亚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大,都不好意思了。张子鱼笑笑没吭声。史地教研室的老主任王老师替张子鱼解脱:“地理老师不比你们语文老师,要野外考察,跟地质队员差不多。”王老师当过地质队员,跑遍了天山南北,受过伤,就转到地方当教师。王老师那张脸人称雅丹地貌,王老师说:“小张学我哩。”张子鱼不停点头。几个语文老教师不这样看:“感情受过挫折,从西安跑到边疆,赌气哩,气一消,就拍狗子狗子,陕西方言,屁股眼的意思;这里借指屁股。走人。”叶海亚就说:“自己折磨自己嘛!”老教师又有说法:“这叫沙漠治疗,连后遗症都没有。”张子鱼感情方面出过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相当长时间,叶海亚躲在房子里,也不摆弄望远镜,连窗外看都不看。孟凯被赶出去。孟凯站在楼道进退两难。叶海亚的同事就出来打圆场:“小叶心情不好,过几天就莫事了,你过几天再来。”

过几天孟凯可以进房子,孟凯没办法跟叶海亚说话。叶海亚想心事呢。叶海亚想心事的样子也很奇怪,文文静静地坐在床边,垂着脑袋,目光落在胸口,整个人就像裹在茧壳里的蚕,在织一张华美柔软的网。叶海亚看了孟凯一眼,孟凯吃惊地往身后去看,身后没有人呀,可他明明感觉到叶海亚的目光穿越了他,叶海亚在看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这是他们相恋数年以来没有过的事情。

孟凯把他的疑虑说给最好的朋友,朋友已经娶妻生子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就告诉他:女人都有婚前恐惧症,等领结婚证的时候反应更激烈。在孟凯的计划里,暑假去阿拉山口玩的时候敲定结婚日期,年底办喜事。朋友就称赞:这个计划不错,婚前一定要出去玩一次,一定要玩开心,疯够了,浪够了,就能安安静静进新房。朋友也没忘了告诫他:许多女人领了结婚证却成了别人的新娘。

“为什么?”

“收获季节,果实累累,果子不一定落到辛辛苦苦浇水除草的园丁手里,你别激动,你闭上眼睛好好想想果园里的景象,你好好想吧。”

孟凯当时就沉浸在中亚腹地风光无限的果园里。回去的路上孟凯碰见一个维吾尔男人赶着毛驴车,无忧无虑地唱着歌,那歌反反复复只有这么几句:“亚克西亚克西,亚克亚克西呀,姑娘的苹果亚克西……。”孟凯从小就听这首古老的歌谣,也唱这首老歌子,唱到中学就不唱了,到精河上高中,碰到精河丫头叶海亚,浑小子一下子就安静了,脱胎换骨了。孟凯的父母把未来的儿媳当大恩人,不惜当着叶海亚父母的面数落自己的儿子,一口一个土匪,叶海亚的父亲是个老军人,哈哈一笑:“儿子娃娃不拼刀子不打架还能叫儿子娃娃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等着办喜事就可以了。孟凯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谁也没想到芳香而神秘的苹果。

孟凯睡不着,耳边老响着姑娘、苹果、苹果、姑娘,这两者有啥必然联系吗?能比得上给牛顿带来巨大灵感的苹果吗?那可是一颗熟透的果子,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离开树枝向大地奔去,那可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呀!孟凯翻个身,把枕头紧紧抓在手里,除了男女最后一道防线,该有的他们都有了,拥抱亲吻抚摸,古歌咋唱的?我亲了你火热的双唇,方知人生的甘美。苹果与叶海亚,叶海亚与苹果,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打开台灯,抽一支烟。这就是小县城的好处,单身汉还能独处一室,那些分到乌鲁木齐、伊犁的同学领了结婚证还分不到一个单间。一个人想心事的时候单间房子跟天堂一样。此时此刻,孟凯正深陷地狱,丝毫感觉不到独处一室的好处。他已经抽了半包劣质天池烟了,房子跟着火一样,他咳嗽吐痰,喝水,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压低嗓门骂叶海亚,骂到第二百五十六遍的时候,他从书架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是描写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联军经过十年苦战,死伤无数将士,使用木马计终于攻进特洛伊城。大屠杀开始了,希腊将士们拭目以待,戴了绿帽子的墨涅拉俄斯手持利剑怒火冲天直奔海伦。海伦不逃也不求饶,就在野牛一样的墨涅拉俄斯冲到十几步远的时候,海伦松开衣袍露出双乳,与丈夫生育过几个孩子,而且在特洛伊与情人帕里斯同居十年后的海伦依然光彩照人。书中这样写道:“海伦解开上衣,露出胸前的两颗苹果,墨涅拉俄斯丢下手中的剑,把海伦紧紧抱在怀中,夫妻重归于好。”《荷马史诗》没有这一段。孟凯都不知道书架上有这么一本书能弥补《荷马史诗》的不足。孟凯还清楚地记得早在高一第二学期他们相恋半年后的夏天,他就抚摸了叶海亚的胸脯,根本不是书上描写的桃子兔子,而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天崩地裂一般,当天下午他就触摸电线,就是那种被电击的感受;后来在草原上,暴雨来临之前,电闪雷鸣,中亚腹地的闪电能把大地劈为两半,蓝色闪电穿身而过的时候,孟凯就举起双手,回味他触摸叶海亚胸脯的感觉,就在那个时候他都没有想到他妈的苹果。苹果都是形容丫头脸蛋的,叶海亚是典型的鸭蛋脸。从高中一年级开始迷恋叶海亚那天起,孟凯一直盯着丫头那张脸,还有那双黑眼睛。大街上走过一个美女,孟凯的目光也是停在人家脸上。好多年以后,孟凯娶妻生子,对女人相当了解,对男人更是入木三分,孟凯才明白对于从中学开始的初恋他还是一个愣头青。男人对女人的迷恋总是从上而下,从脸到胸一路下去。他们的拥抱与亲吻也是在晚上、在林带里,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准备,青春就这么不可思议,防不胜防,青春所充溢的无限的生命力似乎在夜幕里格外耀眼,慌乱惊喜仓促,清晰而又混沌,至今他都不清楚叶海亚的乳房什么形状,还要依仗这本破书。中亚腹地从远古就有歌谣在唱嘛,他自己从小也唱过嘛,姑娘的苹果,女人的苹果,苹果已经到了手里又跟鱼一样溜了。孟凯拼命地抓头发,抓紧松开又抓紧,他就这么把自己折腾了一个晚上。

我们可以想象天亮后孟凯有多么憔悴。我们可以想象孟凯与叶海亚再次见面时,叶海亚有多么紧张。孟凯大老远就盯着叶海亚的胸脯,叶海亚一下就慌了,双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孟凯你干什么?你咋这么流氓?你咋这么看我?”整整一上午,他们很尴尬。

两三天以后,孟凯垂着眼皮来找叶海亚,叶海亚还是本能地捂一下胸口,然后放松,给孟凯倒水,杀西瓜,今年最早上市的西瓜,沙地里产的。孟凯听见西瓜在叶海亚手里嘭地响一下就像拉响了手雷,西瓜一分为二,叶海亚端过来的时候孟凯仔细地看了一下西瓜的茬口,刀子仅仅划开了皮,整个瓜瓤是自己裂开的,芳香和甜蜜喷薄而出。进入夏天的中亚绿洲到处都是旺盛的生机。什么都比不上西瓜,丰硕壮美,空气都是甜兮兮稠糊糊的。孟凯却蔫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半拉子西瓜,冒起的凉飕飕的芳香喷到脸上,叶海亚给他一把不锈钢勺子:“发什么呆?叫我喂你呀?”叶海亚已经嚓嚓挖了几勺子。瓜香越来越浓烈。孟凯挖一勺子,咽下去,孟凯确确实实地品尝到了西瓜的美味。孟凯越吃越馋,几下就吃光了手里的瓜。孟凯有了力气,孟凯就说:“暑假我们一起去阿拉套山。”叶海亚说:“早都说好的嘛,你想变卦?”“不是不是。”孟凯已经在赌咒发誓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孟凯下楼梯的时候还听见叶海亚在房子里嘟嘟囔囔:“儿子娃娃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想干什么呀?”孟凯越走越慢,心情十分复杂。

离放暑假还有整整一个月。天气越来越热。偶尔会来一次沙尘天气,全都是滚滚热浪。阿拉山口简直就是一座巨型炼钢炉。人们的目光转向南边的天山。精河绿洲夹在东西走向的天山与南北走向的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之间,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从东向北压过来,炎热的夏天只有南边的天山带来雪水和凉爽。西天山只有通往伊犁的一条险象环生的果子沟通道,成吉思汗征服世界时命他的二儿子察合台修的。除此之外无路可行,人们只能享受来自深山的泉水与凉风。相比之下,阿拉套山与巴尔鲁克山就平缓多了,更接近丘陵,山中的草地既是好牧场也是度夏的好地方。绿洲与群山之间有八十多公里宽的戈壁滩,牧民靠马靠骆驼,绿洲上的人得有车子。也有人徒步穿越戈壁去阿拉套山。叶海亚就问孟凯:“我们步行进山怎么样?”“咱有车嘛。”孟凯舅舅的儿子就在单位开小面包车,皇冠,可以坐七八个人,亲戚朋友去好多人,人多热闹也安全呀。叶海亚又说:“咱们不跟他们一起走,咱们俩自己走。”孟凯就很为难,孟凯心里嘀咕:结婚时还要用人家车呢。孟凯就说:“跟人家都说好了,咱们这不是得罪人吗?”叶海亚哈哈一笑:“逗你玩呢,看把你紧张的。”

叶海亚端起望远镜趴在窗口,叶海亚又看到那个古怪的家伙,醉汉一样在沙漠深处晃啊晃啊,那些徒步进山的人都是三五成群,贴着沙漠的边缘直往戈壁滩走。从阿拉山口延伸过来的九十公里大风口全是平展展的砾石滩,被风吹得一尘不染,石头上结一层漆皮,一闪一闪,就像鲸鱼的背。沿着沙漠往北,沙丘一个连着一个、沙子越来越细,再往前走连沙丘都没有了,全是汹涌起伏的浪涛。那个古怪的家伙走那么远。叶海亚招呼孟凯,过来快过来。望远镜到孟凯手里也只能看见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和阿拉山口,孟凯看不到水一样的细沙,更看不到那个在瀚海踽踽而行的人。叶海亚几次想提醒他往下看往北边看,绿洲的北方是无边无际的瀚海。孟凯是塔城人,塔城到精河的公路就夹在瀚海与群山之间,孟凯很熟悉大戈壁大沙漠,孟凯就是不肯看一眼精河绿洲北边的瀚海。就是看了又能怎么样?

有一天,孟凯与叶海亚在大门口碰到这个古怪的家伙,叶海亚跟这家伙打招呼,这家伙朝叶海亚笑一下,等他走远了,叶海亚还没回过神。这家伙显然刚从烈日下的沙漠里出来,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沙土的燥热。孟凯把叶海亚往怀里一搂:“没吓着你吧?”“我又不是纸糊的。”叶海亚挣脱孟凯的怀抱,孟凯就说:“你这同事肯定是牧场长大的,肯定放过骆驼。”“你就这么肯定?”“绝对没问题,我又不是没进过沙漠,沙漠有什么好看的,绿洲才是人类的家园。”“他干吗往沙漠里跑呀?”“牧场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放羊放马放骆驼,尤其是骆驼,吃喝拉撒全在沙漠里,离开沙漠反而不舒服,放骆驼的人也一样。”叶海亚就说:“他确实是放骆驼人家的孩子,沙漠就是他的家园。”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放假的前一天,一对新人举办婚礼。典型的哈萨克婚礼,傍晚开始,双方的亲友还有单位的同事欢聚在学校食堂的大饭厅里,电子琴伴奏,哈萨克族蒙古族歌手助兴,新郎陪所有女宾跳舞,新娘陪所有男宾跳舞,最后新郎新娘跳舞,来宾自由组合围着新郎新娘跳舞,最后送新郎新娘入洞房。大概程序就是这样。叶海亚受到新郎邀请,叶海亚也看到被新娘邀请的男宾就是那个古怪的家伙;那天晚上他可一点也不古怪,皮鞋锃亮裤子熨得又平又齐,白衬衫格外耀眼,头发剪得一丝不乱,脸上那些被风沙打磨过的伤痕平添了几分男人的粗犷豪气。跳完《玛依拉》又跳一曲《黑走马》。新娘问男宾:“你为什么不上去唱歌?”男宾说:“那么多歌手又唱得那么好,我可不想上去献丑。”新娘说:“他们唱的都不如你心里藏的,藏得太久会把你毁掉的,上去唱吧,我很想得到你的祝福。”哈萨克新娘不容男宾犹豫,就大声提议:“欢迎这个被风沙打磨过的小伙子唱歌。”叶海亚也用目光鼓励了他。这个被风沙反复打磨的小伙子就跟歌手们站在一起,接过话筒,电子琴安静了,大家都安静了。他的声音还真的是那种大风搅动沙子的沙哑粗粝的声音,他唱的是哈萨克民歌《燕子》。

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说,

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啊!——

唱到一半时,叶海亚听见旁边的哈萨克老教师自言自语:女人又回到他身上了,他有救了。叶海亚就问人家:“他受过刺激吗?”哈萨克老教师就说:“还不小呢,女人离开了他的心,离开了他的眼睛,快要离开他的生命了,生命的光芒就罩在身体外边,女人从光里消失他就没命了,我们精河的沙漠救了他,燕子飞过沙漠给他带来了歌声。”老教师就应和着那美妙的旋律唱起来了,叶海亚就想起哈萨克人古老的传统:哈萨克人从生下来躺在木摇篮里一直唱到临终睡进土摇篮,叶海亚也情不自禁地小声唱起这首《燕子》。新疆人人都会唱这首歌,那天晚上,来参加婚礼的人都加入到《燕子》的歌声里。叶海亚显然是最动情的一个。

后边的事情一下子就明朗起来了。第二天,叶海亚和那个叫张子鱼的小伙子悄悄地离开绿洲到沙漠里去了,叶海亚死心塌地成为了古老歌谣里的“燕子”。

我们精河既包括绿洲也包括绿洲周围的戈壁沙漠,因为处在大风口的风口浪尖上,我们精河的燕子特别多,有房子的地方就有燕子来垒窝,地窝子牲口棚,被吹歪的树上也会看到燕子们在忙活。那些放骆驼的人挖药的人在沙漠深处藏身的地方也有燕子相伴,你就会明白这个伤痕累累的家伙在精河那么动情地唱这首古老歌谣时,女人们会是什么反应。婚礼结束后,叶海亚不停地问孟凯:“你为什么不唱《燕子》?”孟凯反复地告诉叶海亚:“我唱啦唱啦,你干吗不相信我?”“我怎么没听见?”“那么多人在唱,就像大合唱我也唱了嘛。”叶海亚怪怪地看孟凯一眼:“这个理由很充足。”叶海亚就一股风似的上楼了,楼道里全是圆润轻盈的《燕子》,用喉音哼唱的,全是旋律没有词。孟凯在楼道站了很久,人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要轻轻拍打他的肩膀:“耐心地等吧,你也快了。”

孟凯就失眠了。孟凯在婚礼上听张子鱼唱《燕子》时孟凯的脑袋就轰了一下。当年在大学校园里他最拿手的歌曲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北方的狼》,叶海亚就配合他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马上有哈萨克族同学提议这么好的嗓子应该唱《黑眼睛》唱《百灵鸟》唱《燕子》。叶海亚肯定有这种期待。叶海亚在温泉县阿拉套山下的米里其格牧场长大,十四岁才随父母来到精河县,米里其格大草原是她生长的摇篮。暑假叶海亚就带他去遥远的阿拉套山下的米里其格草原,一位蒙古歌手站在原野上唱《燕子》,歌声深沉浑厚辽远,随大地的起伏回旋如风。孟凯当时就傻了,那是他第一次被歌声打动后的沉默,那时他才明白最美妙的感动不是大呼小叫不是掌声如雷,而是沉默。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溜出帐篷到土丘下洼地的深草丛中连唱了几遍《燕子》,越唱越糟,臊得满脸通红,好像叶海亚在什么地方盯着他,他跟个贼一样四下乱看,都草木皆兵啦。绕一大圈回来,见到叶海亚很不自然。叶海亚抓住他的手,那是一种无言的鼓励,他至今也认为叶海亚在鼓励他,也在期待他。孟凯彻夜难眠。失眠的后果就是整个世界都是清醒的,包括无边无际的荒野,戈壁沙漠群山草原都竖起耳朵大睁着眼睛在期待着什么。旷野有了回声,全是深情的《燕子》,真正的天籁之声。在辽阔的草原上,《冬天里的一把火》《北方的狼》《月亮代表我的心》显得滑稽做作,房子里灯光下还凑合,苍穹大野不合适。

孟凯第二天接到叶海亚的一封信,叶海亚最要好的一位女同事专门找到孟凯,信纸上写着《燕子》的歌词。女同事听孟凯小声念了几句,女同事就笑了:“叶海亚向你发誓呢,女人用燕子发誓就会死心塌地跟你一辈子。”孟凯的手抖起来了,脸色都变了,离开时跟个醉汉一样,女同事就感叹:“激动成这样子,这都是爱情的力量。”

孟凯跟死人一样躺了一个礼拜,把不幸的预感告诉舅舅的儿子也就是表哥。兄弟俩一致认定秘密就在沙漠深处而不是米里其格草原。表哥的皇冠进不了沙漠,表哥就借了精河县最好的日本越野车,沙山子有科学院的沙漠研究所,司机都是神通广大的人,很容易借来沙漠研究所的专用进口车。收拾行李时发现了那架苏式军用望远镜,一直在叶海亚手里,什么时候又回到孟凯身边,孟凯一点印象都没有,都是望远镜惹的祸,孟凯举起来就摔,表哥拦住了:“找到那小子放他的血就是了,干吗跟东西过不去?”表哥夺过望远镜:“正宗军用望远镜,野外活动用处大着呢。”

他们都是城里长大的,野外活动最远的地方就是绿洲的边缘,也是瀚海的浅滩,沙丘上长着红柳梭梭骆驼刺。有车子壮胆,他们还是在沙漠边上待了一会儿,爬上沙丘,用望远镜观察,可以看见骆驼与放驼人,可以看见活着的胡杨树,还有死了不倒的胡杨树,还有倒下没有腐烂的胡杨树。他们带了四五箱矿泉水,咸菜,馕,方便面,还有罐头,炊具和猎枪也带着,在里边待半个月没问题。车子轰一下一头扎进茫茫瀚海。沙地上冒起一股子白烟,一闪即逝,车子越来越像一只虫子。头一个礼拜毫无结果,兄弟俩晒得像非洲黑人。表哥就怀疑:“他们真的进了沙漠?他们这可是度蜜月,伊犁、乌鲁木齐都是好地方,他们干吗钻大沙漠?”孟凯就说:“你没参加那天的婚礼,你没见识她听那小子唱歌的反应。”“唱歌跟沙漠有关系吗?”“那小子来到精河第一天就跑到沙漠里去了,是沙尘暴把他留在了这里。”他们基本上重复了几天前的老话。他们吃饱喝足,继续搜寻。表哥又突发奇想:“这对狗男女死在沙漠里怎么办?”孟凯沉着脸:“也要找到他们。”“他们没死,可怜巴巴地等人来救他们怎么办?”“那就救他们。”“看着他们跪地求饶生不如死的鬼样子也不错!”他们又扑入瀚海。

