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点灯时分

六月在外边玩回来时,娘正端了爹的红泥小火炉往厨房里走。六月问娘把火炉端到厨房里干啥。娘说打个寒气。六月跟到厨房,五月姐在洗蒸笼,看见他从门里进来,说怎么不在别人家点完灯盏再回来?六月说你管不着。五月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着六月说,你说啥?六月说我又不是你女婿,管得宽。五月就做了一个扑的姿势,六月一闪躲到娘的身后。娘说别闹,快帮你姐洗笼。五月说才不让他帮呢。六月说谁爱帮啊,除非八抬大轿来抬。娘扑哧一声笑了,好大的架子啊,说着从灶膛夹了几块木炭到火炉,端到面案下。六月才看见深红色的杏木面案上卧着一大团荞面,胖娃娃一样,要多暄有多暄。就有一个懊悔从心里升起,天天盼着正月十五到来,不想真来了时,却给自己玩忘了。

给娘帮个忙行不行?六月说,当然行。那就去上房里给我们拿木凳。六月应声而去,不到一个呵欠的工夫,把三条木凳都扛来了。娘把木凳放在面案前,和姐围炉坐了。六月说我也要捏。娘说欢迎啊。五月说先把爪子洗净再说。六月就飞出去到上房里拿了一个脸盆来,从水缸舀了水洗手,然后擦都没有顾上擦就凑到面案前。只见那个大胖娃娃已经变成了几排小面仔,队伍一样整装待发。一个小面仔正跟了娘的双手在面案上刷刷刷地欢腾,一下,又一下,一个小茶碗一般的灯坯就脱胎了。这让六月暗暗叫绝,让人觉得娘的手已不再是手而是一个神奇的灯模。五月学着娘的样子捏,已经有些捏家的味道了,但和娘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不是面跟在手上,而是手跟在面上;声音也是瓷瓷的,就像一个还没有熟好的杏子,有点涩,而娘的已经熟透了。六月想,这个“透”,也许就是娘和姐的区别。

看着娘和姐捏了几个之后,六月也拿了一小团面学着捏,当一团面在他的手中渐渐变成一个灯坯时,六月体会到了一种创造的美好。六月突然想,为啥单单要在今天才捏灯盏呢?如果天天捏该多好啊。正要问娘时,娘却让他算算一共需要捏多少。六月就停下手中的活,把眼珠子当算盘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又一转,说,三十。娘说那就三十六。六月问娘为啥三十六。娘说到时你就知道了。六月说你就现在说嘛,把人牙都等长了。娘说你猜呢?六月说莫不是给我姐夫的?五月一下子羞红了脸,说娘你管管你家儿子。娘开心地笑着说,那你得先给你姐找一个啊。娘!五月有点生气了。六月说你不是已经给地生答应了嘛——哎哟。六月的腿梁上挨了一脚。六月龇了一下牙,做出甘愿承受的样子说,得罪了本大人,到时不下马,看你怎么办?娘笑着说,那还真不好办,所以五月你要早早地巴结着点六月。娘!五月的两个脸蛋红得要破。娘装作没听见,接着说,得成姐出嫁时,得成不知哪一根筋抽了,还真骑在马上不下来,大小总管轮流下话,他就是不下马,可把新女婿整了个够。六月听着,脸上就浮上一层水彩,那是一个娘家兄弟的威风。偷偷地瞥姐,姐虽然面子上生着气,但目光已经全是巴结了。谁想五月突然换了轻松的口气说,假如我不嫁人呢?六月心里一惊,那倒真没地方制她了,就在这时,另一个喜悦却浮上心头,不嫁人当然好啊,这不是本大人一直盼望的吗?

不一会儿,面案上就蹲满了憨憨的主灯坯。主灯每个人的都一样,六月感兴趣的是副灯,因为副灯是生肖,生肖多有趣。在六月早就开始了的倒计数声中,第三十六个主灯在姐的手里完成了。

接着捏副灯。六月属蛇,娘就捏一个蛇;五月属兔,姐就捏一个兔;爹属虎,娘就捏一个虎;娘属鸡,姐就捏一个鸡;过世的爷爷属牛,娘就捏一个牛;奶奶属羊,姐就捏一个羊。娘给六月捏完蛇,六月让娘给他再捏一个。娘说不行的,一个人只能两盏灯。六月问为啥只能两盏灯。娘说你奶奶说每个人一辈子一直有两盏灯跟着,一盏人人都一样,一盏不一样,所以要捏两盏灯。六月愣了一下,说我咋看不见?娘说所以才点明心灯。六月问啥叫明心灯。娘说我们捏的就是明心灯。六月说明心灯一点就能看见那两盏灯了?娘说对,只要你心诚。六月就抬头看窗外,催促太阳动作快一点,早点回家歇着去。

捏奶奶的时,娘问六月,知道人是咋来的吗?六月说当然是娘生的。娘说是娘生的没错,我是说最早的呢?六月说最早的也是娘生的啊。娘说既然是最早,哪里来的娘呢?六月就停下手中的活,不解地看着娘。五月说我知道了,娘是说生最早的那个娘的娘是咋来的。娘欣赏地看了一眼五月,说对,你奶奶说最早的那个人既不是娘生的,也不是爹养的,而是老天爷捏的,就像我们这样捏灯盏一样,然后噗地吹了一口气,那个小人儿就像雪花一样飘到人间来;常言说,人活一口气,就是这么来的;你看人一刻也不能不喘气儿,对不对?六月说如果不喘气呢?五月就咳咳咳地笑,这还要问,不喘气不就死了。六月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大问题,有点担心起来,假如某一天这气跑掉呢,就像娘正蒸馒头,蒸得气腾腾的,他忍不住把锅盖一揭;就像他正睡觉,睡得热腾腾的,姐突然把被子一揭。一想到睡觉,六月更加紧张起来,这人睡着之后怎么能够保证那气不跑掉呢?娘说这你不用担心,假如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对世道有用的人,老天爷就不会收去那口气,假如你是一个坏人,一个对世道无用的人,老天爷就让阎罗王派黑白无常来收气了。六月说是不是“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娘说这个娘不懂,你去问你爹。六月没有去问爹,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黑,一个白,提着一个气篮子,走村串户地收气。那些做了好事的人家把大门敞开着,他们只是探头看看就过去了;做了坏事的人家尽管大门紧关着,他们却嗖地一下穿墙而过,只见他们按住坏人的脑袋,把气冒呲地一拧,只听倏地一声,那人就瘪了。

六月问娘,捏灯盏为啥单单用荞面?娘说荞面是灯命。六月问为啥荞面是灯命。娘说你看那荞麦,杆子是灯红色,花也是灯红色,还有那穗子,就像一个个红灯笼。听娘这么一说,六月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在粮食里面,最荞麦好看了。每年荞麦花开的季节,满山遍野都是灯红色,蜜蜂嗡嗡嗡地悬在上面,热闹得让人觉得荞麦家在过喜事儿。娘说知道这荞麦是咋来的吗?五月和六月说不知道。娘说这荞是一个姑娘的名字,她是观音菩萨的一个女弟子,非常漂亮,也非常聪明,却是个瞎子。一个大阴天的晚上,她从观音菩萨那里上完课回去时,观音菩萨让掌灯师拿来一个灯笼让她打上,荞说她是瞎子打灯笼有啥用,观音菩萨说你是瞎子,但别人看见灯笼可以让开你啊。荞觉得师父说得有道理,就打了。不想路上还是和一个和尚撞上了,她摸着撞痛的额头,有点生气地说,难道你没有看到我手里的灯笼吗?那个和尚说,灯笼里的灯早已灭了。就在那一刻,荞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她开悟了。知道那个撞她的人是谁吗?五月和六月说不知道。娘说就是观音菩萨。观音菩萨给她说,任何外面的光明都是不长久的,靠不住的,一个人得有自己的光明。荞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为了报答师父,就发愿投生为荞麦,来到世上,做众生的明心灯。六月说那荞啥时才能回去呢?娘说等天下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光明她就回去了。六月说如果她回去我们拿啥做明心灯呢?娘说所以她就不回去。六月就觉得荞有点傻。

捏好灯坯,娘开始用剪刀剪灯衣。一转一圈儿,一转一圈儿,几圈下来,灯就穿了一身花裙子。姐从卯子家借了一把剪刀来。六月要剪,五月不给,二人就争。娘说六月你去后院让你爹把麦秆取来给我们做灯捻吧,你去年做的灯捻你爹还夸奖呢。六月还是要剪。娘就把剪刀给六月,说,那你可要剪好,不然月神不验收。剪刀却在六月手里不听话。六月看着五月的那把小,要和五月换,五月不肯。六月说娘刚才说过,做坏事的人黑白二常要来收气的。五月说我又没有做坏事。六月说不给我换剪刀就是坏事。五月说强要别人手里的剪刀才是坏事呢,不听娘的话才是坏事呢,爹不是说过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嘛。六月的心里就打过一个闪,心想自己刚才没听娘的话,也许真是坏事。看娘,娘不在屋里。六月以为娘生他的气了,就扔下手里的剪刀,到院子里找娘。

娘正扛了梯子往后院走。六月撵上前去问娘扛梯子去干啥?娘没有接他的话,问他怎么不剪灯衣了,这么快就厌烦了?六月说我还是给咱们做灯捻吧。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有点不相信地说,为啥又要做灯捻?六月笑笑,没有回答。娘把梯子靠着崖面放了,让六月上去从蜂窑里往出取麦秆。六月二话没说,十分敏捷地攀上梯子,从窑里取出麦秆。下来,六月问娘为啥要把麦秆放这么高。娘说敬神的东西,放在低处就弄脏了。六月说麦秆怎么能敬神呢。娘说麦秆本身不能敬神,但做了灯捻就能敬神了。六月就觉得这麦秆一下子神圣起来。到了厨房里,娘把麦秆剪成火柴棍那么长,取出新棉花,让六月往上面缠。六月果然比剪灯衣做得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一排灯捻就手榴弹一样排列在碟子里。

缠着缠着,六月的问题又来了。为啥要在麦秆上缠了棉花才能当灯捻?娘说因为棉花吸油。六月说为啥棉花就吸油,麦秆自己不能吸吗?娘说你为啥就这么多的问题呢?六月又问,为啥只有吸了油才能着呢?娘就咳地一声笑了,说,这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你去问他。六月想想也对,一问老天爷不就啥都知道了吗?可是到哪里去找老天爷呢?天上吗?可是哪里有登天的梯子呢?自家的那个梯子显然太低了,连他们家梨树上稍微高一些的梨都够不着。六月又想,老天爷怎么就造下这么多理呢?先前地生爹来他们家串门儿,看着正在梳头的姐说要她长大了当他们家儿媳妇,娘考虑也不考虑一下就答应了。那人走后,他给娘说为啥要我姐嫁给别人家呢,不是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吗?给我做媳妇多好啊。不想娘听了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歇了好半天才说,这世上的事啊,你还不懂,有些东西啊,恰恰自家人占不着,也不能占,给了别人家,就吉祥,就如意,所以你奶奶常说,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他问为啥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娘说这老天爷啊,就树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说这老天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娘说他才不糊涂呢。现在娘又说老天爷就造下这么一个理,莫非他每天没事干,专门坐在那儿皱着眉头造理儿?那天堂里的理肯定多得放都放不下了,都溢出来了,溢得遍地都是。比如阎罗王专收那些坏人的气,比如每个人身上都有两盏灯。想到这里,六月的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既然每个人身上都有两盏灯,那老天爷噗地一吹不就灭了?问娘,娘说那两盏灯是吹不灭的。六月说世界上还有吹不灭的灯?

