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或许大家都认为我罪有应得。我也同样认为,我还认为自己应该坠入阿鼻地狱,每天被刀子剁碎三万万遍,被烈油烹烂三万万遍。心中的苦痛,言语实难表达万分之一。我并没有死,可能是酒喝得太快导致呕吐,可能是安眠药里的成份大半是淀粉,反正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一家私人小诊所里。一个显然是无照行医的穿一件脏白大褂被胡须遮住表情的老人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他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问。当我颤抖着手试图在身上找到一点钱时,他摇了摇头。我说了声谢谢,跌跌撞撞往门口走。他突然说,“你若是没哪里可去,就留在我这里帮忙吧。”我想摇头,可身体不听话,瘫倒在地上。

几天后,我成了这所专门替民工看病的小诊所里的帮工。每天,我什么都不想,也不说话。来看病的人都叫我哑巴。我形若枯槁,心如死灰,绝望地等待着那双命运之神为我挑选好的手铐。我甚至与一只老鼠交上了朋友。每天晚上十二点,它都会准时出现在我床边。我用馒头屑喂它。它以欧洲绅士的礼节和风度,把馒头小口小口地喂入嘴里。馒头屑消失在它的嘴里。它抬起头,眼神柔软,优雅地望着我。有时,它还会在地上翻跟斗,就像田嫣伸展手足,为我表演瑜珈。

我泪流满脸。

冬天过去了,春季快要来了。我准备回去自首,临行时向这个奇怪的老人告辞。老人点点头,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找了间网吧,想大致先了解一下北江市的情况。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田嫣并没死,医学创造了奇迹。她醒了,什么也没说。她已经恢复理智。她如果说出真相,她将失去那些我没有带走的财富,更致命的是,这将对田省长造成不可弥补的打击。现在,田省长还可以通过他的影响力捂住盖子。只是我的那辆车已经被打捞出水面,关于我的种种传闻在网络上扑天盖地。有人说我被人绑架了,有人说我是卷款潜逃,有人为我觉得可惜,有人大骂我是披着羊皮的狼,有人说李国安不准在太平洋的某个岛国晒着日光浴,有人说李国安虽然犯了错但对北江是功臣。

我进入了北江市政法系统几个部门的相关网页,没有找到有关于我的通缉令。简单说,我从北江平空消失了,各方人马为争夺我留下的空白正在大打出手。我还能回去吗?编造出一个被人绑架的谎言?只要田嫣不起诉我,念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份上,我甚至有可能重返北江。我给李国泰打了一个电话。李国泰哭了,问我,“现在在哪?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说我在北京。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李国泰的电话有人在监听。

我的汗下来了,马上挂断电话。我不再是一个杀人犯,但现在想我死的人怕是不少。我怎么就这样没一点政治头脑?我给李国泰寄出一封信,告诉他,我已遁入空门。我给田嫣寄出一封信,说我爱她。此心不渝。我给陈映真寄出一封信,说,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请她原谅。我给李君强寄出一封信,告诉他,父亲是一个罪人。我也给田省长寄出一封信,把事情的前后都如实说了,感谢他对我的提携,请求他的宽恕。我没提自己现在的狼狈处境。

我若回去,必然要置我所爱过的人于旋涡中,连位高权重的田省长也难置身事外。“规范官员行为的其实往往不完全是成文的制度和规章,而更多的是一些不成文的潜规则与准则,而成文的制度和规章往往是用来惩戒违背潜规则的官员。”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从此以后,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要为自己犯下的过赎罪。只有灰尘满面,终日劳作才能减轻我内心的痛楚。我用了一张假身份证,在上海某工地找了一个钢筋工的活,过上隐名埋姓的生活。这一呆就是二年时光。许多人认识了我。但我不认识他们。我在邮亭里买了一副塔罗牌,每天晚上把牌摊在被汗渍浸湿的床板上,在牌阵中低声询问自己的灵魂。

“每张塔罗牌都有一个象征,指出我们的内在思想、潜意识动机、隐藏的恐惧和渴望,以及个性、弱点。每张塔罗牌也代表一个历程,有欢乐、痛苦、希望、改变和重生,是人们生活的再现,不论是在肉体上、心智上或情感上。每张塔罗牌还代表一种人物,有温暖慈爱的母亲、传统正派的宗教领袖、不屈不挠的勇士,也有充满智慧的隐士。它们既是真实人物的化身,也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每张塔罗牌都有多重意义。比如情人,既代表罗曼蒂克,又代表面临爱情的抉择;既代表实质的爱,也可代表精神上的爱,又如战车,既代表胜利、征服,也代表势力、冲突。同时,每张塔罗牌也隐含正、反两面不同的含意,这要取决于牌摆设的位置是正向或颠倒的。”

