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十、速度之美

成天是在早晨被那声马嘶给惊醒的,他下意识地睁开眼,那声马嘶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似的,消失了。他若有所失地看着黑暗的房间发呆,暗中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呀,可是那匹马的声音却是那样真实地撞进了他的心里。有好几天了,他好象一躺下就可以听见那匹马的嘶鸣,它觉得那马象是在招唤着什么?他从床前打开那本书,王青衣已经给他翻译了出来。那本书的神奇很快显示了出来。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真的可以有听得懂马语的人,那位留下书的人,竟全部收集齐了他所能听懂的每一句马语。他好象认为马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马的行为方式更接近于人,让成天感兴趣的是,那个老人还根据马的不同的叫声与行为,分别做了解释。他回忆着那马的声音,试图听懂那马的叫声,但他失望了。那匹马的声音他无法找到答案。因为那书上的答案好象是在忧郁中,那种感受成天早就找到了,只是它为什么会是一匹忧郁的马呢?

成天决定今天去看看那匹马,他想,我有多久没有见过那匹马的样子了哪。他觉得自己强烈地想念它。草原上的早晨是一种鱼肚白色的感受。无数的光线在草丛中闪现,红日只是一滴露珠,轻轻一触就会把它给碰落。成天牵出“先知”,先知的眼中透出股莫名的兴奋,它趵动着前蹄。在早晨的奔驰是一种美妙的感受,成天的眼微闭,享受着马匹轻轻的颠动带来的轻盈快感。无数的露珠在马蹄的踩踏下,发出小小的惊叫,然后碎了。先知好象是在奔往那轮红色的露滴,它的头撞呀撞呀,好几次好象就是在那轮红色中飞奔,这种意境太美。他一勒缰绳,把那马从意境中扯出,前面就是那片巨大的湖面了。太阳已快升起,湖面上蕴着浓雾,雾色很快就把草原给压住了。那轮太阳浮在雾中如同一只暗红色灯笼,谁是打着那只大灯笼的人哪?他纵马驰上一片高坡,看着那个红色灯笼发呆。

再过一会儿就是那匹马来这儿饮水的时候了。他观察过多次,那匹马的生活有规律得让人吃惊。它每天都按时来此饮水,它先是在湖边上悄悄地行走着,然后再在不知名的地方消失。成天对那匹马要去的地方永远无法猜测,这在他的心中仿佛是一种极大的神秘,他无法想象一匹马的生活,尤其是一匹野马的生活。它发现这匹马几乎从一出现,就孤单影只。它那种高傲中所隐藏的孤独早已经瞒不住成天的眼睛,只是为什么它是孤独的哪?他从身上摸出那只高倍望远镜,调好焦距。雾色太重,镜头无法穿透大雾,他失望地放下望远镜。看着那团大雾在湖面上如同湖水似地起伏,他发现雾有时候更象是水,当然是一团巨大的水,它轻起微澜,有着人所不可预料的万千气象,看上去就让人心惊不已,并会使人沉陷进去。这时轻吹起一阵小风,一片雾水轻擦过他的脸,他的脸上冷冷地有了种快意。他发现这几天自己时常陷入某种不稳定的情绪中,好象是被某些东西所压挤。他知道自己是被很多东西给击中了,那天赵干事的那些话,使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他知道自己在意识深处害怕的事终于出现了。,尽管在内心他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骑兵部队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呢?但是他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所有未经证实的消息可能都是假的,这条规则今天对他来说,好象已经不太起作用。他在内心预感。同时感到一种深深的茫然,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多余者。他已经经历过那次裁军,那年他十八岁,宠大的骑兵师一下子就被剥开了,那些雄装的军马以及许多的战士一夜间离开了军队,只剩下了这个当年的第一骑兵连,而他那会儿是这个连的一个新兵。他亲眼见到了当年的老师长、现在的兰副司令与那些老兵告别时的那种悲壮。一想起那个场面,他的心就有些发紧。当他想起兰副司令那满面的泪水的时候,当时竟下意识地想到,也许这才是开始,这个骑兵连也会被撤消的。他当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当这一切又以一种传说与猜测出现的时候,他的内心反而平静得让他害怕。当他晚上回到房子里,打开那本书时,他一下子觉出了种深深的无力,他觉得自己竟然无法在那些白纸上再写下任何新的文字。这本书再有一章就将要结束。他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可笑与无奈,当他的这本书完成的时候,骑兵部队却在世界上开始了消失。他被一种强烈的宿命感给抓紧。他看着那本快完稿的书,浑身发凉。那本书的完成与否好象已经没有了多少意义,但真的没有多少意义吗?他觉得根本就无法说服自己,同时许多的担忧开始出现,他再次觉出自己的无力与软弱,他无力反抗自己。那本书也许是他的一个宿命。他想。我得加快自己的写作速度了。同时他对那匹马显出了一种新鲜的渴望,他觉得自己只有在拥有它时才是完整的,否则,我将带着遗憾离开。

他在与自己的对话中悄然入睡。直到那匹马将他从梦中再次惊醒。

太阳开始显出了点滴的光亮,穿过云雾的光线一缕缕地掠过他的身上。雾在风中轻轻地露出点滴的空白,湖面立即生动地露出了一点面孔。成天重又拿起那只望远镜,镜头已可以捕捉到湖边,他迅速地搜索,雾色中的湖边没有任何动物出现,好象远处有一群羊在湖边行走,因为太象云了,他竟没有分辨出来。那匹马好象消失了似的,可是凭他的直觉,马仍然会按时出现,因为马的习惯与人的一样,轻易不会改变。但今天的反常让他很不安。他当然顾不了这么多,他拿出笔来,在纸上用力地描画着那马可能出现的路线,马都是忠诚的俘虏。他凭借记忆来画出那马好几次出现的路线与他去的地方,那马好象每次都在西南方向消失,它的消失与出现都让成天有些纳闷。他看着那张图发呆,图上显示那匹马出现与消失的方向好象是一个巨大的圆,那个圈太大了,也就是说,那匹马每次从湖的这一边消失,又从湖水的另外一个方向出现,它在中间好象去了一个地方。那里会不会是它晚上休息的地方,他一直都想知道那些野生的马匹休息的地方的样子,因为他无法想象这些马匹怎样度过那些他不了解的日子的每一天,也许这是个挺有意思的课题。

