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最明白就里的病人其实知道,做手术这事儿,贿赂不贿赂主刀大夫,其实根本对手术质量并没任何影响,不管多少钱的红包,就算大夫真的收了,起到的作用顶多是术后换药的那个人,由学生住院医生的级别提升到主刀大夫亲自动手,且能多看见主刀大夫几个笑容。然而跟护士搞好关系,可是住院阶段是否舒服的关键,虽然想着去给护士送红包的病人几乎没有,但是表示尊重感谢的花篮果篮,对待护士比对待医生还要更热情谦恭的笑容,却是一定需要的。

1.拿得起可却放不下

谢小禾摇下车窗,凉风钻进来,她打了个激灵,哭得天昏地暗的脑袋逐渐清醒。

她不太确定自己究竟哭了有多久,擦眼泪鼻涕的纸巾,已经在膝盖旁边的车座上堆了一个小山。

她转过头,可以看见周明在不远处,靠着停车场的围墙抽烟,昏暗的路灯下,他略微缩着脖子,烟头的红光忽明忽暗。

方才,在餐馆吃着饭,她拐弯抹角的追问之下,他跟她说秦牧的病情。这样的可能,那样的可能,她不是都能明白,然而“胆囊癌”三个字,足以让她觉得周围的一切轰然倒塌,粉碎。

她的胸口如同被利器刺穿似的,真切地疼痛着,额头竟冒出了细细的汗,眼前发黑。她想吐,想大哭,却用尽全力把惊痛的程度控制在一个朋友应有的范围,理智地冷静地听周明分析种种可能。她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周明看了看她,把那些病历复印件从她手里拿过来,不再继续解释。

他目光中无尽的同情和不忍让压抑眼泪这个艰难的任务变得更加艰难,她忽然心中一动,盯着他问:“你其实知道我今天把你叫出来,说让你还我人情,是借口,对不对?你……你早知道我惦记他,所以准备好,带齐了他的病历和检查。”

周明没有说话。

“你那天其实都听见了我说的话,根本没有睡着?”

谢小禾望着他问,忍住不哭,已经是需要耗尽每一个毛孔的力量的事情。她狠狠地咬住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节。

周明招手叫服务员结了账,她往外走的时候甚至忘记了外衣。他跟在她后面,替她拿着所有她忘记的东西,让她上自己的车,把发动机打着暖气打开,递给她纸巾盒子,拿了包烟,关门走开。

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便就只剩她自己,再也不用任何的伪装。

以前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为不值得哭的东西流眼泪。挺一挺,再挺一挺,就过去了。

可是不论值得不值得,不论是对还是错,所有的甜蜜和所有的伤痛,并非不去看不去想假装没有发生,就真的随着时间消失了。那是她生命里抹不去的一部分,那是自己真正毫不计较地爱过,肆无忌惮地快乐过的时光,他是自己曾经以为要携手终老的人。

她哭了那么久。

哭过,心里还是痛着,然而那种窒息的感觉好了很多,发泄出那许多疼痛,却也哭掉了浑身的力气,谢小禾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整理了一下头发,偏过头,看见不远处的周明。

她想起来,哭的时候,还有人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等自己。

谢小禾拉开车门。

周明回头看了一眼,掐灭烟丢进垃圾桶,走过来,上车坐好,从怀里掏出一只烤红薯和一包糖炒栗子递给她。

谢小禾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饥肠辘辘,原来哭也是这么消耗体能的一件事。当然,这顿饭,她自跟他开始说秦牧的病,就再也没心思吃什么东西了。

“你呢?”谢小禾开始啃红薯,烤得很透,很香甜,她有点感动,然后心想,从点完菜开始就被自己追问工作范畴的东西,不知道他这顿饭吃饱没有。

“回家煮面。”周明开出停车场,“你家怎么走?”

谢小禾下意识地从侧镜看了眼自己肿得桃似的眼睛,想起今天是周五,是爷爷的老朋友、生父当年的老上司栾爷爷雷打不动纠集另外俩老头过来跟爷爷打桥牌的日子。中间但凡她在家必然要把她叫过去关怀一番最近的工作生活,尤其是个人感情问题。看见她这副样子,老头一定得刨根问底,自己实在吃不消。

“我能……在你家待两小时么?”谢小禾抱歉地瞧着周明,“你不用管我,我混到十一点差不多客人走了,家里人都睡了,就自己打车回家。”

“哦,没问题。”周明并没追问,往自己家方向开过去,“万一医院要有事儿呼我回去,不能送你,你就跟我那住一晚上,明天早上给我撞上门走就是。”

“实在太感谢了。”

“恩人不用这么客气。你帮了我大忙在先。”

谢小禾有点脸红,低声说:“什么恩人。那是开玩笑胡扯的,你别当真……今天,我也是实在想知道他的情形,才只好厚着脸皮跟你耍无赖叫你出来。那个,那点小事,不要再提。”

周明笑了笑,过了会儿认真说道:“你放心,我们会尽力找出最好的治疗方案。”

“痊愈的可能……有多大呢?”谢小禾低声问。

“良恶性以及发展的程度,的确要在术中才能确诊。胆道问题,尤其是胆囊炎跟囊壁增厚型胆囊癌的鉴别,一直在影像学诊断上是个难题,其他症状和体征上,又很难区分。至于预后如何,何种方法更好,更存在多种因素。这些没法几句话给你说清楚,有很多东西我们在会诊上也是会各执一词,等下到家,你想知道,我慢慢给你讲,也可以给你些资料。”

“我明白,我明白。总是问这问那,真是很烦人了。”谢小禾不好意思地道,“我并没有家属的权利,只是,我……”

周明摆摆手:“不用说这些。我明白。”

谢小禾低下头。

“你想去看看他吗?”周明忽然问。

谢小禾的眉头跳了跳,摇了下头,又呆住,似乎是仔细想了想,半晌,又再摇头。

“还是不要了。又没有什么真能帮到他的……万一我自己一个克制不住,太苦情,对自己,对他,都没什么好处。”谢小禾把脸颊贴在车窗上,好久,接着说道,“我曾经恨他的不决断,拿不起放不下。所以我作了决断。我心里其实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后悔。我自己更要活得漂漂亮亮地,让他后悔。但是到现在,”她苦笑,“我才明白,拿得起,放得下,是对人多高的要求。我不希望他后悔,也不希望他抱歉,更不希望他尴尬或者难堪,唯独只希望他的病能治好……尽量治好。”

2.那个走后门进来的病人

“你们这同学她姑懂人事儿不懂?”

