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孟凯和武明生也来参加张子鱼爷爷的三周年祭礼,吃到了优质的籽麦臊子面和馍馍,孟凯就告诉武明生:“这种麦子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麦子让我想到了地精。”武明生就问他:“梭梭地精还是红柳地精?白刺根部也能长地精。”孟凯想了一会就认定是新疆特有的风蚀地貌雅丹,维吾尔语陡峭的土丘,喀拉布风暴连犁带凿,大地就成了这种样子,最传神的雅丹都是胡杨和骆驼的形状,按新疆人的说法:骆驼就是奔走的胡杨和雅丹。斯文·赫定找到北移的罗布泊那天,沉睡千年的楼兰美女复活了,他发现他一直爱着米莉,就像喀拉布风暴爱着大地,他从雅丹身上看到了自己。

他们发现张子鱼变了,眼神柔和了,叶海亚的目光跟绚烂的丝绸一样包裹着张子鱼。孟凯就是从张子鱼这种巨大的变化中觉察到这小子碰到了行走的雅丹,据说与行走的雅丹相遇的人会陷入疯狂的爱情成为马杰农。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很快登出张子鱼的最新成果《新疆雅丹系列》准噶尔盆地的乌尔禾魔鬼城与奇风城,塔里木盆地的罗布泊与古楼兰覆舟一样的雅丹群。孟凯首先看到的,孟凯告诉武明生:“狗日的张子鱼快赶上斯文·赫定了。”图片上的雅丹非常清晰,赭红色的风蚀土丘间蓝色空气如同河流。孟凯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很小:“这家伙肯定发现了神驼地精,斯文·赫定就是在喀拉布风暴最猛烈的地方与神驼地精相遇的。”武明生跳起来大叫:“我爸有救啦!”

武明生很快就收到张子鱼寄来的快递邮包:打开一看,果然是神驼地精,不可能是全部,龟甲一样的几个碎片。孟凯摸着这些骨质硬片:“张子鱼太了不起了,赫定是在太阳墓地见到神驼地精的,祭品是不能动的,张子鱼追赶的是行走的活地精,这些甲片还是软的。”从形状看是地精龟头上的包皮。

武明生亲自熬汤药,医生老婆都插不上手。农民父亲喝下儿子的一片孝心后,抓住儿子的手说:“娃呀,爸可以放心地死了。”老汉就松开手,闭上了眼睛,闭得实实的,儿和女就哭开了。武明生是晕倒的,武明生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把我爸害死啦,我爸喝了整整两年咋就把自己往死里喝!”大家都劝武明生:你爸闭上了眼嘛,闭不上眼才是大麻烦。大伯告诉侄儿武明生:“你爸老觉得亏欠人家甘肃女人一番情义,你爸跟人家甘肃女人有过一段瓜葛嘛,你给你爸尽了大孝,没有你娃这两年的中药,你爸都不知道他咋死呀,你爸顺顺当当上路啦,好得很。”

冷静下来一想,失去爱情的父亲娶妻生子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看到地精就有了愧疚。武明生告诉孟凯:“我咋就没想到地精就是我亲爸。”

孟凯比武明生还冷静:狗日的张子鱼还会跟上神驼地精跑,不往精河跑你还想往哪里跑?武明生就说:“张子鱼心大着哩,他不会满足于剥几片神驼地精的包皮,他想弄个整个的。”

两个多月后孟凯在毛乌素沙漠的红碱淖边与张子鱼相遇,孟凯连嘲带讽地说:“艾比湖边转几圈拍些照片写些文章上上杂志尝到了甜头,就尝到红碱淖来啦。”“毕业时考察过红碱淖,对这一带比较熟悉。”“艾比湖边你有不小的收获,在红碱淖你可能一无所获。”“太武断了吧,地理考察是一门科学,科学谁也没办法。”“你不觉得红碱淖已经与你没关系了吗?”不容张子鱼争辩,孟凯就开始吟诵十三世纪波斯诗人鲁米的诗:

“我死了,从矿石化为蔬菜五谷;

作为蔬果的我死了,化为动物;

动物死了,我成为人。

为何还惧怕死后的虚无?