总算找到了人:放驼人和一群骆驼。在茫茫瀚海跑了两个礼拜,连只蚂蚁都没见到,猛然出现了人和骆驼,他们就很激动。他们往放驼人跟前奔去的时候,都在想一个问题,这鬼地方真找到仇人,根本下不了手,幸亏他们早有救人的心理准备。几十峰骆驼停止吃草,这里有一片小海子,水边的芦苇就像两撇胡子,粗短茂盛,骆驼们惊奇地打量瀚海波涛里慢慢爬过来的怪物,怪物里又钻出来两个小怪物。两个放驼人压根就不看他们。他们走到人家跟前,给人家递矿泉水和罐头,人家才抬起眼皮,又看看芦苇包裹的蓝汪汪的海子,兄弟俩就拨开苇子在水边哗啦哗啦又是喝又是洗,还不停地扬起脑袋大口呼吸。七月的沙漠基本上处于燃烧状态,进了沙漠他们才知道同样一个太阳,沙漠里的太阳比绿洲比草原比群山要大好几倍甚至几十倍。专用的进口车都不行。两个人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因为他们大喝大洗后没有站起来,而是软软地瘫在芦苇丛里,跟醉汉一样,好像海子里不是水是烈酒,飘浮在沙漠上空的喷火的太阳就像拔开塞子的驼皮酒囊。也不知道他们躺了多久,他们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到放驼人跟前,开始吃东西,就是他们送给人家的矿泉水和午餐肉罐头,还喝了人家的驼奶。有了力气,就问人家看见没看见一对狗男女?人家马上纠正他们:是两口子,不是狗男女,咋说话呢?年纪大的放驼人跟狮子一样吼起来:“小两口带着结婚证到沙漠里度蜜月,可不是寻刺激。男的两年前就进沙漠探路,小伙子吃尽了苦头,沙尘天气骆驼都要躲起来,小伙子碰上沙尘暴就来劲,不要命了嘛,我就救了他三次,还有一次是骆驼救的,埋在沙子里了,骆驼用后掌挖出来的。两个礼拜前小伙子带来一个漂亮丫头,救过他的骆驼一路狂奔,去十几里外迎接新郎新娘,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我徒弟以为母骆驼来了,温泉那边蒙古人有一匹漂亮的母骆驼,我这峰公驼去年就看上它啦,我们的公驼发起情就是一团大火,就像传说中的火焰一样的金驼,温泉县的母骆驼听见金驼的吼叫声就一身雪白,白得耀眼,不顾一切前来相会,沙尘暴也拦不住它们。你就会明白公驼为什么拼命搭救沙尘暴里的小伙子,这家伙鼻子灵得很,它闻到了小伙子身上隐藏着爱情的气息,两个礼拜前碰到小伙子带着漂亮丫头过来,我和我徒弟才明白公驼的心事。动物比人聪明。你一口一个狗男女,你还不如畜生。”表哥马上说:“那是我朋友,结婚这么大事情也不打个招呼,旅行结婚也该去乌鲁木齐去口里的大城市。”放驼人就说:“你就没资格做他朋友,你就知道乌鲁木齐,你就知道口里的大城市,我放了大半辈子骆驼,我就没见过谁把咱们的戈壁沙漠当回事,你的朋友带着那么漂亮的丫头,在荒天野地让我们看新领的结婚证,他娘的好像住五星级宾馆,新娘还满脸羞涩,在荒天野地,在沙堆堆里还满脸羞涩,他们是真的来度蜜月的,他们真的把我和我的徒弟当成了沙漠的主人,还送我们喜糖,我们就送给小两口一峰骆驼,就是火焰一样的公驼,驮上两个幸福的人到大漠深处去了,两个礼拜了。”孟凯恶狠狠地说:“沙漠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四脚蛇,他们就吃四脚蛇度蜜月,哈。”孟凯已经晒成了黑人,心里的仇恨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说的这些话就更可笑了,放驼人告诉他:“新郎早就学会沙漠生存的绝活,我教过他,牧场的哈萨克人蒙古人也教过他,至于吃的嘛,”放驼人拉长声调从头到脚打量了孟凯,然后神秘一笑,“你这个新疆人就没听说过地精?不知道锁阳、肉苁蓉?”两个城里长大的新疆人对锁阳和肉苁蓉的了解仅仅限于中草药,跟贝母甘草一样生长在沙漠深处。司机见多识广,司机告诉孟凯:锁阳肉苁蓉是壮阳的,但司机表哥不知道锁阳肉苁蓉可以生吃,兄弟俩只好乖乖听放驼人告诉他们沙漠里的秘密:锁阳肉苁蓉有甜的,有苦的。司机表哥反应快,拉起孟凯就走。孟凯甩脱表哥,还不死心,还问人家放驼人:“男的吃,女的也吃呀?”放驼人就说:“男的吃壮男的,女的吃壮女的,谁吃壮谁。真是两个幸福的人啊,到沙漠里度蜜月算是来对地方啦。”

孟凯就这样成为忧郁的人。

2

漫长的暑假孟凯谁也不理。他去药店买来锁阳肉苁蓉,从书店买来《新疆植物志》。司机表哥劝他:你不要折磨自己。他的理由更充足:我知道得太少、太迟,沙漠里有那么多秘密。真实情况是他只看了中药店干硬的锁阳和肉苁蓉他就没勇气翻那些文字资料。司机表哥反而大开眼界,越看头越大,趁孟凯不注意的时候用小刀裁掉了锁阳和肉苁蓉的图片。药店里买来的炮制过的锁阳肉苁蓉支离破碎,看不到原状。司机表哥可以放心地走了,司机表哥在机关里开车没有学校这样的长假。孟凯开始起用苏式军用望远镜,司机表哥就彻底放心了。

暑假的大多时间,孟凯都待在房子里。房子在六楼,顶层,没空调,也不用电风扇。孟凯告诉家里人,再热还能热过沙漠?沙漠里那两个礼拜,孟凯晒成了黑人,加上忧郁的神情,脸黑得就更有意思了。六楼北边的窗户就有了一双忧郁的眼睛。望远镜在无限地扩大这种忧郁。

七月的中亚腹地,到了最热的时候,绿洲北方无边无际的沙漠瀚海里,沙丘燃烧着抖动着,在热浪中活过来了,就像数不清的海洋动物。望远镜死死盯着这些移动的沙丘。要真的是动物还罢了,他娘的太像帐篷了,太像蒙古包了嘛,一男一女待在里边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司机表哥开导他:不能光看沙丘,沙子更多的时候不是堆在一起,是平平地躺在地上。司机表哥试图把他的视线引向遥远引向辽阔。他不动,他就坚守一个又一个沙丘。他甚至不肯接受沙包或者沙堆的说法,前者近于蒙古包,后者近于草垛,这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就让他们待在野外,沙丘最合适。司机表哥摇摇头:狗日的气糊涂了。司机表哥还开导两位老人,开导哥哥嫂子们,不要打扰一个心情复杂的人,不要打扰一个脆弱的人。复杂和脆弱是暂时的,度过这段危机,我们的孟凯兄弟就会坚强起来,就会比儿子娃娃更儿子娃娃。舅舅和舅妈就像侍候婴儿一样侍候孟凯。

孟凯心无旁骛。沙丘越来越清晰。有些沙丘长着红柳,有些沙丘长着梭梭。目前孟凯只看梭梭,梭梭的叶子跟枝条融为一体,叶就是枝枝就是叶,就像千手观音,伸出那么多手臂在空气里捕捉水分。它们的根须更发达,跟一张大网一样把沙子牢牢攥住,根须又生出更细密的根须,互相交织密如蛛网,粉末一样的细沙也漏不出去。比毛发更细的根须还在生长,一直长在沙子里,再细的沙子都有光线一样的根连着。

孟凯还记得他跟司机表哥返回绿洲时他的情绪有多恶劣,他们走走停停,有好几次车子撞在沙丘上,干硬的梭梭差点破窗而入,他们下去用铁锹十字镐忙好半天,沙丘被刨开一角才把车子退出来。梭梭有力的手臂把车子搂住了,不大动干戈不行呀。他们给沙丘开膛破肚,他们就见识了梭梭极为发达的根。孟凯从沙丘的洞里掏出一把细沙,比面粉还要细腻、还要光滑的沙子,孟凯就小声嘀咕:梭梭都知道拥抱女人,抱得这么紧。司机表哥就喊起来:“胡思乱想啥呢?一把破沙子有啥稀罕的,你不是新疆人吗?一年四季沙尘暴还没把你折磨够?”孟凯就失态了,孟凯把沙子捂到脸上,沙子就跟毛巾一样搓啊搓啊,毛巾就碎了,跟水一样从手指缝里渗出来,滚下去,流得那么干净彻底,水还有个湿印子,孟凯脸上光光的,没粘一粒沙子,胡子那么密,胡子里也没沙子,指甲缝里有几粒。孟凯举起手细细观察,那几粒沙轻轻一抖也飞走了。孟凯看清楚了沙粒的绒毛,孟凯告诉司机表哥:“那不是毛,是梭梭的根,日他妈扎这么深,都成翅膀了,沙子逃命的时候都离不开它,我咋就不如它们呢?”司机表哥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你是人,大活人,它们是沙子,是柴火,风把它们吹走了,火把它们烧成了灰。”孟凯的声音里有了哭腔:“风吹不掉翅膀,火把它们烧在了一起,变成灰也在一起。”孟凯又掏出一把沙子,从沙丘的腹腔里掏出来的,比面粉细腻比面粉光滑跟大火焚烧后的灰一样,还热乎乎的,孟凯举给司机表哥看:“都成这样子了,它们还在一起。”司机表哥吹一口,孟凯手上的细沙就成了一股烟,轻轻一晃消失在大漠风里,司机表哥就说:“它们想在一起就让它们在一起,它们活它们的,咱们活咱们的。”

“它们活得那么好,放骆驼的人都说他们是幸福的人。”

司机表哥再也找不到词了,眼巴巴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无限悲伤地掏沙子,掏完沙子又捋疙疙瘩瘩的梭梭枝,梭梭枝叶一体,跟血气旺盛的浓发一样闪耀在烈日之下,远看,梭梭的浓发抱着火球一样的太阳,近看,它们抱着火焰一样的空气。孟凯就告诉司机表哥:“空气都被它抓在手里,空气是一种呼吸。”孟凯说不下去了。司机表哥就抓住时机让孟凯彻底死心,司机表哥就告诉这个可怜的家伙:“人家都呼吸在一起了,同呼吸共命运了,你还胡思乱想啥呢?”孟凯一声不吭钻进车子。车子跟鹰一样凌空而起,司机表哥一点也不敢松懈,他必须让车子处于飞翔状态。这个可怜的家伙在梭梭跟前都这样,碰到红柳和胡杨就会失控。司机表哥就这样把车子开成了飞机,穿越辽阔的沙漠戈壁,降落到绿洲边缘的榆树林里才放慢速度。

孟凯并没有死心,孟凯重新操起望远镜。此时此刻,梭梭的枝条全成了千万只挥舞的胳膊,它们伸向空气、伸向太阳,它们拥抱整个世界。七月中旬的中亚腹地,沙漠气温高达八十多度,风都带着火星,梭梭枝条就结一层厚厚的油质,跟彩釉一样。

孟凯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叶海亚的情景。父亲跟押犯人一样把他从塔城押解到精河。舅舅给他办好入学手续。大人们苦口婆心,唠唠叨叨个没完,一句话要他重新做人。父亲是个小职员,一辈子兢兢业业,胆小怕事,回到家里才有那么一点威严,父亲最不怕的就是老婆孩子,父亲是个本分人,威力所及仅限于家庭。父亲离开精河舅舅家时最后一句话让孟凯无地自容:“水流二里净,你就是一把鼻涕一团脓水四五百公里的戈壁沙漠净化不了你?”孟凯心里嘀咕:“我又不是劳改犯,劳改我呀!”

孟凯还是收敛了许多,踢足球打篮球这些容易上火的地方他都让着人家。司机表哥比他高一级,牢记大人的嘱托特务一样盯着他。他慢慢就有了人缘。两个月没跟人打架,简直是奇迹。舅舅把这个喜讯告诉千里之外的父亲,父亲来信表扬孟凯,再接再厉,成功在望。父亲对舅舅可不是这样说的,父亲担心儿子旧病复发,在塔城的时候,不停地转学,每次转学,老实不到一周,就原形毕露。塔城就几万人口的边陲小城,教师们都知道坏学生孟凯,有些教师直忤忤告诉孟凯父亲,直接送少管所得了。两个月的安静生活对父亲来讲,是惊喜交加。舅舅的儿子,孟凯的表哥责任重大,每天上学,舅舅都要单独召见,个别指导,不能出任何差错,一定要保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一定要让这局面稳定下来,熬过这学期就好了。舅舅是单位的小科长,多少有些政治眼光。

在对孟凯同学的改造问题上,大人们处心积虑的周密计划比不上少女叶海亚,叶海亚是语文课代表,新转来的孟凯同学刚开始还能按时交作业,两个月后就开始丢三落四,每一次作业都要催,跟要账的一样。那正好是夏天,在楼道的走廊里,穿着细花连衣裙的叶海亚把孟凯给堵住了。孟凯打球打得尽兴又忘了作业,就躲进厕所,等下课铃响过半小时后才溜。刚出厕所,就看见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亭亭玉立的语文课代表叶海亚,孟凯就慌了,也仅仅慌那么一下,就横下心咬咬牙硬闯。跟叶海亚擦肩而过时,叶海亚胳膊一伸就把他拦住了:“拿作业来,不交作业休想过去!”好男不跟女斗,孟凯耍赖,往下一钻想从那条白亮的胳膊底下钻过去,那白胳膊往下降落,孟凯差点碰上那白胳膊,都要贴他脸上了,他本能地往后一缩,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那白胳膊毫不客气地逼过来,孟凯同学极其狼狈双手撑地。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交作业!”

叶海亚同学蹲下来的时候也没忘记伸直她那条白胳膊,白蛇一样亮晃晃地横在孟凯的眼前。叶海亚笑眯眯地告诉孟凯:“你是钻不过去的,本事大你跳过去。”对孟凯威胁最大的还不是那条白胳膊,少女叶海亚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压得孟凯喘不过气来,孟凯粗脖子红脸小声嘀咕:“我马上去做还不行吗?”

“这不就行了嘛。”

少女叶海亚的白胳膊往前一伸拉孟凯起来。孟凯浑身发抖,雷电穿身似的,少女叶海亚就更乐了:“哈哈,有人害怕本姑娘啦,对不起,把你吓成这样子。去写作业吧,四十分钟后我来找你。”四十分钟后少女叶海亚举着雪糕出现在教室门口,孟凯同学一个人在里边老老实实写作业,五分钟后写完,而且得到叶海亚同学一根雪糕的奖励。

“当一个好学生很容易的,傻瓜。”

孟凯同学开始进步了,随着与叶海亚同学交往越来越密切,他的进步也越来越明显。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孟凯已经进入班级前十名。放假回塔城,父母都快认不出儿子了,爱打架的野小子变得斯斯文文,而且交上一份优异的成绩单,父母由衷地赞叹精河是个好地方,接着感谢舅舅舅妈。大人们暂时还不知道少女叶海亚。表哥也是高中毕业去参军时才知道表弟身边有个叶海亚。兄弟惜别,彻夜长谈,喝完七八瓶那达慕白酒,孟凯吐露了心里的秘密,高一第二学期的夏天,空荡荡的楼道里,少女叶海亚白晃晃的胳膊。

“我脑袋轰地一下就像挨了一枪,就像原子弹爆炸,冲天而起的蘑菇云,她还没事人似的蹲在我跟前,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就一条白胳膊?就没有别的?”

就这么一条白胳膊,从高中到大学到乌鲁木齐。人们越来越时尚,连衣裙之后出现更多的时装,无袖裙子和无袖衫子可以让一些女性彻底袒露她们美丽的胳膊。肩膀都露出来了。令人销魂的一双白胳膊常常绕在他脖子上常常拥抱他。无论是在乌鲁木齐还是在塔城老家还是在精河,孟凯总是把叶海亚跟小白杨小白桦连在一起,这些中亚大地常见的树木总是出现在镜头里,合影单照,还有风景照,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女为悦己者容,叶海亚就拼命选购夏装,理所当然是那些无袖服装。叶海亚的胳膊是无可挑剔的,中亚腹地的烈日对她的皮肤不起作用,白净而且充满活力,白得耀眼,白得生机勃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片大片的白桦树。他们的相册里全是夏天与小白桦小白杨的合影。偶尔也会出现几朵玫瑰。红柳沙枣胡杨梭梭是不会出现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的。在他们拥有苏式军用望远镜以后,也是直奔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和阿拉山口。从后来发生的故事来看,他和叶海亚的分歧就出现在望远镜上,他一门心思看阿拉山口时,叶海亚的目光移向了戈壁沙漠。……

孟凯再也看不下去了。孟凯就看手里的望远镜,望远镜那么沉,把肩膀都拉斜了。孟凯把望远镜收起来,孟凯的手还是沉甸甸的。吃饭时用筷子都不利索。舅妈就给他换成勺子,勺子也掉了好几次,还不如个孩子。大家都劝他出去散散心。

精河县城就那么几条街道,不经走,很快就到城外。大片的庄稼地,更多的是枸杞。精河人越来越喜欢栽种枸杞。精河的枸杞把宁夏都比下去了。到处都是红宝石红珊瑚红玛瑙一样的枸杞,长在树上的、晾在地上的、房顶上都是一片血红。穿过大片大片的枸杞林,离沙漠很近了。榆树林外边就是沙漠。单个的胡杨树,沙丘,沙丘上的梭梭、红柳,比在望远镜里更真切,也更刺激他的神经。他又想起望远镜的好处。返回时他走到一个卖馕的饭馆前,一家维吾尔人开的饭馆,外边摆满各种馕,馕坑就在旁边。女人们忙着烤呢。烧的都是干梭梭,火焰从柴火里喷出来,带着吼声,就像被刀子扎伤的猛兽喷射热血,就像在搏斗,在抓挠什么。孟凯拿起一根干梭梭,塞进馕坑,维吾尔女人就笑:“男人嘛去沙漠里打柴火,女人嘛在房子里烧柴火。”维吾尔男人坐在一堆馕跟前,黄灿灿的大小不等的馕跟金子一样,男主人就像个骄傲的国王,男主人拍着一个芳香四溢的油馕:“朋友,来一个嘛,这么好的馕不尝一口白活在世上了。”孟凯买了油馕,还买了窝馕。馕黄灿灿的皮就像一层釉子。孟凯喜欢这层釉子。

生活在中亚腹地的人都知道,戈壁沙漠远远超过海洋,人们称戈壁沙漠为瀚海。此时此刻,孟凯坐在房子里,窗户大开,月光和风全都放进来了,孟凯吃着馕回味着瀚海的辽阔与深远。他已经不恨叶海亚了。叶海亚让骆驼带走的时候,叶海亚就成了瀚海里的鱼。一男一女在瀚海里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要多兴奋就有多兴奋。他们都闪光了。打了釉子的月亮无比雄辩地告诉孟凯,月亮洒的光不是光,是他们幸福的汗水。幸福到了极点,汗水就很饱满,很稠密,就会凝结成胶,凝结成釉子。那才是真正的叶海亚,幸福中的叶海亚是要流汗的。孟凯在月光里垂下了头,月光滚烫灼人,有烈日一样的威力,直到孟凯瘫在床上,跟荒漠上的枯草一样瑟瑟发抖,发出鼾声,月光才淡下去。