他从马上下来,用缰绳绊住马的前蹄,让它去周围吃草。他自己则走到湖边上,用水洗把脸,今天的雾大得有些反常。那些雾在阳光中依然是那样地浓厚。湖水上浮着层暗色的兰,那是雾水的反光。他把头伸进湖水里,那种深寒的水迅速地刺进了他的脑海,他觉得仿佛是被清洗过似的,全身打了个寒颤,他觉得真舒服,一种空空的咸受浮现了出来,脑子清醒得如同湖水。雾在湖水的上方半米左右,好象有一只手把雾拖起似的,低低地压着人的视线。湖水呈现着一种他没有见过的深暗色。显得有些浑浊与不清晰。这时他听见湖水发出轻微的震荡,一圈圈的涟琦开始散开。他看着那些好象是被某种声音震荡出的波纹,有些好奇。波纹越来越大,好象是一阵巨烈的声音发出的回声。那些波纹在震荡中显出层层的密纹。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在湖面上如同小小的雷声,轰轰而来。成天判断了一下那声音的大致方向,好象是从湖水的上方传过来的。他听出那声音不是雷声,而更象是一个巨大的正在涌动的物体,什么东西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哪?更让他惊骇的是,那种声音正向着他的方向而来。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声音哪?成天快速跑到刚才站立的位置。先知好象也听到了那种声音。不安地在那里趵动前蹄,但成天从它的眼里没有看出恐惧与不安,反而有种兴奋在它的眼里燃烧。他站在先知的背上向远处看去。看到极远处好象有一团浓雾在不住地涌动。那雾的速度推进得相当快,好象在它的下面藏着无数头小兽似的,在那里一拱一拱的。那声音也更响了,浑乱的响声如同一面被无数只手击打着似的鼓,发出点点滴滴的轰鸣声。他在那声音中震荡不已。先知的身子也发出轻微的抖动。他跳下马,把耳朵低伏到地面上,那种声音透过地面快速地冲击过来,他听出来了,那是无数只马蹄在草原的击打。他有些骇然地抬起头来,那片涌动的雾就是那群不断奔腾的烈马群。他见到过烈马穿越过草原的雄壮,那些马群永无回避地冲向它们前进的方向,每次马群过后,牧人们总是可以从它们的蹄下找到那些来不及逃走的羊只与狼尸。成天忽然有些担心刚才他看到的那群白云似的羊,那个牧人如果没有听见那些马过来的声音,那它的羊群肯定会被那些马给冲散。他用望远镜寻找着刚才发现羊群的地方,雾太大了,根本就看不清楚。他用力地向那群羊出现的地方打着唿哨,他的哨声打得十分地尖锐,声音在雾中传得十分遥远,他想,但愿他的声音那个牧人可以听得到。他的哨声刚落,好象就从他的附近,有一声尖利的唿哨传了出来。那声音很独特,如同一个小小的颤音,在雾色中轻微地抖动。他觉得那声音很特别,同时听出来了那牧人就在附近,他用力地在周围寻找着,那声音出现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他骑上马,看到远处的马群已如潮水般向前涌了过来。前面一匹马的马头好象在雾中一下下地起伏着,那匹马的额上好象有着一颗小小的白星,那是野马呀,他的心忽然激动起来。转眼间,厚厚的雾层就被那些马给撞碎了,一缕缕的雾在马的冲撞中飘浮起来,成天看清了,那些马好象有上千匹,但跑在前面的那匹马才是它们的方向,它看到,野马身上的长鬃正在雾中飘浮起来。它全身的黑色都被雾给擦亮了,在起伏中的奔驰,它几乎就是完美的,成天被一种逼人的美给抓紧,它的眼一直就在野马的身上,奔驰的马竟有一种迷人的惊艳,马的全身都被一种力给凝固起来,好象是一支被铸好的箭,正在奋力地向前扑跃着,可是那要去的方向是那里呢?这时无数的马匹从他的身前潮水似地一掠而过,那些马蹄沉重的回声在雾中使他的头皮都有些发麻,他的全身都凝聚着某种深深的激动,他看到,漫山的雾都被这些马给撞乱了,马群过后,雾立即成团的上涌。雾色在马群的冲击中开始散落,而那些隐在雾中的马蹄更是轻渺快速。马群仿佛就是在天云中飞翔,马匹们的喘息声沉重地扑了过来,那种强烈的力把他冲击得直往后退。这时那匹跑在前面的野马在风中一声长嘶。那嘶声带着一股野性直冲他的心腔,他仿佛感到有人猛地给了他一拳,他下意识地揉揉胸口。抬眼望去,野马在马群中只有一个起伏的马身,那只马头一拧一拧地向后看着,好象在寻找着什么,那匹马黑色的身子在马群中显得十分地鲜艳。成天被某种强烈的东西抓紧,他勒转马头,跟着那马向前驰骋,先知好象早就在等着这一刻,它兴奋地向前跟进,很快他就重又看见了那匹野马,野马的全身蒸腾着股热气,它的身上好象悬浮着一团小小的云层。此时雾已经开始消散,湖水开始重又显示出了深兰,成天用力地抽打着先知,先知的四蹄似乎早已飞腾了起来,但那匹野马快得让人吃惊,先知好象一直跟不上它,一直相隔着三四米左右的距离。成天感到这象是一场激烈的赛马会,只是这场比赛的主角是那匹野马,他用脚打打先知的马腹,先知的全身都把力用上了,但那匹野马更快,好象只稍为一用力,就向前冲了过去。奔驰的马匹最美的那一面开始显现出来了,他看到那匹野马浑身的鬃毛都开始飘荡起来,在风中那一缕长鬃起伏着某种动人的意境,马在奔腾时真美,那种野性的美弥漫在空气中,让他无力回避。同时给他传达着某种激动。