普外科一分区门口,脑外科护士小常扬着声儿说道,还待继续往下说,嘴巴却被陈曦递过来的带椰丝的“SEE”巧克力糖塞住。

“别生气别上火儿。”陈曦作势给她拍背,笑嘻嘻地道,“那人就不是正常人。”

椰丝巧克力在嘴里甜丝丝地化开,这正是小常最喜欢的口味,却依然压不住她满腔的怒火:“收她进来本来就是关系人情儿,普外管我们借个床,我们就提供个地儿,她怎么着关我们什么事儿啊?叫人叫得比我们自己科的病人还勤。那要真是要紧事儿也就罢了,连床头灯灯泡坏了也按好几次铃!”

“要说她还真就该住脑科。”陈曦再给她递上一块巧克力,跟着她一起愤慨,“这分明脑子里的毛病比肚子里大嘛,该好好跟你们科查查!”

“那倒也是。”小常听着乐了,在盒子里挑带椰丝的巧克力,“不过看来他们这脑病还传染性的。你同学她姑父更重!我靠,那哪儿是病人家属啊,纯粹中央首长视察的架势。上来就先不满,说我爱人是胆囊的手术,怎么安排在脑外科啊?这不利于护理不合乎规范啊!妈的,为啥在这儿,您是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看李波面儿上,我们懒怠理他,他还来劲了,视察一圈儿之后给我们提一张单子的意见,其中一条儿,说我们给病人的点滴没有连接护士台的自动计时器,西方国家都有!这点非常不科学!真新鲜,我们还希望改进装备呢,那省我们多少事儿,就跟不用花钱似的。抱怨仪器不先进也是他们,抱怨医疗费用高也是他们!”

“消消气儿。她明后天也就手术,再过两天就出院,咱一起结束噩梦。”陈曦搂着小常的肩膀道,“你爱吃椰丝的巧克力我宿舍还一整盒儿没动呢,明儿给你拿来。”

“切,怕长胖就拿你男朋友给你的猪饲料毒害我呀你?”小常翻了陈曦一眼。

“人跟人不一样啊。”陈曦笑嘻嘻地道,“你这身材,吃大象饲料也不怕,全长该长的地方。不像我,一放纵就走形,真命苦。”

这马屁拍到了小常心里,她忍不住翘起嘴角儿,方才从脑外科直冲过来准备找普外的人吵架的冲天的怒气算是消了一大半:“也多亏她就一胆结石,手术简单恢复快,硌硬人也就这三五天的事儿。”

“唉,可不么。”陈曦叹了口气,“她住个院,快把萌萌折腾死了。我们本来中午都嫌回去打饭麻烦,凑合吃医院食堂。她倒好,明明有病号饭,天天让萌萌回学校二食堂给她打小炒,还要汤。住院两天让萌萌来回给她到家取了三回东西。”

“那是她们家人她活该。我看她家脑病她也传上了点儿,要不,又不是亲爹亲妈,干吗赶着当奴才。整天就是副楚楚可怜的小样儿,事儿还不都她自己找的?”小常酸溜溜地哼了一声,“我瞧她其实长得也一般,尤其身材就是一平板。就她做出来那种那种弱者样儿,让男的喜欢。”

陈曦没有接茬却也没有替叶春萌反击,只是心里好笑,怀着刻薄的心思偷偷地瞥了眼小常那张跟曲线玲珑的身段极端不协调的,肆虐着青春痘的大饼脸,暗自感叹女人的嫉妒实在是无处不在,并且迅速在心里搜索各种蛛丝马迹——对李波有好感的护士不少,她以前倒是不知道还包括小常;再或者,脑外的哪位帅哥在这两天跟萌萌献殷勤了,给她招了怨气?

陈曦心里转着这些心思,脸上却甜蜜蜜地冲小常笑着,咬着耳朵偷偷问她到底木瓜奶管用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喝木瓜奶才有了这么好身材,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会儿之后,小常算是彻底平了火,放弃了跟普外一病区的人好好算账的念头,拿着陈曦塞的巧克力回脑外科去了。陈曦长长地呼了口气,庆幸今天恰好自己值病房班及时拦住了小常,没让她闹到普外的护士台去,否则叶春萌后三个月的日子就真是没法过了。

自从叶春萌的姑妈折腾进医院,死活不肯信任这方面手术最出色的韦天舒,已经被大家当作最大笑话的谈资,而每每提起,总是会在“那个病人”后面跟上“叶春萌她们家的”;再后来她认准周明,五千块的红包在手术前死命地塞了一次又一次,大有一副周明不接她不敢上手术台的架势,最终周明接下了,交给叶春萌,让她等手术完再还给她姑姑,否则她大概不能放心上手术台。叶春萌从周明手里接过信封时,陈曦都不忍心看她一眼。陈曦不知道叶春萌会不会觉得这是周明故意恶心她,根据叶春萌以往对周明的成见,这种想法大有可能,然而,如今因为姑姑,她却再也不能痛斥周明。陈曦以一贯的小人之心揣测,单单就是心里想骂一个自己不待见的人而没法痛快淋漓地骂,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憋屈的事儿,就光这个,便足以让叶春萌郁闷得胸口痛了。

况且,远不止于此。

最明白就里的病人其实知道,做手术这事儿,贿赂不贿赂主刀大夫,其实根本对手术质量并没任何影响,不管多少钱的红包,就算大夫真的收了,起到的作用顶多是术后换药的那个人,由学生住院医生的级别提升到主刀大夫亲自动手,且能多看见主刀大夫几个笑容。然而跟护士搞好关系,可是住院阶段是否舒服的关键,虽然想着去给护士送红包的病人几乎没有,但是表示尊重感谢的花篮果篮,对待护士比对待医生还要更热情谦恭的笑容,却是一定需要的。偏偏叶春萌的姑姑眼里,似乎只有主刀大夫周明一人,李波和刘志光两个直接管她的大夫也还就罢了,对护士,可就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比一般人家对待保姆又还多了三分怀疑的目光,短短四天已经让管她的护士怨声载道。只不过她是“后门”进来的病人,这怨气,也就是都冲着叶春萌而去了,连叶春萌自己掏钱买了两箱水果两个果篮低声下气地送去时,人家都冷冷地说一句“不敢”,丢在旁边,碰都不碰。原本护士和实习学生就不是“一家”,远远没有带教老师和实习医学生、老护士和新护士的那种亲切,如今,叶春萌可就已经是全病区护士最不待见的“公敌人物”了。