晚饭前,娘让五月和六月给卯子家送六个灯盏。六月问为啥要给卯子家送灯盏,娘说因为卯子家今年有孝。六月问啥叫有孝。娘说,有孝就是家里死了人还没有过一年。六月问没有过一年为啥就不能做灯盏。娘说老古时留下来的规程,有孝的人不但在一年内不能做灯盏,还不能嫁女儿,不能娶媳妇,不能贴红对联,不能唱戏,如果是大孝子还不能吃肉,不能杀生,如果是更大的孝子还要每天做一件好事,一直做三年。六月说是不是我爹写的那句话:“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娘说这个娘不懂,你去问你爹。六月就去后院问爹,爹一边打扫牛圈一边说“慎终追远”是孔老夫子的话,意思是一个人要想不做坏事,就要从心里不起做坏事的念头,用你奶奶的话说就是众生畏果,菩萨畏因。这句对联的意思是告诫后人常念先人养育之恩,行孝期间,发大愿心,做大善事,好感动老天爷给过世的先人加分儿,让他投生到好处。六月不懂爹的话,但心里有一个自己的“懂”发生。六月问那有孝的人家为啥不能做灯盏?爹说你说呢?六月说是不是一点灯盏死人就又活来了?爹笑着看了一眼六月,说,太阳落山又没落,老天爷说话又没说……莫道此生沉黑暗,性中自有大光明。六月又不懂了。六月在心里说,爹啥都好,就这喜欢背古词儿的毛病不好。六月想让爹解释一下这些古词儿的意思,不想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出现在脑海,想立即给爹说,但又有些怕爹,就风一样跑回厨房,十分郑重地给娘说,你和我爹一定要等到我娶上媳妇再死。正在擀面的娘惊讶地看了一眼六月,问为什么?六月说不然要我等一年,还不把人干急死。不想死的不是他六月,却是娘。只见娘像中了魔法似的,松开手里的擀杖,两手捂了肚皮,蹲在地上,用后背呼扇呼扇地喘气。五月和六月吓得上前拍着娘的背一个劲地喊娘,才把娘喊过来。等六月听清娘喉咙里的音节,才知她是在笑呢。娘笑得半天才顺过气来,我这个瓜儿,把娘差点笑死了。六月问娘你笑啥呢?娘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他刚才的话说,这要看你平时听话不听话,如果不听话,娘就不答应,就让你个碎仔仔干着急。不想六月陡然严肃了神情,用更加郑重的口气说,这事没商量,你不但要等到我娶上媳妇再死,还要等到我儿子娶上媳妇再死,不然要我儿子等一年,还不把我儿子干急死。娘就又笑得喘不上气来了。这次六月没有在娘后背上拍,而是背了手扬长而去。走到当院,才意识到自己这样扬长而去是没有目的的,才记起娘刚才是让他和姐给卯子家送灯盏去呢着,却又不好意思回去,好像刚刚和娘红过脸似的,就站在那里等姐端了灯盏出来。

五月和六月出门,地生正从门巷里走过来,手里同样端着一个盘子,里面也是几个灯盏。六月问他去干啥。地生说给卯子家送灯盏。六月说你们也给卯子家送灯盏啊。地生说我们怎么不能送,难道只能你们送?六月看了看地生盘子里的灯盏,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觉得还是娘捏的好看。你们也是给卯子家送灯盏吗?六月回头一看,是得成。得成手里是一个碟子,碟子里是两个灯盏。六月在心里说,得成家真小气。得成跑上前来,看了看六月盘子里的灯盏,说你家的灯盏真好看,是你媳妇捏的吧?六月说是,咋了?得成说我咋觉得不是你媳妇捏的。六月说那你说是谁捏的?得成说我怎么觉得像是你媳妇生的。五月骂得成死狗。六月说是我媳妇生的又咋了?五月急得喊六月闭嘴。六月说你有本事也让你媳妇生一个出来。得成说我媳妇生的已经在我身边走着呢。啪!得成的后脖颈里就挨了地生一巴掌。得成伸手摸着后脖颈,歪着头,龇牙咧嘴地看着地生说,我吃了你们家的还是喝了你们家的?地生说比吃了我们家的喝了我们家的还严重,知道我为啥揍你吗?得成用又一个龇牙咧嘴作了回答。地生说别看人家六月人小,辈分却是我们的爷呢,你怎么能说人家是你媳妇生的呢,你小子不怕雷殛头?得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边摸着后脖颈,一边讪讪地看了六月一眼,算是认了错。六月做出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端了身架,真像个爷了。

到卯子家一看,六月就觉得死人并不是一件坏事。卯子家的面案被各式各样的灯盏放满了。卯子娘眼睛红红的,说你们都这么有心。说着接过他们手里的盘子和碟子,往面案上拾灯盏,往回递盘子时,眼泪就出来了。五月六月看着,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一下子觉得他们的此行有了无比重大的意义,再看房门上爹写的对联“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时,又有一个新的“懂”从心里生起。往出走时,六月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卯子家的面案,觉得放满了灯盏的面案像是一个人民公社。卯子娘亲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说,谢谢几位小掌柜。六月带头说不谢不谢,回去吧,回去吧,纯粹是爷的口气。

吃完荞麦长面,月亮已经到院墙头上了。爹让五月和六月抓紧收拾,开始献月神。二人就迅速洗了手脸,六月往院子里抱炕桌,五月拿盘子往出端灯盏。献月的灯盏必须是最周正的,爹和娘刚才已经挑好了。炕桌必须用清水洗三遍,五月已经洗过四遍;盘子也要拿清水洗三遍,六月洗了五遍;炕桌必须放在当院,六月拿尺子量了六遍。在娘蒸灯盏时,他们已经把这些活干好了,这些规程,他们去年就已经掌握了。

六月把炕桌放在下午画的那个十字上,左挪挪右挪挪,最后认定是那个“当”了,就开始往上面拾灯盏。拾好灯盏,五月已经从厨房里端了半碗清油来。二人就拿小勺子往灯眼里添。说是灯眼,其实是一个窝儿,半个鹌鹑蛋那么大的一个窝儿,正好能盛一勺油。看着红润红润的胡麻清油开心地流到灯眼里,六月觉得他的心也是一个灯盏。

准备就绪,月亮恰好到当院。六月没有想到点灯会这么不容易,按照爹以前的做法,他先点着一个公捻,然后再点每个灯。不想一个公捻都快着完了,那些灯捻却无动于衷。六月突然想,这些灯捻为啥非要人点呢,为啥不自己着起来呢?问五月,五月说,就你问题多,快点灯,不然错过月亮了。但六月努力了半天,还是连一个灯都没点着。就去后院问爹。爹让他把灯捻顶头的棉花撕出几绺来,就能点着了。六月回到供桌前,按爹说的做了,果然一下子就点着了。六月的心里不禁生出对爹的佩服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秘密爹知道,他却不知道。他仿佛看到有无数的秘密隐约在四面八方向他做鬼脸。

但很快,这些纷乱的想法就被一束束火苗代替。六月手里的公捻走过,一个个灯盏就睡醒似的,次第睁开眼睛。当供桌变成一个灯海时,六月说磕头吧,五月说磕头吧,二人就磕。天上的嫦娥就笑了,六月听见嫦娥在说,你看那个院子里有两个会磕头的灯盏。月神说我早看见了,他们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说着,从她身边的篮子里抓了一把桂花撒下来,只见那桂花在空中呼地一下变成五彩花雨,飘飘洒洒,落在他们头上,身上,屁股上,直给屋子、院子、村子苫了一个花被面儿。接着,吴刚又把他手中的酒坛倾了一下,又有无数酒香的彩注从天而降,直把他和姐的小身子浇透了,也把整个世界浇透了。

天有点冷,地有些凉,但姐弟二人没怎么觉得,静静地跪在桌前会供。没有风,一个个灯盏像婴儿一样偎在娘一样的月光里。恍惚间,六月发现有一种神秘的交往在灯和月之间进行。接着他又发现每个灯里都是怀着一个月亮的。六月想立即把这两大发现告诉五月,但五月专注的神情拒绝了她。六月就把刚才的问题忘了,六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眼前的姐姐极像一盏灯,或者就是一盏灯,在一个他难以明确的地方也有那么一碗油,有那么一个灯捻,有那么一个灯花儿。那么我呢?六月看自己,却发现自己是看不见的。他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我怎么就看不见自己呢?六月要问姐姐,又被姐姐的专注拒绝了。姐姐的目光在灯花上。六月的心里荡漾了一下,他突然发现,这时的姐姐比任何时间都漂亮,都好看。一天,他从梦中醒来,看着面前熟睡的姐姐,觉得美极了,比醒着时美一百倍,他盯着她看了好长好长时间,直到把她看醒。不想今天的姐姐比那天梦里的还美,这是怎么回事呢?