下次我还会死,然后长出羽翼犹如天使。

会比天使飞升得更高。”

张子鱼在哈萨克老教师那里听到过这首诗,从孟凯嘴里出来另有一番意味。

他们在红碱淖边住了一宿,谈到了斯文·赫定和那本有名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孟凯说:“我不会再冒险啦,你小子还有机会。”张子鱼矢口否认,“我从来就没冒过险,我天生就不爱冒险。”孟凯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冒险。

几天后在西安街上,张子鱼突然出现在李芸面前,把李芸吓一跳,差点失声大叫,幸好一手提包一手捂自己的嘴,惊讶了足足五分钟,那只坤包就在张子鱼身上砸一下:“跟特务一样一溜就是六七年,我还以为你抛尸荒野了呢,总算见到你这个大活人了。”

丈夫出差,孩子在爷爷奶奶家,就不回去吃中午饭了,就在春发生饭庄请老同学吃葫芦头泡馍。“隔一隔你的腥膻味,都成西域胡人了。”找座位坐下,点两碟小菜,一人一碗葫芦头得等好半天,正好说话,都没有叙旧的意思。李芸听说张子鱼没孩子就开玩笑:“还想跟你结娃娃亲呢,你还是个未知数,有点玄。”李芸这么快乐,一点也没变,张子鱼很认真地说:“你先生很不错。”“你又没见过他你没必要这么恭维我。”“妻子很幸福先生一定不会差。”“这话还有点道理,提到我先生我还真想给他说一声,他一直想认识你,你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作品还是他先发现的,我发现你们男人都喜欢野外活动,都喜欢冒险,你们见面绝对谈得来。”李芸立马就打手机。二○○○年手机还是个重要物件,李芸的服饰都很一般,朴朴素素一职业女性,通讯工具却很前卫,李芸解释是丈夫喜欢野外活动,先进的通讯工具是他们家庭建设的首选。确实是一对幸福的夫妻。妻子给丈夫打手机,告诉丈夫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就坐在我跟前,我们正吃葫芦头。丈夫马上从远方发来最新指示,让妻子在西安饭庄订一桌饭,他提前离会,今晚就往回赶,明天早晨赶回西安。李芸关上手机:“明天中午西安饭庄,我们全家包括我爸我妈和女儿宴请你,我爸我妈你认识,你早在他们的期待中。”张子鱼不知说什么好。吃完饭李芸也不急着上班,给办公室同事打个电话,就可以晚去一会儿。

李芸前两天就在世纪金花看中一件裙子,见到张子鱼她就痛下决心。李芸还真没把张子鱼当外人,穿上金黄色的长裙,让张子鱼看,张子鱼就说像古代雅典神庙的女祭司,也有印度女人的风采。李芸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我一定要听到你的赞美。”好多年后张子鱼才知道当年他匆匆离校后,那个画画的女孩叶小兰和学医的女孩姚慧敏来到西安,不约而同地给李芸送上美丽的长裙,并把李芸看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好服装是经久不衰的,李芸在世纪金花碰到这种款式的长裙就想把它买下来,与张子鱼的重逢也是一种缘分。衣服包装好,李芸郑重地交给张子鱼:“送给你妻子的礼物你不能拒绝,记住,明天中午十二点西安饭店三○二包间。”

剩下的时间武明生和孟凯陪张子鱼,喝酒唱歌喝茶聊天。聊天的时候出了问题,也是由张子鱼引起的。张子鱼若有所思地问:“李芸的先生也喜欢《中国国家地理》?”武明生这个坏蛋就朝孟凯挤挤眼:“李芸的先生考察红碱淖已经两年多了,快出成果了,上《中国国家地理》没问题。”张子鱼就说:“那又不是我家菜园子,能上就上,好事情嘛。”武明生这个坏蛋又意味深长地问张子鱼会不会下象棋?“会一点,好多年不下了。”“只要下过象棋你肯定知道将和帅是不能见面的,一照面就是死棋。”张子鱼不说话了,回到旅馆想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张子鱼就找到武明生和孟凯,说家里有急事他得赶回去,机票都买好了,十点的飞机,坐八点的机场大巴,现在七点,没办法给李芸打招呼,你俩转告一下,下次一定登门拜访,就急吼吼地走了。孟凯也要走,武明生就一脸坏笑:“你凑啥热闹哩,没名堂嘛。”

孟凯只能赶中午的航班。从乌鲁木齐到精河,张子鱼坐火车,半夜三更才能到精河,精河火车站离县城还有十几公里,半夜下车打不到出租车就只能在火车站待一宿。孟凯不用坐火车,孟凯的表哥开上小中巴从飞机场接上孟凯直奔精河火车站,表哥问:“不回塔城?”“回精河,去火车站。”离开西安时孟凯告诉武明生:“半夜碰上暴风雪会冻死人的。”武明生就不再嬉皮笑脸,“有那么玄吗?”“新疆冬天比内地早,十月十一月就要下雪,阿拉山口刮的都是喀拉布风暴。”“真有这么玄吗?兄弟。”武明生声音都变了,孟凯就说:“你忘了张子鱼在红碱淖水边与李芸发生的那一幕,那时喀拉布风暴就跟他结缘啦。”