他勒马注视那匹野马,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个人用力挥动着一面红色的布,那块布太鲜艳了,在雾中远远地如同一束火。他吃惊地看着那个站在远处挥动着火焰的人,那些羊群全都围在他的身边,羊们都惊恐地看着那些奔驰的马群,发出不安的声音。成天用望远镜搜索着那个挥动红色的人,在镜中他看到那个牧人竟是萨日娜,难怪刚才那声回音是那样的尖锐而柔软。那群马在野马的带领下奔驰过去,羊群们可能已经感受到了可怕,它们紧紧地依附在萨日娜的身边,萨日娜挥动着那面红色的布,那可能是她的红色头巾。她可真是勇敢呀,他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同时用力一拍马背,刚松了口气的马一昂勃子,重又弹射了出去。他把自己的全身伏在先知的身上,风哗哗地向后扑去,他已经感受不到,先知这回跑得可真快,在快接近那匹野马时,成天忽然一声长啸,那声音又突然又凄凉,奔驰的野马一下子被那声音给惊动,它忍不住回过头向那声音出现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爵间,先知已经快速地跑到了那匹野马的身前,成天把自己的那条长条马鞭用力向野马抽去。野马被忽然的一鞭子给抽疼了,它一个前纵,双蹄直立起来,浑身的毛发披散着。好象无数根黑色的线条,在阳光中闪烁着灿烂的光。成天一勒马缰,先知已经一个前跃,到了萨日娜的前方。成天在先知回转身的一个瞬间,已经把皮鞭抖动起来。鞭子声音很响,但却不会打中那些马。野马的兰眼睛好象一下子直面着成天,那双眼睛好象蕴藏着某种怒火,它不驯地在那里跃动着,但成天的忽然出现,还是改变了它前行的方向,它一声长嘶,双蹄又前纵起来,好象不太愿意地向侧面奔去。成群的烈马群踏踩着那些沾着露珠的草,溅出了无数的绿汁。成天看着野马奔去的方向,那里是湖水的东面。他想起来了,那里好象有一根奇怪的石柱子,它会去那里吗?他用望远镜子追踪着野马,马群在后面看去,显得更壮观也更让人吃惊。它们翻过一处小小的山坡就消失了踪影,草原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那些马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似的。成天有些帐然地看着那些马群从自己的望远镜中消失,他看到雾在马群过后,开始了消散,草丛上都湿淋淋地如同刚刚沐浴,草开始试图从刚才的践踏中站起来,一根草起来了,发出骨节咯吧咯吧的响动。这种奇妙的声音让他陷入一种怪异的感受中。他听见身后的羊群开始了行走,它们咩咩地叫着,离开了刚才的惊惧。成天想起来了那个萨日娜,他勒转马头,看到萨日娜还在那里望着刚才野马消失的方向发呆,他知道萨日娜肯定还沉浸在刚才的美与惊吓中。那块红色的布现在披在了她的身上,少女的美在早晨中有种新鲜与朝气。他欣赏地看了一眼萨日娜,马格这小子的眼光不错,难怪他会选择去考军校,因为与这样的女孩子相伴一生,可能那才叫一生。他的眼睛闪过一丝迷离。很早以前的一个少女的样子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他的爱情可能属于很多年前,那个姑娘如果没有在那场风雪中消失,那他的爱情就是完整的。他叹息着说:“萨日娜,你没事吧?”

萨日娜好象从刚才的惊吓中惊醒过来,她望着野马消失的方向,有些失落地道:“那匹野马就象风一样,它跑得可真快,我用眼睛都追不上它了。不过刚才可真的谢谢你,救了我的羊。那些马群差点就把我的羊群给冲散了。”

成天笑笑,说道:“我看你刚才好象是拿着你的那块披风在摇来摇去,那样子就象是在斗牛。可惜它们是马,你知道吗?马与牛一样,它们都对红色十分敏感。那些马过去,你的羊群还不全给踏死了?”

“那会儿我早急了,只有披风可以摇,我还以为马群见到了,就会躲开哪?”萨日娜不好意思地说。“那匹马你知道向那里去了吗?”

成天用眼睛征徇地看着她。萨日娜用鞭子一指,说:“好象是在湖南边儿上,那儿有个不知道什么时间立的一个马的墓,前边有根石柱子。草高得看不到人,还出没一些狼群,我们牧人都不去那儿。我前一阵子放牧路过,看到它从那里的草稞子里钻出来过,它在草丛中出来时,几乎没有声音,就象是一个黑色的幽灵。”

成天想起那个地方了,只是它不明白那匹野马怎么可能会在那片草丛中出没呢?他有些不信地看着萨日娜,“你好象在跟踪那匹野马?”

“是的,我跟了它有很长时间了,我一直渴望把它给抓住,我的父亲就是在追它时从马上掉在马群中,被马给踏死的。”萨日娜看着成天,说道:“父亲在死时,告诉我,说那匹马是草原上的精灵,只有真正的骑手才可以拥有它。那会儿我就在找机会去抓它了。第一次,我在它路过的地方,呶,就是前边它喝水的地方,用十根绳子做成了绊马索,把它都给绊倒了,我冲过去抓紧了它的马鬃,但是它还是用力把我甩出去了,那根绳子它给扯断了。没有人可以抓住它,奶奶说,那马是所有牧人的耻辱。”

“那匹马会找到可以驾驭它的骑手的。”他用鞭子指着那道山,说:“我听见了那匹马的啸声,你的奶奶说过,那匹马在等待骑手,而我就是。”

“你想抓住那匹马?”萨日娜吃惊地喊道。

“那匹马应该回到主人的身边了,它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我想在下周就开始对那匹马开始抓捕。我能得到你的帮助吗?”

“当然。我会把我们家最好的套马索给你的,父亲去世后,那套马索就再没有人用过。”萨日娜用力地点头。她忽然好奇地问道:“奶奶曾送给你一本书,说那书里就有讲那马的语言的,那匹野马的声音你听懂了吗?”