五月说话了,六月你觉着了没有?六月问觉着啥?五月说你没有觉到每个灯上都有月神的牙印?六月心里一震,既意外又佩服,他没有想到姐姐会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但六月没有表达他的佩服。他淘气地说,我觉得你的身上才有月神的牙印呢。五月侧脸看了一眼六月,笑着说,那你身上更多。六月的心里就有一个满是牙印的自己。

所有的灯在月光下着出灯胎来时,二人起身按事先爹的授记往各个房间里端。每个人一盏,每个牲口一盏,包括猫、狗、鸡,每个房间一盏,包括牛圈、羊圈、鸡圈、蜂房、磨房、水房、粮食房;当院灯笼里要有天官的一盏,厨房里要有灶神的一盏,上房供桌上要有过世的爷爷奶奶的一盏,大门供台上要有游魂野鬼的一盏,后院梨树下要有树神的一盏,草垛旁要有草神的一盏。

往梨树下放灯盏时,六月看见树身里走出一个人来,从他手里接过灯,然后又回到树里去,影子一样,六月抬头看了一下,那人却再没有出来,倒是有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就像一个大大的梨,六月盯着那梨看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种特别的温暖,觉得那梨不再是梨,而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什么亲戚呢?丈人啊,那嫦娥就是我媳妇了,嗨,六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惹笑了。往牛圈、羊圈和鸡圈放灯时,六月看见,它们个个都像早等着他似的,用水汪汪的目光迎接他。牛圈、羊圈和鸡圈被爹刚刚用新黄土铺了地,换了新干草,散发着黄土和干草混合的香味。当六月到牛圈把灯盏放在爹在半墙上挖出的灯龛上时,他好像能够听到大黄说了句什么话,他用手在大黄的鼻梁上抚了一下,大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六月说,明心灯一点,你就不迷了,这辈子好好劳动,下辈子争取做人吧。六月奇怪地发现,大黄的眼睛湿了。六月又在它的脖子里抚了抚,这次大黄没有像平时那样投桃报李地回过头来亲它,而是定定地站着,像是伤心,又像是举念。往出走时,六月的心一软,觉得把大黄一个人丢在这里有些孤单,有些可怜。但他又惦着他的灯,不得不离开。六月就到屋里端了油碗回到牛圈,给大黄把油添满。这样做了时,又觉得不公平,就又到羊圈鸡圈给他们添油。但看着他们人多势众,显得没有大黄那么孤单,心里就平复一些,就以飞快的速度给他们说了一遍“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这辈子好好劳动,下辈子争取做人吧”,然后跑步回屋。

六月看见,姐姐已经把第二轮油添满。按照爹的说法,第一轮油是添给神的,第二轮是自己的。爹还说今晚的灯要自己守着自己的,不能说话,不能走动,不能对着灯哈气,不能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六月问能想发财吗?爹说不能。六月问能想当官吗?爹说不能。六月说那总该想个啥?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最后看谁的灯胎最大。

一家人就进入那个“守”。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灯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脚步。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同样想问爹是怎么回事,但爹的脸上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娘,娘的脸上还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姐,姐的目光纯粹蝴蝶一样坐在灯花上。六月突然觉得有些恐慌,又想刚才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就又回到灯花上。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他仿佛能够感觉得到,那灯花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心,心里有一个灯胎,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变大,从一个芝麻那样的黑孩儿,变成一个豆大的黑孩儿,在灯花里伸胳膊展腿儿。六月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看进去”的美好,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守住”的美妙。

突然,六月意识到灯碗里的油快要着完了。六月看爹。爹老僧入定一般。看娘,娘也老尼入定一般。看姐,姐正看他。姐用目光把他的目光带到她面前的灯眼里。没油了,怎么办?六月用目光让姐给爹说,姐用目光让六月给爹说。就在他们的目光争执之间,灯花迅速地下移,就像一个渴极了的人扑向泉水。六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兀自离开板凳,迅速到炕台上拿油碗。不想还是被爹逮住了。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再多的油都是要着完的。六月斩钉截铁地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不灭的灯。六月更加斩钉截铁地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爹说天下没有不死的东西。六月说天就不死,月亮就不死。爹说我说的是天下。眼看灯要灭了,六月急得哭起来。六月想这月神也不管灯一下,刚才灯也给你献了,头也给你磕了,你怎么就见死不救呢?六月急得跺起脚来了。娘说话了,让他们再添一次吧。爹说就这些油了吧?还有一个二十三呢。娘说二十三再说吧。爹看了看娘,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六月嗨地一声笑出声来,没有顾上擦去鼻涕眼泪,抢救伤员似的盛了一勺先倒在自己的灯眼里,又盛了一勺倒在姐姐的灯眼里。只见那奄奄一息的灯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身子一舒,一伸,开始往灯捻上爬。六月感激地看了一眼娘,要给她的灯里添油,被娘制止了。六月有点不想给爹添,但看那灯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就拿出一股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过去添,还是被爹制止了。娘说我们想早点凉冰了打牙祭呢,快守着你们的灯吧。六月就无限怜惜地看了看爹和娘的灯,收了油碗。

两个灯活了过来,两个灯正在咽气。六月突然发现,姐姐的身子一拱一拱,原来她在哭。随着姐姐一个激灵,爹和娘的灯挣扎了一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嫦娥的彩带就从天上掉下来了,那是五月和六月的眼泪。娘说,两个瓜蛋,忘了守灯时是不能不开心的?二人就刷地一下止了哭声,泪汪汪地看了娘一眼,继续守灯。

不多时,六月的灯胎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六月奇怪,怎么这么面熟呢?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六月已年近不惑,他认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吉祥如意

五月是被香醒来的。娘一把揭过捂在炕角瓦盆上的草锅盖,一股香气就向五月的鼻子里钻去。五月就醒了。五月一醒,六月也就醒了。五月和六月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甜醅子。娘的左手里是一个蓝花瓷碗,右手里是一把木锅铲。娘说,你看今年这甜醅发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样。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用目光传递着这一喜讯。五月把舌头伸给娘,说,让我尝一下,看是真发还是假发。娘说,还没供呢,端午吃东西可是要供的。五月和六月就呼地一下子从被筒里翻出来。

到院里,天还没有大亮。爹正在往上房门框上插柳枝。五月和六月就后悔自己起得迟了。出大门一看,家家的大门上都插上了柳枝,让人觉得整个巷子是活的。五月和六月跑到巷道尽头,又飞快地跑回。长长的巷道里,散发着柳枝的清香味,还散发着一种让他们说不清的东西。雾很大,站在巷子的这头,可以勉强看到那头。但正是这种效果,让五月和六月觉得这端午有了神秘的味道。来回跑的时候,六月觉得有无数的秘密和自己擦肩而过,嚓嚓响。等他们停下来,他又分明看到那秘密就在交错的柳枝间大摇大摆。再次跑到巷道的尽头时,六月问,姐你觉到啥了吗?五月说,觉到啥?六月说,说不明白,但我觉到了。五月说,你是说雾?六月失望地摇了摇头,觉得姐姐和他感觉到的东西离得太远了。五月说,那就是柳枝嘛,再能有啥?六月还是摇了摇头。突然,五月说,我知道了,你是说美?这次轮到六月吃惊了,他没有想到姐姐说出了这么一个词,平时常挂在嘴上,但姐把它配在这个用场上时还是让他很意外,又十分的佩服。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它呢?随之,他又觉得自己没有想到这个词是对的,因为它不能完全代表他感觉到的东西。或者说,这美,只是他感觉到的东西中的一小点儿。

等他们从大门上回来,爹和娘已经在院子里摆好了供桌。等他们洗完脸,娘已经把甜醅子和花馍馍端到桌子上了,还有干果,净水,在蒙蒙夜色里,有一种神秘的味道,仿佛真有无数的神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享用这眼前的美味呢。

爹向天点了一炷香,往地上奠了米酒,无比庄严地说:

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吉祥/那儿吉祥/处处都吉祥……

接着说了些什么,五月和六月听不懂,也没有记住。爹念叨完,带领他们磕头。六月不知道这头是磕给谁的。想问爹,但看爹那虔诚的样子,又觉得现在打扰有些不妥。但六月觉得跪在地上磕头的这种感觉特别的美好。下过雨的地皮湿漉漉的,膝盖和额头挨到上面凉津津的,有种让人骨头过电的爽。

供完,娘一边往上房收供品,一边说,先垫点底,赶快上山采艾。说着给他们每人取了一碗底儿。然后拿过来花馍馍,先从中间的绿线上掰开,再从掰开的那半牙中间的红线上掰开,再从掰开的那小半牙上的黄线上掰开,给五月和六月每人一牙儿。他们拿在手上,却舍不得吃。这么好看的花馍馍,让人怎么忍心下口啊。可是娘说这是有讲究的,上山时必须吃一点供品。五月问为什么。娘说,讲究嘛,一定要问个子丑寅卯来。六月说,我就是想知道嘛。娘说,这供品是神度过的,能抵挡邪门歪道呢。六月说真的?娘说当然是真的。六月说,那我们每天吃饭都供啊。娘说,好啊,你奶奶活着时每天吃饭就是要先供的。

甜醅子是莜麦酵的,不用吃,光闻着就能让人醉。花馍馍当然不同于平常的馍馍了,是娘用干面打成的,里面放了鸡蛋和清油,父亲用面杖压了一百次,娘用手团了一百次,又在盆里饧了一夜,才放到锅里慢火烙的。一年才能吃一次,嚼在口里面津津的,柔筋筋的,有些甜,又有些淡淡的咸。让人不忍心一下子咽到肚里去。

接着,娘给他们绑花绳,说这样蛇就绕着他们走了。六月问为什么。娘说蛇怕花绳。六月就觉得绑了花绳的胳膊腕上像是布下了百万雄兵,任你蛇多么厉害老子都不怕了。绑好花绳后,娘又给他们每人的口袋里插了一根柳枝。有点全面武装的味道,让六月心里生出一种使命感。

五月和六月在雾里走着。在端午的雾里走着。六月不停地把手腕上的花绳亮出来看。六月手腕上是一根三色花绳,在蒙蒙夜色里,若隐若现,让人觉得那手腕不再是一个手腕。是什么呢,他又一时想不清楚。六月想请教姐姐五月。可当他看见姐姐时,就把要问的问题给忘了。因为姐姐在把弄手里的香包。六月一下子就崩溃了。他把香包给忘在枕头下面了。六月看着姐姐五月手里的香包,眼里直放光。六月的手就出去了。五月发现手里的香包不见了,一看,在六月手上。六月看见姐姐的脸上起了烟,忙把香包举在鼻子上,狠命地闻。五月看见,香气成群结队地往六月的鼻孔里钻,心疼得要死,伸手去夺,不想就在她的手还没有变成一个“夺”时,六月把香包送到她手上。五月盯着六月的鼻孔,看见香气像蜜蜂一样在六月的鼻孔里嗡嗡嗡地飞。五月把香包举在鼻子前面闻,果然不像刚才那么香。再看六月,六月的鼻孔一张一张,蜂阵只剩下一个尾巴在外面了。五月想骂一句什么话,但看着弟弟可怜的样子,又忍住了。就在这时,香包再次到了六月手里。六月一边往后跳,一边把香包举在鼻子前面使劲地闻,鼻孔一下一下张得更大了,窑洞一样。五月被激怒了,一跃到了六月的面前,不想就在她的手刚刚触到六月的手时,香包又回到她手里。

