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三、风数着昨天的草

王青衣摔下马的时候,成天就在那匹野马的身后。从早晨他就出来寻找那匹马的踪影了,那匹马已经了拔起了他心中很深的欲望。他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那匹马了,那匹马一天天地在他的心里出现,到了晚上,他总是可以听见那匹马的蹄声,那马就在他的身边,它是想说什么呢?太阳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把那匹马牵回来了,所有的马都应该有自己的主人,有自己的马厩,那怕它是一匹野马。他想先找到那马,在背后去找到它的习惯,任何生灵都是习惯的失败者,只是这马的习惯会是什么呢?

他骑着自己的那匹先知,走到了草原上。草原上的野花开得真多,到处都是动人的花香,有了花朵的草原上该有鸟儿的影子吧。他嘴里哼着小声的长调,那长调沙哑而悠闲,好象一个人在那里用嘴来散步似的,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那里哼着,这时一种忧郁就开始出现了,而他喜欢在这种忧郁中散步,让自己的全身都沉在那种长调中。他来到了湖边上几里远的一个小山坡上,那儿的草丛深得可以把一个人埋起来,在那样的地方去等待那匹马的出现,肯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匹马是在乌云飘浮过来的时候出现的。成天感到很奇怪,这马是从那里出现的呢?是在那些深深的草丛中吗?那些草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影子,但却不一定可以把一匹马藏起来。成天奇怪地拿起那只望远镜,镜中的那匹马好象在那里等待什么似的,头一直向着东方谛听着,那种神情成天好象在那里见过,但现在出现在一匹马的脸上,却让他很难接受。他看出来了,马其实是最接近忧郁与伤感的动物,在那样巨大的荒野上,你经常可以看见一匹马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有时你疑心那马可能已经停止了呼吸,其实它只是沉浸在那种自我的感受中。成天内心深处不太喜欢一匹这样伤感的马,因为他觉得这样的马太象人了,象人的动物总给人一种不安,因为它可以轻易地进入你的内心。

那匹马在他的望远镜中伫立着。东边的乌云飘浮而来,低伏的云层擦过马的头部,那马开始在湖边行走,它一会儿慢跑着,围绕着湖水,云这时被它的跑动搅散了,轻轻地落在马的周身,好象是在云中的飞行。成天感受到奇异的震荡,那马象极了一匹天马,它的长鬃被风云拔动,头在云雾中轻浮着,偶然出来了,又很快消失。他是在云层之上的,很快那云层压过来了,他也被云给庶住了。高海拔之上的这种奇异的云层感受,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那些云总是贴着山脚行走,偶然,你发现,云还会从你的头顶上走过,与你不过就几米。云雾庶住了他的眼睛。那匹马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他打了打马,先知轻盈地奔驰。他试图找到那匹马,他不信那马会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他看出来了,那马好象一直喜欢在湖边出现,湖边有着什么东西吸引着它呢?一阵小风吹过,云雾被风吹开了,他看到那匹马竟站在他刚才的地方,它低头望着成天,全身的红火焰似的毛发在风中轻扬。成天几乎呆了,那马在云雾中的身姿是那么地美,美得如同一种梦中的意境。他悄悄把相机拿出来,那只尼康f4帮他拍下了很多匹马的样子,他几乎收集了他所能见到的好马的资料,这匹马给他的感受却是那样的不一样。他用长焦把那匹马拉进自己的镜头,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那匹马忽然嘶鸣起来,那声音中透出的悲伤让成天的手都有些颤动。他一张张地拍着那马的身影,觉得好象是在拍一匹马的灵魂。

那马还在那里长长地嘶叫着,它的头低下来了,好象在那里寻找着什么样的伤悲。成天的心惊骇不已。这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云雾太大了,他看不清那个骑马的人,只是觉得好象是一匹军马的声音,军马的声音与牧民的不一样,军马的马掌用的是一种很轻的马蹄铁,那样马蹄声很轻脆,也很轻盈。牧民的则都是当地的一种熟铁打造的,粗糙也很笨重。只是那马的跑动有种异样的乱。他把相机放下,迅速地寻找着那马跑动的方向。云更大了,他的视线被挡住,那匹野马在云雾中的长嘶让他又揪心又着急。这时他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个沉重的声音掉在了地上,好象是一个人给掉在了地上,但只有一声轻微的呻吟,就再没有声音了。这时他听见了马格惊恐的喊声,他的心提了起来,那个掉在马下的人竟然是王青衣。指导员刚来半个多月,就给摔了,这事让上面知道了那还了得?他纵马向着刚才声音出现的地方驰去。