成天摇摇头,道:“野马的声音与那本书上的文字一样,都难以看懂与听懂,不过我感受到了那匹马的内心。它很孤独。”成天看看远处的兰天,说:“我想去石柱子那里看看它,它可能回家了……”说完,用力夹了下马腹,打了声响亮的口哨,马箭似的冲了出去。

二十一、父亲是一个影子

兰静骑着那匹“忠诚”与王青衣并髻前行。她是个喜欢新鲜的女孩子,草原上呈现着的各种面目还没有让她感到苍白,似乎草原上出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引起她的好奇与惊叫。骑马对她来说,更是如此。那匹“忠诚”诚实得让人对它产生极大的依赖。那匹马总是可以让兰静找到自己最好的骑马时的感受。她已经爱上了骑马,每天早晨她总是可以起个大早来看骑兵们的早操与晨练。骑兵出早操最让人感到壮观了,一匹匹的马列好队,骑兵们手持战刀,面向东方,之后接受连长的点名。每次点到名后,那匹被点到的马匹总是会轻轻地向前一小步,意思是它到了。兰静看到过许多骑兵连点名时的样子,好象根本就不是如此。但成天却按照自己的意愿让一个连的早操有了新的内容。她总爱顺着那些马的横线望过去,马与马排列成行,刀尖在红色的光中闪烁着一点点的亮光,她觉得那一刻美极了,如同一个她在梦中才可以见到的意境。她还用自己的小摄影机把那一切都录下来了,她想送给父亲最好的礼物可能就是这些可以怀旧的东西了。有一阵子,她好象都被这种古典的阵容给迷上了,她发现自己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对一个连队感兴趣过。它的一切,还有那个奇怪的成天连长。

让兰静感兴趣与吃惊的是,每次早晨点名,成天总会站到队列前,大喊一声:“前进、闪电、胜利……”那好象是六匹不同的战马的名字。答到的好象不是那些战士们,而是一匹匹的战马,那些马匹在听到成天的喊声时,几乎会同时向前一小步,之后向天一声长鸣,那声长嘶震荡得人的头皮发麻。这种奇怪的点名早就把兰静给震住了,让她感到吃惊的是,那匹闪电正是十多年前父亲的坐骑,那匹马的神勇与忠诚早就让兰静对它熟悉不已。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好象无数次地回忆过那匹马,他讲起那匹马来时好象浑身都在那匹马的回忆中。她来时,父亲并没有交待她来看看那匹马,但她却已下定了决心去看看这匹如同传说似的军马。她不能容忍父亲永远沉浸在对一匹她从来没有听说与见过的马的忏悔与怀旧中不能自拔。她想找到那匹马的样子,那怕它已经死去。当然她还有更隐秘的想法,那就是,父亲可能再不会或者没有机会来这里了,她将替父亲来看看它。

中午的草原上有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安静。草丛在阳光中好象昏睡了似的,一根根的草都有着种醉了的感受。兰静的心里却安静不下来。她一路上都看着草原抒发着她的好奇。只有王青衣好象对此熟视无睹,只在表面上一点点地响应着兰静或者表达着对那些东西的冷漠。如果在几个月前,他刚来时,也许会与兰静有着共同的感受。可现在,他在心里叹息,我才来这儿四个多月,就开始了对一块土地的苍白认识。更多的是一种厌倦。他想人对一块土地的熟悉与陌生都是那样的快呀。她看着兰静的好奇就象看着几个月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也是如此呵。骑在马上会惊叫,看到那不同的太阳与落日会被感动。现在……他下意识地笑笑,好象在对几个月前的幼稚而不好意思。

兰静好象才发现王青衣的笑,把马拉住,好奇地问他:“你笑什么哪?我看出来了,你在笑我。”

“我那里敢去笑你哪,我不过是在笑自己,笑几个月前的自己。”他用马鞭指指兰静,“我几个月前就象刚才的你一样,对一切都有着巨大的好奇与好感。觉得这儿真是伟大,是一块美妙的地方,甚至在一个夜晚出来看那轮月亮的亮光。天,可现在我发现自己对这些东西都冷下来了。我觉得自己变得真快,才几个月……”

“我感觉到了,你在这里好象一下子不象你了,你知道吗?看到你在骑兵连把自己象一个闲人似地放在那里挂着,我都快受不了了。”兰静好象被王青衣的话触动,若有所思地说:“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你在装甲步兵连时的感觉。那会儿你的自信随时都可以打倒我,我觉得我是为你的自信而爱上你的,包括你要离开军队时的那种决绝,更象是一个男人的所为。可现在……”

“我不是走在咱们一起想象好的轨道上吗?”王青衣的胸中波涛般起伏。“人总是这样,越是走近那个自己选择好的理想,越是发现自己可能出现了失误。我现在都有些后悔来这个连队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连队的消失,如同看一个人的死亡过程。太残酷也太惊心。那天你看到成天连长的脸色了吗?”

“看到了,我是看到了他才发现,这个世界上与我们不一样的人太多了,可能我们太精明了,或者说一点点的委屈都不愿意接受。我发现我们其实太爱自己了。”兰静望着远处,好象被什么触动了似的,一字一句的说。

“这个连队如果撤消,成天连长可能会是受到伤害最深的人。我想象不出,如果没有了骑兵部队,他的理想可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寄存。”王青衣也不明白,那个成天可以如此强烈地对他产生影响。

“是吗?父亲也经历过,我觉得他现在很适应这一切。”兰静把忠诚轻轻地一勒,忠诚立即快步小跑起来。兰静在家骑过马,她还是马术俱乐部的会员,骑这样老实的马,对她来说,容易了点。

王青衣看了一眼兰静的背影,女人总是容易在很多地方发现男人的弱点哪。可她们总是把你的伤口划开后,又快速离开。他从刚才的失神中抽出来,把那匹黄色的阿丹马一夹,立即追了过去。从上次这匹马将他摔下来后,成天就劝他换一匹马,王青衣没有同意。成天不好阻止他,就让马格做他的教练。马格教得还算尽心,其实骑马重要的就是找到你的最佳的骑马感觉。王青衣是个身体很敏感的人,加上他对阿丹马的了解,没过多久,他的骑术就有了很大的进步。王青衣追上兰静,风拂着兰静的长发,有几缕还拂到了王青衣的脸上,王青衣觉出种很深的柔情。他认真地看着兰静。兰静用鞭梢轻轻地打了他一下,说:“我长得好看不……”

“当然。”女孩子总喜欢男人的夸耀与赞美。兰静也不例外,不过她还不太露骨,这一点王青衣还可以忍受。王青衣停下马来,指着远处的那片小山包说:“闪电就埋在那里。”

兰静把马勒住,看到山坡那儿只有几棵小小的树木与一大群含意不明的蒿草,问道:“就这儿,只有这么几根草的地方?”