陈曦在心里暗暗叹气,在心里替叶春萌祈祷,甚至为了叶春萌,乃至自己耳根子的清静,也捎带不情不愿地替叶姑姑祷告了一下,只希望她赶紧安生地做了手术,赶紧出院才好。

陈曦快步地往办公室走,经过六病房,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回头看了一眼,见刘志光坐在十九床那个胃癌末期的老头床边,手里拿着个三寸长的桥的模型,眼睛瞧着床上的老头,脸上带着倾听的表情。

陈曦听不见老头说话的声音,但是几乎可以肯定他说话的内容。

“这模型,是我1952年评上全国青年劳模,我们总工程师亲自送给我的。这是他年轻时在国外得的奖品,你看那底座的洋文,那是他老的洋名儿。他老说我干劲足,又聪明,小时候没赶上念书,新社会了,得多学习,多学习,有知识才能更好地建设国家……”

陈曦还知道,接下来,老头一定会抹眼泪地追忆那位留德回国,却在“文化大革命”中含恨而终的建筑专家,老头儿一定会讲得号啕痛哭,然后拍着一只装满了年代久远的奖品和学历证书的袋子,说:“我信他说的话,我自学,我后来还考试,我一个几代人都大字不认识几箩筐的工人家的孩子,我当了技术工人,高级技师,我得了好些荣誉。”

老头儿接着会说起来他温柔善良的妻子。老头会说:“我不怕死,死了就见着她了,她走了二十多年,我把儿子拉扯大了,可没给他找后妈。他念了大学,念了研究生,现在是单位的骨干。孩子孝顺,我发现了这个病,他可急坏啦,到处找专家,找法子,还想倾家荡产地给我做那个移植。可就是他工作忙,不能老陪着我。我知道工作重要啊,他是骨干,他跟我这儿坐一会儿,就好几个电话找他。我知道工作重要。可是我也有点儿寂寞。见着我媳妇就好了,咱们见了面儿,做伴儿,说话。”

这一切,老头儿不知道已经唠叨过多少遍。

跟每一个肯听他说话的医生护士护工都或多或少地说过。

但是最多的,是跟刘志光说,一遍两遍三遍,同样的内容,刘志光永远凝神静听,表情肃穆,经常陪着他落泪。

有时候刘志光跟门诊,或者在下面急诊值班,一两天没看见他,老头儿一定会四处问:“小刘大夫今天不上班儿啊?”

刘志光不在时,惦记小刘大夫的,可不只十九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刘志光已经成了一病区最受病人欢迎、最被病人信任的大夫。

就在几天前,陈曦被十五床那个因为肝硬化失去蛋白质代谢功能,因此时常出现精神症状的老人的“犯神经”折磨得崩溃,已经放弃了在这种“异常状况”下给他做检查,准备丢给上级处理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老头,却肯听刘志光说话,能够被他安抚,能够跟他配合。

五床那个对儿女女婿媳妇医生护士都看不顺眼,整日哭哭啼啼或者骂骂咧咧的老太太,有天嫌女儿来晚了半小时,跟女儿怄气,不吃饭,让女儿滚出去,谁都劝不了她,偏就刘志光来了,她竟然肯听刘志光说话,拉着他的手哭诉了好一阵之后,不知道刘志光到底怎么劝慰的,老太太总算是抽噎着吃了饭,之后,女儿再进来,她没言声儿地往边儿上挪了挪,示意女儿坐在身边。

十三床的肝血管瘤患者,一个不想让家人砸锅卖铁外带借钱给他治病的郊县农民,家人不在的工夫就想溜走甚至自杀,不晓得刘志光那个晚上跟他四个多小时的聊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只是之后所有主治甚至主任跟他交代的病情,他都要去问问刘志光是不是真的这样,然后才踏实。到手术前,他问了好几遍,小刘大夫你会跟着我进手术室吧?待到手术成功,临到康复出院,他给主刀的李宗德又鞠躬又道谢,对刘志光,却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泪水横流,半晌说出一句:“小兄弟,我忘不了你。”

七床那个事儿特多、什么都保持警惕保持怀疑的阿姨,某次护士给她扎点滴时一下没扎准血管扎了三次流了血,她坚持认为小姑娘是报复头天晚上她对于护士和医生在病房时间太少,解释病情不彻底不耐心的投诉。护士长和主治医生都解释了,告诉她这可以说是年轻护士技术还不精湛,且阿姨体胖找血管难度确实大,然后越紧张越难,但绝对不是存心报复,她却不肯相信,然而差不多的话,后来被刘志光说出来——还带着他惯常的结巴,那阿姨虽然还对护士非常不满,火却是渐渐消了。

那阿姨还说了句让陈曦几乎喷血的话:“如果医生都像小刘大夫你这样,就好了。”

可是,便算是陈曦把全身鲜血都喷光,也改变不了病人和家属对刘志光的信任。甚至连“周大夫的手术做得特别精致”,“李主任是全国在这方面最出色的专家之一”,都不止一个病人,要跟刘志光证实了之后,才心里倍觉踏实。

对于刘志光的受欢迎,叶春萌很替他开心,感叹说用心做事还是有回报的,病人看见了他的努力、他的用心。

陈曦不能认同,说光用心有什么用,他现在虽然诊断操作基本功都有提高,但还是咱们同学里最差的,真正稍微急一点,病人多一点的情况,老师根本让他靠边站不要碍事。他跟病人关系好,那是他正经事做不了,就越发有工夫管闲事。

可是,就算他“正经事”做不好,他也在努力,“正经事”暂时还做不好的时候,他做了力所能及、能帮到别人的“闲事”,错在哪儿了?他是笨点儿、慢点儿,可是也没真的惹到你啊!陈曦你平时也不是小气的人,你怎么就那么容不下他呢?