王青衣全身软软地躺在了地上,他的眉头紧皱着,手里竟还抓着那匹阿丹马的缰绳。阿丹马的眼低落着,用它的小舌头轻舔着王青衣的手。马格在那里焦急地摇动着王青衣,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成天的心哗地疼痛了起来。他想,肯定是马格这小子教王青衣骑这匹阿丹马,从王青衣一来连队,他就不让王青衣摸那几匹跑速好,但性子火爆的烈马。他怕出事儿,连里前年来了个新兵,在牧马时,偷骑一匹三岁的小骒马,最后被摔断了头胫骨,瘫痪了。当然那件事与他没有关系,那时他在省军区学习。军分区还是给了他一个处分,内定要把他调到军分区的计划也再没有了下文。这成了成天的一块心病,他每年都要去看那位战士,不是为别的,就觉得心里欠他的。从那以后,他严令连队的新兵在没有学会骑马以前,不准去摸马。他觉得只有真正的骑手才配骑马,他不喜欢那种盲目的英雄。王青衣来到连里后,他就把那匹‘忠诚’交给了他,但没想到,王青衣竟喜欢上了那匹杂交的阿丹马。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太粗心了。他急急地走过去,把马格轻轻地拔到一边,贴到了王青衣的胸上,他的心跳乱乱地,用手摸摸他的呼吸,还算正常。他长吁一口气。把王青衣放平,他不知道王青衣的身上有没有其他的伤口。他看着马格,冷冷地说:“还不回连队去找军医来。”

马格上前说,“这附近有个老额吉,她会医术,我去找她过来先看看。”马格说完,内心后悔不已,他想起王青衣说的那个小包,那个萨日娜。他已经决定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了。没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中把那件事提出来了。从那天成天把那个小包交给他时,他就在心里做好了挨批的准备。但成天好象已忘记此事,闭口不提。这使马格心中的压力反而更大。他觉得这种把你吊起来的办法比那种急风暴雨式的批评更难受。但他知道成天迟早有一天会暴发的。刚才他一直默默地待立一边,成天那一拔在他内心如同重击。他静默不语,多年来,在成天面前,他已形成一种默契,每逢见到成天,他绝对没有什么表情,他觉得成天太过于理想化,或者说太不近于人情,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冷血。他默默地服从着他,但却绝对不让他走进自己的内心。他们之间的冷战始于何时,他已经想不起了。好象从他来到这个连后,那个成天就把他盯上了。他内心极度渴望别人承认他,因为他一直就是个成功者,他在家帮父亲经营一家旧车市场,他来当兵只是因为他是来尽法律义务的。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是这个连最好的兵。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输过。好象是从新兵连开始吧,他为了少出一次操,竟然出钱让别人替他。一个月后,成天知道了这事,新兵还没结束,就把他调到了连部。成天告诉他,每天早晨不但要出操,还要最后一个睡觉。通信员的工作事无巨细,有时到了让他不能容忍的地步,要知道在家时这些打水扫地的活儿他连看都不看一下,他觉得成天可能与他膘上了,有好几次,他都觉得可能忍受不下去了。成天冷冷地看着他,告诉他,说他只要说声自己受不了,是个弱者,那他就可以再回到普通班排。马格可怜的自尊占了上风,他看着成天那双嘲弄的眼,内心受到极度创伤,他认为自己怎么也不能输给这个家伙,何况他还是自己的连长,让自己的连长把自己看透了,看成一个弱者,自己可能将永无翻身之时。他咬咬牙,说:“谢谢。”他觉得要让成天看得起自己,就不能输给他,他暗下决心,你不是认为我不行吗?我要告诉你,我是最好的。当然,成天还没能容忍他干到最好,就把他给发到了炊事班。听到成天连长把这个决定告诉他时,他的眼都红了,他觉得成天好象处处与他过不去,他气得牙都咬疼了,他看着成天那依然含笑的脸,真想一拳打过去,只是他还没有那样的胆量,去打一个这个连队的最高长官。成天好象看透了他似的,用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他,还是那句话:你如果认为自己不行,没有这个能力,那我可以找其他人干。这句话几乎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侮辱了,他咬紧牙,仍然低着头,说:“谢谢。”他知道拒绝是没有用的,他那样说,不过是在增加你的痛苦而已。马格在炊事班里干了一阵子后,竟喜欢上了这个活,因为他觉得做饭很好玩。他跟连里那个三级厨师学会了做很多种菜,并且还能创造性地做做家乡菜给连队的这些北方人改善一下伙食。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胜利了,当他看成天连长时,成天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想,成天肯定看在了眼里,因为成天在他刚刚爱上炊事班的活后,他竟又把他发到了战斗班,让他去从头学习骑兵的所有基本的科目。他是这个连唯一不会骑马的骑兵了。他用了半年,就让自己成了一个最好的骑手,当然除了成天以外,他在家就会开车,那辆吉普车也几乎成了他的专车,到了年底,他的班长复员,他顺利接班,但成天却让他的班长前面放了个代字,也就是说,他随时也可以不代。在宣布他的任命时,他的心都快跳了出来。他认真地看着成天,想从他的脸上眼睛里找到那怕一点点的对他的肯定,他发现在副连长念那个命令时,连长成天在认真地拔着自己的胡子,两枚硬币闪着寒光,他的眼睛暗淡了。他根本就对此不屑一顾,好象对此浑然不觉似的。他最忍受不了成天的冷漠了,他从那天开始对他产生了恨,那种恨隐在他的内心深处,但那恨是无法表达的,如同他们之间根本就无法找到恨对方的理由。这使这种恨慢慢地异化成了另外一种感受,他是个不会轻易负输的人,对于连长的这种不讲道理,他早已经习惯了,他还习惯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连长彻底的失望,因为他总是容易地把成天交给他的每一件事做得出色到了极致。他小心地用自己的出色维持着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平衡。当然也就是说,尽量不让成天找到那怕一点的把柄。但当王青衣摔倒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而这事将会让成天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哪?