王青衣从马上跳下来,把马绊好,说:“我的大小姐,别用你的想象力去看那儿了,那里会让所有的人失望的,因为那几根蒿草不是,坟墓群在草丛的下面。”

“那还差不多,哎,你下马干什么?这儿到山上还有好几里地呢?”兰静不太明白地看着王青衣。

“凡是去山上参观坟墓的人,都必须在此下马,不准骑马上山的。”

“谁规定的,这么复杂。”

“原骑兵师师长,现军区兰副司令,你的老爸规定的。”

兰静无奈地下马,把缰绳扔给王青衣。看他把马绊好,把手伸进王青衣的臂弯,咬着牙根对王青衣说:“走吧,你这个坏蛋。”

王青衣的兴致很好,他从路边捡了几朵野花,别在兰静的胸前,那些花漂亮得让兰静都有些晕了,她把头靠在王青衣的臂上,好象是沉浸在某种意境中似的。王青衣很喜欢她的这种小女人味。当女人做小女人时,他想,她们都是幸福而又傻的小鸟儿。只是幸福不会起飞。他轻轻地拍拍兰静,“别闭着眼睛来说你幸福了,你看,这就是你父亲下令建造的马墓群。”

兰静从刚才的想象中睁开眼,她一下子就有些惊呆了。漫山依坡而立着许多的用石柱子做成的白色标牌似的墓碑。那些碑太多了,多得让她都有些数不过来。她低声问王青衣:“这么多的墓呀,这该有多少匹马埋在这里呀?”

“可能有四千多匹,刚好是一个原来骑兵师的所有军马的编制,而骑兵连几乎历年来死去的的战马都埋在这儿。相信吗,这儿有一个成编制的骑兵师的战马就埋在这儿。”

兰静当然没有办法想象一个当年的骑兵师有多大,但那些死去的马就够让她惊心的了。有一刻,她觉得父亲很伟大,他竟然敢在这么一座山坡上,为这些死去的马建一个坟场。她一个个通过那些白色的石柱做成的碑前,一种巨大的压力好象从那里升起。碑文很小,并且好象只有自己的军龄。她用眼睛问着王青衣闪电的位置。王青衣带他来到了那个同样只有一根石柱的墓前,在那个坟前,兰静轻轻地用手帕把上面的浮土揩掉,她擦得很仔细,就象是在擦着一个人的面孔。王青衣从兰静的身后退去几米,他已来过这个地方几十次了,每次来都有着全新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熟悉那些埋葬在这儿的每一匹马了,他发现它们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忠诚与非忠诚的故事让他常常觉出另外的一种感受。兰静在那匹马前,放上半杯青稞酒。那是父亲让他捎过来的。父亲说,也让那匹马饮点酒吧。有一回,我们打了胜仗,用青稞酒庆祝。我给它喝了一小杯,没想到它竟醉了,马是不胜酒力的呀,那天晚上,醉了的闪电挣脱了缰绳。几乎跑遍了整个草原,跑得全身都是酒的味道。父亲说完,哈哈大笑。能与人一起喝酒的竟是一匹马?

兰静把那个小花环放到那匹闪电的碑尖上。风轻轻地吹得它摇晃了起来,象是一匹马在奔走时的节奏。兰静的心有些惊悚地一动。这时她看到了一根奇怪的石柱子。那根石柱子似乎很孤独,与所有的白色石柱群隔开了很远的距离。那石柱子很细,并且显得与周围的风景太不合群,好象有着更深刻的意思。她走近过去,发现上面竟空无一字,没有字比有字更让人心惊。她用眼寻找着王青衣。王青衣早就看到她走到了那根柱子跟前。他把墨镜从脸上摘下,说:“那匹马据说是一匹红色的赤马,它是这个坟墓群中唯一不属于于这个骑兵师的一匹马。并且还是我们的敌人……”

“那它怎么会与这些马葬在一起哪?”

“我可能告诉你的只是一部分的东西,更深的你该去问问你的父亲。”王青衣用衣角擦拭着自己的那幅墨镜。“据说,这匹马是当年马步芳的一个骑兵师师长的坐骑,这匹马的产地就在这里,是一匹好马,当地的老百姓说它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我认为不过是一种夸大,更为传奇的是,有人说它全身的毛发皆红,跑起来如同燃烧似的,只有额心有一点黑点。说这样的马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马。这马好象命并不太好,它先后沦落到了六个主人手里,后来就成了一匹精良的战马。你父亲是个爱收藏好马的人,他那天在与那个敌骑兵师相遇后,就发现了这匹好马。那会儿他不过是个连队的连长。他下令不准任何人伤害它。半年后,那个骑兵师全军被歼,这匹马如愿落入你父亲的手里。”

“父亲真的拥有过那匹马?”

“是的,他拥有了那匹马,可那匹马性烈如火,你父亲骑上它后,把你父亲摔下来四次,你父亲不是个负输的人,但直到他的右腿被摔断,他才死心了,明白这马可能他永远也无法征服。”

“父亲的腿是被这马给摔伤的,我从来没有听他老人家提起过……”兰静的心跳了下,她没想到,父亲竟有如此多的秘密,她竟然不知道。

“当然。我也是听连里人讲过的。这事外人不可能知道,但这个连队只要存在,就可能把任何传说都给流传下去的。”王青衣的手好象有些抖动,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大口。“那匹马在你父亲受伤后,开始绝食。它的骨头一天天地支愣起来,身上的毛发开始失去了光泽。所有的官兵都被这匹马给弄得呆了。因为他们只听说过马的忠诚,但忠诚于一个敌人却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在连队战士们的心里,忠诚应当说是分好人与坏人的。可是那匹马如此执着地忠诚于一个敌人,让战士们的心里开始接受不了了。有的战士甚至提出把那匹马给杀掉。整个骑兵师都知道有这样一匹敌人的马。战士们都有些接受不了,上级更接受不了,就下令把那匹马给枪绝掉。你父亲知道后,忍着腿伤,骑马几十公里,回来看它。你父亲用手摸索着它的毛发,那会儿马已经饿了十四天了,马儿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但看到你父亲回来,仍挣扎着站起来。你父亲看了它几分钟后,下令把它放走,那匹马看着草原上的天,一声长嘶,就向外奔去,它的身子太弱了,没有跑出几十米,就一头扎到了地上,吐血而死。所有看到那一幕的战士都惊骇不已。一匹马的气节可以让多少人的心发颤哪!你父亲长叹一声,看了那匹马一眼,说:‘把它葬了吧’。所有的战士都有些吃惊,为那匹马,也为你父亲。”

“父亲真可怕。”兰静骄傲地叹息。

“几十年后,就在骑兵师撤消时,你父亲下令把这匹马的骨骸迁入这片墓地。”

“难道就没有人反对?”兰静声音颤抖地问。

“有,只是他们没有力量反抗兰副司令。文革中,好象有人旧事重提,说你父亲把敌人的一匹马埋了,云云。讲的人觉得荒唐,处理的人觉得可笑,此事竟不了了之。可你能想象你父亲的这一举动在骑兵中产生的影响吗?你父亲敢于尊敬任何一匹马,那怕它是敌人。任何人站在这匹马前,都会感动于另外的一种男人的力量的。知道我第一次听成天连长讲述这个马墓的来历时的想法吗?”