嗨嗨。五月被六月惹笑了。这时的六月整个儿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鼻子,瘫在那里,一张一合。五月的心里又生起怜悯来。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要不就让他再闻闻吧。就把香包伸给弟弟。不想弟弟却摇头。五月说,生姐姐气了?六月说,没有,香气已经到我肚子里了。五月说,真的?六月说真的。五月说,你怎么知道到了肚子里?六月说,我能看见。五月说,到了肚子里多浪费。六月想想,也是,一个装屎的地方,怎么能够让香委屈在那儿呢。要不呵出来?五月说,呵出来也浪费了。

我可以呵到你鼻子里啊。六月为自己的这一发明兴奋不已。五月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就把嘴大张了,蹲在六月的面前。六月就肚皮用力,把香气一下一下往姐姐鼻孔里挤。

但六月却突然停了下来。六月看见,姐姐闭着眼睛往肚里咽气的样子迷人极了。那香气就变成一个舌头,在五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妈哟,蛇。姐姐跳起来。六月向四周看了看,说,没有啊。姐姐说,刚才明明有个蛇信子在我头上舔了一下。六月说,大概是蛇仙。五月说,你看见是蛇仙?六月点了点头。五月问,蛇仙长什么样儿?六月说,就像香包。五月看了看手里的香包,说,难怪你这么喜欢它,原来它成仙了。

做香包讲究用香料。五月和六月专门到集上去买香料。五月说她要选最香最香的那种。要把六月的鼻子香炸。六月说把我的鼻子香炸有啥用,我又不是你女婿。五月说,反正香炸再说。二人乐颠颠地向集上走去。

集上的香料可多了。五月到一个摊上拿起一种闻闻,到一个摊上拿起一种闻闻,从东头闻到西头,又从西头闻到东头。把整个街都闻遍了,还是确定不下来到底哪一个最香,拿不定主意买哪一种。五月犯愁了。这时,过来了一个比五月大的女子选香料,五月的眼睛就跟在她的手上。五月问六月,你看这个人像不像是新媳妇?六月看了看,屁股圆圆的,辫子长长的,像。五月说,那她买的,肯定是最香的。五月就按刚才那个新媳妇买的买了。

山上有了人声,却看不见人。五月和六月被罩在雾里,就像还没有出生。六月觉得今天的雾是香的。不知为何,六月想起了娘。你说娘现在干啥着呢?六月问。五月想了想说,大概做甜糕呢。六月说,我咋看见娘在睡觉呢。五月说你还日能,还千里眼不成,怎么就看见娘在睡觉呢。六月说,真的,我就看见娘在睡觉呢。五月说那你说爹在干啥呢?六月说,爹也在睡觉呢。五月说,我们走时他们明明起来了,怎么又睡觉呢。六月说,爹像是正在给娘呵香气呢。五月说,难道爹也把娘的香包给叼去了?六月说,大概是吧。

突然,六月说,那是我的香包。说着往回跑。五月一跃,像老鹰抓鸡似的把六月抓在手里,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六月说,我拿了香包就回来。五月看了看六月,解下脖子上的香包给六月,说,我把我的给你。六月犹豫着,没有动手。五月就亲自给六月戴上。六月看见,胸前没有了香包的五月一下子暗淡下来,就像是一个被人摘掉了花的花杆儿,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但他又没有力量把它还给五月。六月想,人怎么就这么喜欢香呢?是鼻子喜欢还是人喜欢呢?

然后他们去挑花绳儿。街上到处都是花绳儿,这儿一绺那儿一绺的,让人觉得这街是谁的一个大手腕。六月和五月每人手里攥着两角钱,蜜蜂一样在这儿嗅嗅,在那儿闻闻,还是舍不得花。直到集快散了,他们才不得不把那两角钱花出去。他们的手里各拿着五根花绳儿。那个美啊,简直能把人美死。

路上,六月问五月,你说谁的新媳妇最漂亮?五月说,你的啊。六月说,好好说啊。五月说,你说呢?六月说,要说,肯定是街的新媳妇最漂亮啊。五月一惊,看着六月,问,为什么?六月说,他的一个大胳膊上就戴了那么多的花绳儿,腔子上戴了那么多的香包,身上有那么多的香料,你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五月把眼睛睁得像铜锣一样,贴向六月的脸,笑了一下,说,怪死了怪死了,你怎么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街怎么能娶新媳妇,要是街娶了新媳妇,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配呢?六月说,你就配啊,我知道你想配呢。五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六月说,那我就是街的大舅舅了。五月说,那我们就有用不完的花绳和香包了。

雾仍然像影子一样随着他们。六月的目光使劲用力,把雾往开顶。雾的罩子就像气球一样被撑开。在罩子的边儿上,六月看见了星星点点的人。六月给姐说,你看,他们早已经上山了。五月说,这些扫店猴,还扇的早得很。说着,二人加快了脚步,几乎跑起来。

到了一个地埂下,六月说,这不是艾吗?五月上前一看,果然是艾。一株株艾上沾着露水豆儿,如同一个个悄悄睁着的眼睛。五月看了看山头,说,他们怎么就没有看见?六月说,他们是没有往脚下看。五月说,他们为什么就不往脚下看?六月说,他们没有想起往脚下看。五月觉得六月说得对,欣赏地看着六月说,你就怎么想起往脚下看?六月说,我本来也想着山顶呢,我也不知道咋就往脚下看了一下。五月说,山上那些人多冤枉。六月说,但我还是想上山。五月说为啥,这里不是有艾嘛。六月说,我想看大家采艾,我也想和大家一起采。五月说,那姐采你看不就行了?六月说,你一个人采,有啥看头。五月说,可是万一路上碰上一条蛇呢?六月说,我们不是绑了花绳儿吗?我们不是吃过供了的花馍馍了吗?五月说,那就到山顶吧。五月想,其实她也想到山顶呢。人怎么就那么喜欢到山顶上去呢?脚下明明是有艾的,却非要上到山顶去。

五月缝香包时,六月就欺负她。噢噢,给她女婿缝香包着呢。噢噢,给她女婿缝香包着呢。五月追着打六月。六月一边跑一边说,养个母鸡能下蛋,找个干部能上县。但五月总是追不上六月。这连她自己都奇怪。平时,她可是几步就一把把六月压到地上了。后来,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有私心的。她就是不想追上。她只是喜欢那个追。说穿了,是喜欢六月一边跑一边这么喊。羞死了。羞死了。六月跑一跑,停下来,把屁股撅给五月,用手拍拍。跑一跑,停下来,把屁股撅给五月,用手拍拍。五月就真羞了,就装作生气的样子回到屋里,把门关上。任六月怎么敲也不开。六月就在外面给他一遍又一遍地下话,一遍又一遍地保证不再欺负她。五月就好开心。她喜欢六月这样哄她。之前,每当六月欺负她,她总是像猫扑老鼠一样抓住他,拧他耳朵,听他告饶。但现在她不喜欢那样了。她觉得这样躲在门后听六月下话,感觉真是美极了。

上到半山腰,六月就跟不上了。六月说,姐慢点行吗,我走不动了。五月回头一看,笑笑。这时,五月发现雾的罩子破了一条口子,从口子里看去,村子像个香包一样躺在那里。五月的舌头上就泛起一种味道,那是娘捂在盆里的甜醅子。五月想回家了。但艾还没有采上呢。这是一年的吉祥如意呢。五月就叫六月快走。不想,六月索性蹲下了。

哎哟蛇。五月突然叫了一声,跑起来。六月在后面拼命追。不一会儿就超过姐姐,跑在前面,并且一再回头催姐快跑啊。跑了一会儿,五月的腿就不听话了,就索性一屁股坐在路上,出着粗气大笑。六月回头,看见姐坐在那里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真看见蛇了?五月说真看见了。六月说,蛇是啥样的?五月说,就像个你。六月说,才像你呢,你就是一条美女蛇。五月说,你不是说一点都走不动了吗,怎么跑起来还比姐快。六月就看见他的心被姐的话划开了一条缝儿。是啊,当时明明走不动了嘛,怎么姐一声蛇,自己反而就跑到姐前面去了呢?

哎哟你看蛇。五月却坐在那里不动。六月装作真的样子跑了几步。回头看姐,姐还是坐在那里不动。五月说,娘说了,蛇是灵物,只要你不要伤它,它是不会咬人的。娘说,真正的毒蛇在人的心里。六月说,娘胡说呢,人的心里怎么能有毒蛇呢。五月说,娘还说,人的心里有无数的毒蛇呢,他们一个个都懂障眼法,连自己都发现不了呢。六月就信了,就在心里找。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最后,他发现问题不是有没有蛇,而是他压根就不知道心在哪里。问五月。五月也说不上来。六月的心里就有了一个问题。

娘说香包要缝成心型,心肩上吊三色穗子,心尖上吊五色穗子。一般情况下,每年的香包都是没有过门的新媳妇做好了让人送给婆家的。六月家没有没过门的新媳妇,就只能是娘和姐姐自己做了。这让五月六月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五月比六月看得远,五月说,其实没关系,娘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咱们家的新媳妇嘛。六月一下子对五月佩服得了不得。六月说是啊,可是她是谁的新媳妇呢?五月都笑死了。五月说,你说是谁的?六月想了想,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五月说,爹啊,你这个笨蛋,明明是爹的新媳妇啊,还能是别人的不成?六月恍然大悟。经五月这么一说,六月突然觉得娘和爹之间一下子有意思起来。还有五月,今年已经试手做了两个香包了。娘说,早学早惹媒,不学没人来。五月就红着脸打娘。娘说,男靠一个好,女靠一个巧,巧是练出来的。五月就练。一些小花布就在五月的手里东拼拼西凑凑。

但六月很快就忘了这个问题。因为五月真的看见了蛇。六月从五月的脸色上看到,这次姐不是骗他。五月既迅速又从容地移到六月身边,把六月抱在怀里,使劲抓着六月的手。然后用嘴指给六月看身边的草丛。六月就看见了一个圆。姐弟二人用手商量着如何办。六月说,我们的手腕上不是绑了花绳儿了吗,我们不是吃过供过的花馍馍了吗?五月说,娘不是说只要你不伤它它就不会伤你吗?六月说,娘不是说真正的蛇在人的心里吗?难道草丛就是人的心?或者说人的心就是草丛?五月说,人心里的那是毒蛇,说不定眼前的这条不是毒蛇呢。这样说着时,六月的身子激灵了一下,接着,他的小肚那儿就热起来。五月瞥了一眼六月。六月的脸上全是蛇。

就在这时,那圆开始转了,很慢,又很快。当他们终于断定,它是越转越远时,五月和六月从对方身上,闻到了一种香味,一种要比香包上的那种香味还要香一百倍的香味。直到那圆转到他们认为的安全地带,五月和六月的目光相碰,然后变成了水,在两个地方流淌,一处是手心,一处是六月的裤管。

娘教五月如何用针,如何戴顶针。五月第一次体会到了用顶针往布里顶针的快乐,把针穿过布的快乐,把两片布连成一片的快乐。五月缝时,六月趴在炕上看。真是奇怪,这么细的一个针,屁股上还有一个眼儿,能够穿过去线,那线在针的带领下,能够穿过去布,那布经线那么一绕一绕,就连了起来,最后变成娘说的“心”。有意思。手就痒了。就向姐要针线。拿我也试试嘛。娘说,男孩子不能拿针的。六月问为什么。娘笑着说,男孩子要拿大针呢。六月问啥叫大针。娘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六月复又躺在炕上,在心里描绘那个大针。有多大呢?五月戴的是娘的顶针,有些大,晃晃荡荡的,针就不防滑脱,顶到肉里去,血就流出来。五月疼得龇牙咧嘴。六月急着给她找布包。娘却没事一样。娘说,这一开始,就得流些血。六月就觉得娘有些不近人情。再看娘手中的针,简直就像是她干儿子一样听话。它在娘手里怎么就那么服帖呢?