孟凯在梦中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绿洲上空的月亮比沙漠里凶猛几十倍。孟凯在梦中还能看清沙漠深处那两个幸福的人,点一堆篝火,肯定是干梭梭烧起来的篝火,梭梭总是把火焰喷射成手臂的形状。叶海亚离开精河去乌鲁木齐上学的时候就不再是绿洲上的小白杨小白桦了。孟凯的梦已经不像是梦,孟凯呼的一下坐起来,揉揉眼睛,慢慢躺下来的时候孟凯眼前的世界比梦更真实。

孟凯清清楚楚地记得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那天,他和叶海亚在绿洲郊外的白桦林里照相野餐,然后凝望白桦树上的一双双眼睛。白杨树和白桦树都有一双双美丽的大眼睛,白桦树的眼睛更迷人,中亚腹地的姑娘们决定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解下纱巾牢牢地扎在树眼睛上,表示彼此不再看别人,彼此的形象沉在了另一双眼睛的深处。心灵的眼睛睁开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孟凯相信那个美妙的瞬间。孟凯还记得他们坐长途班车去乌鲁木齐报到时,车子跑了一天一夜,他们彼此靠在一起,叶海亚的白胳膊芳香无比。夜宿呼图壁,典型的途中小旅馆,脏乱差,司机们总是把客人拉到这种戈壁小店,跟店老板们合伙宰客人。热恋中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揪片子拉条子抓饭赛过山珍海味。饭后客人们打牌的赌钱的看电视的,都聚在房子里。半人高的土坯墙外边是光秃秃的大戈壁,戈壁太大了,大得让人发慌,也让天上的月亮不得安宁,月亮就落在戈壁滩上跟兔子一样又蹦又跳。

两个热恋的人离开小旅店,越走越远,小旅店的灯光都变小了,很快就跟乌伊公路上的车灯混在一起。车灯跟河流一样奔向远方。两颗年轻的心一点一点大起来,两个人紧张得要命,那是他们相恋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拥抱,身体都消失了,两颗火热的心跟兔子一样跳跃着,戈壁上的石头跟着一起跳,戈壁上的石头都流汗了,是那种饱满稠厚带着胶质的汗,就像给石头上了釉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整个戈壁成了月光的海洋。叶海亚那么苗条那么结实那么富有弹性,就像激流中的鱼,拥抱了这条鱼才知道鱼有多么矫健,鱼有多么强的生命力,周围的石头都游动起来了……多少年以后,孟凯查阅有关资料,地质学家告诉我们:新疆大漠曾经是海洋,海水退走,鱼群留下来变成石油,石油上边覆盖的沙石就是大鱼身上的鳞。此时此刻他们就躺在闪闪发光的鱼鳞上,他们再次拥抱,再次燃烧。当司机表哥反复追问时,借着酒劲孟凯实话实说:他们确确实实仅限于拥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抱紧我抱紧我,彼此鼓励,抱紧!抱紧!紧紧抱在一起。青春就这么冲动就这么有力而又盲目。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少男少女们彼此热恋到顶峰状态也就是这种样子。他们不知道下一步干什么。他们就在拥抱中走向高潮,他们就成了一排排巨浪汹涌起伏,身下的石头也是滚烫的,他们跟鱼一样向前滚动时,也带动了石头,更要命的是他们唤醒了石头遥远的海洋记忆,石头们就加入鱼的行列……准噶尔盆地总是在恋人们激情澎湃的时候显出原形,汪洋一片,淹没月亮淹没星星,恋人们从鱼变成鲸……海水退去,石头一尘不染,胶质状的一层漆皮,鱼鳞一样亮光闪闪。司机表哥抱怨他缺心眼;晚上,戈壁滩,趁机把那事干了,一了百了,女人有了这种事,就死心塌地跟定你啦。孟凯实话实说:“她就像一条鱼,让鱼死心塌地不是把鱼往岸上撂嘛。”司机表哥都跳起来了:“把鱼不往岸上撂不往网里装不往钩上钓,跟你一样抓在手里抓那么一会儿再放进水里,你有病啊你?”孟凯记得清清楚楚:那个美妙的夜晚,大戈壁可不是一条河一条江,大戈壁成了真正的海洋。孟凯有必要纠正司机表哥:“是水不错,是望不到边的海水,那么大的水,浪比山还高。”司机表哥就笑:“我的傻兄弟,你中暑啦,说胡话呢。”

准噶尔盆地的戈壁跟真正的大海一样一个浪头就把热恋的一对男女卷上岸,他们都不知道怎么穿过戈壁的,小旅店突然出现在眼前,叶海亚还有点羞涩,他们在院子里分手,走进各自的房间。路上野店,都是三五个人一间房间,凑合对付一夜明天就到乌鲁木齐了,大家都想着乌鲁木齐。

在乌鲁木齐的四年,他们就没好好学习,每门功课只求六十分及格,四年大学上得轻松浪漫。每个周末就是两人大联欢。他们跟同学也很少交往,大地上就他们两个人。那时电影院还相当热闹。那时大学还是公费,工薪阶层的父母供孩子上学只花个生活费,双方父母给他们提供强大的物质支持。同学们羡慕得要死,那真是他们的美好岁月。

离开校园,回到精河不到三年,叶海亚就开辟第二战场,重新辉煌,孟凯坠入黑暗。孟凯都听见自己的唏嘘声了。在夜晚,在梦中,唏嘘声清晰,哀婉,忧伤,眼角渗出的泪水冰冷烁亮。还是那个月亮,一路追踪而来,穿过戈壁沙漠,到绿洲上空就从兔子变成狮子从鱼变成蓝鲸;整个夜空都是神秘的一片蓝色,长满草木和庄稼的绿洲就蓝得有些怪异,充满无数个精灵,让那些忧伤的人泪水涟涟,唏嘘不断。司机表哥就嘲笑他:“戈壁滩不动手,乌鲁木齐四年呀,机会多得不得了,都不动手,不是你脑子有毛病就是叶海亚太狡猾。”

乌鲁木齐四年,他们有许多机会,大街小巷,校园的林带草地,更要命的是礼拜天的宿舍里,同学们会知趣地离开给他们提供方便,他们就挤在一张床上听音乐聊天,不断地插进时间不等的接吻拥抱抚摸,然后就继续听音乐聊天。孟凯控制不住的时候就借口上厕所,用凉水冲一冲,冷静冷静,勃起的裆部恢复平静,再回去。叶海亚也会在中间去上厕所,叶海亚有没有他这种情况?他压根就不会往那方面想。叶海亚热情又内敛,美得一塌糊涂,他不会把邪念以及乌七八糟的事往叶海亚身上想。司机表哥就瞪大眼睛:“你知道叶海亚现在在干什么?跟那个坏小子骑着骆驼在沙窝窝里做你应该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做的事情,你明白吗?我的傻兄弟!”放骆驼的汉子也告诉他:在沙漠里过夜有好多办法,最舒服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在沙地上挖一个坑,在坑里点一堆火,再用细沙盖住灰烬躺进去,热乎乎的细沙子哎,跟天鹅绒一样跟绸缎一样。放驼人眯上眼睛回味大漠沙床的美妙。司机表哥都听得目瞪口呆。此时此刻,那一对幸福的人就在沙坑里热浪滚滚。蓝天就盖在他们身上。他和司机表哥开着车子在沙漠过夜的时候才知道天空会蓝成这种样子,是那种深邃的充满梦幻色彩的蓝。他小声问自己:这么蓝的天,就在身边,怎么现在才发现呢?他在问自己,也把司机表哥给问住了。兄弟俩进入沙漠两个礼拜,每天晚上都在车里过夜,放驼人的话让他们心头一怔,他们钻出车子,坐在沙丘上抽烟,一根接一根抽,不说话,就抽烟,嘴巴都抽麻了,吐出的烟团在蓝汪汪的夜空飘得很远很远。孟凯起身去弄柴火,司机表哥制止了他,司机表哥抓紧他的手不放,司机表哥宁肯陪他在沙丘上坐一夜也不会让他仿效放驼人的法子,在沙坑里点一堆火,在火灰上铺沙子,在沙床上躺一夜。司机表哥不说话,就抓紧他的手。事实证明司机表哥是对的。他真要躺在热乎乎的沙床上他这辈子就起不来啦。

孟凯是被沙漠深处飘荡而来的浓烈的红柳的芳香唤醒的。孟凯注定要受这些沙漠植物的折磨。梭梭之后肯定是红柳,它们都是沙漠里的灌木,一棵树就形成一个丘陵似的沙包,红柳的力量一点也不弱于梭梭,要命的是红柳的形象,怎么看都像是少女脸上羞涩的红晕,散发出意味深长的幽香。红柳的花朵是粉状的,如梦如幻飘浮在婆娑迷离的树冠上,那种美艳让人无法正面迎视。我们之所以把红柳放在梭梭后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孟凯备受打击的心灵无法进入红柳的世界。他跟叶海亚如胶似漆的日子里,来往精河与乌鲁木齐的路上,孟凯也只能无限敬仰地凝视着乌伊公路两边沙丘上红扑扑的红柳。大漠风吹来的红柳的芳香跟身边叶海亚的少女气息混在一起,更加浓烈更加让人战栗。红柳的这股子芳香给叶海亚增添了无限魅力,这也是孟凯不敢放肆的原因之一。其实孟凯是自己吓自己,他显然把沙枣的幽香跟红柳弄混了。

进入八月,气温越来越高,红柳的香味更加浓烈,大漠瀚海涨潮了似的,红柳的气息连同沙浪一起冲向绿洲。八月的绿洲,果瓜熟透了,糖分就渗出来了,空气黏糊糊,红柳的芳香从沙漠深处奔腾而来,一下子就带动起西瓜甜瓜哈密瓜白兰瓜苹果梨子葡萄们的香气,形成滚滚洪流铺天盖地弥漫绿洲。孟凯在房子里待不住了。他在街上逛来逛去,精河县城就那么几条街道,站在大街上就能看见远处的沙丘。此时此刻,那两个幸福的人已经不是鱼了,他们成了骆驼,只有骆驼才会吃掉红柳梭梭骆驼刺,皮绳一样结实的芨芨草都能咽下去。

他们已经在沙窝窝里一个多月了。他们度完了蜜月还不想出来。

孟凯掰指头算,算来算去都是整整一个月。三十一天,不多不少。七月是大月,八月也是大月。七八两月让烈日焊在一起了,都是太阳干的好事。太阳烧起来就没完没了。太阳从东方的大海升起来,东方是清爽的,太阳就走得快,到了西域瀚海,才是真正的海,太阳大了几十倍,太阳就把时间拉长了,就把七月八月整在一起,都是三十一天。他们把自己当成太阳了,过完一个大月,还要持续一个大月。孟凯就在大街上捶大腿,唉声叹气。马上有人劝他:想开点,别气坏了身子。有人给他西瓜有人给他饮料。边疆小城就几万人,几乎没有陌生人,也没有什么秘密。早在一个月前叶海亚跟张子鱼领了结婚证,小城的人们就开始议论。也就议论了两礼拜。领结婚证的时候正好是假期,大家都以为新郎新娘旅行结婚去了。只有孟凯和司机表哥知道沙漠里的秘密。放驼人又不是城里人,放驼人就把故事讲给牧场的人,牧场的歌手会编成歌谣,跟古老的爱情故事连成一片,那才是真正的大海,分不清年代,分不清民族,分不清地域,甚至会传到阿拉套山那边,传到阿拉湖传到巴尔哈什湖传到乌拉尔山。放驼人有这本领,歌手们有这本领。而故事的发源地精河县城知道这秘密的不超过四个人。承受痛苦的只有孟凯一个。孟凯不能拒绝大家的好意,孟凯吃掉西瓜,饮料可以慢慢喝,喝不完也不要紧,可以送给别人,瓜必须吃掉,瓜是杀开的,很新鲜,孟凯吃得很仔细,都啃到瓜皮了。送他瓜的老头是个退休职工,在郊外开有自己的菜园子和瓜地。老头告诉孟凯:“这是沙地里种的瓜,上了油渣羊粪苦豆子,不卖,自己吃。”孟凯已经吃到肚子里了,才想起来吃的是沙瓤瓜,又粉又甜,瓜汁跟胶一样糖分很足,手上有,嘴巴上有,舌头上也有,肠胃里的更清晰。孟凯回味着沙瓤瓜,孟凯就把西瓜跟沙漠混在一起。沙地里不但长西瓜还长花生洋芋和红薯。他们在沙漠里已经四十天了,看样子要待到八月底开学时才出来,谁都知道两个多月就能长一茬菜,尤其是夏秋季节,万物长势凶猛,生命力旺盛。两个新婚男女不去大城市,也不待家里,把整个瀚海当新房了。沙漠都散发出芳香了。沙漠都站起来了,谁都知道沙漠站起来就遮天蔽日黑天昏地,这就是中亚腹地常见的黑沙暴,另一个可怕的名字叫喀拉布风暴。

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鸟儿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行走的骆驼。

无论是穿短袖还是长袖,叶海亚身上的幽香是永远不变的。不是化妆品,是女人身上特有的天然芳香,而且随着季节不断变化,春天是沙枣香,夏秋是红柳香,冬天竟然是火热的玫瑰香。孟凯常常迷醉在叶海亚变幻莫测的阵阵芳香里。

孟凯再也不能回避那首要命的《燕子》了,孟凯就追问那个哈萨克老教师,老人就告诉他:“那是哈萨克人转场时唱的,他们从阿尔泰山转到天山,又从天山转到阿尔泰,从喀纳斯湖转到艾比湖赛里木湖,他们就唱《燕子》,有燕子就有女人,有女人就有家,就这么简单。”老人凝视着孟凯,孟凯再也不躲避了,孟凯再也不垂头丧气了,孟凯的眼睛再也不游移不定了,孟凯无限期待地迎着老人的目光,老人就告诉他:“小伙子去找你的燕子吧,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燕子。”

这才是孟凯最难受的时刻,这个时刻他才明白叶海亚已经不属于他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迫使他十分艰难地唱起那首忧伤的《燕子》,多少年后孟凯才明白那是真正的燕子,可他再也唱不出当初的味道了,连他自己都忘掉了当初在精河县城的大街上,老人安慰他以后,他就唱起古老的《燕子》。其实是在心里唱。大家看到的是一个满脸庄重、沉默不语的人,走得很快。返回家里,快步上楼。舅舅舅妈司机表哥都大吃一惊。孟凯已经蔫了一个多月了,大家都习惯了慢腾腾懒洋洋的孟凯,从高一第二学期开始,野小子就让叶海亚改造成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大家又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孟凯。舅妈担心死了:“他旧病复发啦。”舅舅告诉舅妈:“都参加工作了,不会再当野小子,动作敏捷而已。”科长舅舅最后那个“而已”让舅妈心服口服。舅妈当初就因为舅舅一口新名词才嫁给他的。舅舅总是及时吸收新词汇保持男人魅力。

孟凯在房子里翻资料呢,清醒过来的孟凯敏锐地发现《新疆植物志》里缺几页图片,就是有关肉苁蓉和锁阳的。孟凯不会怀疑家里人。孟凯找出发票连同书一起带到新华书店,票据显示是一个多月前的新书、新崭崭的,几十万字的大部头,读者拼命看才能看到二百八十五页,五百多页的书呢。“科技书又不是小说,我刚刚看到这里。”清醒过来的孟凯理智而狡诈,书店经理都来了,一致认定是某一个不道德的顾客偷干的,书店图书馆经常发生这种事情。经理给孟凯道歉,当场换一本新的《新疆植物志》,孟凯当场验收,主要是图片,最关键的是第二百八十五、二百八十六两页。孟凯终于看到了完整的肉苁蓉和锁阳,高约八十公分,状如男人的生殖器。孟凯差点失态。一个月前,不,就是昨天,孟凯要是看到肉苁蓉和锁阳的原形孟凯会活活气死,至少也会当场吐血,现在不会了,现在的孟凯清醒了,理智了,眼前黑了那么两三秒,终于控制住自己,很不自然地问书店经理:“这玩意儿能吃?”“中药嘛,肯定能吃。”孟凯声音小起来:“能生吃?”“有甜的有苦的,甜的肯定能吃。”“你吃过?”“没有没有,资料里这么介绍嘛。”孟凯走出去的时候听见书店的人在后边议论:“二中的教师,教地理的,地理老师需要植物志动物志。”有人马上纠正:“是语文老师,跟地理没关系。”

《新疆植物志》五百三十页,铜版纸印刷,定价五十八元,一九九四年,五十八元相当于一个月工资。孟凯抱着砖头一样的大书上楼。舅舅就数落司机表哥:“知道你为什么考不上大学?这么厚的书不要说买,就是拿手里掂一掂也能考个大专中专。”司机表哥没吭声一脸怪笑,他已经把扯下来的图片烧掉了。他还必须回击父亲一下,他庄严地告诉科长父亲:“我会让我儿子你的孙子看这么厚的书。”

孟凯就像圣徒,洗手,深呼吸两分钟,然后打开《新疆植物志》,从第一页看起,看了整整一个礼拜,天山南北的植物全都进入他的大脑。脑袋里也有一个海,脑袋里的海也相当辽阔相当浩瀚,称其为瀚海一点也不为过。肉苁蓉和锁阳显然属于瀚海里小小的岛礁。那也是孟凯关注的焦点。文字已经不重要了,他在反复观察图片,这种状似鸡巴的药材,竟然都寄生在梭梭红柳白刺的根上,怪不得叶海亚的胳膊跟梭梭那么相像,叶海亚的气息跟红柳一样芳香,叶海亚能把沙漠当洞房。所有秘密都在这里。孟凯合上《新疆植物志》。孟凯就出去了。

孟凯穿过精河县城穿过绿洲上的农田果园林带。绿洲和沙漠交界的地方,胡杨树跟城堡一样一个离一个很远,孤单而壮观,叶子全都黄了,金光闪闪,每棵树都有几亿颗种子,跟真正的鸟群一样抖着白色的翅膀穿越戈壁沙漠寻找江河湖海,寻找落脚的地方。胡杨树杈很多,孟凯很快就爬到树顶,树冠上的叶片又大又厚,下边都是小叶子。孟凯盘腿坐稳,取出望远镜,他不再观察梭梭红柳,他搜寻沙丘后边的地精,锁阳肉苁蓉合起来就是地精。沙漠瀚海里的鸡巴一般都在四十至一百六十厘米之间,高大者接近人体了。叶海亚跟她的新婚丈夫就吃这玩意儿度蜜月,你说这蜜月能不蜜吗?当看到大地上活生生的地精时,孟凯还是颤抖不已,羡慕嫉妒激动惊奇,种种滋味交混一起。孟凯出气很粗。生长在沙地的锁阳和肉苁蓉六七月份就成熟了,就勃起了,都充血了,顶部红中带黑,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孟凯的裤裆顶起老高。狗日的真会选地方,望远镜在延伸。孟凯的眼睛已经赶上老鹰了,孟凯看到了一米八个头的地精,巨人似的屹立于天地间,昂首挺胸,不知是望远镜晃动还是巨人似的地精在走动,地精越走越近,太阳转到地精的背后,地精就显得更高更大了。这哪是鸡巴,活脱脱一个人嘛!人还真是个样子!太阳慢慢落下去,中亚腹地辉煌的落日,西地平线上滚动的太阳已经不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了,就像天空裂开一个洞,被挺拔的地精戳破的圆圆的喷出鲜血的洞。热气腾腾的鲜血潮水一样淹没天空和大地,鲜血已经不是血了,闪烁着火星,成了熊熊大火,天地间的一切都融化在太阳的大火里,地精高大壮硕,浴了血与火,不断地进入抽出,太阳发出幸福的颤音。此时此刻,从巴尔哈什湖阿拉湖起飞的潮水般的鸟群穿过阿拉山口,啊啊地叫着,太阳的大洞跟阿拉山口重合在一起,鸟群好像来自太阳的深处,从生命之门到心灵,太阳彻底地敞开了,从太阳深处奔腾而出的不再是火焰不再是血,而是生命之液,铺天盖地,这才是叶海亚的气息。《新疆植物志》里写得清清楚楚,地精的一大半在沙子里遇上沙尘暴会被沙子埋掉,采集的时候拨开沙子就可以了。春末夏初地精成熟,秋天是最好的收获季节。他们去得真是时候。成熟的地精都在一米到一米六的高度,个别地精会长到两米高。这么高大的地精全让他们吃掉了。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幸福。