兰静把眼睛移向他,等待答案。

“我在心里低呼,这个人真他妈的伟大。”

兰静把手伸到王青衣的臂弯里。喘息着低语:“青衣,你讲话时,很象我的父亲,连声音都很象,你知道吗?刚才我都听呆了,我从来没有关切过父亲,他的生命对我来说,更象是一个过程。我既是在他给我讲某些事时,也没有这么深的感受。有时可能还感到可笑。我现在才发现,父亲只属于一个地方,……他为什么会那么关切一个连队的一切,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可我却觉得很伤感。这个连队消失之后,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给我讲起骑兵……”

王青衣轻揽过兰静,女孩子在伤感时总是动人的,如同一个意境。“也许会……”

他喃喃着,慢慢地穿越过那片如林的白色碑群,山坡上的风开始轻吹了起来。他们的心情开始明朗起来。湖水与羊群遥远得如同一片幻境。炊烟直直地在空中伸展。这时从湖边忽然奔出一匹黑色的马来,那匹马闪烁着黑金似的光泽。远远地好象有个人骑着一匹马,从后面飞驰着向前追击。兰静入神地看着那个骑手,忽然惊叫起来:“成天,成天,那是成天……”

王青衣回过头,看到那匹马已如风似地消失在了草丛中。

二十二、兰色念头

成天是在那匹马消失后才发现王青衣与兰静的。

他在湖的南面遇上那匹野马。野马正在湖中饮水,远处还有很多的马分散在湖边上。它们都好象从刚才的激烈的奔驰中,松懈下来。看到成天过来,那些马才开始慢慢地向四处跑。好象要躲开他似的。野马都快进入湖水的中央了,它离开岸好象很远,头低低地伏在湖水中,它似乎很渴,头伏在水中很久才抬起头来。它远远地看到了成天,只把头从湖水中伸出来,好象在思考什么似的,仰头看了成天片刻。又把头低低地伏下去。成天觉得他们之间好似有了某种默契,他从马上下来,跑了一天了,他现在才觉出累来。他坐在地上,用嘴衔了一根长长的草,边嚼边看着那匹马。野马离他可能有五十多米,那种距离刚好是一个默契最好的界线。成天明白,他一旦逾越,野马肯定就会受到惊动。成天一直观察着那匹马。他发现在野马的额心好象有一缕白色,那缕白色太鲜艳了,在黑金似的毛发中,显出种高贵与卓异。他拿出自己的相机,从不同的角度给那匹马拍照。野马在镜头中显得很清晰。他已经有了这匹野马几乎很完整的资料了,赵干事走时,他把一批照片交给他,想请有关部门看看那是不是一匹野马?尽管他相信萨日娜奶奶的直觉,但那些研究人员的话可能更有权威。

那匹马在湖中饮完水,把头抬起,似乎在享受着片刻难得的宁静。它把头仰起,故意给成天拍照的时机似的,把身子又侧了过去。它的长尾轻松地摆动着。成天放下相机,觉得那马在近处看去,简直近乎丑陋。它的全身浸没在湖水中,只露出一个马背与长长的马头。毛发在湖水中开始浮泛,那种纯黑此时好象已被湖水分解,它的额头上的那颗白星也失去光泽,伏贴着一块白色的形状。而那几根怪怪的络缌胡尖锐地伸出在水上,在那里一跳跳地,如同猫须。它们此时雷达似地伸长着,好象在探测着水或者空气的某种厚度。这匹马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与他想象中的名马与好马的标准相差太远。并且让人无法把它的优点放到任何他所熟知的名马的身上。让他吃惊的是,那匹马个性怪异,并且深藏着一种淡淡的忧郁。它似乎只有一种优点,那就是它的速度,难道这不是它的美?

那匹马在水中开始浮游。它的全身都浸在水花中,把水声弄得很大,全然一副天真的游戏状态。成天看出来了它的年令,马的年令从它的脸上就可以感受到呵?他发现这马最多三岁,一匹三岁马就如同一个年青人一样,全身的机能都隐伏在平时的行动中,而更多的潜在的机能还没能发挥出来。他想象不出那匹马如果把自己潜在的机能发挥出来后,还能跑多快?他几乎都被这个想法给弄得全身热燥起来。那匹马自由地在水中游动着。它很快在成天的想象中走上了岸。它的全身都挂满着水珠,毛发贴在身上,它离开成天很远,遥远使那匹马看上去更小了,也更象是一只从水里刚刚走出的毛驴。他用深深的失望的表情看着野马。野马在阳光中浑身猛然抖动,那些水珠如同溅玉似地乱飞。身上的湿润好象消退了下去。它看着巨大的湖面激烈地仰天长嘶。那声嘶鸣让成天的内心震荡不已。好象只有那一声的长嘶才让他的心稍稍有些安慰似的,看着那匹马轻盈地向前跑去,他才长出了一口气。然后骑上自己的马,跟着它慢慢地向前走。

王青衣看到成天那全身的草屑与汗水,知道他又去追那匹野马了。他看着那匹马消失的方向说:“你跟了它有十几天了吧?有没有新发现?”