山顶就要到了,五月和六月从未有过地感觉到“大家”的美好。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可爱。即使是那些平时他们憎恶得瞅都不愿意瞅一眼的人。六月给五月说了自己的这一发现,六月悄悄说,我怎么现在就看着地生不憎恶呢。五月悄悄地说,我也是。

噢噢,噢噢。你看六月像不像一个新女婿,地生说。大家说,像极了。忙生说,还领着一个新媳妇呢,脖子里还挂着红呢。六月有些羞,又有些气,却没有发火。五月说,我们刚才看见蛇了。地生说真的?六月自豪地说,当然是真的。地生说,别吹牛了,如果真看见,早尿裤裆了。六月的脸就红了。五月护短说,你才尿裤裆呢,如果是你,说不定都吓死了。地生说,如果是我,我就把它抓了烧着吃。五月说,吹老牛。地生说,不信你找一个来试试啊。白云说,闭上你的臭嘴,我奶奶说,蛇可灵呢,它能听见呢。我奶奶还说,蛇是不咬善门中的人的。地生问啥叫善门中的人。白云说,就是一辈子做好事的人家,还不吃肉,不吃有臭味的东西。白云接着说,我奶奶说,那时村子里发生蛇患,人们晚上想方设法关紧门窗,蛇也常常钻到被窝里,有许多人都被蛇咬死。唯独李善人每晚开着门睡大觉,蛇却从来不去找他。六月说,真的?我奶奶说,千真万确,说着,上前拿起六月的香包看。

喜欢就送你吧。六月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大方的一句话。白云惊讶地看着六月,就像是发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六月接着说,喜欢就送给你。白云说,真的?五月咳嗽了几声。不想六月还是说,真的。说着拿下来给白云。白云迟疑着接过,有点担当不起的样子,又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样子。

噢噢,白云是六月媳妇。噢噢,白云是六月媳妇。

地生和忙生拍着手喊。太阳就从六月和白云的脸上升起来了。

爹让六月舂香料。六月拿起石杵一舂,香料就捣蛋地跳出来。五月说让她试试吧。爹说女孩子不能干这个活的。五月问为啥。爹说不为啥。五月的嘴就撅起来了。不为啥又为啥不让人舂。爹拿过杵给六月示范。那香料一点儿也不捣蛋了。六月再试,它们还是跳出来。五月说,就那么点香料,都让六月糟蹋完了。爹一边往石窝子里捡跳到地上的香料,一边说,爹刚学时,也是这样,得摸索,说不清的。六月听爹刚学时也是这样,就大了胆子舂,直舂得香料在石窝子里乱开花。舂着舂着,那香料就服帖了。六月奇怪,当你小心翼翼地舂时,它反倒要跳,可当你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不怕它跳时,它反倒不跳了。这一发现让六月激动得头皮一阵阵过电,像是谁伸手一下子把他心里好多窗子都打开了。六月看五月,五月一脸的羡慕。六月就又心疼姐姐。有些事你是永远不能干的。突然,六月发现这家里是分着两派的,爹和他是一派,娘和姐是一派。你看,这娘教姐学针,却不让他学。这爹教他拿杵,却不让姐拿。莫非这杵,就是娘说的大针?

姐无望地看着他舂香料,终于觉得这事和自己无缘,就拿了花布开始缝香包。随着六月杵子的一上一下,屋子里渐渐地充满了香味儿。

雾渐渐散去。山上的人们一点点清晰起来,就像是一个个鱼浮出水面。六月东瞅瞅,西瞅瞅,心里美得有些不知所措。六月向山下看去,村子像个猫一样卧在那里。一根根炊烟猫胡子一样伸向天空。娘和爹还在睡觉吗?娘和爹多可惜啊,不能看到这些快要把人心撑破了的美。

不觉间,太阳从东山顶探出头来,就像一个香包儿。山也过端午呢,山也戴香包呢。六月想。再看大家时,大家就像听到太阳的号令似的一齐伏在地上割艾了。六月问姐姐为什么不等到太阳晒会儿把艾上的露水晒干了再采。姐姐说,这艾就要趁太阳刚出来的一会儿采,这样采到的艾既有太阳蛋蛋,又有露水蛋蛋。这太阳蛋蛋是天的儿子,露水蛋蛋是地的女儿,他们两人全时,才叫吉祥如意。六月奇怪姐姐怎么把太阳和露水说成蛋蛋。蛋蛋是娘平时用来叫他们的。姐姐这样一说,六月就蹲下来,拿出篮子里的刃子准备采艾。但是六月却下不了手。一颗颗玛瑙一样的露珠蛋儿被阳光一照,让人觉得它不再是露珠,而是一个个太阳崽子。六月一下子明白了姐姐为什么要用蛋蛋来称呼太阳和露珠儿。这样,一刃子下去,就会有好几个太阳蛋蛋死掉。五月说你发什么愣,还不趁着露珠蛋蛋刚醒来赶快采。六月说,我下不了手。五月问为什么。六月说,我觉得这露珠儿太可怜了。五月就扑哧一声笑了,我还以为是你觉得艾可怜呢,真是个二愣,这露珠儿有什么可怜的,你不采,太阳一出来,它们也得死,它们就是这么个命。但是它们又没有死,明天早上,它们又会活来。六月想想也是。接着心里升起对姐姐的崇拜来。他没有想到姐会说出这么大的道理来。

但六月还是下不了手。姐姐又笑了,说,如果你觉得他们可怜,你可以先把它们摇掉啊,让它躺到地里慢慢睡去,你再动手啊。六月觉得这个主意好,就动手摇。不想又把六月的心摇凉了。这一摇,让六月看见了一个个美的死去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第一次感到了这美的不牢靠。而让这些美死去的,却是他的一只手。六月看了看他的手,突然觉得它不单单是一只手,它的里面还藏着一些深不可测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又一时想不明白。但他又不甘心,这分明是我自己的手,怎么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呢?六月第一次对自己开始怀疑起来。

六月开始采艾。采着采着,就把露珠儿的问题给忘了,把手的问题也忘了。六月很快沉浸到另外一种美好中去。那就是采。刃子贴地割过去,艾乖爽地扑倒在他的手里,像是早就等着他似的。六月想起爹说,采艾就是采吉祥如意,就觉得有无数的吉祥如意扑到他怀里,潮水一样。

一山的人都在采吉祥如意。

多美啊。

娘教五月如何往香包里放香料:把香料均匀地撒在新棉花上,然后把棉花装进香包里,然后封口。娘说,这样香包就既是鼓的,又是香的。六月问娘,为啥要鼓。娘笑笑说,就你问题多,你说为啥要鼓?六月说,叫我姐说。五月说,又不是我问的问题。六月说,鼓了我姐夫喜欢。五月就打六月。娘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六月说,我看地生对我姐有意思呢。娘说,是吗,让地生做你姐夫你愿意吗?六月说,不愿意,他又不是干部。娘说,那你长大了好好读书,给咱们考个干部。六月说,那当然。等我考上干部后,就让我姐嫁给我。五月一下子用被子蒙了头。娘哈哈哈地大笑。六月说,就是嘛,我爹常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姐姐为啥要嫁给别人家?娘说,这世上的事啊,你还不懂。有些东西啊,恰恰自家人占不着,也不能占。给了别人家,就吉祥,就如意。所以你奶奶常说,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这老天爷啊,就树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说,这老天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娘说,他才不糊涂呢。

等地娘娘把她的女儿全部从艾上收去时,大家开始收刃。六月站起来,看见姐姐的花袄子被露水打得像个水帘。姐姐把他采的艾拿过去,用草绳束了,给他。然后用草擦刃子上的泥。太阳照在擦净的刃面上,扑闪扑闪的。姐姐翻了一下刃面,那扑闪就到了她的脸上。不知为何,六月觉得这时的姐姐就像一株艾。如果她真是一株艾,那么该由谁来采呢?六月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了一跳。这一采,不就等于死了吗?可是,大家分明认为死是一件吉祥的事呢,要不怎么会有一山头的人采艾呢?六月又不懂了。

路上,六月看到别人采的艾要比他们姐弟采的多得多,就觉得他们家小孩太少了。六月突然想到,爹和娘怎么不上山采艾呢?问姐姐。姐姐说,因为爹和娘不是童男童女。六月问什么叫童男童女。姐姐想了想说,大概就是铜做的吧?六月觉得不对,分明是肉,怎么说是铜做的。六月问,不是铜做的为啥就不能采艾?五月说,不知道,爹这样说的,你看,这上山采艾的,都是童男童女。六月的脑瓜转了一下。不对,这童男童女,是没有当过新娘和新郎的人。五月被六月的话惊了一下,回头看路后边的人,发现真是这么回事。看弟弟,弟弟的神情是一个等待。五月用一个揽的动作表达了她的夸奖。六月就感到了一种童男童女的自豪和美好,也感到了一种不是童男童女的遗憾。

现在,六月和五月的怀里每人抱着一抱艾,抱着整整一年的吉祥,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端午里。他们的脚步把我的怀念踩疼,也把我心中的吉祥如意踩疼。

2003年端午(非典期间)草于鲁院

2006年7月26日改定

中秋

太阳照到院墙上时,爹带了五月和六月到后院下梨。爹先站在梯子上下低枝上的梨。阳光在树缝里流淌,梨也在爹的手里流淌。一只只梨回家似的往爹手里赶。爹把手一伸,一只梨就扑过来,把手一伸,一只梨就扑过来。不一会儿,爹胳膊上的竹篮子就满了。给我一只呀,六月说。爹说,还没供呢,小馋猫。六月说,树早供过了,都供了一年了。爹说,那是树在供,可是我们还没供呢。六月说,啥时候供呢,还是等到月亮上来吗?爹说,对啊,明知故问嘛。六月说,那让人怎么能够等得住,把人牙都等长了。五月说,那好啊,正好我们可以当拴狗橛啊。六月白了五月一眼,说,拴你女婿。五月就做出一个扑的姿势。六月把屁股一撅,跑掉了。