我们就会明白孟凯有多痛苦,那是清醒而又理智的痛苦,直达事物的本质,具有某种哲学意味。折腾得孟凯睡不着觉,在床上不停地翻腾。反正是一个人的房间,再折腾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床和床单就遭殃了。

孟凯是被他自己的腥味弄醒的,床单湿津津好像一万只蜗牛爬过,散发出清泥的苦涩气息,睁开眼睛就被呛得咳嗽一气,接着是那种地老天荒的无限的惆怅与沮丧。他冲了澡,换了内裤,床单晾在阳台上,精斑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引来更多的阳光。孟凯眼前又出现辉煌的落日景象,涂满精液的床单才是真正的落日,可一点也不辉煌,很快就干透了。中亚腹地的秋天,晾干被褥床单是眨眼间的事情。太阳跟熨斗一样贴在床单上,涂抹精液的地方就膨胀了,就鼓起来了,跟大海上的帆一样,哗啦啦,床单真成了帆,驶向蓝汪汪的天空,升到绿洲上空时就成了一面旗帜。石河子纺织厂生产的本地长绒棉纯棉床单,红黄蓝三原色匀称美观的条纹,孟凯激情澎湃的生命之水等于给它刷了一层透明的乳胶。孟凯半个身子探出去,胳膊伸老长,好像在模拟大漠深处梭梭的动作,梭梭就像千手观音一样拥抱世界,叶海亚就这样高举白晃晃的双臂抱她的新郎。孟凯在拥抱他的落日,差点坠下去,还是扶住了阳台的水泥护栏,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生命之水在床单上枯竭,周游世界,把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令人吃惊的事情又发生了。当床单飘到林带上空时,林带里的鸟儿潮水一样四面散开,林带空了一大半,树叶失神似的乱抖,牛马骆驼冲出村庄,向大漠奔去。

几天以后,牛马骆驼又回来了,人们发现都是公牛公骆驼,人们还发现这些雄性牲畜在旷野深处泄尽了生命之水。孟凯第一个反应就是牲畜们把大漠当牲口圈了,畜生也有手淫的毛病。更可怕的消息来自放驼人。孟凯在沙漠边上碰到放驼人,放驼人就告诉他秋天牲口长膘,精水很足,就到沙漠深处发泄一通,放驼人下边的话如同五雷轰顶,孟凯都吼起来了:“你说仔细点,你再说一遍!”放驼人就让他听清楚:“水水子射到白刺根上就会长出锁阳,射到梭梭红柳根上就会长出肉苁蓉,水水子好地精就是甜的,水水子不好地精就是苦的。”孟凯脸发白手发抖声音带着呻唤:“他们就吃这个东西。”放驼人哈哈一笑:“那可是好东西,都是精华。”孟凯还想作垂死挣扎:“书上没有这么说,只说是寄生。”放驼人就笑:“书上有书上的说法,民间有民间的说法,还有更邪乎的,阿一个牲口要是把水水子射到胡杨种子上,长起来的就不是地精,就是人精。”孟凯就抬起脑袋看大漠里的胡杨,秋天的胡杨金碧辉煌,每一棵树都有上亿颗带羽毛的种子,那些种子随风飘起,大江大河一样奔腾向前,还真是冲锋陷阵的精子。全射给叶海亚了。

当天晚上孟凯又情不自禁地绘了一张地图。他可不想让床单再当飞毯,就晾在房子里,房子里全是腥臊味,门窗大开,味道还那么大。

郊区村庄里的牲口接二连三往沙漠里跑,都是准备配种的良畜,主人心疼得要命,亦农亦牧,牧业严重亏损。孟凯好像罪魁祸首,吓得不敢吱声。有人看见那张神奇的床单,来自县城某栋楼房,惊动了鸟儿,也惊动了牲畜,据目击者说那床单飘进了沙漠,大漠里有海市蜃楼,牲畜们就产生幻觉想入非非,大泄特泄。州报娱乐版里刊登了床单穿越大漠时的照片,有人进行了航拍。孟凯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说不定床单会落在叶海亚和新郎度蜜月的地方,他们睁大眼睛看看,这可不是送给他们的礼物,上边的精斑会让他们无地自容,离开沙窝窝,老老实实回来吧。

3

叶海亚回来了,八月底了嘛,要开学了嘛。他们补办了婚礼。确切地说是世俗的婚礼,他们从天上回到了人间,过世俗日子就必须有所表示。孟凯接到请帖,难受半天,还是去了。这个受煎熬的人疲惫不堪脸色苍白。有人说:这小子,比新郎还累。新郎新娘很精神,就像从太阳洞里烤出来的。孟凯跟人家新郎新娘碰酒时还问人家:“骆驼呢,咋不把骆驼牵回来。”新郎张子鱼很吃惊:“你知道骆驼?”新郎张子鱼望一眼新娘叶海亚:“他知道咱们的骆驼?”叶海亚笑眯眯的:“借人家的骆驼,回来时还人家啦。”孟凯就说:“等于租了个骆驼么,结婚这么大的事舍不得买一峰骆驼,你太啬皮了,你就这么打发叶海亚?”叶海亚就笑:“你应该叫张子鱼给我买小汽车,买骆驼当牧民呀。”

“沙漠里度蜜月哩,汽车能到沙漠里跑吗?”

大家嗡一下议论开了:“怪不得晒这么黑,省钱哩。”

叶海亚斜着脑袋看着孟凯,然后看大家,然后取出相册,让大家看照片:“埃及沙漠漂亮吧,新疆人不喜欢大沙漠除非是苕子。”相片上的叶海亚和张子鱼在沙丘上,在骆驼上,在月亮环形山一样的大沙滩上,让人吃惊的是有一张相片的背景是高高的沙山和金黄色的狮身人面像,就是埃及金字塔旁边的雕像。大家又嗡一下议论开了:“噢哟,出国旅游,跑非洲去了。”理所当然有一张海边的照片。地理教师张子鱼的摄影技术不亚于专业摄影师,能把沙漠里池塘大的海子拍成地中海,能把半人高的沙雕人面狮身拍成埃及那座真迹,此时此刻把精河人给蒙住了,理所当然让孟凯当了一次小丑。新郎张子鱼乘胜追击连灌孟凯三大杯伊犁特,孟凯就失去了战斗力。

小城的人们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都要议论纷纷,添油加醋,演绎得离奇古怪,连当事人都怀疑自己的确切身份,但这种热度也就一礼拜。见过世面的人就说:一礼拜已经不错了,石河子伊犁乌鲁木齐大家也就关注两三天,到了内地北京上海大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再形象一点,就像阿拉山口春天的沙尘暴,把什么都吹得光光的,到戈壁滩上看看就知道了,那些石头子儿就像锉刀打磨过的一样。

孟凯反复地问自己: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孟凯寻找望远镜时,望远镜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就像发霉长了毛,孟凯都懒得伸手去摸。孟凯下到三楼就点一根烟问自己:“有必要去看大戈壁吗?你不是新疆人吗?”孟凯这么问自己的时候孟凯已经明白无论是石头还是沙子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是不用怀疑和验证的。孟凯靠着楼梯抽完烟,有了力气,又回到房子里。窗外有天山的雪峰,什么时候都是皑皑白雪,往西看一眼就能看见八十公里外的阿拉山口的山嘴,跟老鹰的尖嘴一样高高翘起来。从侧影看叶海亚,上嘴唇翘起很高。这种女孩都很任性。叶海亚是家里老小,有哥哥姐姐,孟凯第一次去叶海亚家的时候,叶海亚的姐姐就提醒孟凯:“我妹妹很任性,你是大男人儿子娃娃你可得让着我妹妹。”大家都熟了以后,叶海亚的姐姐惊讶万分,严重警告孟凯:“你小子可要对我妹妹好,你小子要是三心二意我们全家饶不了你。”孟凯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停点头,叶海亚的姐姐也冷静下来了:“我妹妹可是真心喜欢你,性格都变了,那么懂事,那么勤快,我们一家都认不出她来了,小子你太有福气了。女孩子死心塌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这么改变自己。”孟凯还死心塌地爱着叶海亚,叶海亚已经跟别人生活在一起了,叶海亚的家人还一口咬定孟凯绝对做了对不起叶海亚的事情,叶海亚才离开他的。人家都打听清楚了,他孟凯属于浪子回头,而且是在叶海亚的感化之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叶海亚的姐姐愤愤不平地替妹妹抱屈:“我的傻妹妹做的是劳教干警做的事情,把自己都贴上去了。”孟凯还想辩解,司机表哥把他拉走了:“人家怕你闹事,先下手为强,以攻为守。”司机表哥当过兵,三句话不离兵道。

司机表哥当兵的时候跟女护士缠绵了三年,女护士被排长撬走了,司机表哥借着酒劲砸了排长一酒瓶子,志愿兵就当不成了,舅舅科长调动所有关系,才让儿子顺利复员。司机表哥娶妻生子,美满幸福。有一次半路有人搭车,新疆司机经常在途中碰到这种事情,漂亮女人手一招车子就成专列。漂亮女人跟表哥聊了一路,还唱了流行歌曲,下车的时候漂亮女人报了自己的名字,表哥把人家的名字重复三遍才念顺溜,漂亮女人都愤怒了:“你眼睛瞎了还是脑子进水了,连我都不认识了。”漂亮女人气恨恨地站在车子前边,不远处就是一处军营,表哥连军营都忘了,怎么能记住曾经热恋三年的情人。表哥自己都很吃惊,表哥告诉孟凯:“刻骨铭心都是个说法,都是文人编出来的自我安慰,自我解脱,就像叶海亚的姐姐,给亲妹妹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你就顺坡下驴,顺水推舟,你一认真你就成了二二百五,断自己后路,哪个女人敢嫁给你?你别摇头,你别嚷嚷对女人不再感兴趣,我告诉你,女人跟女人差别太大了,有了你嫂子,老哥才知道我眼前又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以前的小护士去他妈的蛋,一堆核废料而已,光知道曾经有个女人跟我好过,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模样可真一点都不知道,她要记一辈子是她的事情,我还要生活,我还有老婆娃娃,这才是我的一切。兄弟,生活才是一切!生活万岁!看看咱的大戈壁一场风什么都没了,被吹走的尘土又积在另一个地方成为土地、长草长庄稼,开始另一种生活。傻兄弟,重新生活吧。书把你念傻了,跟我开车当司机吧,司机啥没见过?”孟凯还是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表哥就不客气了:“你脑子真的进水了,我给你说过十遍八遍了,人家叶海亚没问题你有问题。”“怪不得叶海亚她姐姐生那么大气,我还真有问题。”“你的问题不是叶海亚她姐说的问题,傻兄弟你真傻到家了。”司机表哥再也讲不出啥道理,就讲个故事,其实是个笑话,司机表哥随机应变就说成故事:话说有个旅馆,都住满了,最后一间一男一女,女的就解下头巾放床中间,郑重声明:这是三八线,谁过谁是牲口。新疆人骂人是最狠的话。早晨醒来,头巾好好的,男的很满意自己的控制能力。女人临出门前意味深长地告诉男的:“你还不如牲口。”孟凯还没反应过来:“女人不讲理嘛,人家男人没越界嘛,她咋能骂人家?”司机表哥长叹一声:“傻兄弟你脑子真的进水了。”

孟凯认为自己很正常,发生这么大事情,没吵没闹,啥事都没出。父亲从塔城赶来,不是怕儿子伤心而是怕儿子闹事,儿子啥动静都没有,父亲就放心了,还一个劲感谢舅舅舅妈把外甥没当外人,当亲儿子管教。司机表哥那些煽动性言论拿不上桌面。

几天后孟凯做了一件让精河人吃惊也让他引以为豪的事情,孟凯请张子鱼喝酒。酒过三巡,孟凯就问张子鱼:“你俩在沙窝窝咋过的?”张子鱼就知道孟凯看出了相片上的破绽,张子鱼就反问:“你对这事感兴趣?”“关怀你俩嘛,叶海亚还是我同学嘛。”张子鱼还是有所保留:“沙漠里边嘛,都很简单。”“再简单也得吃也得住。”“你想问吃呀还是想问住?”“民以食为天,就说吃。”“沙窝窝里有啥吃的?要啥没啥。”“沙漠再荒凉还长着一些东西。”“梭梭红柳骆驼刺都是骆驼吃的,捡些干梭梭干红柳就烧个火。”“沙漠不是给骆驼专用的,有骆驼吃的就有人吃的。”张子鱼就放下酒杯死死盯着孟凯的眼睛:“人人都知道沙漠里产药材,这又不是啥秘密。”孟凯也放下酒杯,好像自言自语:“沙漠越深,越是人迹罕至,药材质量就越好。”张子鱼就说:“我可不是药材贩子。”孟凯就说:“难道你没动过药材?”张子鱼就笑了:“我就没把它们当药材。”“当啥?你说当啥?”“当食物嘛,还能当啥?我们只带一礼拜的食物,不就地取食饿死呀?”“真的吃了?叶海亚也吃了?”“我俩都吃了,咋啦?”“叶海亚不知道你都不知道吗?那是啥药嘛。”“给你说我俩就没把药当药,当食物啦。”“啥味道?”“跟甜萝卜一样。”“啥感觉?”“越吃越精神,吃到最后就出现幻觉,好像到了非洲,好像到了天上。”“有非洲的相片,咋不见天上的相片?”“那是我俩的隐私,不便于公开。”孟凯自己给自己倒一杯酒,也不理人家张子鱼,仰脖子猛地灌下,自言自语:“隐私就这么好,有了隐私就等于到了天上,我啥时候能有隐私?”张子鱼就说:“你喝多啦,咱挑机会再喝。”孟凯就生气:“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好好的,我又没耍酒疯你怕个啥?”这么一说张子鱼还走不成了,只得坐下。孟凯就说:“我平时都是两三瓶的量,今儿个才喝半瓶,就匆匆结束,人家还不笑死我。”张子鱼就劝孟凯吃菜吃菜,加了热菜。孟凯就说:“你吃了沙漠里的好东西呀,那么好的东西咋就让你给吃了。”张子鱼很谦虚:“我是饥不择食,放骆驼的,挖药的吃得才凶呢。”孟凯就干笑:“有福之人两腿毛,没福之人毛两腿,造化弄人没办法。”这种云里雾里的话,张子鱼接不上茬,张子鱼光吃不说话。孟凯脸上就有了憨态,就说:“新疆饭好吃,把你吃得香的。”张子鱼就放下筷子给孟凯敬酒。孟凯憨中有诈,猛不打岔问张子鱼:“西安好好的,孤身一人跑大戈壁大沙漠为啥嘛。”张子鱼就说:“我不想说。”孟凯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外地同学不停打电话问我,我才明白男人最不想说的话是啥话?”张子鱼就一惊,孟凯全都明白了:“你失恋啦,感情受到伤害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胡弄。”张子鱼就点头承认:“亲戚朋友都说失恋不算啥,跑新疆才是大傻瓜。”张子鱼声音变小,“都说我脑子进水啦。”“真的这么说?”“真这么说!”“你自己以为呢?”孟凯不喝酒了,咔嚓咬掉半个苹果,眼睛亮得闪光。张子鱼实话实说:“我也觉得我脑子进水啦,进得厉害,浑身上下都湿透啦,哪里干旱哪里缺水我就往哪里跑,戈壁沙漠最适合我,能烘干我脑子里的水。”孟凯挥一下拳头:“还能吃到沙漠里的好东西,还能让叶海亚一夜之间改变主意,跟你去风餐露宿。”张子鱼就咕噜噜倒满三茶杯白酒,给孟凯鞠三躬:“夺了你心爱的女人,我自罚三杯。”张子鱼干掉三杯,大口喘气。孟凯看得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摸一下额头:“事让你做了,话也让你说了,我还无话可说了。”孟凯就吆喝服务员过来买单,张子鱼上洗手间时已经买过了,孟凯连吸冷气,服务员就数落他:“你的钱不够。”孟凯就嚷嚷:“一盘马肠子一盘糊拉羊蹄一盘西瓜一盘花生米一百块还不够,吃人呀,啊?”服务员就把酒瓶举高高的:“先生看清楚,五粮液,三瓶,你以为是伊犁特。”孟凯就抱怨张子鱼:“西安娃就是狡猾,就知道自己做君子让别人做小人,陷我于不义,啊呀,这是典型的叶海亚风格,你俩真是气味相投。”服务员就笑孟凯自己没风度还胡整。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酒馆。精河人跟看电影一样目睹了全过程。

精河就那么大点地方,孟凯跟叶海亚很容易碰面的。孟凯在街上碰到叶海亚,叶海亚就一个人,街上行人很少,两人老远都看到了对方,都愣了一下,也都不打算躲避。躲啥呢,没啥躲的。孟凯走到叶海亚跟前,孟凯就说:“你过得不错嘛,喜滋滋的,嘴角都是笑。”叶海亚就说:“你看得这么细,我笑了吗?”叶海亚摸一下嘴角,叶海亚知道孟凯没骗她,叶海亚就说:“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孟凯就检讨自己:“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没这么笑过,我好好跟人家张子鱼学呀。”叶海亚就死死地盯着孟凯,叶海亚就说:“你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

“新疆人嘛,飞沙走石都是石打石都不掺假,你没必要给我说假话。”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你谁也别学。”

“我总觉得张子鱼比我强比我好。”

“他是他,你是你。”

“噢,他是他,我是我。”

“他的好跟你的好不一样。”

“都是好还都不一样?”

“碰到他我才知道我需要的是这种好,不是你那种好,不是说你不好,你要保持你那种好。”

孟凯想半天没想明白,叶海亚已经走到街对面了,连背影都模糊了,他还在琢磨叶海亚的话。司机表哥听一半就打断他:“你是好人不是坏人。”“你才听一半么你听完么。”“听一万句还是一个意思,你是大好人,你好不好要她说呀。”司机表哥突然不吼了,吸口冷气:“这话还得她说,你的病根子在她身上,她的话对别人是狗屁对你可是灵丹妙药,这女人不简单,复杂着呢。”

“那我就好好保持呀,她千叮咛万叮咛一定要我保持。”

“有了对象可不能再提叶海亚。”

“对象?我跟谁对象?我对谁呀?”