成天把眼睛收回,对着王青衣与兰静点点头。“你发现没有,这匹马除了跑起来时,它美得象一道闪电外,它在停下来时,我都不好意思去看它。它太丑了,丑得都不象一匹马。”成天有些遗憾地叹息。“我跟了它这么久,从没有见过如此丑但又跑得这么快的马。”

兰静看着那匹消失的马。说道:“那匹马的黑色简直美极了,它跑起来时,我觉得如同黑金。你怎么会感到它长得丑哪?”她走到成天与王青衣的中间。把马轻轻地勒住。“你们男人看任何东西都要找出美丑来。美丑对一个人真的那么重要吗?何况你们找的是一匹马。”

成天略有些尴尬地笑笑,他知道兰静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他用目光看着他们的身后,那里刚好是连队那个巨大的马坟墓场。他们肯定刚从那里过来,内心可能会有更多的话或者感触。“你们刚才去看了那匹你父亲的闪电?”看到兰静点头后,他的神色暗了下来。“那是一匹好马,传奇之马,那匹马就很美。它有一双小的尖锐耳朵,全身呈现着一种少见的赤色,它的身上有着六只桃花大小的白色斑纹,很多人叫那匹闪电做桃花闪电,它飞驰起来如同一片树叶,而托动它的身体前飞的是风。可以想象出它有多美吗?放到马群里,它立即就成了一个新的王。我曾亲眼见过这匹马。”

兰静锐声说:“那不可能……闪电死时你才来这个部队。”

“它曾经在一九五零年拍的一部军教片中担任主角,那时你的父亲好年青,骑着它,几乎让人倾倒。”成天回忆说:“我刚来时,看到这部片子,并且是在电影上认识了我们的师长的。”

兰静神往地说:“那片子真的存在吗?我想看看,看看父亲当年的样子,当然还有那匹马。”

“那部片子已经制成了录象片,每年新兵来时,用于对新兵进行教育用的。你想看,回去我可以给你复制一份。”王青衣低声答道。同时用眼睛扫视着成天。“你的马好象全身都湿了……”

成天低头看看先知。先知刚才因为剧烈的奔跑全身都浸满了汗水。他跳下马来,用手帕轻擦去先知额上的汗水。兰静的眼睛一动,他发现这个男人身上温柔的一面了。她跳下马来,与成天并肩行走。“你追了那匹马十几天了,从来就没有把那匹马给追上……”

“没有,我的马可能一生也追不上它了。你没有见过那样快的马,它跑起来时,就象是一种想法或者念头。我们能追上念头的速度吗?”成天把先知的缰绳向前放放,让它走得更舒服些。

“念头……”兰静被成天的这句话给吸引。她低声说:“你也是被那个念头吸引着的人吗?我发现你对马好象有着奇怪的好奇,那匹野马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

“当然。有时候一匹马给你的可能比一个人多的多啦。”成天的眼睛有些迷离地看着前面。“喜欢一匹马可能不该是一个人的理想,可被一匹马吸引,我觉得是一种幸福。”

王青衣骑在马上,他用眼睛寻找着那匹马消失的方向。兰静的问题可能正好是他想知道的。女人总是好奇的动物呀,她们总是对一切都有着强烈的好奇与追问欲。好象世界上所有的秘密都是她们吃惊的原因。王青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在那里谈话,眼睛一直看着前面,他觉得今天的草原有些怪异,安静得让他有些奇怪。他好象听到了种怪异而又神秘的声音,只是那声音离他太远了,他觉得象是幻觉,只有风声过来时,那声音好象才又强烈起来。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里好象聚集着一群黑色,还传出怪怪的一种动物的尖叫声。他吃惊地喊道:“快看,那里是什么?”

成天也发现了前面的怪异,他立即飞身上马,取出望远镜,寻找着前面的那块黑色。他刚一扫近那片黑色,就有些呆住了。镜片中好象是几只狼在那儿围攻一匹马。那匹马的身上都被咬伤了一块,血色披满了全身。但那匹马好象比那些狼还勇猛,它的双蹄纵起,不住地向那些围攻它的狼们踢着,一匹狼好象被踢中了,一个侧翻倒在了地上。他看得几乎有些呆了,这么凶的马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时那匹马一个前纵向前面跑去,却又被一匹狼拦住了去路。那些狼好象越来越多,但那匹马却没有任何惧色,在狼群里横冲直撞,有只狼被它给踢飞了。就在那匹马转身的一瞬间,他发现那匹马竟是刚才跑过去的野马。他的血一下子冲了上来。他放下望远镜,焦急地大喊道:“妈的,是那匹野马被一群狼给盯上了。你在这儿照顾兰静,我去把那些狼赶开。”他从背后摸出长长的马刀,不待王青衣说话,已经箭似的冲了过去。

兰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弄得十分紧张。她紧张地看着成天的背影。“天哪,那么多的狼,他能挡住吗?那些狼过来可怎么办?”王青衣也看清了匹马是在与狼群搏斗。他没有想到的是,成天会打马冲过去。他拿起望远镜,那里至少有十几只狼,成天一个人肯定不可能斗过那些狼,说不定还会有危险。他上去也不一定能赶退那些狼,草原上的牧人最怕的是群狼,它们常常结伙四处出动,一旦发现目标,即拚死上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王青衣紧张地看着兰静,此时她可能是最大的麻烦。“你看到了那个小山坡了吗?这是打火机,你去点燃一些干草,烟越大越好,看周围有没有牧人赶过来援救,我去帮成天一把……”

兰静紧张地看着王青衣,“那我怎么办?”

“就坐在那里别动,把烟弄得大些,知道吗?”王青衣下马紧了紧马肚带,飞身上马,把马一勒,向前冲去。

兰静带着哭腔冲王青衣的背影嚷着:“狼来了怎么办?”