陈曦每当提起刘志光时那种说不出的讨厌,让叶春萌真的有点困惑。

对于叶春萌认真的困惑,陈曦嬉皮笑脸地归之于嫉妒,她对刘志光的嫉妒,嫉妒他搞得定让自己手足无措的病人。对于这个理由,叶春萌当然不信,认为这是陈曦的胡扯。陈曦对刘志光,只有都市聪明姑娘对小县城笨拙傻小子的歧视,跟嫉妒哪里扯得上半点关系?

然而把“小白菜”从菜市场抱回来的那天,晚上,大家在宿舍里还在激动地谈论这件事的时候,陈曦把大衣手套帽子穿戴齐全,在四级风里,啃着羊肉串绕着校园溜达。她的脑子里,竟然一直在想自己最讨厌最看不上的刘志光。

为什么那么容不下他?她看不上的、看不起的人,其实不少,那些比刘志光讨厌、可憎不知多少倍的人,她也不过撇撇嘴,连谈论都懒得谈论,对刘志光,却经常提起来就气急败坏,却还经常不断地提起来。

不断地想用各种理由证明,这个轴到让人发狂,笨到让人沮丧的人有多么讨厌。

为什么呢?难道真是嫉妒?

只有嫉妒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真正不厌其烦地诋毁他,而不是忽视。

嫉妒刘志光?嫉妒什么?

那天陈曦在冷风里走着,眼前始终晃着刘志光笨拙地给“小白菜”做人工呼吸心肺复苏的样子。笨拙,不标准,如果那是一个模拟急救考试,恐怕他还会得到不及格的分数。然而任何一次手术、急诊,都是“观摩”或者作后备的后备的他,最不符合一个医生的要求的他,居然是第一个帮这孩子呼吸,帮助他的心脏跳动的医生。他做得那么坚定,那么理所当然。就像他在任何时候都带着一卷线,在所有人的偷笑中,随时随地地练习打结一样理所当然,就像他做不了“正经事”时,管病人的“闲事”一样理所当然。

他就是总能在被不喜欢他的人嘲笑,在关心他的人叹气的时候,依然那么理所当然地,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一切。

3.见面不过三次的朋友

谢小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跟一个见了才不过三次面的人说这么多话,且说话的内容,是对最亲近的朋友,也甚少提及的。

“我……平时也没有这么啰唆,”谢小禾抓了抓自己头发,偷偷地看周明,再又低下头,“我就是心里……心里乱七八糟的……”

自从那个车祸的雪夜,自己的生活,便就突然脱离了惯常的规则,不,生活还照旧,然而心情,却每日间七上八下,没着没落,忧惧凄凉。只是,无法对任何亲人,哪怕是亲近的朋友言说。

便算对从小无话不说的陈曦,她也只是轻松地对她说道:“世界真小,圣诞夜来找你赶上车祸,偏就碰见他们夫妻,还帮了他们个忙,联系家人。”

陈曦眯缝起小眼睛看了看她,然后“哦”了一声,笑:“要不要当作熟人,特殊照顾?”

她耸耸肩膀:“难道你们做医生的,不该是对所有病人,都一视同仁,如同亲人?”

“谢记者说得是。”陈曦赶紧点头,然后哈哈大笑,“那好那好,我恪守职业道德,不去替你公报私仇。”

之后,陈曦再也没有跟她讲秦牧的状况,她也并不去问她,前几天陈曦为了找一个菜市场弃婴身世的线索找她帮忙,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更完全没有提起秦牧。今天她听周明说才知道,车祸当天秦牧虽然排除了内脏出血和颅内出血,是住在骨科的病人,但是自从周明从腹部平片看到胆囊异常,第二天重新给他单查肝胆,发现有可能不只是胆囊炎起,就已经在病区病例讨论中作为重点病例之一讨论了。

陈曦当然知道秦牧的一切。

“陈曦一定不想让我再记挂,再难过。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还这么放不下。想来想去,医院不能去,陈曦不能找,就只好,拿帮你的那点忙来市恩。”谢小禾不好意思地对周明说道,“能不能还麻烦你,不要让陈曦知道我……我找过你,我只跟她说过,我为了医疗政策方面选题的事情,采访你。”

“我人缘没其他老师好,学生很少跟我聊天。”周明在厨房里准备材料,补充自己这顿没吃好的晚饭,回头见谢小禾还是不放心地瞧着他,又再说道,“你放心,让学生知道,一个女孩子帮我换过车胎也没有那么光彩。我怎么会去四处宣扬。”

谢小禾带着个微笑叹了口气:“我并不是为了面子。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陈曦这丫头从小就已经是半个我家的人,跟我弟弟之间绝无任何秘密,我跟秦牧的事,父母爷爷嘴里不说不问,但不知道为我担过多少心。我是烈士遗孤,家里人从爷爷往下,都觉得我身世可怜,连弟弟,比我小了四岁,却从懂事开始,就被大人灌输要照顾我让着我的概念。其实,我虽然没见过生身父母,但从婴儿开始就被全家乃至生父的老战友、老上级关怀疼爱,哪里有半点可怜了?小时候不懂事、霸道,还经常欺负弟弟。于是他倒是跟隔壁的陈曦亲近得多,管比他大了几个月的陈曦叫姐姐,不肯叫我这个正牌姐姐。”

“陈曦?”周明切着鸡丝惊讶地瞧了谢小禾一眼,陈曦这女孩子,古灵精怪得时常让他都觉得头痛,怎么想,也想不出她会是个宽厚的小姐姐。

谢小禾笑:“是。陈曦从小在大院调皮捣蛋欺负人出了名儿,偏偏就和我弟弟这个乖宝宝特别投缘,那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不过小时候,骑竹马的那个,应该是陈曦。”

谢小禾说着笑起来,这个笑容在厨房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有一点朦胧的温柔甜蜜。周明心里微微地一动,自打认识她,从在他心里印上了“不靠谱”戳子的女记者,到雪夜一边躺在地上给他换轮胎一边挤对他的“刻薄版雷锋”,从冷静镇定地跟他和交警一起帮忙转移车祸伤员,到为了已经做了爸爸的前男友失神担忧,以至伤心大哭的小女孩……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