成天当然不知道马格的这种心情。他着急地说,“那还不快去!”马格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纵身上马离去。成天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被什么撞了下似的,他又低头看着王青衣。王青衣已经缓过来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旁边的成天,他挣扎着要起来,但一阵巨痛却让他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他看着成天,无力地问,“我还活着?”看到成天的头肯定的点了一下,他的眼睛竟有些湿闰,他无言地闭上眼睛。成天轻轻地拍拍他,说:“那匹马停住时,我在附近。刚才马格已经去请医生了,马上就来……”他的话音没落,一骑已经飞至眼前,那个老额吉与他的小孙女竟已经到了,马格跟在后面。他的手里扛着一个活动的小担架。他想的可真周到。他想。

老额吉把手搭在王青衣的手臂上,轻摔着他的手,接着轻敲他的膝部,王青衣的腿在老额吉的轻击下微微动着,老人又听听他的脉,说:“这孩子命大,他只是有点皮外伤,稍微休息几天就好了,先把他送到我那儿去,我给他上点药。把他的伤口包扎一下,你们俩也去喝碗奶茶。。”

马格把担架放好,与成天一起把王青衣抬到上面。俩个人互相看一眼,抬起,向那个湖边的小房子走去。马格与成天同时感到,王青衣真重。

十四、骏马是骑手的靴子

成天走到门外,外面开始下起了大雨,无数的水滴仿佛是被人从天空用弓射出的箭,哗哗地钻进了深深的草丛里。成天被一股潮湿的空气给撞了一下,他深深呼吸,之后含住,在那里静默不语。王青衣的情绪已经平复,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好象已经睡着了,他的眼睛深深地紧闭着,马格象一个沉默的人,坐在那个小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马奶茶。萨日娜去到外面拦羊了,那个老额吉用手捻着长长的羊毛。一边看着王青衣的脸。成天看够了那些雨,看见了马格那张故意做作出来的冷脸,轻声吼道:“你还不帮萨日娜去拦羊,在这儿喝什么茶?”

马格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快步冲进了大雨中。成天知道马格是在等他说话,如果他不在身边,马格可能早就出去了。他忽然对他们的这种奇怪的关系感到了厌烦。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了这一步的哪?他已想不起来,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他自责着,坐到了奶奶的身边,顺手帮老额吉捻着羊毛线。老额吉看看他,给他递过来一碗茶,“孩子,你来我的包里两回了,我从你的眼里看出来你可不是来这儿帮我捻羊毛的。那匹马你看到它了吗?在这样的下雨天它能去那里躲藏哪?”

成天疑视着老额吉,说:“我跟着那马的脚步好几天了,可却只是看到它的影子。我的战友今天就是被那匹马的嘶鸣声给惊到了马下的。那匹马好象是马群中的头马,它的叫声里带着命令与暗示,还有一种深深的忧伤。”

“骏马都是忧伤的,它们象草原上的树木,风吹倒了草丛,也吹弯了那树木的腰。它是这个草原上最后的一匹神马了,那匹马住在焉支山的树林里,却总是到湖边来喝水。它跑那么远来到湖边,好象是在找它的亲人。孩子,你的心思太大了,真正的骑手都会寻找那些自己的靴子的,可是那靴子是奔驰的灵魂,没有人可以穿上它,在草原上走的……”老人的眼睛里溢满了忧伤。“是骑手就得忍受痛苦与死亡。你做好准备了吗?”

成天想起那天萨日娜告诉过他的话,他把眼睛挪向那张挂在中堂的照片,那张照片下面摆着一堆白色的野花。他知道那匹马一出现,老人的心就会被那马踏疼。他低下头,说:“额吉,我不是一个勇士,我只是喜欢那匹马,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走近它,看透那马的灵魂,我还找不到它出现的地方,我的一切都才开始,我还没有准备好,只是我知道,那匹马就是我的靴子,因为我是最好的骑手。你的儿子安答也是。”

老人快速捻着毛线的手,停下来了,他看着成天的脸,那张多么象他的儿子的脸。说,“孩子,跟我来吧,我让你看一件东西,也许我早就该把它给我的儿子,可是我却一直把它放在黑暗的世界,不让它为人们指引方向。那件东西也许会是你通向那马的途径,也许只能让你听懂马的声音。”

成天跟着老人走出那个有六块木板的大毡包,外面的雨已经停止了,天空洗过似地呈现着让他不敢正视的深兰。远处的萨日娜与马格赶着羊群回来了,萨日娜开心地笑着,只有马格低着头,这不象你,他在心里低声喊,在姑娘面前低头的男人还算是男人吗?在草原上这样的男人连嫁不出去的姑娘也不会去看他一眼。但那个萨日娜看上了我的战士的什么了呢?他听见萨日娜唱着清亮的牧歌,那歌声悠扬着一种深长的曲调,好象是关于马的一首长调,他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听着:

身体细长的,那匹青马哟

在向着阳光的草地甩着头

已经到了八十岁的,我的母亲哟

她比阳光更早地照耀了我

哦,是那首他听过几十次的歌儿《乃林、呼和》,那意思是一匹青色的马,蒙古民歌中,几乎所有的题目都是一匹马。又是马,他回头看了萨日娜一眼,多美的少女呀。他的心里感叹,可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汉族的小伙子,一个穿着军衣的人哪。这种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呀。他知道马格已从他的沉默中知道了他的态度,他看出来了,马格还在矛盾中寻找着退出的办法,他想,小伙子,你自己找来的麻烦,还是你自己来解决吧。

老人停在那间石屋前。这个石屋对他早就是一个秘密,从那天他看到这个关着的石屋时,他就想,这个屋子内肯定藏有某种奥秘。老人推开门,他看到屋子里长明着一只酥油灯,屋内的酥油味很浓,如同失去了空气。他感到窒息。老人把那只灯拔亮,屋内闪动着豆大的光明,成天看到了那屋子里很空,地上有只过去的旧鞍,那鞍子上映照着灯光的回光,跳闪着白金似的光晕。他被那只鞍子吸引,他用手摸去,那鞍子是只已经破碎了的元宝旧鞍,上面装饰了许多的白银,用手摸索,冰凉透指。再一看,那上面还有一指厚的尘土,这具鞍子有多少年没有被人骑过了呢?他无言地起立,屋子里好象是一个老牧人最后的用剩下的残余物资。他看到还有一堆马镫就放在屋子的角落里,而在墙上,一溜排放着十几副马的旧笼头。这儿象极了一个人用剩下的那些过去的马具,只是老额吉把它们收集起来有什么用哪?他感到某种古老的气息正在向他逼来。他看着老额吉,下意识地说,“这些东西太老了,好象有几十年了吧?”

“一千四百二十六年。”额吉把灯拿起来,凑到那些陈旧的马具前,那些马具在灯光中更加暗淡,它们有的破碎到了只是一种形状的地步,还有的只剩下了一半。成天被老人的回答惊住,他没想到这些马具竟有这么长的时间,他下意识地问老人,“这会是谁剩下的哪,这个人竟留下这样的一堆旧东西,他会是谁哪,如果有过这么一个人的话?”

“这个人是他。他是这些马具的主人,也是我们家族的祖先。”老人的灯光照到了正面墙上,那儿竟然还有幅画像,他凑到跟前,那像上是一个长须黑目的人,那个老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成天凝神细看,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屋子的里的这些破旧的东西,竟是一个一千多年前的老人的遗物。而更让他奇怪地是,这些东西可能传了好几代,当他传到额吉手里时,这个家族的男人都已经死去了,只剩下额吉一个女人还在守着一个家族的传说。

成天问老人,“那个老人叫什么,看那幅画,好象是汉代的一个什么官员,他留下那些马具有什么用?”

“我来到这个家族时,这个石头屋子就在,那些东西是一代代传过来的,象是一条小河,那些水流到了我这儿,我只是一个在河边看着水的女人。”老人颤抖着手,指着那幅画上的人说:“家族里人都叫他做哥舒翰,他是这个马场的第一个牧监。当时这个马场传说有十多万亩大,他手下的马就有六万多匹,牛羊无数,他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荣耀了。他是草原上马的主人,他能听懂马语,与马说话。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了,他死去时,给我们家族留下一本书,那书的原稿都散失了,那时他的话是写在一张张的桦树皮上,后来家族里的人,为了保存方便,就用纸抄了一份,至于那些桦树皮书,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老人擦拭了一下那张画,那上面的灰土轻飞着,她从那张画的后面掏出件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用哈达包着的书,老人抖动着手,把那本书从包中拿出,递给他:“这本书传说写着那些马的声音与相马的一些经验,看了它的人都会与马对话,还能听懂那些马的声音,我不认识那些字,就象太阳被云挡住了眼睛,我看不懂它们。也许你能找到看懂那匹马的途径,孩子,你拿去看看吧,它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让秘密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成天的心肃静着,他看了一眼那个老人的画像,他竟然能有机会看到一个当年的创造者的影子,过去一下子就消失了距离,而那些当年的辉煌的创造者,看到今天的那支骑兵连,又会做何感想。他把那本书从老人的手中接过来,那书很薄,只有几十页。而这几十页里有会有什么样子的内容哪?他被一种强烈的好奇给吸引着,他打开那书,那上面有一半的是过去的旧字,有的字已失去了字的形状,只是一种感觉了,还有一大部分是一些奇怪的符号。那些字他看不太懂,那些符号更是天书了。那书只能回去后找人翻译了。他扶着老人离开那间屋子,站到屋子外面,阳光洒遍了全身,他的心立即明亮了起来。老人的白发被风拂动着。他真诚地对老人说:“谢谢。”

老人说:“这本书只能让你看十天,十天后,我就要收回了。”

成天认真地点点头。他走到毡房里,王青衣已经醒了过来,正与马格在那里说话哪。王青衣看到成天,用眼睛向他打着招呼。成天对王青衣说:“额吉害怕你的身上有什么骨折,她不让你动,你就在这儿休息几天,明天我派军医来检查一下,没事了再回去。你看行吗?”