“你迟早都得有对象,有对象才有老婆才有家,你给叶海亚守节呀,你脑子进水了呀。”

“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脑子确实进水了,叶海亚老公张子鱼亲口对我说他也脑子进水了。”

“叶海亚喜欢找脑子进水的男人?人家老公是西安人,进的是西安水不是咱新疆水,西安水酸性大,咱新疆水碱性大,你不对叶海亚胃口。老哥开车走四方啥地方没去过,跟老哥开车走,开上车不出一月,别说脑子,狗子狗子,陕西方言,屁股眼的意思。里都是干的,跟电熨斗烫过一样。”

孟凯还不死心,又跟叶海亚谈了一回话。孟凯直截了当告诉叶海亚:“你老公张子鱼在你之前谈过恋爱。”“你知道挺多的。”“我俩喝酒他亲口告诉我的。”“能跟你喝酒说明他把你当哥们儿当兄弟,你出卖哥们儿出卖兄弟,你还是土生土长的新疆儿子娃。”孟凯意识到自己把人丢大了,可孟凯的嘴由不得孟凯自己,孟凯都不知道他在说啥,反正他在呱啦呱啦地说,你听他说的这些话:“在你之前他有过女人,你不是第一个。”“前边有几个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是最后一个,女人啥都不争,就争最后一个,就争着给男人的感情世界画句号。”孟凯就愣了半天,孟凯还在做垂死挣扎:“你是他老婆你都不知道他交往过多少女人,我都知道得比你多。”叶海亚就笑眯眯地看孟凯,看了好半天。已经深秋了,中亚大地一片金黄,都黄透了,群山草原大漠绿洲都黄成一片,树叶跟金子一样哗哗坠落,砸在孟凯和叶海亚身上,两个人金光闪闪,无比辉煌。叶海亚告诉孟凯:“你会找到你的真爱,不管你多么爱她,你都不要把所有的话说出来,明白我的话吗?不说出的话是金子,说出来就是树叶。”叶海亚舒一口气,身上那些树叶纷纷落地,是从叶海亚咖啡色的毛料风衣上落下去的。叶海亚告诉孟凯:“我确实伤害过你,他也受过伤害,你今天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他受那么大伤害,伤口藏得那么深,来到大漠深处一个人孤零零地舔伤口。”叶海亚的眼睛已经湿了,她几乎在自言自语:“我真想把我的名字改成燕子,就是他唱的那首歌里的燕子。”孟凯走很远还能感觉到林带里叶海亚的胸脯在一起一伏,叶海亚的胸膛里回旋着古老的哈萨克民歌,孟凯都听见了叶海亚带着颤音的歌唱。

“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说,

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孟凯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精河时就发现这里的燕子特别多,楼房平房草棚地窝子连草丛里都垒了燕子窝。燕子像晶莹的泉水,闪闪发亮,就像飞蹿的流星,清爽迷人。从高中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始他一直生活在精河,他身边有了燕子一样的叶海亚,他竟然没有把燕子与姑娘与古老的歌谣连在一起。

那天孟凯走得很远,都走到牧场了,牧工们给马和骆驼治蹄上的伤,用烙铁烫发炎的蹄趾缝,脓水让烙铁一碰就发出呛人的臭味,牲畜被绑在木架上,拼命挣扎。脑子进水就应该这样治疗。孟凯看一会儿就走开了,孟凯走到绿洲边上,从天山奔腾而来的干旱干到大地深处的大沟直插准噶尔腹地,就像剖开了准噶尔的肚子,燥气团团升起,真是旱到五脏六腑里了。孟凯的样子很吓人,好像要跳下去自杀,放羊的汉子紧跟着他:“掉下去,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孟凯认真地问人家:“那能找到什么?”“什么也找不到,一场风什么都没了,沙子还有落脚的地方,人什么都没有。”孟凯就很认真地问人家:“羊呢?骆驼呢?”“它们有皮,我们没有。”孟凯就回去了,孟凯在一个小商店买了五十二度的那达慕白酒,很快就醉倒了,在野地里睡了一宿。秋天晚上很冷了,孟凯的手和脸有了冻伤。

孟凯缓过来后照镜子,还摸了摸脸颊上的黑疤,他就想起张子鱼伤痕累累的脸,他就愣住了,死死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不像自己,那个孟凯在镜子亮晃晃的洞里越走越远,完全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镜子外边的孟凯吓坏了,他都不知道镜子里的孟凯要做什么……那个陌生的孟凯在拼命地刨沙子,整座沙丘就被刨平了,沙地上裸露出巨人一样的地精。孟凯慢慢地往后退,退到半里地的时候,才能看清地精的模样,简直就是大地伸出的一条胳膊,浑圆有力生机勃勃,还在不断地勃起,都充血了,都发紫了,天上的太阳都失去了光芒,大地有如此雄壮的太阳。孟凯继续后退,倒在一道黄沙梁上,孟凯的生命也勃起了,也就是一颗红皮洋芋,孟凯不甘心呐,孟凯的目光在巨人般的地精与自己双腿间的洋芋上徘徊,他的生命在不断地勃起,充血,膨胀,终于达到男人生命的顶点,也就是人们说的第三条腿。中亚腹地有一个古老的谚语:男人的力量在腿上。孟凯这么想的时候,巨人般的地精开始晃动了,迈出有力的双腿,在天地间一晃一晃,天地不断地裂开,就像鲸鱼划开了海洋,瀚海里出现的浪谷就是天地间的整个世界,就是创世纪。两个月后孟凯在乌鲁木齐与一个女人交欢时终于体验到这种地震般的开裂与跌宕。仰躺在黄沙梁上的孟凯第一次用坦率的目光打量自己的第三条腿,中亚腹地的天山阿尔泰山巴尔鲁克山阿拉套山塔尔巴哈台山的原始岩画描绘了原始先民最早的第三条腿。男人的阳物鸡巴如此美好,更美好的应该是天地间巨人般的地精,头顶蓝天,蓝天不断地被顶开,脚踏大地,大地不断地伸展,阳光不再刺眼,跟绸缎一般光滑轻柔,地精也不再晃动,跟黄沙梁上孟凯赤裸裸的第三条腿遥遥相对,这大概是孟凯失恋以来最心平气和的时刻,也只有这种时刻才能看到天地间最壮观的一幕,简直就像纪录片,客观真实地再现地精的成长过程:一只发情的公骆驼嚎叫着吐着白沫一路狂奔,从普通的棕色骆驼蜕变成高贵的白骆驼,它还在狂奔直到一身金光成为传说中神奇的火焰般的金骆驼,沙漠中最精美的部分就袒露在金骆驼面前,全是细沙子,跟女人的皮肤一样,细腻滑溜跟水浪一样,瀚海显示出她最美好的海洋本性,金骆驼蹲下去,骆驼的阳物是弯曲的带钩的,一下子就进去了。孟凯目睹了金骆驼波澜壮阔的射精过程,骆驼的嚎叫已经不重要了,骆驼口吐白沫已经不重要了,生命进入高潮时骆驼的眼睛又黑又亮,那黑色的亮光突然长出了翅膀,燕子,中亚腹地潮水般的燕子弥漫天空,大地上也只有阿拉山口飞来的燕子有潮水和风暴的气势,铺天盖地,势不可挡。身处燕子的汪洋大海孟凯却连一只都没有得到。孟凯再也绷不住了,翻身伏地,不停地抓着沙子,沙浪滚滚,他就像一个泅渡者在横越人间苦海。幸好在沙漠最柔软的地方,他那勃起的棒槌一样的鸡巴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要是在床上或者草滩上后果会很严重。

不能不感谢神奇的骆驼把孟凯领到大漠深处,不但目睹了地精的成长过程,还挖到了货真价实的优质地精,小孩胳膊那么粗壮,又脆又甜,一连好几个都是甜的。孟凯不顾一切大嚼大咽,边走边吃,跟啃甘蔗一样,啃到一半时整个人就成了一团烈火,身上的衣服都化掉了,燥热难忍自己扒光了都不知道,赤身裸体野人一般,浑身燥热滚烫,脑子并不糊涂,还能想起张子鱼这个大坏蛋,张子鱼你这王八蛋。你跑到精河就是吃这玩意儿来的,啊?孟凯把手中地精一折两半,连皮都不剥了,囫囵着往下吞咽。狂吃地精的后果就是眼前出现幻觉,沙漠里本来就有海市蜃楼,加上地精的作用,孟凯眼前出现的幻觉跟电影大师的经典作品一样精湛传神,叶海亚跟燕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巨大的天幕上全是叶海亚的肖像。孟凯泪流满面。

孟凯出现在精河绿洲时人们一点也不奇怪,沙漠深处经常出现野人般的疯汉,赤身裸体,全凭沙漠里的动植物活命,还有手握蜥蜴与蟒蛇挣扎到人间的。孟凯很快就有了衣服。

孟凯见到张子鱼时相当冷静,他只问一个问题:“你来精河就是为了吃地精?”“沙尘暴,”张子鱼实话实说,“另一种说法就是喀拉布风暴。”这已经是新疆人说话的方式了。孟凯就说:“从陕西跑到新疆来吃沙子?沙子好吃?”张子鱼还是那么诚恳:“我吃过沙子吃过骆驼刺吃过四脚蛇,都失去知觉了,抓到手里的东西都往嘴里塞,就抓到了地精。”“就吃上了瘾。”“没人对那东西上瘾。”“那你对啥上瘾。”“戈壁瀚海让人吃尽苦头又让人着魔。”“你成探险家啦,彭加木、余纯顺啊。”“斯文·赫定,还有斯文·赫定,我上中学时就知道大探险家斯文·赫定,上大学时才知道彭加木。”“彭加木死在了罗布泊,斯文·赫定征服了罗布泊。”“你也知道斯文·赫定?”

一九八四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两个初中生同时走进他们家乡小城的新华书店:那是相距遥远的两座小城,一座在中亚腹地的塔尔巴哈台山下,一座在黄土高原渭河北岸。如此遥远的距离并不妨碍他们对同一本书发生兴趣,他们同时发现了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同时向书店营业员索要这本李述礼先生翻译、上海书店一九八四年八月出版的竖行排印繁体字《亚洲腹地旅行记》。两个少年看得如痴如醉,营业员都不耐烦了,反复提醒,以致大声嚷嚷,甚至伸手夺书。新疆少年是城镇居民,家境不错,身上总有零花钱,毫不客气地扔出一张五块钱,服务员得找他两块六;陕西关中渭河北岸这个农村少年就很狼狈,摸半天,一分钱都没有,营业员就满脸鄙夷,农村少年结结巴巴恳求宽限几天他一定来买。

“说清楚几天?”

“两天,两天。”

两天后下午四点多,农村少年如愿以偿买到了《亚洲腹地旅行记》。他递给营业员两张一块一张五毛的人民币上有新鲜的红色砖灰。农村少年刚从砖厂赶来,背了两天砖,一天可以挣一块七毛五分,有了三块五毛钱,农村少年腰杆硬了,在砖厂旁边的小河里洗刷一新,三块五毛的血汗钱裹在塑料袋里装在上衣口袋,领钱时少年满头满身的红砖灰,手就像砖刻出来的,两张一块一张五毛的人民币跟扑了粉似的,书店营业员收钱时抖了几下,吹了几下,砖灰就成了一团红色烟雾,人民币着火一样燃烧起来啦。

阅读中的少年进入燃烧状态。书的开头从斯文·赫定十二岁写起。斯文·赫定十二岁就萌发了去冒险去当探索英雄的念头,十五岁时在家乡斯德哥尔摩码头目睹北极探险英雄诺登舍尔德凯旋时人们倾城而出欢声震天的场面。赫定十九岁中学毕业就只身去遥远的波斯,就是今天的伊朗。对未知领域的狂热追求和冒险精神贯穿了斯文·赫定的一生。两个中国少年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快十五岁了。新疆少年不停地往沙漠里跑,往塔尔巴哈台山跑。陕西少年则一头扑进波涛滚滚的黄土高原,深沟大壑纵横千里,大起大落,收获的是无尽的苍凉与悲壮。中亚腹地的群山和大漠更苍凉更悲壮。英雄梦一下子就高涨几十倍。两个少年就变得桀骜不驯,野马似的晃来晃去,老远就让人感受到他们身上沸腾的热血,他们很快就成了呼啸而过的蒸汽火车,地动山摇,不可一世,就很容易跟人发生冲突,理所当然是他们的同龄人。

渭河北岸的农村少年骄横不到半年就变老实了,不是他打不过人家,也不是老师有多大能耐,医药费一次就是几十块,甚至上百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都是一大笔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听过秦琼卖马杨志卖刀的故事吗,中国版的英雄传奇更实际,农村少年咽下了这口气也垂下了高傲的头,他那颗心傲着呐。这个世界谁管你的心?只要不把傲慢延伸到脸上手上脚上就行。

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城镇少年很难收敛自己,父母伯父叔叔舅舅,一句话,所有亲人都是挣工资的公家人,财政状况相当好,革命大道理不起作用,父亲的皮带更是适得其反,打急了这个坏小子会哈哈大笑,弄得父亲像拷打革命者的国民党特务。塔尔巴哈台山下那座小城的同龄少年吃尽苦头,这个坏小子几乎没有对手,比起探险,打架更直接更刺激更有快感。我们也就知道这个坏小子很少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有时会掂在手里,瞅瞅封面上骑骆驼的斯文·赫定,然后压在枕头底下。母亲和姐姐收拾房子的时候误以为这个坏小子良知未灭,喜欢读书。母亲不识字,哥哥姐姐都没念到高中,全家人都指望弟弟能念到高中,考大学的梦想压根就不存在。我们可以想象母亲和姐姐翻到弟弟枕头下边上海书店出版的竖行繁体字书有多么激动。初中毕业的姐姐给母亲乱讲一气,姐姐也就读《故事会》的水平,从《亚洲腹地旅行记》的开头几页很艰难地读懂了十二岁的主人公如何当英雄,再多就不懂了,关键是繁体字还竖行排印,古书不就这样子吗?姐姐告诉母亲这是外国古书。姐姐还把这个喜讯告诉当小职员的父亲,父亲似懂非懂,亲自检查了那本书,绝不是坏书。可经验丰富的父亲回到事情的原点,儿子打架斗殴,不停地给人家赔情道歉掏医药费,不停地托熟人托关系换学校,塔城就那么大,快没学校可换了。父亲愁着呐。这个坏小子没心没肺,依然故我,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含糊。

远在黄土高原渭河北岸的农村少年唯一的乐趣就是翻阅那本《亚洲腹地旅行记》,也不知翻了多少遍,他喜欢的书很多,不停地跟同学交换,但绝不交出这本书。大家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本书。这是他用挣的血汗钱买来的,农村学生买课外书很罕见,能交够学费资料费就不错了。他珍藏这么一本书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很正常。这也是他所希望的。我们可以想象他买到这本书以后的阅读状态,夜深人静,躲在柴房或厨房点着小油灯,跟着斯文·赫定神游中亚腹地。家里人以为他在用功,他学习很好,这个优点新疆少年没法比。学习好不等于不打架。需要说明的是渭河北岸的这个农村少年生活在城乡交叉地带,也就是城郊,整天面临吃商品粮的城里娃的挑战,农村娃总是忍让再三,很少主动出击。这个农村少年显然吃了豹子胆,很出格了。我们可以设想新疆少年与陕西少年相逢,肯定有一场血战,他们的精神力量都是斯文·赫定,两个斯文·赫定交手一定很精彩。我们也可以想象这个农村少年夜深人静翻阅《亚洲腹地旅行记》时掩卷长叹的样子,冥冥之中他感应到远方有一个家伙正在放开手脚大干快干,这个农村少年一次次站起来,在农舍里走来走去,就像笼中虎豹。天亮时就收敛了沉默了,一声不吭去上学。

新疆少年在塔城待不下去啦,没有学校接收他。家里只好送他到精河县舅舅家。舅舅在精河县大小是个干部,不但能给外甥转学,还能把外甥办进高中。不能不承认这次转学非常成功。高一第一学期只打了三次架,舅舅出面了断,老师不高兴,家里人高兴哇,这个坏小子以前是每周两三次的记录,一学期三个半月,只打过三次架,相当不错了。更大的喜讯在后边。第二学期竟然带回了奖状,学习成绩蹿上去了,后来竟然考上了乌鲁木齐的大学。父母喜极而泣,赶到精河要向老师磕头烧香。这时候大家才发现扭转乾坤的不是舅舅更不是老师,而是一个落落大方漂漂亮亮的精河姑娘,新疆人一律叫丫头;丫头是全校的学习尖子,也是班干部,硬是把一匹烈马给驯服了,人模狗样成了大学生,跟丫头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理所当然还是同班同学。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丫头的形象有多么光辉灿烂,学校把她当作扶助后进变先进的榜样,家里人把她当活菩萨。

他们的大学生活轻松愉快。中文系本身就是弹性很大的专业,有雄心壮志累死你,想混张文凭谋个职业,那就轻松得让人不可思议,大半作业就是看小说看录像,有漂亮丫头相伴小说录像也不必多看,看看同学的笔记就能应付考试。文学专业,本来可以读到斯文·赫定更多的著作。那个陕西少年从高中到大学读完了斯文·赫定所有的著作,包括那个时代最有名的中亚腹地探险家的书,比如李希霍芬、普尔热瓦尔斯基、斯坦因、华尔纳等等,连他们的传记和研究资料都没放过。新疆少年,不能再这么叫了,应该是新疆小伙子,对斯文·赫定的了解一直停留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上,还没有忘本,收拾行李上大学时把这本书装进了箱子,从此再也没有翻开过。现在他只能虚心地听这个外乡人讲斯文·赫定。这个外乡人告诉他:赫定吃了亚洲大漠里的地精失去了心爱的女人。

4

斯文·赫定很幸运,赶上了地理大发现的末班车。哥哥是瑞典国王的好朋友,王室一直支持他的冒险计划。父亲是斯德哥尔摩有名的建筑师,手把手地训练他的制图本领,这套童子功让他终身受益。他为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绘制的中亚地图在斯德哥尔摩展出时,被专家惊呼为“制图天才”。当时他才是个中学生。早在十二岁时他就立下宏愿,当一名探险家,英雄般回归故乡。冬天在雪地打滚,开着窗户睡觉,北极寒风把屋子变得跟旷野一样;强健的体魄,良好的教育,坚强的意志,天使般的忍耐,全都完美地凝结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加上一颗雄心,不但为未来的事业打下良好的基础,也深深地吸引着一个叫米莉的姑娘。

米莉跟他一样具有浪漫情怀。他们交谈的话题都是库克船长凡尔纳·科文斯通、李希霍芬、普尔热瓦尔斯基、诺登舍尔德。他们心目中的美好时刻就是一八八○年四月二十四日斯德哥尔摩全城欢迎诺登舍尔德北极探险归来的情景。斯文·赫定在心里呐喊:“我也要这样荣归故里。”每当他内心的波澜悲壮地涌起时,米莉小姐一定在期待小伙子豪言壮语后边的爱情誓言。小伙子脑子里全是英雄梦。这正是米莉小姐所希望的。少女的心就这么矛盾。没有野心的男人索然无味,野心勃勃的男人,又不会甜言蜜语。中学生斯文·赫定个头不高,却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在米莉小姐眼里赫定简直就是个巨人,北欧人都是维京海盗的后代,神话英雄大神奥丁雷神托尔丰饶之神弗雷比希腊神话的神灵更英武豪迈,日耳曼人的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贝奥武甫》就脱胎于北欧神话。这些北方森林的骑士以雷霆闪电之势灭掉了罗马帝国,其中一个小小的分支诺曼底人征服英格兰,留里克兄弟甚至被俄罗斯人请去当国王。少年赫定就这样被米莉小姐镀上了一层英雄的金色光环。