“水开了。”她指着不断冒水汽的锅提醒他,周明抓过面条丢进锅里。

“乳腺组的主任很中意陈曦,我也觉得她有许多女孩子不具备的决断、狠劲儿、皮实不娇气,而且聪明——是有点儿浮,但能懂事的聪明。还真很想好好地给自己科带出来留下,没少为基本功跟她较劲。”周明笑着看谢小禾一眼,“后来听说陈曦的男朋友在美国,而且是相当情比金坚,还真有点遗憾。原来就是你弟弟。嗯,说不准啊,”不知怎么的,周明忽然有了点想逗逗她的兴致,“好像现在心外的住院总大夫,我们大外科年轻一辈儿最潇洒英俊出类拔萃的一个,很想对陈曦攻坚。世事难料啊,我们做老师的,于公于私,支持他,也别让我们的心血白费。”

“就全世界都支持他,陈曦也还是会嫁给我弟弟。”谢小禾果然挑起眉毛,瞪着他说道。

“这么肯定?他们不过是二十一岁的小孩。”周明忍着笑正经地说,发现谢小禾认真的样子其实非常可爱。

“小孩儿怎么样?他们是不到五岁的小小孩儿的时候,就说要做一家人了。到现在,长大了,个性变了,样子变了,分开到地球的两边了,这个承诺丝毫没变,十多年的坚持,是不是已经超越了许多成年人做了这样那样客观条件的权衡,挑选伴侣时做出的决定?”

“不到五岁?”周明这次是真惊讶了。

“我弟弟四岁半,才从福建外婆家回来不久的时候。”谢小禾把头靠在墙上,微笑,很多失意的时刻,知道身边还有某种温暖恒久地存在,便总觉得多了一点希望。

4.真正的青梅竹马

那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那个暑假,父亲单位专门办了个暑假班,把那些因为小学、幼儿园放假而没人看管的双职工的孩子,从三岁到十岁统统收在一起。

当时有个放零食的大圆桌,恰恰高过了四岁半的谢南翔的头顶,却才到八岁半的谢小禾的胸口。谢小禾可以在老师还没开始发果丹皮或者大白兔奶糖的时候就偷偷地抓一两片美滋滋地吃,谢南翔却只能伸着小胖手胡乱地在桌上寻摸。

当时在爷爷家长大的谢小禾可没打算听父母的话,跟这个才从外公家被送回来,说话还带着让北京小孩嘲笑的福建口音的“弟弟”相亲相爱,很愤恨他分去了自己不少的玩具和零食,看着他傻里吧唧地伸手在桌面摸索的时候,就不动声色地把一堆阿姨方才嗑的瓜子皮推到他手的搜索范围之内,乐呵呵地看着他抓了把瓜子皮往嘴里塞,嚼了几下,哇的一声哭出来。

陈曦从小就比同龄孩子高,当时,桌面只齐她鼻子的位置,小胖子哭得伤心的时候,她正在一边低头玩魔方,不知道是动了侠义心肠还是被小胖子哭得心烦,走过来,踮着脚尖抓了块奶糖,把糖纸剥了递到小胖子嘴里,并且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喏,给你糖吃,别哭啦。”

刚刚因为百般疼爱他的外婆去世而大老远地从福建被运送回北京的谢南翔,这时在心里,对父母、爷爷、姐姐、保姆、司机、警卫员……在感觉上并没有半分区别,可在这一时刻,却因为这一块奶糖而对陈曦产生了巨大的亲切感。他吸了吸鼻涕,呜咽着抓着陈曦的手,可怜兮兮地拿带着福建味的、比京片子要绵软了许多的普通话说:“姐姐,我喜欢你。你跟我一起玩好不好?”

那简直是陈曦头一次被一个小朋友如此信任地依赖。她从来都被认为是坏蛋、小魔头,差不多哪怕比她大一两岁的小孩,都对她充满警惕。而这个新来的小孩,无限信赖无限依恋地拽着她的手,管她叫姐姐,眼神里带着崇拜。陈曦也许是昏头了,反手拉住谢南翔,豪气干云地道:“好!我也喜欢你。以后咱们一起玩,我会保护你的。”然后牵着谢南翔的手,骄傲地从谢小禾跟前走了开去,难得大方地把兜里珍藏的零食、枕头下面压着的玩具,跟谢南翔分享。

暑假班结束,小朋友们要各自回家,陈曦的妈妈来接陈曦,谢南翔立马跟着就走,这会儿谢爷爷的司机老刘赶紧过来抱住他:“哎哟,怎么跟着人家走啊。”

谢南翔挣扎:“我跟姐姐走……”

老刘乐,指指谢小禾:“你姐姐在这儿哪。”

谢南翔拼命摇头:“我不要她。我要陈曦姐姐。我只要陈曦姐姐。”

大人们是一起乐了,陈曦妈妈更是觉得惊讶,不太理解自家这个从能跑能跳开始,就再也不间断地接到其他小朋友控诉的女儿,居然有一天,被一个小孩当成了姐姐。

谢小禾可是火了,走过来,大声对谢南翔道:“我是你姐姐,她不是。我跟你是一家子。”说着过去拉他。这个弟弟固然她并不喜欢,但是毕竟是她弟弟,跟别人跑了,未免太没面子。

“不要!”谢南翔有着他自己的执拗,这时候,福建味的普通话都喊出了点铿锵的味道,看着谢小禾伸过来的手,居然一口咬了下去。

被咬得并不太痛,谢小禾却因为吓了一跳而哭了出来,老刘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哭一怒的姐弟俩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而那个小的,这会儿又已经拔腿朝陈曦走了过去。

“小弟,你要回自己家。”老刘对谢南翔作着解释,“不能跟人家回别人家。”

“我要跟陈曦姐姐一家。”谢南翔执着地坚持。

“不行,你跟她不是一家,你跟你姐姐……”原本就不善言辞的老刘对着个娃娃更头痛。

“我就跟陈曦姐姐一家。”谢南翔极其坚定地说。

“没羞!”谢小禾哭了几鼻子之后,惊吓过去,已经换上了羞怒,“不是一家的男生要跟女生结婚,才是一家。呸,你们两个要结婚,没羞没臊。”

谢南翔一时间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得结婚了就是一家了,便对陈曦认真地道:“陈曦姐姐,我们结婚吧。”

这会儿阿姨和在场的家长都已经乐得跺脚了,谢南翔却再次跟陈曦说:“我们结婚吧,就能一起回家了。”

陈曦忽闪着眼睛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否也觉得“结婚”有点不妥,可是大约因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要讲义气”的概念,想着这时临阵脱逃太对不起人,终于点头说:“没问题!”