王青衣从自己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心中已有些深深的愧疚。他知道假如他出事对连队意味着什么?成天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的心中充满了点滴的感动。他点点头,“你去吧,连里不能没有主官。”看着成天的背影,他忽然喊住他,成天回过头询问地看着他。王青衣凝重地说:“谢谢。”

成天笑了下,转身走了。马格早就等在了外面,他的面容冷凝着,显然他在等成天一起走。成天看着他,沉默片刻,对已骑在马上的马格说:“你可以留下,照顾指导员。”

马格愣了下神,恳求地望着成天,“连长……”

成天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害怕留在这儿,这种感觉就对了。有很多事你必须面对,他明白现在已到了马格做出选择的时候了。马格想回避。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打了下马,那马立即前纵了出去。远远地,他对马格说:“你必须留下,这是命令”

十五、那扎着一百根小辨的人儿是你

马格已忘了什么时候,自己走进了萨日娜的生活的。好象是一个周未,他百无聊赖地骑着他的那匹“黄飞鸿”,一个人在草原上溜达。有只苍鹰展开着大翅,在天上滑行。天空兰得让人头晕,好象什么也没有似的,他想起来了,曾有个人说,天空就是空空如也,这句著名的废话,他想说得真是太确切不过了。远处好象有个牧人在放羊,白羊群中有声若有若无的牧歌,在那里来回地飘渺。他听了半天,也听不懂,感觉上好象是个小姑娘在那里低吟。他怅然地看看那群远远的羊群,心里空空地不知该想些什么?

在草原上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巨大的空虚感。这儿一眼望出去好象就可以看清天地,那种极度的苍茫使他的内心如同被洗过似的,城市一下子就退到了身后,让他害怕的是他的思想,他觉得自己好象一下子就开始了一种新的不适应,他的价值观与生命的感受在这里是那样的可笑。好象他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似的。他喜欢草原,是那种旅游式的喜欢,他知道自己不会选择在这里呆一辈子,因为呆了才一年,他的心就开始退化了,他变得如一只钝刀。那种新鲜开始消失了,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南方的那个小城,在那里,他好象才可以找到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个适合于自己生存的世界哪?而他的肯定不是在草原。而这种想法,使他更孤独,也更不合时宜。他嘴里嚼着一根长长的蒿子草,那草的汁液竟是甜的。他一没事就爱在嘴里嚼那种草,好象在嚼着自己的心事似的。

那只苍鹰又飞回来了,他就在马格的头上来回地飞,大翅扇起的风不时掠动马格的头发。周围的草被一根根地吹伏在地。那只苍鹰让他的内心激荡不已。他下意识地跟随着那鹰象前走,鹰在大地的上空轻盈地飞动。好象它本身就是一阵风似的,“黄飞鸿”在地下快速地飞驰,那只鹰沉思般地飞翔着,它好象根本就无视马格的追逐。那只鹰在空中的风般的滑动几乎把马格看呆了。他想,跟着一只鹰在草原上前进,真是一种让人吃惊的快感。这时那只鹰在飞行中忽然掉下来似地,呵呵地叫了起来,接着一个直直地下落,再起来时,它的爪下竟多了一只乱蹬着四肢的兔子。马格吃了一惊,那只苍鹰竟在飞行时,从他的身边抓走了那只兔子。他呆看着那只老鹰在空中来回飞动。那只兔子可怜地发出吱吱地叫声,那声音更象是对那只苍鹰的赞美诗。马格的眼中闪烁着奇怪的表情,他想要是从那只鹰手里把兔子夺回来,会是什么感觉呢?他在家时酷爱打猎。当然南方的林子中东西不多,他也最多只能打打鸟而已。那只鹰在空中盘旋着,好象是在调整自己的飞行角度,那只鹰忽然落到了地上。马格的心跳了起来,他跳下马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那只鹰扔了过去。那只鹰被忽然的袭击给吓得急飞起来,悬在鹰爪下的那只兔子在它的爪下扑腾着,掉到了地上。那只鹰迅速地飞垂到了高空,向着马格呵呵地怪叫着。马格为自己的偷袭成功得意了,他打马过去,那只兔子的身上已被鹰爪给撕得血肉模糊。他跳下马把那只兔子拿起来,那是一只黄色的野兔,大约有四斤多重,刚好可以做一盆挺鲜的炖兔肉。那会儿他还是炊事班的一个小伙夫,对于烹饪刚刚上瘾,这只兔子轻易得手,让他很兴奋,天外来客,飞来之财,他向着那只愤怒的老鹰遥遥地一拱手,说声谢了。把那只兔子放到马背上,拴好。这时他看到远处飞驰而来一匹骏马,那匹马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他有些吃惊地看着那个骑马过来的牧人,那牧人用纱巾把自己的脸包着,只露出两只挺有神的眼睛,不过那眼睛可不大,只是有种说不出的光泽在那里来回波闪。那个牧人竟是个小姑娘。

他的“黄飞鸿”当然没有那匹马高大,那匹马全身赤红,毛发上闪动斑点似的血汗。那个姑娘竟有这么一匹好马,他有些掩饰地把自己的马向后拉拉。然后用眼睛问询地看着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把自己的马拉住,用力把自己的围巾向下一拉,生气地冲他大喊:“你怎么可以打鹰哪?草原上的人打鹰是对神的不敬呵,你还从鹰的爪下把它的食物给抢下来了,你不是个草原人,也该知道草原的规矩哪?”