黄金在天空舞蹈,北欧人从远古就把黄金称为“水上的火焰。”斯德哥尔摩紧挨着灰蓝色的波罗的海,也是梅拉伦湖的入海处,湖光山色很容易被落日融为一体,太阳就像一个壮丽无比的黄金洞,一对少男少女坐在海岬上,大海和湖面汹涌而来的是“水上的火焰”,人类黄金时代的气息从来就没有消失过。米莉小姐被这个神奇少年一次次拉上岩石时很清晰地感受到少年身上散发的热气来自遥远的黄金时代。也许是蛮荒寒冷的缘故,北欧大地公元十世纪还处于神话时代,基督教十二三世纪才传入北欧,最早的传教士也成为北欧神话史诗的记录者和收集人,神话并不遥远,也绝非空想。有时赫定会问米莉: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米莉小姐会用北方的大海和冰山作掩饰。高傲的姑娘不会把古老的神话说出来,在北欧神奇的大自然之外,姑娘最多谈到报刊上刊登的探险英雄,还有他们熟读的探险英雄们的讲演录和手记。相恋的日子,不是谈论探险就是爬山横越荒原和海滩,公园剧场很少光顾。虽说北欧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女人毕竟是女人,十九世纪的瑞典相当发达了,斯德哥尔摩的繁华一点也不亚于巴黎伦敦和柏林,波罗的海对面就是俄罗斯帝国的圣彼得堡。米莉小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米莉没有脂粉气,赫定很满足了。

一八八五年春天,赫定中学毕业,校长问他是否愿意去俄国里海边的巴库油田,给在那里工作的一位瑞典工程师当家庭教师,聘期半年。出外探险的机会突然降临,不再是早年的北极梦,是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与他终生结缘的中国正悄悄接近他。与亲人告别,与恋人告别,父母姐妹兄弟很不放心让他远行,米莉小姐全力支持他,而且主动地吻他拥抱他。

半年后服务期结束,赫定拿到三百金卢布的工资。第一笔工资他首先想到的是探险,置办好行李,带一把左轮手枪,鞑靼青年巴吉·哈诺夫当向导,去波斯,在暴风雪中穿越厄尔布尔士山。鞑靼青年巴吉·哈诺夫病倒了,赫定独身一人离开德黑兰。越过辽阔的波斯荒原来到古城伊斯法罕,有“生命之河”称呼的赞德河穿城而过,赫定再次用铅笔描绘出辉煌的沙阿清真寺,登上居鲁士大帝时代的都城遗址帕萨尔加德,山下平原地带则是大流士一世的都城波斯波利斯废墟。继续南行,穿过狭窄的山口俯视山下平原上的设拉子古城。设拉子城盛产美酒、美女、诗歌和玫瑰。古波斯伟大的诗人萨迪和哈菲兹的陵墓就在这里,萨迪在这里写下了不朽的《真境花园》和《果园》,哈菲兹在这里深情地歌唱玫瑰月亮美酒和女人,翠柏环绕的墓碑上写道:“亲爱的人们来吧,带着美酒和情歌到我的坟墓来吧,假如我听见了你们那欢乐的歌声,听见你们那优美的音乐,我会从昏睡中苏醒,我会从坟墓中复活。”波斯马夫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做响礼时还没摆脱对爱人的怀念,用细沙小净后,面朝麦加,他对胡达的祈祷竟然是《蕾莉与马杰农》中的诗句。

“我的生命全靠爱情滋养,

没有爱情我就会运败身亡。

一个人的心中如若没有爱情,

一定会充满潮汐般的悲痛。

主啊,你这天地间万物的主宰,

主啊,你这寰宇内至善的神明,

请让我爱得更加深沉,爱得发狂,

我若不免一死,请让她长留世上。”

第一次远行结束了,赫定最想告诉米莉的就是美丽的设拉子城,萨迪、哈菲兹、内扎米的《蕾莉与马杰农》。赫定声音沙哑低沉,明显带有波斯的味道,米莉第一次听这么古怪的瑞典语,米莉很快就被那美妙的诗句打动了,如此绝望和深情的诗句已经不是美妙可以形容的了。赫定又用波斯语重复一遍,原汁原味,完全是中亚高原的味道。让米莉小姐更吃惊的是赫定的怀抱,热烈的拥抱中有一种辽远苍凉的感觉,赫定告诉她:瑞典的探险家去的都是海洋,我去的是另一种海洋,中国人叫瀚海,把戈壁沙漠叫瀚海,太有意思了。

更有意思的是沙漠里有一种叫地精的植物,跟男人的阳物一模一样,可以食用。断粮好几天了,快要饿死了,这不是上帝的福音是什么?波斯马夫手把手地教赫定享用神奇的地精,赫定吃得小心翼翼,波斯马夫大嚼大咽,立马变得神采奕奕,如同神灵附体,在马夫低沉的歌声中赫定知道马夫眼前出现了爱人的面容;地精不但重现了爱人的影子,还把波斯古老的地毯绘画艺术与波斯大地的群山草原戈壁沙漠全部融入女人的形象。赫定不再那么小心翼翼,赫定也开始大嚼大咽,当整个地精咽下肚时赫定一下子见到了他自己的神,神灵附体的感觉如此美妙,赫定眼前首先出现的是北欧大神奥丁,然后是瓦尔基里女武神,很快演化成爱人米莉与他自己,赫定看到了真正的自己。地精就这么奇妙,能把人提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从那一刻起米莉就离开大地进入神殿。波斯马夫告诉赫定: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吃地精,没有读过诗的人吃了地精只能让女人受罪,只能糟蹋女人。在中亚腹地,诗人的地位一直在国王之上。在丝绸之路东端的中国,更壮观的地精等待着赫定。

赫定在为下一次亚洲腹地探险做准备,他在乌普萨拉大学、柏林大学和斯德哥尔摩的大学学习地理学和地质学,柏林大学的冯·李希霍芬男爵多次远行中国,是当时最了不起的亚洲地理权威,也是赫定的恩师。

一八九○年春,瑞典国王向波斯派遣使团,请赫定当翻译。使团穿越欧洲大陆,到达土耳其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这次远行,赫定是瑞典国王的使者,一路风光无限,仪仗队接送,宴会不断。在波斯王国的首都德黑兰,赫定面临哈姆莱特式的选择:继续满足于这些昙花一现的繁华宴会还是利用这个机会深入亚洲腹地探险?对人迹罕至的沙漠和荒原的不可遏止的渴望再次占据上风。这个决定也意味着他离世俗生活越来越远。心爱的女人在故乡等着他,尽管他当时没有把世俗生活与女人联系起来,他还是感觉到一种无限的悲壮和苍凉。米莉小姐不是凡夫俗子,米莉小姐气质高雅,美妙无比。赫定眼前闪现的是一幅幅古典油画里的高洁的女性形象,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但丁《神曲》里引领诗人从地狱到天堂的贝阿德丽采,歌德《浮士德》结尾时高唱的引领我们上升的永恒的女性。一八九○年,在遥远的中亚细亚,古典艺术还能安慰人类的心灵,在欧洲本土,早在一八六五年,赫定出生的那年,法国人波德莱尔写出了《恶之花》,妓女酒鬼赌徒流浪汉登上艺术舞台。一八六三年马奈的油画《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比亚》在巴黎引起轰动,草地上的光屁股女人与睡榻上自我卖弄满身脂粉挺着黄肚皮和高颧骨的粗俗不堪的女人彻底摧毁了人类固有的圣母形象。神话结束了,诗意盎然的田园仙境烟消云散。赫定压根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游离到时代的边缘了。外交使团离开德黑兰返回瑞典,赫定继续向亚洲的中心前进。瑞典国王批准了赫定的请求,还给他资金上的援助。

赫定在波斯东部高原冒着大雪穿越乱石丛攀登波斯的最高峰达马万德山,滑下白雪覆盖的山坡时,疲惫至极,宿营地安顿在一个山洞里,赫定倒下就睡,睡得像块石头,整个躯体跟大地连成一体,荒原开始融入他生命。穿过呼罗珊,就是黑沙漠卡拉库姆大沙漠,赫定终于感受到中国的气息,暴雨般的紫黑色燕子穿过沙漠向中国飞去,他问随行的马夫前边是什么地方?马夫告诉他:“那是燕子落脚的地方。”“燕子肯定落在绿洲上,你怎么这样回答我?”“先生你没发现你看燕子的样子。”马夫用鞑靼语唱起一支草原歌曲,唱第三遍的时候,赫定听明白了,那歌就叫《燕子》,可描述的是女人:

“燕子啊!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说,

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啊!……”

赫定都听傻了,不由得赞叹鞑靼人有这么好的歌曲。马夫说:“这是哈萨克人的歌曲,我是从鞑靼人那里学的。”分手时马夫还是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谁都能看出来你有心爱的女人,可你不是攀登高山就是穿越人迹罕至的戈壁沙漠,再往前沙漠戈壁越来越多,卡拉库姆沙漠才是大沙漠的开始,你应该跟着燕子的踪迹而不是骆驼,燕子飞过去的地方不是湖就是绿洲,骆驼去的都是沙漠。”赫定就告诉马夫:“是天空的眼睛,蕾莉就是黑夜的眼睛,是女人中的女人。”马夫叫起来:“你知道我们内扎米的诗?”赫定就告诉马夫《蕾莉与马杰农》的另一半:长诗中的男主人公葛斯疯狂地爱上黑夜一样魅力无穷的蕾莉,整天疯疯癫癫,人们就叫他马杰农,疯子的意思。赫定面带微笑,十分赞赏地告诉马夫:“爱一个人怎么能不疯狂呢?”马夫比赫定想象的要聪明得多,马夫告诉赫定:“我们波斯人谁都会吟诵《蕾莉与马杰农》的片段,你要是读完全部的《蕾莉与马杰农》你就不会羡慕那种生活,你会守在你心爱的女人身边,让女人成为屋檐下愉快亲切又活泼的燕子。”赫定就告诉他:“我喜欢横越大漠的燕子。”赫定不由得发出感叹,一八八五年自己雇用的波斯马夫和一八九○年王室雇用的德黑兰马夫如此之不同,他宁愿相信一八八五年那个吟诵《蕾莉与马杰农》的马夫,他还是感谢眼前这个即将分手的马夫,这个马夫让他听到了草原动人的歌曲《燕子》。

到达俄罗斯帝国最东边的城市奥什,正是大雪纷飞的日子。奥什对面就是中国新疆的喀什葛尔,意思是玉石聚集的地方;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珠宝是帖木儿大帝从印度从中亚各地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抢来的,喀什葛尔的珠宝却是当地的手艺人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

奥什和喀什葛尔之间有一个天山最高的山口,捷列克达坂,意思是“白杨山口”,海拔一万三千英尺。暴风雪的季节快到了,牧人都躲进山前平缓避风的冬窝子,鹰都躲起来了,赫定急于赶到喀什葛尔,准备好行装粮食,雇用识路又勇敢的吉尔吉斯人冒险翻越冰达坂。雪花纷飞,群山之间好像到了冰川时代。翻越冰达坂的时候遇到喀拉布风暴,风一下成了鞭子,抽打整个世界,赫定刚刚想到上帝之鞭,风就把冰雪变成一支支利箭,煞白的光之后是无尽的黑暗和恐怖的怒吼……风暴过后赫定差点失明,吉尔吉斯向导念咒语一样给赫定解释这世所罕见的风暴,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鸟儿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奔走的骆驼……赫定已经站在帕米尔高原上了,喀什葛尔就在山下,无边无际的荒原在呼唤他。探险家的爱情在路上,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吉尔吉斯向导可没有这么乐观:“老爷,爱上荒野很要命的,塔克拉玛干进去出不来。”这就更激起赫定对大漠的向往。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很容易让人想到北欧女神的死亡之吻,爱也是一种死亡之吻,征服死亡之海将意味着对米莉的爱进入马杰农式的疯狂,那时米莉将会出现在他的游记里。

一八九一年春天,赫定回到斯德哥尔摩,米莉一见面就微笑着问赫定:“不会带我去荒郊野外吧。”他们在咖啡馆交谈,米莉读完了英文版《蕾莉与马杰农》。“我分三次读完,太悲惨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好歹还有约会,还有密切的交往,蕾莉与马杰农刚开始,就被毁掉了。”米莉建议赫定读完这本书:“你不会成为马杰农吧?”

“可你有蕾莉那样的魅力,女人的魅力,这个世界正在让女人失去魅力,你没有,你魅力无穷,明白吗?在亚洲腹地的草原大漠上,有数不清的歌曲和诗,他们从生到死伴随着歌声,甚至把歌当成生命的翅膀。”

“噢,你说的是《燕子》,愉快亲切又活泼,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男人都希望女人像小鸟一样。”

“燕子可不是一般的鸟,它是沙漠里的湖,从黑海、里海、咸海、热海、阿拉湖、艾比湖、博斯腾湖、罗布泊一路飘过去,直达大陆的心脏,它们是大地的眼睛是天空的眼睛,游牧民族和商队就靠它们活着,它可不是一般的鸟儿。”

“它是上帝,它是圣母行了吧。”

一向冷静的赫定有点语无伦次:“那里的河流湖泊跟欧洲一点也不一样,沙漠戈壁才是瀚海,河流、湖泊和绿洲就像岛礁。”米莉小姐默默地看着赫定,他们都不再是少男少女,米莉显得成熟稳重,米莉只说了一句:“你离家太久了,我们看戏去吧。”

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米莉小姐请赫定看了一场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这部戏早在一八七九年就上演了,那时他们还是中学生,整天忙着野外锻炼,收集各种探险方面的书籍,绘制世界地图,易卜生、斯特林堡这些轰动整个欧洲的北欧戏剧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一八九一年春天,已经长大成人的赫定和米莉坐在剧场里感到很新奇。剧中的男主人公海尔茂喊妻子娜拉“我的小鸟我的小松鼠”,赫定和米莉相视而笑,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戏的高潮在后边,女主人公娜拉发现丈夫的虚伪,要离家出走,不再做木偶似的狗屁“小鸟,小松鼠”。赫定紧紧抓住米莉的手,米莉发现赫定的手都出汗了,米莉还发现赫定为剧情所动,胸脯跟潮汐一样一起一伏。走出剧场,赫定告诉米莉:“我也会写书,不会比易卜生差。”

不久,赫定就出版了他中亚之行的两本书:《一八九○年奥斯卡国王派遣波斯的使团》,《穿过呼罗珊和突厥斯坦》,文笔优美,思路敏捷,很受读者喜爱,引起欧洲东方学学术界的关注。他需要更多的资金支持,需要更渊博的知识。更辽阔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在呼唤他,他将在那里重现米莉的形象。

赫定再次投奔李希霍芬门下,全面研习亚洲地理。十九世纪末的德国地理学无论教学还是研究水平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李希霍芬则是德国地理学界的泰斗,赫定选择中国作为终身不懈的探索目标,可以说李希霍芬是他的指路明灯。一八九二年七月赫定获得德国地理学博士学位。国王奥斯卡二世和火药大王诺贝尔慷慨解囊,探险所需资金全部到位,总金额三万四千瑞典克朗,在当时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

一八九三年冬天,赫定取道帕米尔高原前往喀什葛尔。

一八九五年二月十七日,赫定离开喀什葛尔,开始了亚洲腹地最艰难的旅行。来自斯德哥尔摩的消息,米莉小姐已经嫁人。赫定跟真正的欧洲绅士一样强忍着悲痛,在回信中祝福米莉。后来在回答俄罗斯记者采访时赫定说:“我已经嫁给中国了……男人注定是孤独的。”米莉不会出现在他的文字中了,让大漠埋葬她吧。

5

孟凯下海经商,专门经营药材,贝母、甘草、枸杞、大芸、鹿茸、羚羊角,重点是地精。刚开始跑乌鲁木齐,后来跑兰州,再后来就是西安。也常把乌鲁木齐兰州西安的客户带到精河实地考察。

精河确实是个好地方,处在西天山阿拉套山巴尔鲁克山的三角地带,精河境内的艾比湖与阿拉套山西边的阿拉湖一东一西互为姊妹湖,艾比湖西南侧天山顶上就是赛里木湖,蒙古语山顶上的水,维吾尔语祝福,汉人就叫蓝湖。阿拉山口的大风把三个湖区的湿气勾连在一起,回旋于群山草原大漠与绿洲之间,用风水师的话讲这里聚的都是天地的精华,不要说药材,长的庄稼都有药膳的功效。孟凯不屑于用这些广告词,孟凯给客户讲故事:话说古代有位蒙古王爷带着部族过精河,夫人的坐骑受惊坠下马掉进河里,捞上来不久夫人竟然有了身孕,老王爷娶了几房夫人一直没有子嗣,老王爷高兴坏了,就给这条河取名精河。客户们连连称奇:精河原来是这个精河。男人们不由自主夹紧双腿。男人们过四十岁就显颓势,精气神严重不足:有精才有神,有神才有气,祖国大地上竟然流淌着这么一条绝妙至极的河,不能说它流淌,应该是奔腾!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男人们之间流传的经典笑话:奔腾,联想,微软。

孟凯带客户来精河的第一站就是这条有名的河,河不大,可是有气势,从天山大峡谷奔出这么一股子雪水,连同峡谷一起直插山脚下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山前戈壁都是牛马一样的巨石,河床在戈壁上狭窄险峻,有宝剑一样的锋利,奔腾的不再是水是道道寒光。有人惊呼:这不是我们的青春时代吗?血气方刚就是这种样子,挺拔,锋利,英气逼人。穿越戈壁砾石滩的河流进入沙漠进入绿洲就成为君子,成为绅士,用大家的话说河到了绿洲就等于英雄遇上美人。可这条河穿越绿洲进入沙漠仍然精气饱满。精河境内的博尔塔拉河奎屯河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懒洋洋地从东西两侧注入艾比湖,只有南边来自天山的精河是插进去的。孟凯没有成家但孟凯在乌鲁木齐交往的女人有一个班,孟凯就男人气十足地插进去,还带了手势。有人就呼应:“艾比湖很幸福喽。”孟凯就告诉大家:“艾比湖蒙古语就是向阳的意思。女人最幸福的状态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嫦娥奔月,女人骨子里都有嫦娥情结。”大家就感慨:“我们男人可怜呐,拼死拼活就是给人家女人在这乌七八糟的尘世打造人间天堂,人家还要骂我们臭男人,我们再有钱再成功我们在她们眼里还是臭男人。曹雪芹看透了这一点就让贾宝玉不结婚,结了也要离家出走。”这帮坏蛋说着说着就说到男人们最根本的问题上:我们这些臭男人倾毕生之力也就是排泄我们命根子里这么一点点水水,不能让它山洪暴发,更不能泥石流,必须给它一个完整而又科学的水利灌溉系统,修个大水库,再修大渠支渠,支渠下边再分一直分到毛细血管一样的渠道,还要安上许多闸门,一个环节出问题,我们一生就毁了。更可怕的是你的灌溉系统修好了,土地被污染了,什么废水都往里倾泻。马上有人纠正:更可怕的不是地好不好,是水库里有没有水。又是解嘲又是反思。

一帮坏蛋在精河岸边胡说八道一通,进入精河绿洲,一片红色海洋,到处都是枸杞。药贩子们早都知道宁夏枸杞大半来自精河,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之下宁夏就不存在了。车子停下来,大家抓几颗扔嘴里,果然好品质,什么都不能带精,带了精就没法比了。精河的枸杞、甘草、大芸、贝母一下子就紧俏起来。