时间是宇宙的数,是万物与灵魂的结合,是收缩与延展,是跌落与复原,是“是一切戏剧性效果的根源”,是“视肢体各部位为单一乐器,当全身活动时,就犹如一场交响乐一般”,也是对重复的偏爱,对往事的追忆,对已失落的遗忘。

二零零二年的某日,上海下起大雨。工地上停了工。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明珠花园的后面,坐在土坡上仰望着我与田嫣曾经的爱巢。雨浇透了我。我痴痴地望着。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来,停下。车门开了,是田然。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也许,在手眼通天的田省长眼里,我的踪迹并不算神秘。我这两年的生活或早已落入田嫣的眼里。田然颤声喊了句姐夫,放下一个手提箱,上车走了。她那丰满、鲜红的嘴巴像一朵受了伤的玫瑰。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看见恸哭的田嫣。她的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包里都是钱。田嫣把我当初未带走的那部分拿来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到此为至。上帝似乎准备原谅我犯过的错,但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是罪人。我们都是罪人。这笔钱或许是田省长对我沉默的奖赏。

这些都是脏钱啊。钱并没有罪,有罪的是我们。人是复杂的,善与恶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不能因为自己渴望赎罪,把他们拉入地狱。我所能做的,或许就是赚钱,用财富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几年,我已见过太多的不幸与悲伤。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里有一个伟大的民族,这里有着种种匪夷所思让人流不出眼泪的人间奇迹。

我买了一大批理财书,在出租屋里就着面包与清水读了半年,然后进入疯狂的财富轮盘赌。我没有进入国内的A股市场,选择了一家香港某期货公司在内地开办的地下公司炒恒生指数。这是一种以小博大的金融期货的交易形式。投资者只需支付合约价值10%的资金就可以进行交易。只要对香港股市大盘的走势作出正确的判断,无论涨跌都可获利。但若看错了,那就万劫不复。它的风险要十倍于股市。股指期货交易采用当日无负债结算制度,交易所当日要对交易保证金进行结算,如果账户保证金不足,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补足,否则可能会被强行平仓。每次,我在做出分析模型后,都是押上全部身家,并不留下退路。我心如止水,等待自己被这个长满鲨鱼牙齿的轮盘撕碎的那天到来。我已作好准备:当这笔钱清零后,不必特意跑到金贸大厦上去跳,随便找个工地,拉开电闸,让那成吨的混凝土倾泻而下,把自己从这个世界彻底抹掉。

每天,我都向上帝祈祷,祈祷他看见我的罪。

我的财富以几何数字迅速增长。这是一种很乏味的叙述。每天脑袋里只有数字的洪流。股指、楼市、黄金、外汇、金属期货……活着的人啊,请原谅我这样的喋喋不休。我无意炫耀,只想说:命运的剃刀已一片片剐尽我身上的血肉。那个趴在房间里整天面对着三台电脑与五部电话的中年男人只是一副森森骨架。每天以方便面裹腹,每日仅睡三四个小时。没有悲,没有喜,没有怒,没有哀。

那一天迟早会降临,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天亮的时刻。“广漠无垠的空间中笼罩着一种赤裸裸的寂静和最为深沉的凝重感。这种奇异而令人惊惧的秘密还未及探明和理解,就会消隐、化为乌有。”

我在二零零七年成立了一个慈善组织,把这些随时可能蒸发的财富还给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百姓。我并不需要他们的感激。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我看得见所有的因与果。人在世上是一团无用的激情,是一团热,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他们都不可避免沦为毫无意义的存在。这是熵的意志。我也不想对我爱的人说什么。一切灼热里来的,最后都将归于旁观,包括灵魂对自我的旁观,就像火山所喷发的岩浆为岁月所静静旁观。

我曾悄悄回去看过他们。李君强已经比她母亲高出一个头,能手提两罐液化气一口气奔上六楼。他大了,肩膀厚了,可以为母亲遮蔽风雨。他考上北江市的南方大学,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还有了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友。那女孩儿的皮肤跟瓷器一样光滑,有一双稚气的没有丝毫杂质的大眼睛。她依偎在李君强的怀抱里,露出一段雪白的颈。

陈映真一直没有嫁人。偶尔在下雨天撑着一把异乎宽大的木柄布伞,在街道上走着。她走得很慢。慢得让我心疼。在望远镜里,可以看见她眉心的那颗痣。她撑伞的姿势仍然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好像我随时可能从某个角落里奔出回到她的身边。有时,她还会来到河边,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干,也不动,仿佛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像从身边飞过的那些鸟一样,长出翅膀,扑地一声飞走。

田嫣走了,去了国外。我没见到她。但见过田然。她搂着一个口若悬河的青年的胳膊,注视着影楼橱窗里雪白的婚纱,嘴角上翘,笑容甜蜜。主啊,“原来我们不是顾念那所见的,乃是顾念那所不见的。因为那所见的是暂时的,那所不见的是永远的。”愿主保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