“我会回来救你的……”王青衣远远地抛下一句话,打马走远了。兰静看着已经与那些狼搅成一团的成天,都快哭出来了。她跌跌撞撞地拉着马向山坡上跑去,连马也忘了骑。到了那片坟场的上面,她发现根本就没有干草,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用力地揪扯着青草,草的茎干很尖利,把她的手都给拉破了,血染在草上,她用火柴试图将草点燃,那些青草在火柴的灼烤中,连点烟也冒不出来,她气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成天嘶喊着冲进了狼群中。那些狼群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给吓住了,它们一下子就乱了,但很快,它们就发现成天只有一个人,就重又向成天扑了过来。那匹马的后臀被咬伤了。但那匹野马好象故意在那里逗留着与狼搏斗。成天发现野马只要稍微向前一冲,那些狼根本就追不上它。可它却跑一阵,又忽然纵起双蹄,准确地踢中一匹紧紧地追在后面的狼,它的后踢的力量太大了,成天看到,那些被踢中的狼,倒在地上就不动了。成天再次吃惊了,那匹马的血性中竟是如此地暴怒好斗。他大声地呼喝着,用力挥动长长的马刀,向一匹狼劈去,那狼急急地一躲,耳朵立即掉了半片,那只狼在地上滚动着,衰嚎着向一边跑去。但立即更多的狼就向成天扑了过来,这些家伙根本就不怕人。成天一手勒紧先知,先知一声长嘶,仰天长啸,成天趁机看了一下那些进攻过来的狼,旁边一匹跳跃起来足有马那么高的灰狼,最为凶悍,它几乎不吭一声,寻找着可以攻击的部位。成天觉得它很象是这群狼里面的头。他瞅准了那匹狼跃起来的一瞬间,把马刀尖儿一转,顺着那只狼跃起来的方向割去,那匹狼没有咬中先知,向下坠时,身子从刀尖上重重地划过,狼腹立即被割开了一条长口,鲜血哗地一下喷了出来,旁边的狼都被吓了一跳。向四下里远远地散开了,但那些狼仍然围着成天与那匹马不放。成天看到野马的周围仍有七八只狼在那里不断地攻击着它。野马的身上好象又被狼给咬中了一处,但那些狼都很害怕野马的狂踢,远远地围着,不时地挑逗着那匹马。野马好象急了,它忽然一阵长嘶,双蹄跃起很高,从那些狼群中跳出,它跳得真高,几乎是从狼的头上跃过,但就在它跳落下来时,一只狼一下子就扑咬住了野马的后臀,野马疼得一个激灵,从地上高高地腾跃起来,把那只狼从背上摔下,但其他的狼趁机扑了过去。成天急了,他一勒缰绳,先知的头一昂,急纵了过去。成天就在擦过那只狼的瞬间,手起刀落,狼的头已经削去了一半。他的速度太快了,就在那把马刀从那只狼身上削起时,他已经转到了那匹马的侧面,一刀下去,砍中了一匹正在扑过来的狼身上。仅仅几秒钟,围攻着的狼群就被成天赶开了,狼们在他突如其来的冲击中,迅速地向后退却。那匹野马的身上好象有几处给咬伤了,血溅了一身。野马的头用力扭回去,用舌头舔了下身上的伤口。一声长嘶,向远处奔去。成天看到那匹马回头的一瞬间,那双眼睛里蕴着种感激。这目光让他很舒服,他挥刀劈向一只飞扑过来的狼,狼的前爪应声掉到了地下。这时王青衣嘴里呼喊着扬刀冲了过来,狼们都有些惊慌,搞不清来了多少人,有几匹已经向后逃走了,成天把马头一纵,向那几匹狼冲了过去,狼们被俩人的气势给吓住了,转身向后退去。狼们逃走时的速度太快了,十几匹狼分头向不同的方向跑去。王青衣打马追赶了过去,用力砍向一匹逃走的狼,刀尖只碰到了那匹狼的背部,那匹狼一个滚翻,从地上急急地逃走了。王青衣打马欲追,成天拦住了他,说:“不要再去追了,草原上的人从来就不去追逃走的狼。”

“我的马刀才刚刚抽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去与那些狼拚一次哪?”王青衣有些遗憾地看着那些狼退去的地方。“那些狼的胆子真是太大了,大白天还敢跟人斗?”

成天把马刀上的血揩净,马刀上已砍出了一个很大的缺口,那个缺口里匿着部分骨渣,还有一点点的毛发,沾血的刀有着一股难闻的腥味。他用力呼吸了一口,把刀放回刀鞘。“草原上的狼成群地出来袭击一匹野马,我还是头一回遇到。刚才你看到没有,那匹野马的力量真大,它几乎一抬蹄子就会踢飞一只狼。这么好斗的野马我也是头一回遇到呀?”他看着那匹野马失踪的地方,叹息着自语:“它现在会在那里呢?它身上还被咬伤了几个地方。”

“那匹马能活着,让人吃惊,不过你也让人吃惊,为了一匹马,跑到狼群里来,万一……”王青衣的手里拿着那把马刀,到现在才想起害怕。他发现人在危急时根本就不知道害怕是什么?而知道害怕时,害怕早已离你而去。

成天笑着没有回答王青衣的问题。他兴奋地低语:“刚才那匹马在逃走时,我看到它的眼睛了,那家伙对我说谢谢了。”

“是吗?”王青衣看着成天那种得意劲,有些不屑地抖抖缰绳,说:“你迟早要被那匹野马给毁了,你知道吗?你谈起那匹野马时,好象是在谈你的爱情。你眼中的神色让我担忧哪。太爱一件东西,往往容易被那件东西所害。因为爱是一种缺点。”

“这种说法倒是挺新鲜的。不过我宁愿被这样一匹野马毁掉。”他的内心似被什么触动,他悲壮地低喊。“如果可能……。我已经决定了,我想把那匹马给捕回去,就在下周。”

王青衣被他的话打动,他怪异地看看成天。“你确实是一个过去的人。”

“什么?”

“兰静说的,他觉得你身上有着太多的古典的东西,有时候会认为你是某部过去的影片的主角。女人的直觉真的太可怕了。我发现她说的好象很对。”王青衣说。

“只因为我爱一匹马,或者去写什么书?”成天认真地看着王青衣。他的内心似被什么触动。

“恰恰不是。我说的是感觉。哦,好了,这个问题太沉重了。我们回去好吗?兰静还在山坡上放狼烟哪?”王青衣看到远处山上飘浮起了一缕淡淡的白烟。那儿有个影子似的人儿在向他们挥着手,他的眼睛湿了,把马一打,向着兰静奔去。

成天的坐骑不安地跳跃起来,如同成天不安的心,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早受很多东西冲击,他的脑子里涌现无数的念头,好象无数的灵感都在刺激他,他把马一勒,先知一下子纵跳起来,向前风似是地飘过去。成天沉浸在一种快速的奔驰中,那种奔驰很快就与他的内心的情绪一致了,他感到风如同草浪似地在他的身上涌过,感到舒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