那是谢南翔与陈曦之间最早的承诺。

之后。

六岁半的陈曦对因为普通话仍带着口音被同学嘲笑的谢南翔说:“谁欺负你,你来找我。”并且切实地帮谢南翔出过头,往那些讨厌的家伙书包里塞老鼠——那时候她是唯一一个懂得用老鼠夹子诱捕老鼠然后又敢于亲手摘下来的小孩。

八岁的陈曦对七岁半的谢南翔说:“拼音没什么难的,来,我教给你,明天就拿满分了。”

九岁的谢南翔已经不仅是著名的乖宝宝,而且在许多方面出类拔萃。他性格温和,并不喜欢出头跟其他小孩比试,但是却陪陈曦打乒乓球,让她赢过大院所有因为她是女孩子不肯加她玩的小男孩,去少年宫跟陈曦的“对头”们下棋,把所有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全部毙掉。

十一岁的谢南翔拿着数学竞赛的卷子给陈曦辅导,无数次陈曦已经烦了,吵嚷着要出去玩,谢南翔把巧克力塞到陈曦嘴里说,你这次得了奖小考就不用参加,直接保送重点,六年级你妈妈就不会把你关家里复习,我们还能总一起去玩。

十二岁的谢南翔钢琴拿了少年组不知道多少次的第一名,却不管人家怎么说,甚至老师怎么说,从来不肯给别的小提琴手伴奏,但却一直是水平相当水货,还被爹娘逼着去考级和参加特长生考试的陈曦的专职伴奏,哪怕陈曦的比赛跟他的比赛冲突。

十三岁的谢南翔熟练地设计好了一套计算机程序,却要费上三倍的工夫努力地把它改得不那么完美,以此帮陈曦混过中学新开的计算机课的考试而不至于让老师起疑。

十四岁的谢南翔钻进物理集训队的实验室,把牛肉干递给陈曦,然后帮着已经焦头烂额想要砸仪器的她找出电路接错的地方。

十五岁的谢南翔参加了中美交换学生项目的十项竞赛,以综合成绩第一名拿到美国顶尖私立中学的奖学金,家里人为他开派对庆祝,众多叔叔伯伯中间,十五岁的南翔已经有了应对的礼貌。

这时候的姐弟两人,已经亲厚非常,谢小禾逗弟弟说:“舍得吗?”

谢南翔笑:“你长大也会离开家,我不过早点,以后我带你们在美国玩。”

谢小禾笑:“除了我们,跟陈曦分开,你舍得?”

“我们不会分开。”谢南翔说得很自信笃定,“我以后要跟她结婚。我会好好念书工作,以后照顾她一辈子。我跟陈曦说了,从前每次一起玩,最后都不舍得回家,这不过是一次更长久点的各自回家,自立了,下一次,就再也不用各自回家。”

十五岁的谢南翔说:“陈曦答应我,大学毕业,就嫁给我。”

5.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

“从五岁到十五岁,从小小孩到少年,之后,分开这些年了,都是一样的承诺,”谢小禾微笑,“我弟弟是,陈曦也是。陈曦这丫头难有正儿八经的时候,能坚持的事儿也着实不多,唯独对这份感情,从来没有动摇。你别不信,别说谁潇洒英俊,也别说谁才华横溢,陈曦也经常评论评论其他男孩子,或刻薄或客观,有时候还很一针见血,于是我问她:‘那我弟弟呢?’你猜陈曦说什么?”

谢小禾望着周明笑。

这时周明已经把他的香菇冬笋鸡丝羹浇到了龙须面上,准备开吃,听她问,想了想,说道:“说你弟弟比任何人都英俊潇洒,才华横溢?”

谢小禾摇头,半晌才道:“陈曦说,谢南翔是谢南翔,他们不是,所以才能拿各种尺子去量。”

周明听了这话,举着筷子,呆了好一会儿,终于低下头开始吃面,吃了几口才含混地道:“现在的小孩,说话也真是很有意思。”

“跟你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无聊透了?”谢小禾有点抱歉地看着周明,看了眼墙上的钟,九点半,自己还需要再耗一个小时才能回家,决心管束自己保持缄默,不要聒噪得让自己的收留者彻底崩溃。

“不无聊不无聊。”周明抬头说道,“学文科的就是不一样,讲八卦跟讲小说一样……”

“哎,向毛主席保证这是真的,我可没艺术夸张。”谢小禾听见“文科”俩字,关键是从周明嘴里说出来的“文科”俩字,觉得这句话绝对是个讽刺。

“向毛主席保证这是赞美。”周明咽下一大口面,有点噎着了,拍着胸口道,“特真诚。”

“你说到‘学文科’会是在赞美吗?说实话我更相信你感叹我应该学医的时候,是真诚地夸我。”谢小禾斜睨着他。

“这次绝对是赞美,真的,我就是觉得你讲事情讲得精彩,真挺好听的。”

“这次?”谢小禾努力地压制住已经浮上嘴角的一丝笑容,微皱眉头盯着周明,“那么以往以及有可能的以后,你确实对我们有行业歧视、学科歧视了?”

周明夹在筷子上的面滑落回碗里,握着筷子发呆地望着她,半晌,咳嗽了一声,含糊地道:

“也不是,只不过,思维方法不同。可是这几年你们的一些并不算客观、科学的报道确实给我们正常的工作造成很大麻烦。但是,当然,我想,我现在想,肯定也有我不了解你们行业的地方。你挺好,你真的挺好,其实采访那天,我自己有情绪问题,跟你们说话……说得大概有点过,我是真没想到你肯把不好听的话听进去……”

谢小禾看着周明发窘地解释,解释得语无伦次又很严肃认真,显见对于她的指控很不安,然而宁可这么吃力地解释,却也决不肯拍着胸脯说一句:“你误会了,谁说我歧视,我当然没有歧视。”

谢小禾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周明这才明白她并非恼了,缓了口气,才要说话,却见她这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面。

“又有什么问题?”周明愣怔地问。

“刚才就顾讲陈曦的八卦,我这才闻见,好香。”谢小禾叹气,“看着,也好香。”

“你还没吃饱?”周明不能相信地问。当时停车场边只有卖栗子和红薯的,他不确定她是喜欢吃栗子还是红薯,于是买了个半斤的烤红薯和半斤的糖炒栗子,而事实是,她吃完了红薯,又吃完了栗子。

谢小禾睁大眼睛瞧着他,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帮我买栗子和红薯的时候,你是已经猜到我会赖着跟你回家了么?”