平时六月嚷着要摘梨吃时,爹总是说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你想吃多少爹就让你吃多少。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八月十五,爹却说还是要等到献完月亮。六月就觉得这月亮真是太不通情达理了,什么好吃的都要它先尝。又觉得这样想有些不恭敬,于是坚定了意志,回到树下,看爹下梨。明明是摘梨,爹却叫它下梨,什么意思呢?只见爹把手往梨上一搭,梨就自动落在爹手里了,就像早等着爹来摘似的,就像是爹的干儿子似的。一树的梨就这样到了篮子里,从七杈八股的梢上到了篮子里,通过爹的手,真是有意思。平时再寻常不过的爹的手,一下子有意思起来,神秘起来。

高枝上的梨爹够不着,爹把脖子伸得像企鹅一样,还是够不着。爹就看六月。六月明白爹的意思,开始上树。爹说等等。六月问还等啥?爹让五月去取一个挎包过来。五月就跑回去取了娘给她用碎布拼的花挎包从六月头上挎下去。这让六月看上去就像一个披红出征的战士。六月呸地向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开始上树。六月上树的动作之快跟猴子差不多。六月猴子一样在树枝上荡着。爹仰着头,举着篮子,既像是盛梨,又像是随时准备盛掉下来的六月。六月摘完一个枝,下来把挎包里的梨腾到爹手里的竹篮里,摘完一个枝,下来把挎包里的梨腾到爹手里的竹篮里。五月希望六月能够停下来,看她一眼,但是六月狂欢在他的收获里,压根就不往地下瞅。

摘到最后一只梨时,六月的心突然一软,住了手,回头看爹。爹用目光询问六月什么意思。六月说,还是给树留一只吧?爹就嗨地一声笑了,说,如果你想留,就留一只吧。六月就刷地一下从树上溜下来,如同一滴露水。再看眼前的梨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六月的心里也是一个巨大的轻松。五月上前啪啪啪地拍他身上的土,这让六月很受用。六月大红公鸡一样张着胳膊,让五月拍,就像刚刚打了胜仗归来的杨宗保似的。爹从篮子里挑了两只掉在地上摔开口子的给六月和五月。六月说,你不是说要等供完月亮才能吃吗?爹说,不全的果子不能供,你们就先演习吧。六月问为啥不全的果子不能供。五月说这还要问吗?不全的果子供神不恭敬。六月说我又没有问你。五月说,我也没给你说。说着,在衣袖上擦擦土,吃了起来。六月就在心里对五月生起一个佩服,人家五月和自己打嘴仗,却没有忘了擦梨身上的土,而自己还在想着下一句话呢,就立即咽掉下一句话,干脆省略了擦这一个环节,直接动嘴。

第一口梨到嘴里的时候,六月的小身子打过一个长长的战栗。六月后来回想,那也许就是化的感觉。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人们为啥要叫它化心梨。六月从五月的脸上也看到了那种“化”。六月想说说自己的体会给五月,但看五月沉浸在“化”里,就忍住了。不多时,五月手里的梨就没了,只留一个梨把儿在双唇间,就像一个松鼠,身子已经钻进洞里,尾巴还在外面。但那尾巴是长眼睛的,看着六月,一眨一眨。六月就学着五月的样子,也留了一个尾巴,看着五月,一眨一眨。谁想就在这时,五月抓着尾巴,出来的却是整个松鼠。六月傻眼了。六月没有想到,五月居然像娘削面片一样,把梨削下去,可是最后还有一个梨在,只不过变成了梨儿子。五月炫耀地看着六月。六月把梨把儿举在眼前,才发现自己连核都消灭了,空留了一个孤零零的把儿在手里。五月看见六月的眼睛有些潮,就把手里的梨儿子递给六月。六月摇了摇头,说,爹说男子汉做事要快。五月就借机把梨儿子又收回去。说,我就喜欢慢。说着,把梨儿子搭在牙上,开始下一轮削。这时,六月惊讶地发现,五月甚至连削都不是,是用牙刮,就像娘用刮刀刮土豆皮一样。这不是慢,这是细。六月说。五月说,我就喜欢细。六月说,喜欢你就嫁给细啊。五月这次没有追着打六月,仍然沉浸在她的细中。六月有点恼,她居然无动于衷。喜欢就嫁给细啊。六月大声说了一遍。五月仍然像没有听到似的。六月想,她大概是被梨精给迷住了。哎哟蛇!说着跑起来。不想五月还是像没听到似的。一个眼睛沉浸在她的细中,一个眼睛看着六月。六月就理解了爹常哼的一个调儿,你有你的连环计,我有我的老主意。这时,五月停了刮,把梨儿子又放进嘴里去。六月的心就酥了。六月的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明年摘梨时,要多让几只梨掉在地上,这样就可以让它不全,不全就不必非要等到供月。但几乎就在同时,六月就把这个想法否决了。因为他发现这有点像娘说的鬼主意。娘说一个人心里有了鬼主意时要招鬼的,要不吉祥的。

当梨再次从五月嘴里出来时,变成了孙子。五月十分真诚地把梨孙子递给六月。六月没有接。五月坚持着,目光坚定、动人、不容推辞。六月只好接了。六月把梨孙子放进嘴里,一股姐姐的味道弥漫开来,通过牙,牙根,电一样传遍全身。

回到屋里,爹让五月和六月数数一共多少梨。五月和六月就数。数着数着,六月问五月,姐你说是嘴幸福还是手幸福。五月说,我听不明白。六月说,如果是嘴幸福,现在它却干歇着,如果是手幸福,它可以把这么多梨摸个遍却不能尝出味儿,你说是谁幸福?五月被六月的话惊大了眼睛,你是怎么想到这么怪的问题的?六月说怪吗?少见多怪。五月说,那你说是手幸福呢还是嘴幸福?六月说,我也说不上,各有各的幸福吧。五月说,哈哈,爹让我们数数儿呢,都叫你捣乱了。二人就收了刚才的问题,重新数。可是还没数到四十呢,六月又说,我觉得手是能够尝出味儿的。五月说真的?六月说骗你干啥。五月问啥味儿?六月说,说不出来,但和舌头尝到的那个不一样。五月说你还日能,我咋尝不出来?六月说你闭上眼睛,细细地摸。五月就闭上眼睛,细细地摸。

多少梨?爹从门里进来。二人才发现把数数的事又给忘了。五月要说话,六月抢在前面说,八十五。爹说真巧啊,八月十五,八十五只梨,真巧。五月说,其实是八十七个。爹问为啥是八十七个。五月说还有掉在地上的两个。爹说,也是天意,正好有两个掉在地上,这一掉,就掉了个巧出来。六月就明白了爹心里的那个巧,也觉得这两只梨真是好懂事,就像存心要成全这个巧而奋勇现身似的。六月给爹说了自己的想法,爹赏识地看了六月一眼,说,知道老古时用一个啥词来表达你刚才说的意思吗?六月说不知道。爹说,牺牲。六月说,牺牲不是死了吗?爹说,那是电影上演的,牺牲的真正意思是供献。但六月又立即想到,这个巧是假设的。

就在六月思谋着如何把这个假设变成真的时,爹接着问,我考你们两个一下,你说这八十五只梨该怎么分呢?六月抢先说,给卯子家五个,剩下的全是咱们家的。爹看五月。五月说,还应该给瓜子(傻子)家五个。爹奖励给五月一束赞赏的目光。然后说,正月十五爹让你们给卯子和瓜子家送灯盏,是因为卯子家有孝不能做,瓜子家不会做,其他人家都有,可这化心梨啊,村里就咱们家有,你说该怎么办?五月说,那就每家一只。六月心里一抓,那要十几只啊。爹摇了摇头说,一只怎么能够送人。五月说那就两只。六月说一只行了。爹说六月这就小气了,一只让他们怎么分?有些人家有几个小孩呢。六月小声说,谁让他们不栽,咱们家树上结的,给他们一只都不错了。爹说是吗?这梨树名义上是咱们家的,但又不是咱们家的。六月要说话,被爹阻止。爹接着说,这一个梨树要长成,需要阳光,地力,水等等。阳光不是咱们家的吧?水不是咱们家的吧?就算阳光是照到我们院里的,水是下到我们院里的,可是当初的那个树种呢?既不是爹造的,也不是娘造的,说白了,压根就不是人造的。六月问,那是谁造的呢?爹说你说呢?这是第一个不能独占的道理。第二,这任何东西,大家分享才有味道,比如,你娘给你做了一件花棉袄,你穿上的第一个想法是啥呢?是让别人看见。这梨也同样,大家一起吃,就有味道,再说,你吃一只是梨的味道,吃两只还是梨的味道嘛,既然都是梨的味道,还不如让大家都尝尝,你说呢?六月的嘴还是嘟着。爹说,如果你还想不通,你就想想那梨树,这八十七只梨都是它辛辛苦苦结出来的,可是它自己又吃掉多少呢?