马格没想到竟有人替那只鹰来打抱不平,这可是他没想到的。肯定是刚才这个小姑娘看到了他打鹰,才过来了。草原上这么远,那个小姑娘怎么可以看清他哪?不过他发现,这姑娘的眼睛不好看,可是放在她的那张脸上,生动的象是两只来回行走的露珠。那排牙齿更白了,闪动着亮亮的光。尤其是那个小姑娘竟然在头上梳了密密的几十条小辨,那些小辨又细又精致。马格在那里看着这个小姑娘,竟有些出神,姑娘生气的时候,简直是在夸大一个人的美。

那个小姑娘看他不说话,还坏坏地笑着。生气地在马上嚷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心感到后悔了吧,每个做错事的人的心都是美的,你为什么不能听从我的劝告,把那只兔子还给那在天空飞翔的神。”

马格觉得事情严重了,那小姑娘是为了神来的,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解解馋?他觉得这理由挺可笑,而那小姑娘看来说的是真的,草原上的禁忌多得如同脚下的青草,他想,我现在动的这根青草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摸着头,把军帽拿在手里扇风。“象早晨的露水似的小姑娘呀,你的神在天上飞翔,可是我的肚子也空空地等着这只兔子来救哪?”马格觉得这小姑娘挺有意思,说话跟唱歌似的,还象是在念诗。他心里坏坏地动了一下,也学着小姑娘的声音来说着话。

那个姑娘好象被他的话给难住了。“你的肚子饿了,可以用双手去要,可是那在天上飞的鹰只有一双美丽的翅膀。它比你更需要这只兔子。奶奶说过,凡是惊吓过苍鹰的人,内心里都藏着魔鬼,你是一个草原上穿军衣的解放军,那个魔鬼怎么会在你的心里隐藏呢?你快点把那只兔子给那只鹰吧?那只鹰会把你的幸福给护佑的。”

马格听得心里都有些害怕了,他没想到蒙古人对于鹰那么崇拜。他想再不把那只兔子交出去,那个小姑娘不定还要把什么祭出来吓他呢?但他又不愿这样轻易地让这个小姑娘得逞。他想逗一逗她。说,“小姑娘,我被你说得都有些害怕了,我可以把这只兔子送给你的神,但我想要知道这个敬爱神的女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萨日娜?我的名字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怎么样,你可以把那交出来了吧,你这个嘻皮笑脸的军人。”

那个小姑娘的快让马格的心动了,他发现这个小姑娘透明得就象那个湖中的水,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让人内心沉重的东西。他的脸有些红了,他涎着脸说,“我刚才听到了你在那里唱着一首我听不懂的歌。那歌挺好听的,你能不能再给我唱一次……”

那个小姑娘大方地说,“歌声是草原人的伴侣,也是草原上的灵魂,你想听,我给你唱一天都行,只是你要先放了那只兔子,我才可以给你唱。”

马格不情愿地把那只兔子放了,那只受伤的兔子向远处艰难地跑动着。但没走多远,那只在空中盘旋的鹰就发现了那只兔子的踪影,它在空中呵呵地叫着,一个下冲,就把那只已吓呆了的兔子给叨走了。那只鹰围绕着萨日娜转了几圈,它的头还低伏了一下,很显然,那是在感谢着那个小姑娘。马格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吃惊地吐了吐舌头。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转回头看着那个叫做萨日娜的姑娘,说:“那只鹰你认识?我看它还向你点了点头哪。”

萨日娜说:“那些鹰都是附近天葬台上的鹰,草原上的人都把它们叫做神鹰,轻易没有人敢冒犯它们,我奶奶告诉我,说是与那些神鹰抢食,就象是在争夺自己的生命,那些鹰就不会把他的灵魂带到天国去。我刚才来劝你,不过是怕那些鹰把你的灵魂给留在大地上。”

马格听得都有些呆了,他没想到那些鹰是天葬台附近的,他早就听说过这儿的蒙古人实行天葬,但从来没敢去过那里。现在自己竟从那些神鹰的口中夺食,他想想都有些害怕。他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鹰的背影。不安地说:“幸亏我不会被天葬……”

他抹了把汗,“萨日娜,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萨日娜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她咧开嘴大声地疯笑着,“哎哟,你还怕死呀,我们草原上的人传说,军人是不怕死的,你怕得要死……”

马格觉得被这个小姑娘给骗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发现这个姑娘真美,在她笑的时候。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天真得透明,灿烂得象是一朵花似的,他很少见过这样纯净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几乎没有多少心机,也就多了更多的吸引力。他想起了刚才的约定,他走到萨日娜的身边。“我把那只兔子已经还给了你的神鹰,你现在该给我唱那首歌儿了吧?”