孟凯提前一小时赶到精河火车站,张子鱼见到孟凯还开人家玩笑:“你该不是雇杀手截杀我吧?”“要截杀你几年前就把你干掉了。”开着玩笑就出了车站。孟凯问张子鱼,下一步研究什么?张子鱼就说赫定一生中的两段空白。张子鱼先说赫定搜集各种版本的《蕾莉与马杰农》,张子鱼连题目都想好了,“无法公开的探险之旅”,不就是个人隐私情感生活吗?孟凯早就想到了。张子鱼就讲赫定的第二段空白:一九二八年秋天的米里其格草原之行,蒙古族歌手唱了古歌《燕子》,孟凯的脑袋就轰地一下,“赫定跑米里其格找楼兰美女呀?找罗布泊呀?”随着大声嚷嚷就是更大的轰响,孟凯整个人都爆炸了,从座位上蹦起来,跟炮弹一样撞到车的顶棚上又弹回去,因为他听了张子鱼更有说服力的解释,张子鱼只是轻轻地把蒙古语米里其格压缩成米莉就彻底引爆了孟凯。孟凯没机会发作了,喀拉布风暴来了。冰雪借助狂风如万马奔腾从准噶尔之门阿拉山口破门而入,横扫准噶尔大地。十几公里平时也就是四十多分钟。喀拉布风暴让车子消失了好几次,卡在林带里又退出来,在旷野上一泻千里腾空了好久,又轰隆一声落地。

表哥真是好功夫,上天入地一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车子上备有当地产的那达慕白酒,每人喝一瓶,抗住了严寒,裹着军大衣都觉得衣服很薄,幸好皮肤还有感觉,都是酒的功劳。借着酒劲张子鱼在哼唱一首歌。喀拉布风暴万炮齐鸣,山崩地裂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变聋变哑。孟凯从张子鱼的口型判断出他在哼歌谣,一首蒙古歌谣,张子鱼脸红彤彤眼睛又黑又亮,几近疯狂。表哥喊一声什么,孟凯凭口型能明白大概的意思,狗日的真成新疆人了,狗日的想老婆想疯啦。表哥就来了精神,一口气把车子开上大路。把狂暴的喀拉布风暴撕开一道口子,从那裂缝里看到县城的灯光,灯光匆匆一闪,就消失了,这就够了,表哥再也不用含糊了,车子突然出现在大街上。张子鱼打手势比画,车子拐几个街道,就到了单位院子里,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张子鱼连谢谢都来不及说就拉开车门扑进暴风雪。房子就在十几米以外,车灯笔直打到天蓝色铁门上,车灯的两道光柱里全是飞旋的雪花。张子鱼顺着两道光柱踉踉跄跄挣扎到门口,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只看见女人的手,白鱼一样倏忽一闪就连同张子鱼一起消失了,门关上了。孟凯还在车子里待了一会儿,车灯大睁着眼睛足足有半小时。

孟凯在表哥家还要喝酒,表哥陪他喝几杯表哥累坏了就睡了。天亮,暴风雪停了,出奇地静,表哥听见动静去看孟凯,狗日的一宿未睡还在喝酒,怎么就喝不醉呢?还嘀嘀咕咕唱歌呢,就是昨天晚上张子鱼在车上唱的那首歌。这回表哥听清楚了,真是一首蒙古歌曲,歌词大意是:“骑着粉嫩嘴唇的骏马,一口气跑到心爱姑娘的帐篷。”孟凯一点没醉,问表哥:“你说张子鱼到了心爱姑娘的帐篷没有?”“到了到了,咱们亲自送的嘛。”“这小子肯定一宿没睡。”“跟疯子一样,想老婆想成这个样子,昨晚打出租的死了两个伤了三个,真把这个小子给救了。”“狗日的获救啦?”“获救啦。”孟凯就倒地上呼呼大睡,表哥费好大劲才把他搬到床上。

后来武明生问孟凯为什么那么急送张子鱼回去?孟凯就说:“我对叶海亚已经很陌生了,但我知道那个暴风雪之夜张子鱼不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崩溃,你不知道喀拉布风暴的威力,它摧毁了斯文·赫定世俗生活中的爱情,赫定对米莉的爱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去实现,我不想让这种悲剧发生在叶海亚身上。”“你敢肯定那个暴风雪之夜张子鱼向叶海亚敞开了他那颗深沉的心?你都意识到叶海亚快绷不住了嘛,两颗深沉的心在暴风雪之夜会怎么样?”孟凯就告诉武明生:“喀拉布风暴或许救他,或许毁他,就看他的造化了,喀拉布风暴的幸存者只有雅丹燕子和骆驼。”“还有地精,真正的神驼地精就长在张子鱼身上。”“为什么是张子鱼呢?我们男人不都长着这个东西吗?”

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南路陕西师大文学院91号信箱

邮编:710062

E-mail:clj@snn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