六月被爹的话一怔,只觉得心里有无数的窗户一下子被爹打开了,平时再平常不过的梨树一下子高大起来。六月说那送几只呢?爹说,不是让你们算了吗?每家五只,十二户人家,六十只,还余二十五只,给你姐留十只。当爹说到姐时,五月和六月心里惭愧了一下,他们都忘了,爹却没有忘。爹接着说,然后还有十五只,是咱们的,你们看爹的这道算术题做得咋样?五月和六月面面相觑。爹说,如果没有不同意见,你们二人就赶快去送。但二人却迟迟不肯动身。爹笑着说,还想不通?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最后,六月说,爹你还是再数一遍吧。爹说你们不是数过了吗?六月说,我数了八十五,我姐说她数了八十四。然后立即用目光把五月的嘴堵住。五月会意,掩了嘴笑。爹就数。五月和六月的心就咚咚咚直跳。爹小心地把梨数完,赏识地看了一眼六月,说,我们六月看来是个学算术的料子,没错,就是八十五。六月和五月就整个变成一对惊讶。

装了梨的绣花挎包有些沉,六月先要自己背,但背到身上发现迈不开步子,只好交给五月。不知为何,六月看着背了梨的五月像是一个梨树。六月把这一发现告诉五月。五月说,如果是梨树才好呢,春天可以开那么漂亮的花,秋天可以下那么多果子。六月说,看把你美的,那你变成梨树啊。五月说,如果我变成梨树,你就做我树上的梨吧?六月被五月的话惊了一下,是啊,假如自己也是一只梨呢?那今天是该留在自己家里,还是送给别人家呢?假如送给别人家,他该在谁家留下来呢?杏花家吧,留在杏花家让杏花吃掉吧。吃掉不就没了?就有一只梨在杏花的手里,一块一块少着,最后只剩一个核了。六月看见,杏花最后干脆把那核都吃下去了。六月的旅行就开始了,他先碰到的是杏花的白牙,然后是肚子,穿着红花肚兜的肚子,然后是肠子,花花肠子。不多时,杏花的肚皮上就长出一棵梨树,开白花,散香气,招蜂引蝶。那还不如让五月吃了呢,那树就可以长在自己家,长在自己家炕头上,一树的梨,平时他躺在被窝里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它。

汪汪汪。听见狗叫,杏花从院里跑出来,抱了狗的头,示意五月六月进门。五月六月用目光把花狗批判了一通,迅速地进门。杏花娘已经揭起上房门上的花门帘。五月六月亲戚一样进门,却没有上炕。五月把身子一扭,六月从包里往出掏梨。杏花娘说,你爹呢?六月说在家呢。杏花娘有些意外地说,啊,他是提前培养掌柜的啊?五月说,对,我爹说,等杏花一进门,他就把掌柜的交给六月。六月的脸就红了,庄严了神情,一只一只往出掏梨。往出掏第三只时,杏花进来了。六月看见,眼前的杏花就像一只梨。

行了行了。杏花娘过来把挎包口子系上了。六月说,我爹说每家五只,放不够他会生气的。杏花娘说,你爹也真是,就一棵梨树,能结多少呢,全贡献了。但六月还是坚持又掏出两只,然后告别。不想杏花娘却让他们等等,说着,快步出门。五月六月要走,被杏花拦在门口。不多时,杏花娘端了一碗花红过来。五月六月推辞着,杏花娘不由分说,解开五月身上的挎包,倒在里面,说,这是讲究。

五月六月没有想到,往出走时挎包是满的,往回走时更满。二人汇报战果似的往面板上掏着战利品,一边掏一边给娘做解说,这番瓜是谁家的,这花红是谁家的。说实话,往出走时,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这一树梨可是他俩看着长大的,从豌豆那么大一点儿直到现在的样子。现在,他们却要把它们送到别人家去,不由人心里酸酸的。但当把六十只梨送到十二户人家,看到伯伯婶婶们的感激,听到他们的夸奖,特别是当他们想方设法从家里搜寻着给他们姐弟俩装各种好吃的东西时,他们就为出门时的小气惭愧,心里暗暗升起对爹的佩服。现在,厨房面板上少了六十只梨,却多了数不清的番瓜、茭瓜、苹果、花红、玉米等等。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这些瓜果和秋田上,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六月蹲在灶门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些物儿,思绪像房檐上的燕子一样翻飞。真是有意思,自家的梨到了别人家,别人家的东西到了自己家。原来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可以变换的。六月突然想起爹的那句话,阳光不是我们家的吧,水不是我们家的吧?那阳光是谁家的?水是谁家的?

六月去上房找爹,爹不在。就到后院去问娘。正赶上娘挑了水往回走。五月提着一篮子麦秸秆,看来要下长面吃了。每次要下长面时,娘就要姐从草垛上撕些麦秸来。娘说麦秸火硬,好下面。真是有意思,长面是小麦磨的白面做的,而下长面却要麦秸,这不是自家人烧自家人嘛。上次帮娘烧火时,他想到这个问题,给娘一说,差点把娘笑死。娘从笑里出来,说,这个烧不是很厚道嘛,麦秸让麦穗在它身上长成,最后还要把它烧熟,这麦秸真是够厚道的,最后自己落了个啥呢?可是麦秸为啥不直接烧长面,而要隔着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正在切面的娘像是被谁掐了一把似的,停下手里的刀,回头看六月。说,你的个小脑瓜里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六月说本来嘛。娘跟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你往灶门上一坐,问题就比娘刀下的长面还多。六月说本来嘛。娘说,不过这还真是一个问题,那你告诉娘,为啥不直接用麦秸烧长面,而非要有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呢?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学着娘的口气说。娘被六月惹笑了。平时,每当六月向娘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时,娘就说,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要问,你问老天爷去。但六月还是想知道个究竟。就去问爹。爹想了想说,这锅里面是水,锅外面是火,中间是铁,而锅里下的面条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可以看作土,麦秸是木,你看看,这不是金木水火土都全了吗?而只有金木水火土全时,我们才能吃到美味,一顿饭是这么做熟的,一个人也是这么成熟的。六月觉得爹的话里有话,却不能明确,但觉得爹毕竟让他把一个混沌的问题分成了渠渠道道儿,心里又给爹加了一个佩服。

但今天六月没有跟了娘去烧火,六月独自去了井边。六月趴在井边,伸长脖子往井里看。他想看看这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井里没有答案,只有一个六月。原来水就是他啊。那知道了他是谁造的,不就知道了水是谁造的吗?六月立即跑回家,问娘,我是谁造的呢?不想一句话把娘的腰给问折了。六月看见娘被自己的一句话拦腰一刀砍倒了,就像爹一刀把一秆玉米砍倒一样。五月见娘捂了肚子蹲在地上,急问娘怎么了?一个劲地在娘背上拍。六月见状,忙出去叫爹。爹正好从大门里进来。六月一把拉了爹就往厨房跑。爹问咋回事,六月不说话,只是拉了爹快跑。爹到厨房,见娘蹲在地上笑。六月才知娘又是假死,出了一口长气。过了好半天,娘才缓过气来,说,你也不管管你这个儿,我迟早就被这个下家笑死了。爹看六月。六月有点莫名其妙,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笑的啊。

吃过午饭,爹和娘要上地。六月说过八月十五还上地啊。爹说,土豆也想回家过八月十五呢。六月一愣,心想爹说得对。娘说,这是老古时传下来的,八月十五之前,所有的庄稼都要上场呢。六月问为啥呢?娘说,问你爹吧。六月看爹,爹已经扛了锄往出走了。六月没有去问爹,六月在想,大过节的,还要上地,多扫兴啊。又一想,大过节的,土豆却在山上,冷清清的,的确让人心里有些不忍。

爹和娘挖着,五月和六月捡着。五月和六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干劲,他们恨不得爹和娘一锄下去,把剩下的土豆全挖完,好早点回家过节。突然,娘停了锄说,你姐和你姐夫来了。五月和六月向山头一望,果然过来两个人。六月和五月就跑到山口去迎。真是姐和姐夫。突如其来的亲切像山口的风一样快要把五月和六月的小身子吹斜了。二人从姐夫手里接过包。五月背了大的,六月背了小的,向土豆地里走去。姐问五月和六月怎么知道他们来了?六月抢先说我有千里眼。五月说听他骗人,是娘先看见的。五月要看外甥,姐说等过了风口。过了风口,姐把被子揭开,小外甥的脸露出来,就像一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六月要抱,可是到了怀里却发现自己的胳膊不够用,只好还给姐。

到了地里,爹和娘停下手中的活,娘拍拍身上的土,接过姐怀里的外孙,眼睛都冒水了。爹给姐夫旱烟袋,姐夫接过,抓了一撮烟叶,先给爹卷了一支,然后给自己卷了一支,点火抽着。爹问两个老人身子骨都硬朗吧?姐夫说还都硬朗。爹说,形式上分开过了,但心里不能分,平时要跑勤些,人老了容易恓惶呢。姐夫说,一直按您说的做着呢。说着,掏出一板水烟,给爹,这是他爷爷给带的。爹接过,拿到鼻子前闻闻,看着姐夫说,现在还哪里来的这好东西?姐夫说,一个南里的老伙计正月里来看他时给他送了两板,他给你留了一板。爹的目光就稠住了。六月看着,有些不解。接着,爹问姐夫土豆挖完了吗?姐夫说挖完了。高粱割倒了吗?割倒了。比去年好一些吧?好一些。老院里呢?也挖完了,割倒了,昨天我们两口子过去把剩下的一些帮着挖了。爹欣赏地看了姐夫一眼,说,好,好。

六月吃不透这些话里的意义,却喜欢听。

娘要收拾了回家。姐夫说不多了,挖完吧。大姐说,就是,不多了,挖完让土豆也回家过八月十五。六月转身,大姐正在给外甥幸福喂奶。六月吃惊地发现,大姐手里的那个奶子就像一个白梨。

姐夫和爹开始挖起来,娘要起身捡,被大姐拉住,大姐把幸福从奶子上拽下来,交给娘,上前换了爹,爹就和五月六月捡。不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半块土豆挖完了。姐夫拉了架子车,五月和六月在后面推着,爹、娘和大姐在后面跟着,回家,那种感觉,真是美极了。

一家人坐在上房炕上吃长面。吃第二碗时,六月看了一眼五月。五月往嘴里捞着长面,目光却在姐夫拿来的西瓜上。六月看见,五月的目光里有无数个舌头在动呢。六月的目光就直接变成无数个牙。但六月马上想起娘说过只要是别人没有允许的东西,占了都算是偷,就把那些牙咽到肚子里,专心地吃长面。这时,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瓜里,切开的西瓜还是西瓜吗?五月说,当然是啊。六月说,那为啥要切开?五月说,只有切开才能吃啊。六月说,你女婿到时也把你切开吃吗?五月一怔,板起脸,你怎么说这么流氓的话?六月说,谁流氓,娘不是说男人把女人追到手叫“吃情”吗?五月说,那叫“痴情”,我的瓜蛋。六月说我觉得就是“吃情”。惹得大家笑得差点没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吃完长面,爹就催姐夫和姐回家。娘说,大老远的来了。爹说,幸福二叔在外边上学,那边老院里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小丫头。娘说,那就让他姐夫回去,让四月浪两天。爹没有反对。娘就到厨房给姐夫装了一大包东西提过来。姐夫说太多了,他背不动。娘说,一半是给老院里的。爹一脸的满意,笑着,手里举着一块砖茶。姐夫说他爷爷喝的茶有呢。爹说,有是他的有,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夫也就没有推辞,装在包里了。

一家人就送姐夫到村口。

这让五月和六月倍觉遗憾。好在姐和外甥最终留了下来。姐将外甥交给他俩带着,帮娘到厨房烙月饼。不一会儿,就有麦面的味道,蜂蜜的味道,清油的味道,花生的味道,核桃的味道从厨房门里出来。五月和六月觉得,八月十五正式开始了。