萨日那调皮地一笑,说:“可是我没有说过不唱给有罪的人听呀。”说完,在她的马背上轻轻地打了一鞭,那匹马轻盈地向前跃了出去。

那匹马太快了,马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个叫做萨日娜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一个红色的背影。远远地传来小姑娘的歌声,那歌声好象一下子就浸进了他的内心。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远去的背影,痒痒地想,我肯定有一天会听到你在我的身边唱歌的。

只是那个小姑娘真的来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仅仅只是想听到她的歌声,他还想看清那个小姑娘的面容,听听她的故事。他们的第二次相见,竟是在半年后。马格从见到那个小姑娘开始,就再没有去过那片草原,他好象已经把那个有着一百根小辨子的姑娘忘了,或者他只把那一切当成了一次路遇。只是偶然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些美丽的小辨子。那时候他就会呆呆地出神,好象沉浸在了一种个人的想象中,连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他有过好几个女朋友,那些女孩子的新潮与时尚让他目眩,他来当兵的时候,她们也认为这挺时髦,因为这对她们来说是件很神秘的事。可是他来到这片草原后,那些女孩子就开始了对他的远离,去年回家的时候,他去找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很陌生地问他,说,自己不能为了一种承诺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在漫长的时间中去浪费自己的青春,并且说他老士,怎么他还会相信爱情?如果可能的话,她们可以在他复员后,再重新开始。这就是那些小姑娘的理由。他当时愤怒至极,打了那个如花的女孩子一巴掌。才几年,那些生活就离他远了,他只是一个过时的人。

他觉得爱情可能真的与自己所认为的太远了。过去很快让他感到了背弃,当然他与所有的当兵在这里的人一样,开始了那没有边际的漫长的情感上的干涸期。那种心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想象的痛苦比生活的单调可怕多了。马格觉得寂寞可能就是这样的吧?但从那天见到萨日娜开始,他的寂寞就有了新的内容。当有几次在梦中他都看到萨日娜的时候,他的心里一下子就慌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地爱上她了,但他又觉得这太不可能,因为他只见过那个女孩子一次,他不信一见钟情,可他信自己的梦,他想,她也许只是自己寂寞时的一个替代品吧?

好象是在半年后的秋天吧。马格被派到离骑兵连有十多里外的一片小山坡上放羊。那里有连里养的一千多只羊。马格那会儿在四班当战士,他的骑术刚刚过关,成天就又瞄上了他。马格平静地听完成天的决定,内心竟有种掩不住的狂喜,那儿正是他遇到萨日娜的地方,也许我又可以见到她了,想到这里,他的内心竟然怦怦跳动。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迅速同意了,他的那种痛快让他成天都有些意外,愣愣地看了他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来。

马格第二天早晨就出发了,那群羊以前是由一个老志愿兵在那里放牧。那个志原兵在这里呆了有十四年了,每年他休假时,就由连里派一个战士接替他。他简单地教了马格一些放羊的小常识,带着马格在山上走了两天,就下了山。马格开始他的牧人生活的时候,看着那漫山的上千只羊,内心竟有种千军万马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赶着上千只的羊在草原上行走,用一支鞭子来决定它们的方向与路线。他还有一只挺凶的牧羊狗。那只狗忠诚得让他吃惊。当羊开始吃草的时候,也是他自己最无聊的时候,他放开“黄飞鸿”在山上行走,而那只牧羊狗就在山上左冲右突地把那些离群的羊给赶回到羊群中。他自己则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这儿太安静了,有时连只苍蝇也见不到。那个萨日娜好象失踪了似的,再没有出现过。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她。成天后来到这儿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十多分钟,好象他来这儿只是为了看看马格是不是还活着似的,但那也足够让成天的内心感动不已了。很快,马格就发现,那些温柔的羊其实并不好放,山上时常有狼躲藏在羊圈里,把他的好几只羊都给拖走了,这使他很恼火,每天都要去羊栏中守夜。直到在一个夜晚把那些狼给用枪吓跑了,他才开始睡了几天安稳觉。马格被这种生活给折磨得几乎忘了那个小姑娘的存在。他有时竟发现自己连她长得什么样子也都想不起了。

这天早晨,他赶着羊群上了山,那儿的草还显着青绿。他把羊往山上拦好,看着那些羊在那里认真地吃草。自己才静静地躺下来,草地上真软哪。那些草在阳光中散布着淡淡的清香,他呼吸着草香,很快就睡着了。好象是过了很久,他忽然被一阵远远的歌声给惊醒了,那歌声如同天簌,悠悠扬扬地在四下里飘浮。他一句句地捕捉着那优美的旋律,那歌儿唱的是什么呢?