对地精感兴趣的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甘青宁内蒙也产地精,甘肃河西走廊还有锁阳城,当年薛仁贵征西断粮,将士们吃了锁阳士气大振,一口气荡平西域,就是有名的“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他们更相信甘肃的地精。孟凯热情介绍,带些样品看看效果再说。

客户走了一大半,还有几个西安的客户恋恋不舍,孟凯就陪他们乱逛。精河就那么大点地方,好饭馆就那么几家,挨着吃,反复吃,总会碰到另一个西安人张子鱼。张子鱼听见陕西方言,张子鱼就往这边看。天山北麓的石河子精河很奇怪,都说普通话,出了城,才是当地流行的古老的陕甘方言。张子鱼看人家,人家也看张子鱼,看着看着就出现了电影里常见的一幕,他乡遇故人,张子鱼跟其中一个西安客户,彼此走过去,惊叫、拥抱,捶对方胸脯,呼对方名字:“张子鱼你这狗日的。”“武明生你这狗日的。”

他们就坐在一起。武明生就抱怨张子鱼:“毕业离校前的散伙饭没吃完就不见你人了,后来才听说你去了新疆,也不给老同学来封信,大家都没有你的音信。”张子鱼就说:“又不是在北京上海,待在大沙漠里,还是静悄悄的好。”武明生就说:“这地方可是太安静了,年纪轻轻的又不养老,躲这么远,新疆本来就远,不待乌鲁木齐,至少也待在石河子奎屯伊犁嘛。肯定碰到一个漂亮姑娘,把你拴在精河啦。”孟凯的椅子怪拉拉地响孟凯赶忙抽烟,长长咂一口,吐出来,那张表情复杂的脸罩在烟雾里。张子鱼就说:“漂亮姑娘是遇到了,那是几年后的事情。去伊犁的长途车在精河吃午饭,碰到了黑沙暴,整个沙漠都站起来了,三千多米高,把太阳都遮住了,持续了三四个小时,我躲在商店里没出来,就不想走啦。”“怪不得这么黑,还满脸伤,我还以为抢人家新疆姑娘让人家新疆小伙打的?”孟凯捂住嘴咳嗽,张子鱼也咳嗽两下,还能掩饰住:“新疆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哈(傻),新疆人真要打我也不会打我的脸,孟凯你说对不对?”孟凯整个面孔罩在烟雾里,可孟凯的话很清楚:“张老师那张脸是沙尘暴打的,我新疆人可没打他,我新疆人要打就光明正大拼刀子,不搞小人手段;我新疆人不欺生。”武明生就说:“沙尘暴这么厉害,你可别把我当沙尘暴。”大家感觉出这两个老同学之间发生过不少故事,大家就嚷嚷喝酒喝酒、吃菜吃菜,其实吃的都是肉,羊肉牛肉还上了骆驼蹄子。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张子鱼和武明生给大家发了誓:不再提伤心往事。谁也不会注意孟凯的伤心往事。武明生跟孟凯混熟以后,孟凯告诉武明生喀拉布风暴的威力,武明生还清楚地记得孟凯提到喀拉布风暴时整个人都变了,念咒语一样: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人陷入爱情,鸟儿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奔走的骆驼……武明生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走来走去,就像旋风中的树叶,孟凯费好大劲才让他安静下来。孟凯招呼大家喝酒吃菜,声音那么大,脸红脖子粗,这么豪爽的新疆汉子怎么会有伤心事呢。吃好喝好,又去包厢唱卡拉OK。武明生就跟张子鱼躲到僻静地方,武明生就问张子鱼:“精河的肉苁蓉锁阳有那么好吗?孟凯说是动物精液变的,真的吗?”

“其他地方的我不知道,精河的地精确实跟动物精液有关。”

“孟凯是学中文的,咱们可是学地理的,文人爱夸张爱幻想,咱学地理的可得讲科学。”

“你这奸商这么讲诚信,反而让人怀疑。”

武明生就实话实说:“我爸得了肾病,青海的天麻冬虫夏草,甘肃内蒙的锁阳肉苁蓉都吃遍了,见效不大,这回来新疆就想再试试运气。”

张子鱼也实话实说:“阿拉山口是沙尘暴的源头,也是野生动物迁徙的必经之地,精河就在山口边边上,这种地理条件十分罕见,你还有啥不相信的。”

“给我爸吃哩,就跟给上帝吃一样。”

“那我就告诉你,我亲口吃过。”

“你吃过?噢,你犹犹豫豫好几年不敢动人家李芸,原因在这里呀。”

“别胡思乱想啦,我吃的是生的。”

“没听说过地精能生吃,狗日的跑新疆专门吃地精来啦,把身体吃好把新疆漂亮姑娘娶上,美得很么,嫽得很么,把人家李芸妹妹闪在大路上。”

“你爱咋想我不管,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精河的地精是天下最好的。”

“把你都吃好了么,我爸吃没问题。”

武明生就在精河多待了几天,由老同学张子鱼接待。武明生原以为张子鱼两口子宴请一次就可以了,内地不就这样吗?新疆可不行,老家来人就得好几天,挨着走亲访友。张子鱼没亲戚,都是人家叶海亚的娘家亲戚,刚开始武明生一点也不习惯,吃了两三家以后就明白了,边陲小城的人们把客人的到来当成一个盛大的节日,好好喜庆一番,武明生感动坏了,悄悄地对张子鱼说:“我收回前几天的话,你不是来吃地精的,你是奔人家新疆漂亮姑娘来的。”张子鱼就说:“把你西安老婆撇了,到新疆来。”武明生就说:“我在西安待腻了我就奔新疆呀。”张子鱼就抖着肩膀笑:“原形毕露了吧,待腻了,待不下去了才奔新疆,把新疆当啥地方了?”还真把武明生给问住了,张子鱼长长咂半截子烟,慢慢吐出来:“老同学别介意,我说我自己呢,我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才来新疆的。”武明生就小声问:“不给李芸捎句话?”张子鱼嘀里嘟噜说了一串蒙古语,武明生就说:“来到了西域还真说开胡话了。”张子鱼就说:“长安城里没说出的话,在天山脚下就是痴人说梦。”两个曾经发生了许多故事的大学同学互相看半天,碰一下手里的酒,仰脖子灌下,长长出气,就像两匹跑了长路的马。

武明生临走前,两个老同学在宾馆彻夜长谈。张子鱼让武明生看了肉苁蓉和锁阳的图片,张子鱼亲手拍照的,跟专业摄影师一样蹲在大沙漠里,等待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第一道曙光照耀大漠,一切都在朦胧中,沙丘与沙丘之间港湾一样静谧的沙地上,挺拔的地精就像直立的小兽。武明生记得上大学时,他们常去秦岭考察植物,最凶险的是在太白山原始森林,每次考察,张子鱼采集的植物最多,制作的标本常常受到老师表扬。张子鱼总能抓拍到植物最精彩的瞬间。同样一个植物在太阳光线的不断变化中总是呈现出千百种姿态。张子鱼的相片不止一次参加全校影展,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影展与市上的影展,张子鱼最得意的时候竟然宣称:我是对着太阳说话的人。太狂妄了吧!地理系的同学去艺术系咨询,艺术系的同学说:这是摄影艺术的常识。大家就对张子鱼另眼相看,只有武明生不以为然,哼,给意中人连求爱信都不敢写的家伙还厚颜无耻地跟太阳对话,武明生就不怀好意地挖苦张子鱼:心理平衡嘛,矫枉过正嘛。此时此刻,在中亚腹地精河绿洲上,武明生一边赞赏张子鱼的摄影艺术一边不怀好意地叨叨:对着太阳说话好啊,太阳把它的大鸡巴都掏出来让你拍照,瞧肉苁蓉、锁阳,活脱脱的大鸡巴锤子,让全世界的男人自惭形秽,灭人类志气嘛。你就吃这玩意儿?这能吃吗?啥滋味呀?“有苦的也有甜的,就像甜萝卜。”张子鱼指着图片的沙地,说话的样子就像个老中医:“最佳气温零下二十度,沙子细腻光滑,靠近梭梭红柳白刺,一旦生根发芽出土,阳气旺盛,地不冻,不积雪。”武明生就说:“太白山大森林你就把大家比下去了,戈壁瀚海又给你提供了舞台,你狗日的是弄大事的人,你给咱好好弄。”张子鱼就说:“我弄的不是你说的大事。”张子鱼又拿出一叠图片,武明生看着看着就抖起来,图片上全是戈壁沙漠常见的黄羊野驴野骆驼,这些动物发情时找不到配偶,就选择沙漠里最柔软的地方,蓬勃的阳具插入沙中仰天长啸,地动山摇。张子鱼描述那辉煌的时刻:“就像大地震。”武明生抖着抖着就冷静下来了,小心翼翼地请求老同学:“能不能给我一张?”“治你爸的病要图片没用。”武明生不要地精的图片,要黄羊野驴野骆驼射精的图片,张子鱼就笑:“这又不是春宫画三级片,调剂夫妻生活不能参照动物嘛,动物的招式你老婆受得了吗?”“哪能让女人看,我自己看。”“你千万不要传播。”武明生发了誓,张子鱼就给了一张野驴的。武明生彻底放松了,武明生就问张子鱼:“你咋想得起吃生地精?”

“放驼的牧工常常拿生地精救急,你没进过沙漠你不知道,到了沙漠深处能吃到嘴里的都是救命稻草,跟在汪洋大海里一样。”

“我还想问你一句,别说人,就是鬼也害怕戈壁沙漠。”

“戈壁沙漠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待久了,习惯了,你就离不开啦。”

“我还是相信我的感觉,从敦煌开始,出嘉峪关,越走越荒凉,别说待十天半月,在路边尿尿望一眼戈壁滩都绝望得不得了,我就不信你没有这种感觉。”

“有么,咋能没有?绝望,孤独悲凉,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混在一起,反而不想离开了。”张子鱼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平淡那么坦然,还瞥了武明生一眼:“有这种感觉,我才觉得我还活着,我还有一口气。”张子鱼就给武明生吟了一段古波斯诗人鲁达吉的诗:“许多沙漠被开拓成百花盛开的花园,也常常可以遇到有过金色花园的沙漠。”武明生回味好半天:“你还真成了新疆人。”

武明生走后一个多礼拜,张子鱼天天去西戈壁。精河县城就那么一点点,张子鱼和叶海亚一会儿就穿过小城和田野,戈壁跟大海一样猛然出现在林带外边,瀚海上滚动着巨大的太阳;太阳离开天顶往西倾斜,越斜越大,占满了整个西天,几乎躺在天上了。他们总是下班以后散步到西戈壁。夏秋季节,白昼长得可怕;六七点钟下班,十二点太阳才落地平线,他们可以在野外待很久。除了采药人和放骆驼的人,很少有人到戈壁上去。叶海亚总是坐在林带边的歪脖子树上,戈壁与绿洲之间的浅滩地带,林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少树贴着地面横着生长,就像一条长凳,专门供人休息,叶海亚就坐在长凳一样的老榆树上,树皮跟铁甲一样晒得热烘烘的,横着生长的树冠就像茂盛的绿色狮子头,鬃毛油光闪闪。她不止一次问过张子鱼: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戈壁滩有啥感觉?张子鱼告诉她:就像走在月球上。记不清是第几次了,张子鱼告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远方刷刷地响,那是灵魂离开了身体,灵魂总是走在前边。还有一次张子鱼告诉她:走着走着就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突突跳,脚步就轻下来,放慢速度,这下听清楚了,是大地的心脏在跳动。叶海亚就不敢再问了,叶海亚知道在她走进张子鱼的生活之前,张子鱼就已经这样了。

张子鱼告诉妻子叶海亚:毕业前的一个中午,他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就看见投在地上的影子离开他,越走越远,越过操场,越过楼房到远方去了。

“我就是跟着我的影子到了精河,在这里碰上了我的影子。”

“你碰上的是沙尘暴,沙尘暴总是影子先到。”

“先到的是我。”

“你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心里有那么大的阴影,都赶上沙尘暴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没意思。”

“不想说算了,好好过日子吧,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安安静静,这里可真安静。”

张子鱼告诉叶海亚他在艾比湖大草滩与放羊的蒙古人喝酒的故事。两个孤独的人相遇,谁也说不出话,无论是戈壁还是草原都给他们结了一层坚硬的甲。他们坐在一起,各自拿出自己的酒交换,三个瓶子对一个驼皮酒囊。喝了两个时辰,都醉了,瘫软在地上,身上的硬甲慢慢化开,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唱歌,想到哪唱到哪,也不知道唱了多少歌子,总算把自己唱醒了,把身上的硬甲化开了,两个陌生人握握手,互相告诉对方:我来自温县,我叫乌兰·哈茨儿。我叫张子鱼,来自精河,就愉快地分手了。两个愉快的人就像旷野里的鱼,柔软轻盈迅猛。已经在大漠生活两年多的张子鱼知道乌兰·哈茨儿蒙古语是幸福的红脸蛋,穿越戈壁沙漠专门来排解他的孤独与寂寞。张子鱼告诉叶海亚:“他的脸那么红,五官都看不清楚,整个面孔就是一团喜庆无比的火焰,等走到我跟前时我已经把他当成太阳了,当成一个久别重逢无比忠诚的朋友了。”叶海亚就告诉他:“朋友就是你的太阳。”叶海亚问他:“你以前没有朋友吗?”张子鱼告诉她:“有过许多许多朋友,见到这个陌生而温暖的蒙古汉子我才知道那都不是朋友。”“你为什么这样绝望?”“因为我没有唱过歌!真正敞开心怀地唱歌是在戈壁沙漠。”张子鱼开始吟唱红脸蛋的蒙古汉子教他的歌曲。

“骑上我的粉嘴骏马

把草原平川折叠起来狂奔,

将高山峻岭连起来驰骋……”

土生土长的精河姑娘叶海亚知道这首歌的结尾是:“一口气跑到心爱姑娘的帐篷。”叶海亚就无限期待地看着沉浸在歌唱中的张子鱼,张子鱼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两三句,就是唱不到关键的最后一句,那个要命的“一口气跑到心爱姑娘的帐篷”。

叶海亚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活生生挺立在沙丘后边的地精时的情景,那个褐红色的棍子一样的植物无所畏惧地对着她,她缩了一下身体后脸就红了。张子鱼手忙脚乱在挖地精,跟啃甘蔗一样咬一口。“这是甜的。”就扔给叶海亚。叶海亚手里就有了男人的阳具一样的家伙,皮已经让张子鱼剥掉一半,叶海亚还在愣着,张子鱼就告诉她:“想在沙漠里待下去就吃这个,太有营养了,一根地精顶一只大肥羊。”

“你就在沙漠里吃这个?”

“我都吃好几年了。”

离开沙漠前夕,他们目睹了那壮观的一幕。中亚腹地秋色最浓的时候,大批大批的黄羊野驴野骆驼寻找黄金地段把生命之水注入沙海。

这些雄性动物发出的呻吟和长啸中有一种对理想伴侣的渴望和焦虑。叶海亚猛然一震,这不是张子鱼眼睛里曾经闪烁过的光芒吗?那壮观的一幕结束后,张子鱼还在自言自语:“它们找不到情投意合的伴侣它们才这样。”

6

武明生回到内地马上给老同学张子鱼寄一架尼康相机,附信中有一句话:对着太阳说话的人去追赶沙漠里的太阳。叶海亚都叫起来了:“你这同学真不错,太了解你了。”

“他确实了解我。”

“你怎么很少说起他?”

“我来大漠就跟同学断了来往。”

“大漠怎么啦,大漠不该让人知道吗?”

在叶海亚的追问下,张子鱼从箱子里翻出毕业留言册,上边有每一位同学的留言、相片和通讯地址。叶海亚郑重地告诉张子鱼:“你不能光跟亲人来往,你应该有同学,有朋友,这才是你完整的生活。”

“你就是我的全部。”

“别的女人可能爱听这种话,我可不爱听,我可不想成为你的全部,你唱《燕子》的时候,我才明白阿拉山口刮来的不仅仅是沙尘暴,还有燕子,刮一场风就来一批燕子,燕子到处筑巢,几根杂草几块泥巴就筑起一个暖巢,女人能成为燕子能筑起一个暖巢就很了不起了。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去沙漠吗?你唱《燕子》的时候我看见你心里的阴影,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影,只有夏天的沙漠才能温暖你的心,夏天的沙漠就是一个大暖巢。大学四年竟然天天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失去了身边心爱的姑娘,就一个劲地唱远方的姑娘,对不对?”张子鱼无言以对,很容易被看成默认。叶海亚就告诉他:“远方的姑娘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狭隘,远方的姑娘不是旮旯里长大的,是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里长大的,明白吗?无边无际,一马平川,绝不狭隘。”张子鱼频频点头。叶海亚就告诉他:“不知道那个姑娘怎么伤害你的,你应该明白,你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逃避是丧失勇气,越唱越不自信,把自己都唱没了,唱《燕子》的张子鱼才是一条汉子才是儿子娃娃才是真正的张子鱼。”张子鱼频频点头。叶海亚就告诉他:“武明生这么了解你,你就要把人家当最贴心的朋友,你应该知道人家最缺什么?”张子鱼就告诉她:“地精。”叶海亚差一点叫起来:“照相机,地精,就照这个呀!”叶海亚脑子转得很快:“你俩都缺这个?他也感情受挫?”张子鱼点一下头。张子鱼不会告诉她武明生感情受挫的原因,更不会告诉她武明生已经带走了地精的图片,那是野驴的精液长出来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野骆驼,如果能找到传说中火焰般的金骆驼产的地精,那可是大造化。叶海亚问他:“武明生买了那么多药材就没买地精吗?”张子鱼就说:“那都是大路货,送朋友就送最好的,野骆驼产的。”张子鱼就说出了传说中的火焰般的金骆驼,叶海亚一口咬定:就找金骆驼的。

刚开始没有金骆驼,骆驼都是棕黄色的,少数白骆驼就相当高贵了。刚开始它也走不了那么长的路,就在几个大沙漠之间游荡。大地上的沙漠跟海洋一样无边无际,即使最高大最漫长的群山最终也会消失在茫茫瀚海。精河的发源地天山,东西纵横五千多公里,与祁连山秦岭相连就有一万多公里了,西天山最终还是淹没在中亚腹地的戈壁沙海中,瀚海边上仅仅突出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一点点屋顶。出没于瀚海中的野骆驼成为分散在绿洲小岛礁上的人类最向往的帮手。人们亲切地称骆驼为沙漠之舟。