“什么?”周明完全不明所以。

“怕我跟你抢啊。”

“怎么会,就是晚饭没吃饱,煮口面凑合填饱肚子。如果你早说,我就多做一份,这有什么好抢。”周明极认真地说。

“凑合!我凑合吃面果腹的时候,是酱油拌面。”谢小禾带上悲愤的神情。

“哦,那要不,”周明想着冰箱里还有什么,站起身来。

“不用不用。”谢小禾笑着拦住他,“我要真再吃,一会儿你要建议我去查甲状腺功能了。”她看看墙上的钟,十点,对周明道,“你做你自己的事好了,我不打扰你了,再有一会儿,我也可以回去了。”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周明也看了眼钟,惊讶时间过得这么快。

“不用。别说在北京打个出租车,为了采访戒毒所,连云南大山里的盘山路我都自己一个人连夜开过。”谢小禾笑,“你太客气,会让我觉得自己太打扰你,还想再打听他的状况,就真的不好意思开口了。”

“不是客气。”

“嗯,也别担心我再想不开。”她仰起脸笑笑,“难过确实难过。但是该来的总会来,能过去的总会过去。我没事。”

“我知道。不担心。不过送朋友回家,应该。”

周明很自然地说出“朋友”二字,谢小禾心里忽然一暖,就不再跟他争执。是的,在这样一个晚上等着她哭,把她喂饱,听她杂七杂八地胡扯八道的人,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呢?

6.每天一封的信

夜深人静,值班室里,陈曦裹着棉被给谢南翔写信。

“最近仿佛发生了许多事。很多,但是我忽然不知道怎么说起。今天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写流水账给你看。

“那个从菜市场抱回来的小孩,所有人都尽了最大努力,我们终于能留下他,而且,他在以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康复。前天李棋回来乐得不成,说那小孩儿会笑了,取足跟血的时候还哭一声,可是接着一逗他,只要对着他的眼睛,他就笑。后来萌萌也跑去看他,回来说,他真的会笑,笑得特别好看。

“现在这孩子简直已经成了儿科的宝贝,大家下定决心要给他找个好人家,不能送到福利院去,病好了也舍不得。甚至我们不想再找他的父母了,便算找到,便算她肯认回孩子,她既然肯把他扔掉,不管是因为养不起,还是因为病治不起,我们都很怕再有困难她依然会放弃这孩子。

“大家敲锣打鼓地给他寻摸领养人,多亏是个男孩,一个护士的朋友的远房亲戚决定领养。这对亲戚在北京跑服装生意,如今生意做得不错,户口有了,房子有了几套,手下已经有二十来号工人,偏就是男方不育,看遍医院试尽偏方之后两人都已近四十,终于决定领养个儿子继承香火。

“他们对孩子年龄长相都很满意,看了,立刻就决定领养。大家都觉得这‘小白菜’这下有了幸福的希望,且想着那位夫人五个手指头上五个金玉翡翠的大戒指,先生脖子上小手指头粗的项链,开玩笑说‘小白菜’这回歪打正着去了有钱人家,只别被晚来得子的爹娘惯得过于厉害,跟那个童话故事‘大林和小林’中去了富人家的大林一样,来日让我们见着个营养过剩、呆头痴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胖少爷来治疗肥胖症。

“没想到就在即将成为有家孩子的第三天,‘小白菜’未来的父母突然气势汹汹地推开了儿科办公室的门,进来就破口大骂,为什么做医生的要卸包袱,骗人?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明白,这其中一定有了误会。李棋说,大家很难得地真正拿出上级要求的医生对患者家属的无礼指责不但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发自内心地笑脸相迎的态度,好几个人同时拉过椅子请他们坐,并且倒茶,请他们坐下来慢慢说。

“孩子不会有后遗症,这从他的全身体检结果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败血症已经控制,并且根本排除了脑炎;他的心肺发育正常,败血症只是细菌入血,跟白血病根本是两码事情,只要没有造成器官损害,他便跟任何一个健康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只是弱一点,需要更精心的呵护,他以后会是一个正常、聪明的孩子。

“李棋说,林大夫泡了碧螺春端到他们跟前,完全放下惯有的矜持,以比平时的温柔斯文更温柔斯文十倍的微笑,迎接他们伴着‘骗子’的指责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一遍遍解释病情,甚至有几分低声下气,这让周围几个小大夫都有点吃惊了。

“只是林大夫也许毕竟还是太‘骄傲’,也或者就是太爱这个小孩,她的耐心、低声下气,在听见对方说出:‘那谁知道啊?谁知道他会不会比别的孩子傻?比别的孩子矮?’‘他弱,那我们多倒霉啊,还不是自个儿生的还得老带着看病’之后,彻底崩溃掉。她拉开了门,在对方要投诉的坚持下把他们送到了院长办公室。

“‘小白菜’再次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院办公室下了硬指示,立刻把孩子送走,现在败血症已经控制,孩子已经可以撤管,可以送到福利院了。

“大家都很急,想着如何能继续赖几天,加紧找领养,我动了心思找小禾写煽情故事刊登报纸吸引领养人,可是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妥。我说我也觉得很别扭,我也不喜欢这种形式,可是,为了‘小白菜’的未来,我们也只好抖掉浑身的鸡皮疙瘩,硬着头皮来了。林大夫说不是鸡皮疙瘩的问题,我不舍得把他放在舆论的中心,被人评论,拿他的悲惨身世赚人眼泪,更不要让他冒险,看煽情故事一时激动做出领养决定的人,不见得与当年一时冲动生下他又不要的人有所区别。

“有很多不幸的人,为了生存下去,只好成为舆论的中心,把不堪回首的往事展露人前,我们的‘小白菜’应该是个幸福的孩子,要拥有平静快乐地长大的幸福。

“我知道这些都是真理,可是,实际情况摆在这里,‘小白菜’会真的拥有我们希望他拥有的幸福吗?