要放羊不让去

不让去就算了

我想见心爱的人

他上山运羊粪去了

不让见你就算了

听说心爱的人离去了

赶着他的羊群离去了

不让见你就算了

马格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如同一只小小的虫子,在他的心里细细地咬着他。他的心痒得受不了了,他的眼睁开了。他站在草地上,寻找歌声来的方向,仍然看不见。他骑在马背上,仍然看不见。他觉得可能那些歌声只是一种想象。他怏怏着,又躺在了地下,那个声音竟又起来了,好象还更亮了,他听出来了,那是萨日娜的歌声,是她。他跳了起来,骑上马就向那声音出现的地方奔去。只走了几十米远,他就看见了那匹赤红火焰色的骏马,还有那个蒙面的小姑娘,萨日娜。他就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萨日娜,直到看得眼睛都潮湿了。

他觉得可能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小姑娘了。从看到萨日娜那含羞的眼睛的那一刻。他一直象守着个秘密似地把自己的恋情深埋起来,但他没想到,萨日娜竟然比他还火热。他深深地爱着她,他已经想好了,把萨日娜全家接到南方去。但萨日娜却说,这儿是她的家,她们一生都在这里,当然不会离开祖先在的地方。萨日娜想他留在这儿,陪她来放羊。这当然不是马格的理想。马格只想把这段恋情给深埋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在玩火,连里严格规定不准与当地百姓谈恋爱,尤其是少数民族,那更是一个禁区。连里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他。他的眼前闪过成天的那张冷脸。他想放弃与萨日娜的恋情,可是却又是那样深切地想她,他明白,自己也许是真的爱萨日娜,他想军纪与爱情都要,所以他把那种情感埋藏在内心深处,一个月才见萨日娜一次。但他没想到,天真到了透明的萨日娜竟然托成天给自己带来件什么东西。从成天的眼神中,他估计成天早已经知道了他的故事。那几天,他陷入极度的不安中,他知道成天在等待他的态度。成天越是对那件事表示沉默,只是说明他早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是在等你说出来而已。现在他把自己又放在了这样的一个地方,这其实是说,你自己来把事处理好。并且还给了他三天时间。

萨日娜在那只黄铜茶炊上煮着奶茶。铜炊上的红光映着她绯红的脸。萨日娜偶然偷眼看着他,眼中的光亮得吓人。他捧着奶茶的手轻轻地抖动着,心尖上闪摇般疼痛着。他知道萨日娜还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新的选择。要军纪还是要爱情,这是个问题。

王青衣的身体只是受了点皮外伤,那伤不治就可以好的,可成天却让王青衣在这里休息两天,并且把他给放到了这里,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时候。成天真是用心良苦。他苦笑一下,看看王青衣。王青衣的身边放着个随身听,可能是在听某种音乐的时候睡着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象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他们就在自己身边似的?老额吉去到外面拦羊了,毡包里静得落一根针都可以听见。

萨日娜把茶煮好,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马格的心里极度难受。萨日娜真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好象知道他不好受似的,一直默默地照顾着他。马格一直悄悄地回避着她时,才让她生气了。马格叹息着,走出毡包。

夕阳撂在湖面上,整个湖面好象都在燃烧似的,草原上成了一片金黄色。他看到萨日娜静静地站在草地上,看着那些夕阳出神。他走到萨日娜的面前,看到小姑娘的眼睛里涌着两滴泪水。他的心颤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萨日娜流泪,那种委屈与难受让他的心颤不已。他轻轻地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萨日娜的泪断线似地掉落着。马格小心地说,“萨日娜,你不要流泪好么,都是我不好,我让你生气了。”

萨日娜轻靠在他的肩上,抽泣着说,“你想离开我了,是吗?奶奶说你是只南方飞来的小鸟,怎么会在草原上筑巢呢?我说你不会的,你说是吗?你答应过我,说你要陪我在这儿放一辈子的羊的……”

马格的眼睛湿了,他用手轻抚着萨日娜的脸,说:“萨日娜,我从来没有说过要离开你的。你给我一段时间好吗?”

萨日娜的脸苍白了。“你真的要走了吗?”她的眼睛里冒着火光。“你真的可以离开这片草原,你能看着我被思念与爱抛弃吗?你这个害怕爱的男人。”

马格的痛苦加剧了。萨日娜是个敢恨敢爱的女孩子,离开她不是自己的本意哪?他轻声叹息着。夕阳已经淹在了很深的湖里,远处出现了一颗很大的星星。那是牧羊星,他想起那是萨日娜告诉他的,那会儿萨日娜告诉他,如果他迷路了,只要找到这颗星星就可以看见自己的路。他的内心波涛般起伏。那颗星星要是也能看清自己的爱情就好了。他轻语着:“萨日娜,你看那颗牧羊星出来了,你告诉过我,说跟着那颗星星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可回家的路被挡住了,我该怎么办?”

萨日娜撒着娇。她小兽似地看着他:“我不要什么牧羊星,我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牧羊,一起看星星,一起过草原的四季。”

马格沉浸在新的情爱感受中,他当然无法抵抗这种火焰的灼烧。军纪在情感面前的重量是多少,他没想过,但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无力抵挡萨日娜。就象他无力反抗自己对于萨日娜的爱情。他艰难而又绝决地说:“我答应你,我保证三年后回来,这期间,我会给你写信,并会把我的照片给你,也许不用三年,或者一年,我就会回来找你的,但你在这三年内,不可以去找我,我会告诉你我的去处,你能等我吗?”

萨日娜吃惊地望定马格,半天才说:“为什么不,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等你,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的目光迷离地看着马格,说:“我不知道你这是不是借口,但我信你。我现在好冷,你能吻吻我吗?”

马格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轻轻地用唇触着萨日娜的眼睛。俩个人的泪水溶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