人们驯服野骆驼的岁月相当漫长,也相当残酷。古埃及的商人担心母骆驼途中怀孕影响生意,就把圆石子塞进母骆驼子宫。古巴比伦人更绝,公驼载重量大,就把公驼的意中情侣带到驼队的前方。骆驼都是凭嗅觉寻找伴侣。沙漠里任何气味都传得很远,情侣的气味越远越微弱,公驼就越着急,越拼命赶路。遇到沙尘暴也不躲避。不少烈性公驼在沙尘暴里窒息而死。这种夏带沙石冬带冰雪的黑沙暴也叫喀拉布风暴。幸存下来的公驼,拼命追赶远方的情侣。已经过了发情期,从十二月到第二年三四月都是商人们可利用的最佳时间。那些激情中的骆驼往往超出这个时段,主人故意中断它们的情感生活,一切都按人类的意志进行,骆驼的生命节奏全被打乱了。寒冬酷暑,骆驼依然在奔走,漫漫征程没完没了。地球好像在不断膨胀,大地好像在不断延长。苦难无情地锤炼老实忠厚的骆驼,它们越走越远,从长安走到撒马尔罕走到不花刺走到君士坦丁堡走到大马士革走到开罗走到亚历山大。骆驼把汉人突厥人匈奴人阿拉伯人罗马人埃及人连在了一起。骆驼的蹄掌越来越厚,沙子跟火焰一样它都能踩上去,驼峰的蓄水量越来越大,可以蓄两百五十公升水,驼峰里边有很好的隔垫,慢慢热起来,供水不足时能忍受体温猛然升高,又能减少出汗,耗尽水分,再喝到水时也能忍受脱水。瀚海改造完善它的各种功能和器官。吃饱喝足的骆驼,驼峰挺拔浑圆,饥饿时驼峰就像空口袋一样瘪下去。它的忍耐力远远超过牛,它有三个胃。它已经具备抗沙尘暴的能力,漫长的大漠生活使它的鼻腔发生变化,鼻子里长出瓣膜,遇大风鼻子紧闭,防沙尘,也减少水分的消耗。体能的提高无疑也强化了它对情感更猛烈的渴望。主人毫不顾惜它这方面的需要。主人把它当动物,它确实是动物,人类眼里动物没有灵魂更没有情感。骆驼是很少吼叫的,无论野驼还是家驼,都很腼腆害羞,人类早就丧失这两种美德,主人竟然对骆驼的高贵品性视而不见。人类就这德性你一点办法都没有。骆驼最愤怒的时候发出牛一样深沉的吼叫。

商道在不断扩展,家驼的遭遇越来越糟,载重量从一百公斤加到一百七十到两百七十公斤。每天走五十多公里,穿行于烈日与冰雪之间,基本上是水火无情的世界。凉爽的秋天没有多少印象。有的话也只能在遥远的野生时代,家驼的梦中依稀保留着那久远的美好回忆。野生时代,金色的秋天如同天堂,膘肥体壮鬃毛闪闪发亮,浓密的眼睫毛,青黛色的眼窝,黑亮有神的眼睛,昂然挺胸,扬起高傲的头,一峰骆驼就是一座山,气定神凝,时间和空间全都消失了;大漠里所有的生命都是仓惶不安的,蜥蜴、跳鼠、红蚂蚁、蝎子,终生处于奔逃状态;梭梭、红柳、骆驼刺、白刺、沙枣树、芨芨草也都那么疯狂悲怆随时去拼杀的模样。土生土长的精河姑娘在沙窝窝里度蜜月时,就发现睡眠中的新郎张子鱼蜷缩一团,进入婴儿状态,进入大地母亲的子宫一般。沙丘上的骆驼刺终于抵抗不住烈日与大漠风的冲击,叶片卷起来,枝干开始碎裂,就像干柴燃烧一样发出吱吱声,空气在燃烧。放驼人送他们的骆驼守在帐篷边,白骆驼在烈日与干热的大漠风中气定神凝,昂首天外,那颗熊熊燃烧的大太阳怎么看都是偏的,无法进入苍穹的中心位置。商队里的骆驼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它们基本上丧失了对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回忆。它们就是主人的运输工具,一趟一趟地跑生意。

人类的活动规模越来越大,机械时代之前,工业革命之前,大地上的运输与劳动主要依靠牲畜,牛马还有其他用途,牛马基本上都在植被状况不错的地方活动,骆驼的活动很单纯就是运输,而且出入不毛之地,大地上最荒凉的地方,人类难以生存的地方,全都依靠它们。机械时代工业革命到来后的相当长时间,人迹罕至的地方还依靠骆驼,现在还在用骆驼。沙漠瀚海是不可征服的,只要大地上有沙漠,人类就离不开骆驼。回到古代,商道越来越繁荣,从亚洲到欧洲到非洲,没有一支驼队可以一劳永逸地走下去,至少得转四次,每一次都要花不少费用,商人们就琢磨着一次到位,就盼望着跨越三大洲的神驼。刚开始随便说说,喝酒的时候,跳舞唱歌的时候,生意成功的时候,生意失败的时候,就嚷嚷着老天爷呀快来峰神驼吧,一口气从长安跑到罗马跑到大马士革跑到开罗,一口气跑到货栈,别他妈再转来转去啦。不得不告诉大家丝绸之路是十九世纪有个叫李希霍芬的德国人叫起来的,古代就是一条商道,连接亚非欧三大洲,不仅仅是长安到君士坦丁堡,一直拐到开罗拐到亚历山大,蒙古人的马队也没跑那么远。蒙古人从大兴安岭横扫世界直到维也纳城下蓝色的多瑙河畔。每个战士配备四匹马。皮袋子里装一堆酸奶疙瘩,每天吃一二块,一皮袋酸奶疙瘩可以吃半年。遇到江河,把袋子吹胀把酸奶疙瘩揣皮袍子里边,蒙古袍子可以装进一个仓库。鼓起的皮袋子就是绝好的登陆艇橡皮筏子,抢登急流险滩易如反掌。蒙古马低矮粗壮,比毛驴大不了多少,跟高大壮美的阿拉伯马欧洲马一比,蒙古小马显得丑陋不堪,可战斗力极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蒙古战士更是温顺平和,挥起战刀如同天神,那个时代无数强大的帝国都见识了蒙古战士的力量。他们四匹马换着骑,一口气从金色的兴安岭跑到蓝色的多瑙河,他们用中气十足的呼麦唱出低沉沙哑的成吉思汗军歌:

“我们的队伍是群羊,

翻山过海万里长。

敌人好像是草场,

我们一会儿把它吃得精光。”

草原战士心灵深处的神是羊,不是狼,军旗上的苍狼是外形,羊才是草原的底色;羊是常态,狼是非常态。马吃草从叶到枝干从上到下,牛吃草贴着地面,羊吃草一直吃到根,吃到沙石底下,吃到大地深处最隐秘的地方。羊多么温顺啊,那是一种品格一种信仰也是一种力量。牲畜中,牛羊驼就像一母所生,品行如此相近。骆驼在温顺中还很腼腆很羞涩,这都是卑微的沙子带给它们的。

商人们从蒙古战士横扫世界的壮举得到启发,琢磨着如何把四匹骆驼的力量凝结在一起,四绝对是一个吉祥的数字,汉人讲四平八稳,古老的岩画上,每个雄鹿公马公羊的四周都是四个漂亮的母畜,漫长的商道至少得转四次。人们曾经做过尝试,用野驼跟家驼交配,生下的杂交骆驼,脾气火暴顽劣如流氓,狠吃狠喝狠玩,就是不干活,别说驮货,搭一条毯子它都乱跳,勾引母驼倒是一把好手,手法之娴熟令人吃惊,几乎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人类可不想让所有的骆驼都流氓化,那绝对是一种灾难,杂交试验彻底失败,杀掉吃肉。偶尔有野驼混入家驼群中勾搭成奸生下孽种,就杀无赦,绝不手软,绝对要保持骆驼队伍的纯洁。

人类丝毫没有放弃对骆驼的探索与发现。谁都知道野骆驼的价值,沙漠瀚海里有多少神奇的野驼啊。有一天人们发现一峰野公驼带着四峰野母驼,人们惊呆了,那是一种罕见的美,无论公驼还是母驼,个个都美妙绝伦。首先是女人们发现的,女人对美有天然的直觉。商队在大漠深处打尖休息,一看就是很豪华的商队,上百峰骆驼,驮着贵重商品。这种商队往往有贵客同行,一来安全,二来生活方便;商队有华美的大帐篷有手艺高超的厨子。从撒马尔罕来的迎亲队伍就与商队同行。撒马尔罕是中亚大城,也是出美女的地方。撒马尔罕新娘美妙绝伦,伴娘侍女也都是典型的中亚美女。男人们忙着安营扎寨,女人们就发现了远方沙丘上的一道美景,女人们惊叫起来,男人们也发现了。金色沙丘的一峰公驼与四峰母驼。惊叹声消失了,大漠静悄悄的,大美无言,连风都没有,云都消失了,蓝天上的太阳凝神屏息,上帝也不会打破这种宁静中超越时间与空间的茫茫宇宙美妙壮丽的瞬间。……骆驼有马的脑袋,羊的眼睛,鹿的脖子,牛的腿,……骆驼综合了所有动物的特点,此时此刻,出现在人类面前的骆驼显然集中了所有动物的美。撒马尔罕的美人出嫁前看到了天地间的大美,这是多么吉祥的事情。迎亲的人欣喜若狂,也只有心中狂喜,人们更愿意在静穆中感受天地间的大美,然后目送神奇的公驼与美丽的母驼慢慢从金色沙丘上消失。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人们欣赏美的同时也往实用方面考虑。富商们开始招募勇士,制订计划,打探消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就捕获了神奇的公驼和四峰美丽的母驼。真是驼中豪杰,只有王者才能力克群雄独享最美丽的母驼,而且拥有四个美妙绝伦的母驼,可以想象公驼有多么强悍,美且有力量,也可以想象人们捕捉骆驼时费了多大劲!如果不使用卑鄙手段根本不可能接近骆驼。在骆驼出没的水源与植物里下了药,骆驼失去知觉时再偷袭,这是人类的拿手好戏。

母驼与公驼分开了,公驼只能看见一峰母驼在远方,在另一支商队里,很快就消失了,又出现在远方,反复不断,公驼就拼命追赶。横跨三大洲的漫长商道,至少也得转四次,其中一峰母驼死在四分之一路上。人们不会安葬母驼,谁都知道骆驼对情侣的忠诚连人类都无法企及,尽管人类有那么多爱情故事,现实生活中远远不能跟骆驼相比,尤其是世所罕见的帝王般的神驼。人们把死去母驼的骨头装在袋子里,挂在另一峰母驼身上,作为诱饵继续引领公驼赶路。公驼显然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可公驼又能嗅到它美丽情侣的气息。死亡的气息也是一种巨大的存在,不是埋葬在沙土里。古老商道上累累白骨见多了,公驼并不惧怕死亡,前边的情侣的气息是活生生的,因为驮着尸体的母驼是公驼的另一个情侣,公驼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公驼在情侣的引领下拼命赶路。太阳跟兔子一样在沙丘上跳跃,从一个沙丘跳到另一个沙丘,一团团金色枯草闪闪发亮,又很快消失,骆驼刺跟火焰一样抖动着也消失了,太阳这只兔子再也跑不动了。兔子善跑,但兔子想趴下的时候,几只猎犬轮换追赶往往会把兔子逼到绝路,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心脏爆裂气绝身亡。公驼真是好样的,整个驼队换了两次了,四个情侣中有两个已经死亡了,变成两袋子干骨头挂在第三峰母驼身上又上路了。公驼拼命赶路,太阳跟兔子一样再也跳不动了,太阳栽倒在沙丘上,爆裂的心脏涌出一大摊血,公驼踏着太阳的血毫不犹豫冲上去,往前往前继续往前,太阳死了,情侣还在,情侣引领公驼前进。多少年后,伟大的诗人歌德在不朽的《浮士德》中这样结尾:“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母驼就这样前仆后继引领公驼直达非洲古城开罗,金字塔与沙漠环绕的大城,尼罗河浇灌的大城,蒙古勇士横扫世界在这里第一次吃了败仗,蒙古大军征服世界的狂潮在这里停下来了。最后一个情侣栽倒在撒哈拉沙漠里,这时候公驼才彻底意识到它失去了所有的情侣,愤怒的公驼把白色唾沫喷到主人脸上,踏翻一大群招募来的壮士,逃离商队,奔向沙漠。

公驼没有意识到它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单独走完古老商道的神驼,商道刻在它的脑子里了,再也摆脱不了啦,疯狂的公驼沿着原路返回,又折回去,它在苦苦追寻它的情侣,四个心爱的妻子啊,哪一个都难以割舍。太阳死了,又复活了,死灰复燃的一堆大火,公驼就从火中穿过去,夏天的每一个沙丘都是一堆堆火焰,公驼穿越多少火焰,公驼身上的绒毛从白色变成棕色,又变成朱砂一身血红,那四个美丽的身影始终在前方晃动,真的成了永恒的女性,引领公驼上升,上升,公驼的一片赤心把火焰也比下去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金子更赤诚的东西?公骆的绒毛成了金色,一身高贵的金黄,跟寺庙金顶一样安详美好。那一天,大地上响起了歌声,据说金驼看见四个美丽的情侣停下来转过身,身体死亡了,化作尘土了,美丽的骆驼眼依然闪闪发亮,亮着亮着就有了翅膀,就穿越了死亡就飞起来了。悲伤终于过去了。金色公驼就唱啊唱啊,唱出了最早的《燕子》:

“燕子啊!

让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说,

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

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别变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啊!”

最初没有词,人们只听见金驼深沉的吼声,一群群燕子围着金驼飞旋,燕子在驼峰上垒了窝。

最先看到这个景象的哈萨克人被歌声打动了,哈萨克人一家老小穿越戈壁转场到山里的夏牧场去。哀婉深情的歌声太贴近哈萨克人的心灵了,哈萨克人就跟着金驼唱起来。历史上的哈萨克人是不做生意的,草原就是他们的天堂,骆驼的歌声打动淳朴的哈萨克人是有道理的。

金骆驼的歌声引来的燕子越来越多,燕子复活了情侣的形象,骆驼眼越来越漂亮眼睫毛越来越浓越来越密越来越长,燕子常常把骆驼引到水草丰美的地方,天地初开,远古时代,野骆驼曾经生活在青草地上,喝干净的泉水,吃优美的针茅沙蒿,野骆驼曾经有过天堂般的家园。燕子复活了野骆驼所有美好的记忆。那是真正的黄金岁月。金骆驼成了真正的金骆驼。

叶海亚拿着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三日的《新疆日报》激动得发抖:“张子鱼,快来看,中国和蒙古国科考队在中蒙边境大戈壁的草滩上发现吃针芽的野骆驼,针芽明白吧,优质牧草喂马的好饲料,野骆驼在淡水和盐水之间先选择喝淡水。”张子鱼还愣着,叶海亚就在他头上敲一下:“还不明白呀,野骆驼不是天生就喜欢吃粗糙食物喝咸水,是人类把它们从草原赶到荒凉的戈壁沙漠上去的。”叶海亚眼泪都下来了:“野骆驼都能唱《燕子》,你要不会唱你还是人吗?”

婚后的叶海亚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温顺,越来越优雅,眼睛不大但亮而有神,很自信。新疆人衡量女人美,就看地上的投影,皮影一样的影子上如果能看到眼睫毛就说这女人有一双骆驼眼,更要命的是骆驼一样浓密细长的眼睫毛,太阳把你照在地上,不管沙地土地戈壁滩,太阳很公平,女人的美是逃不过太阳与大地的。镜子在新疆的作用相当有限,女人走出家门,看一眼天上的太阳,再看一眼地上的影子,胸脯就挺起来了,腰杆就直了,脖子和脑袋就昂然抬起。女人的青春气息全在脖子上,女人老先老在脖子上。不自信的女人不敢看地上的影子。婚后的叶海亚走出家门总是往天上瞅一眼往地上瞥一眼,眼角涌出微笑,新的一天开始了。亲朋好友都这么说,理所当然谈到叶海亚的英明选择。

话传到孟凯这边,听着就让人不舒服。司机表哥就挖苦孟凯,手法很笨劣,反复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旅馆里一对陌生男女,中央画一道三八线,谁越界谁就是牲口,男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敢越雷池一步,结果女人反而骂男人不如牲口,牲口还有本能,老实男人连本能都丧失了,你还老实个屁。故事里的男人只窝囊一晚上,你老弟窝囊七八年,你越王勾践吗?你卧薪尝胆呀?你是儿子娃娃你去捅他张子鱼一刀子,扇她叶海亚一耳光,一对狗男女就在咱精河待不下去啦。司机表哥最后还忘不了倒打一耙:“我就知道我这傻兄弟没血性动不起刀子,我就故意逗你,你可真不敢动刀子,去扇人家叶海亚,叶海亚现在美的,走在大街上电影明星一样头昂那么高,脖子挺那么长,跟雁一样,以前咋就没发现叶海亚这副样子呢?”

孟凯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眼皮抬都不抬,哗啦哗啦翻《新疆植物志》,翻来翻去始终留在肉苁蓉与锁阳那几页。现在孟凯是个生意人,考虑问题很现实,没心思搭理司机表哥的唠唠叨叨。司机表哥就改变策略,抬出曾经轰动一时的飞毯一样的床单。“那可都是男人身上的宝贝,要射到女人身上嘛,你可真行,跟小孩尿床一样在床单上绘地图。”孟凯还不吭声,司机表哥就进一步:“还是一张世界地图,还是彩色的,绘世界地图干吗呀?去联合国呀?跟希特勒一样当地球球长呀?”孟凯说话了,孟凯的声音淡淡的:“我的东西我爱射哪就射哪!”“哈,”司机表哥乐了,“你射到了天上,你打飞机呀!”孟凯颤抖一下,孟凯下海做生意交往多,生意上的朋友都是喝酒唱歌洗脚蒸桑拿叫小姐,小姐热心服务的项目里就有打飞机这一说,十分恶心的性交动作,也不知道孟凯跟小姐打过飞机没有,反正孟凯脸色变了,全身抖起来了。司机表哥咄咄逼人:“动物还珍惜自己的东西呢,找不到伴侣,还知道找个安静地方射到沙地里,长出肉苁蓉锁阳,至少没有浪费能源,哪像你朝天打炮,又打不下飞机。”孟凯就跟司机表哥扭打在一起。两个大男人打得十分认真,跟农民打夯一样发出沉闷的捶打声和牛一样粗壮的喘息声。打了差不多四十分钟,打累了,躺在地板上,满脸汗,浑身酸痛,眼睛充血。孟凯第一句话就是:“轻松多了。”司机表哥就用鼻子笑。孟凯就上去掐司机表哥的鼻子,鼻子里还是那种怪那那的笑。孟凯站起来,洗刷一新,下楼去了。司机表哥冲到楼道:“傻瓜,刀子,刀子,刀子忘啦。”孟凯头都不回,撇下一句:“用不着。”

天快黑时,孟凯回来了,一身尘土,土贼一样。司机表哥一看就知道没成功,没动人家张子鱼一指头,反而自己把自己捶了一顿,在郊外树林子里,抱住白桦树连踢带击连抓带咬,人终归打不过树。司机表哥还要嚷嚷半天:“准噶尔的白桦树哟,你咋这么倒霉,毛驴子孟凯糟蹋不了女人来糟蹋你呀,孟凯你要知道你是一头毛驴子。”司机表哥追问孟凯:“是不是碰上叶海亚了?”

“他们在一搭。”

“我猜也是这样,你回来唦,另挑机会单独下手唦。”

“我想明白了,就是把张子鱼杀了剁了,又能咋样?反正叶海亚回不到我身边了,想出气咱俩打了半天,跟树打了半天,气也出完了。”

“就这么完了?”

“当然没完,还没开始呢!”孟凯告诉司机表哥他的打算:“我要去西安,去张子鱼的老家,我得弄明白我啥地方跟张子鱼不一样?”司机表哥叫起来:“有这必要吗?办得到吗?”孟凯神情严肃:“张子鱼的大学同学武明生是我生意上的搭档,武明生太了解张子鱼了,老天爷给我的机会嘛,让我跟武明生做生意,还能知道那么多秘密。”司机表哥就说:“咋听着像破案不像做生意。”“取经!学习!行了吧?”“口里人狡猾聪明,傻兄弟这回你说到点子上啦。”

孟凯把新疆这边的业务托付给司机表哥,重点放在陕西,放在西安。一礼拜后孟凯就在西安跟武明生喝酒胡谝,跟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