“昨天主任再催,林大夫竟然说,暂时没人领养,她就把‘小白菜’带回家,一直照顾到有人领养的时候。如果他懂事了还没人领养,她就领养了这个孩子。晚上,她真的把孩子带回去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白骨精和李棋她们都担心,林大夫这才是一时冲动。医院里当真没有能藏住的秘密,林大夫已经跟周老师离婚的事,大家多多少少是知道了。

“一个人带一个跟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林大夫说怕别人冲动,但她这样做会不会太冲动呢?可是这冲动,至少,让‘小白菜’暂且有了个家,就有了等待幸福的缓冲余地。

“这个冲动的结果究竟会是什么?对这孩子,会不会又是一场以善意开始,以无奈结束的伤害?对林大夫,会不会给她未来的生活带来许多她自己都没意料到的麻烦,甚至,我庸俗地想,再美丽出色的女人,也是三十出头的离婚女人,带着‘小白菜’的话,她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幸福吗?她会不会被这小孩子,折磨去美丽和骄傲,变成一个泯然众人的黄脸婆呢?

“我不清楚。

“南翔,我从前很自信,于是很爱发表被她们称为‘特别精辟的言论’,如今越来越不能再发表‘言论’。很多事我想不明白,很多人我看不明白,包括我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嫉妒’刘志光。这个在我看来除了心眼好、够刻苦,简直一无是处的人。但是他这心眼好和够努力,却也不见得能起到他期望的效果。

“然而不管效果怎么样,这个人就一如既往地笨拙而坚定地做属于‘刘志光’的事。

“我跟自己说,如果不是萌萌后来反应过来了,凭刘志光那别扭至极的心肺复苏,或许‘小白菜’早在林大夫他们赶来之前就已经完蛋了。可是,确实,如果没有刘志光毫不犹豫地拿那蹩脚的、考核时候勉强过了及格线的操作来给小孩复苏,也许萌萌压根儿不会反应过来,还在纠结究竟救得活救不活这个孩子,更不要说我。我也跟自己说,如果医生个个都像刘志光那样去跟病人‘谈心’,解释那些琐事,病人早就死掉了一半,哪里还能留下命来等着他安慰?只是,昨天,那个肝癌骨转移的退休老师又痛得哭了,他一边哭一边骂我们,说反正救不了他了,为什么要做这些‘支持’治疗,让痛苦再延长一点儿?那个人对主任,对周老师都大发脾气,他们亲自给他去做伤口的处理,他都不肯,却要让刘志光给他做,周老师说他做得恐怕不够标准,那人却坚持,说标准也救不了我了,我愿意看见他,我愿意听他说说话儿。

“现代的医学有太多难以解决的问题。李波说,做医生,永远有许多两难的选择,更有时候,奋力地救活一定会截瘫的病人,或者救活立定心思自杀的病人,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周老师说挽救生命是医生的本职,也是本能,有生命才有后面的希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能永远这么笃定,又或者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最初就如现在这样笃定,反正我不能。

“何止做医生呢?

“便就连到底该不该同小禾说秦牧的事,我都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决定。

“秦牧夫妇是小禾送来的,我在当天立刻进了手术室,并没见她,之后说起,她是一副学雷锋做好事的语气。

“可是我却总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这一次我揣测又揣测,却怎么也猜不透小禾的心思。她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且肯认错,那么她是否真的就把跟秦牧的一段过往,当作了错?

“但是,她放不下又如何,我是该引导她发泄出积郁于心的难过,还是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等时间消化掉她心里的一切?

“更不要说,后来科会诊讨论了秦牧的病,竟然有可能是预后极差的胆囊癌。

“听着病历讨论的时候,我心里特别希望,他有不幸中的幸运,因为这场车祸,也因为这场车祸他的普外科大夫是周老师,这个很难早期发现的病被及时发现,他还有康复,哪怕是尽可能延长生命的机会。

“这只是我本能的希望。秦牧是小禾几乎嫁了的人,也是我那时候很喜欢的朋友、大哥哥,打着小禾的旗号,敲诈吃喝,耍赖要他帮忙设计班刊比赛的版面拿到大奖,拿他画的T去考上艺术类学校的同学跟前臭美的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希望对不对,我自己都很惊讶。他是背叛了小禾的人,且现在跟那个把他从小禾手里抢走的女人感情很好,还有了小孩。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对他的倒霉幸灾乐祸,也更觉得自己会厌憎那个女人。

“但是没有,我那天看见那个女人,伤口还没长好,偷偷地扶着墙想去看他,我没有按照规定板起脸把她呵斥回去,我找了辆轮椅带她去婴儿房外面看了看孩子,然后,送她去骨科病房,秦牧那里。

“秦牧看见我,低声说谢谢。谢谢大夫。不是谢谢陈曦。

“我对这一切觉得茫然而沮丧,跟小禾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更觉得沮丧。其实我真想跟她说,来,抱一个吧,如果你想哭,咱这儿有个可供你哭的肩膀。然而,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因为脑子里,立时就有了如此对还是不对,好还是不好,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的考量。

“这么的犹疑。对于不能看见明确结果的事——或者,所有人都会犹疑?

“除了,刘志光那样的人。

“我忽然明白,为何看着他总是拿着那卷线,无时无刻不在练习打结,总是在病人有任何他力所能及帮忙的时候随叫随到,我那么气急败坏。

“假如他也为了如此的努力到底是哪番后果,这样投入究竟值得不值得好好犹豫一下,甚或为自己找个后路,开始多念外语,多留心临床以外的工作的话,我都比较能够觉得他可理喻。

“是的,他真是不可理喻的大傻瓜。但是南翔,我想,在我心里,其实相信,真的傻到了这个程度,实在是件幸福的事。

“南翔,前一段我有很多烦恼,比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做医生有了些眷恋;比如想到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有许多的抗拒和惶恐;比如,比如没有时间好好地背这些单词,又不知道,究竟是该目标明确地背单词,还是该好好地做我的医生。

“那天你说,让我放下心来做好手头的事,我的今后,也未见得多背了十个单词就比少背十个更美好。如果以后做医疗相关,如今的经历必定有用;如果以后彻底改行,如今,便更是宝贵,因为,仅有这一段时光体验这样的生活。我当时气愤地说你不说真心话,应付我,摔了电话。

“我跟你发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脾气,还好,你没跟我计较,也没跟我吵架,说实话,虽然我知道自己很不讲理,还是不想听你说我胡闹。这种感觉真幸福,谢南翔永远是谢南翔,很踏实。

“我想在我的生命里,毕竟还有一件,可以全无疑惧,全无得失考量地,放纵自己做个傻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