夜色大幕一样落下来,爹咳嗽了一声,上房里的灯就亮了。但五月和六月仍然不愿意进屋,沉浸在香喷喷的夜色里。天上的繁星一点点地亮起来,如同一个个从远方归来的小人儿,又像一个个从梦里睁开的眼睛。你说,瓜有眼睛吗?六月问。五月说当然没有。六月问为啥就没有?五月又说,其实有呢,只是我们看不见。就有无数的眼睛在六月的肚子里同时睁开了。六月觉得肚子里一片光亮,就像星空。六月看着这个星空,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他们居然要把这么多看不见的眼睛吃到肚里去。最后,肚里就是一个眼睛的世界。但瓜分明是圆的,它的眼睛长在什么地方呢?如果它有眼睛,那么它的鼻子呢,嘴呢,屁股呢?嗨,六月被自己的想法惹笑了。五月问他笑啥呢?六月说,我在想瓜的嘴该是个啥样儿。五月说,是啊,瓜的嘴该是个啥样儿呢?它每天都吃些啥东西呢?六月定睛瞅了一会儿五月,说,苦。五月不解地问,啥?苦?六月说,娘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得甜中甜嘛。五月先是一愣,然后捂着嘴咳咳咳地笑起来,报蛋的小母鸡似的。六月说小心吓着幸福。五月的笑声就噌地一声断了。五月噎了一下,又一下,刹住车,不好意思地看着怀里的幸福。

月亮就从幸福的黑眼仁里升起来了。六月飞速跑到上房,把早已准备好的供桌抱到院里。像是商量好似的,大姐让六月沐过手脸到厨房端供品。六月一丈子跳到上房里,爹已经在炉子上给他把水温好了。他几下子洗过手脸,转身飞到厨房。大姐已经把供品准备好了。六月怀着无比的神圣感把供品盘子端到院里。爹已经把香炉摆在供桌上了。

供献开始。供桌上有五谷、瓜果、净水,有热气腾腾的月饼,有姐夫拿来的水烟,还有月光,西瓜瓤一样的月光。

爹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说:

日月无声,昼夜放光

天地不语,万物生长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君子盛德,耕耘无声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

有情众生,知泽知惠

谨具牺牲,顶香奉献

聊表寸心,伏请尚飨

接着说了一串神仙的名字,六月听清楚的有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有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大帝,有北斗七星、九天圣母、四海龙王,有日神、月神、山神、土神、风神、雨神、谷神、灶神。然后报了自己的名字,念念有词了一番,最后号召大家磕头。他们就跟着磕。平时再寻常不过的院子,现在一下子神秘起来,六月的额头一落在上面,就有团团仙气直往脑门里钻。

然后,一家人静静地坐在院台上赏月。

三缕香烟信使一样向天上飘去,直飘进月神的鼻孔里了。月神抽了抽鼻子,低头向下界看了一眼,开始下凡。六月听见月神说,我们先去六月家吧。众神听令,齐向六月家而来。月神在空中行走的声音悄无声息又惊天动地。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落满了五颜六色的神仙,堆满了他们带来的吉祥和如意、心想和事成、风调和雨顺、五谷和丰登、幸福和平安。

一炷香着完时,众神离去。五月和六月跪在供桌前磕了三个头,把仙气袅袅的供品搬运到上房。按惯例,当晚享用西瓜,其他供品按人头分发。五月和六月抢着给爹、娘和大姐递瓜,神情沉稳,其实口水已经把舌头淹过了。爹和娘只吃了两牙就不吃了。大姐不停地把瓜牙吃出一个尖儿,喂进幸福嘴里,让五月和六月看着很着急,但大姐却是一脸的耐心和欢心。

盘子里剩下最后三牙瓜时,六月把一牙放在大姐的面前,他和五月每人拿了一牙,出去坐在院台上,就着月光慢慢地品。你说我手里的瓜和你手里的瓜有啥不同呢?六月突然问五月。五月有点生气地说,人家正在品味呢,被你个扫帚星破坏了。六月没有在意五月的生气,接着说,一个西瓜能分成这么多牙儿,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分成这么多牙儿呢?五月睁大了眼睛,说,怪死了,人分成牙儿不就死了吗?六月说,那西瓜分成牙儿也是死了?五月一怔,心想原来我们这是在吃着西瓜的“死”,可是它明明是甜的,难道“死”是一种甜?或者说只有死了才能甜?

最后一牙西瓜在五月和六月的手里变成一张纸时,六月说,你说甜现在还在吗?五月说,不在了。六月说我觉得还在呢,如果不在,你怎么能够知道它不在了?五月不懂六月的意思,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说,你的意思是,只要知道,就永远在吗?六月点了点头,却有点不彻底。接着说,再说,这一想,不是心里还有一个甜吗?既然一想它就在,我们为啥不想,还要吃呢?五月说是啊,假如一想就能够饱,我们就不需要种地了。六月说,可是我们大多时候吃东西不是为了饱。五月的脑门上就透进一束月光,直把她的心房照亮了。对啊,就像我们刚才吃西瓜,就不是为了饱,而是为了甜,人怎么就这么喜欢甜呢?

爹叫六月。六月进屋,爹说今年你给咱们主持分供品吧。六月就分,六月的目光在大家脸上扫上一圈,眼珠子一转,分掉一样,扫上一圈,眼珠子一转,分掉一样。最后分梨,十五只梨,每人三只不够,两只余出三只,六月就拉过五月,在五月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五月赞同地点了点头。剩下的三只梨就到了爹、娘和姐面前。那多出的三只梨就在爹的脸上开了花。知道今晚的月光为啥这么亮吗?爹问。五月和六月问为啥。爹说,就是因为我们五月六月的公道啊,孝心啊。说着,从他的份儿里拿出两只梨,两只花红,两个月饼,分别放到五月和六月的份儿里。这是爹对你们的奖励。娘和大姐跟着拿,五月和六月坚决不要。那娘就替你们存着。娘说。大姐说,看来我们六月长大当官,一定是个清官。六月问啥叫清官?大姐说,就像你刚才这样分梨。六月说,那五月呢?大姐说,五月当然是清官姐啦。

分完供品,一家人坐在炕上继续赏月。赏了一会儿,娘说天凉,会凉着幸福的。说着把窗子关上了。五月和六月不愿意就此结束八月十五。他们先到后院看了看梨树,再到大门上看了看榆树,再到牛圈里看了看大黄,再到羊圈看了看绵绵,还是不愿意回屋,就并排坐在院台上,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月上中天。哎哟妈,五月叫了一声。六月一看,原来是小花猫从窗子里跳出来,蹲在他们两个中间,瞅瞅五月,又瞅瞅六月。六月无比亲切地在猫背上抚了一下,猫就顺势在他和五月的腿侧卧下来。

六月的目光再次回到月宫,六月看见,月神吃完东家吃西家,吃完赵家吃李家,直把个大肚子撑得像个铜锣了。这不,玉兔正给他扫炕呢,嫦娥正给他稳枕呢。天上的这家人真是够幸福的,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吃饭不用愁。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他老人家动一口西瓜呢?莫非一个西瓜可以被吃两次?或者无数次?既然月神吃完他们还能吃,那他们吃完,那西瓜还应该在的,还有一种什么人在接着吃?六月的眼前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各种各样的人儿,嘁哩喀喳地吃着已经被他们吃掉的那个西瓜,嗨嗨,一个西瓜上结着这么多嘴。

六月的问题又来了,你说我们两个吃的西瓜是一样的吗?

五月说当然啊。

一样的怎么有的进了你的肚子里,有的进了我的肚子里。

那就不一样。

不一样为啥在一个瓜上?

那你说你和我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都在一个家里?

在一个家里就是一样的吗?

当然啊。

那你说这个家里既有人,还有牛,还有羊,还有鸡,还有猫,难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是啊,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里面既有人,又有牛,又有羊呢?他们和这些牛、羊,还有鸡、猫、燕子,该是一种啥关系呢?说大家是独立的,又在一个家里,说在一个家里,大家却是独立的,而且,大姐当初也在这个家里,长大后却不是了,但她又能回来,那就是说大姐现在有两个家。大姐为啥非要嫁人呢?为啥女孩子一长大就要嫁人呢?一想到自己将来也要像大姐那样嫁人,走出这个家,五月的心里一下子难过得要死。五月想到了她和六月送出去的那些梨,也许送出去的都是女梨,留在家里的都是男梨。这样一想,眼前的六月就透出一股主人味儿,亲戚味儿。嗨嗨,原来她和六月是亲戚呢。总算还是亲戚。五月想。

姐夫这会儿该干啥呢?六月问。五月说,肯定也在赏月呢。六月说,你说这月亮咋这么日能,天上只有一个它,却能照到万家来。五月说,那是因为他在天上。六月说,看来,我们得想办法到天上。五月说,那你得变成鸟。六月说,爹说过鸟飞的那个天其实并不是天,真正的天是人的心。五月说,那月亮在的那个天呢?难道是一个人的心?假如那是一个人的心,那个人该有多大呢?六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那个人到底有多大。

夜深了,五月和六月关了大门,准备回屋睡觉。就在这时,六月看见了一个月亮小子。姐你看,月亮在喝水哩。五月顺着六月的手指看去,院台上的小花碗里果然有一个月亮仔儿。那是娘今天给燕子新换的水碗。二人兴奋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六月扔下五月飞速向厨房里跑去。五月问六月去干吗?六月说到时你就知道了。转眼间抱了一摞碗过来。五月会意,到上房提了水壶出来。六月说,爹说供月要天麻麻亮从井里打的第一桶水。五月就又跑到厨房,把锅台上爹天麻麻亮打来的专门供月的半瓦盆清水端来。

五月和六月发现,只有水安静下来,月亮才会出现。五月和六月还发现,只要有多少碗,就会有多少月亮。六月觉得这些道理太大了,也太厚了,厚得让他想不透。原来月亮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的。六月说,只可惜,再没有碗了,假如我们家有一千口碗就好了。五月说,够了,娘说做任何事够了就行,多了,就是贪了,贪了要招魔的。六月想想也是。二人就蹲在桌前,静静地守候着被他们养在水里的月亮之鱼。谁会想到,这平时高高在上的月亮,现在却离他们如此之近。

六月说,我们该叫爹、娘和大姐一起来看。五月说,他们早睡了,你看,灯都灭了。六月的心里就生出一个遗憾。六月在想,对于爹、娘和大姐来说,这些月亮,这些美得人骨头痒的月亮还存在吗?天上的嫦娥就笑了,嫦娥给吴刚说,你看那两个小家伙在生产月亮呢。吴刚说,对,地上的人都喜欢种,他们在往水里种月亮呢。嫦娥说,那就多给些月亮种子给他们,让他们种个够。吴刚就把手里的篮子一倾,就有铺天盖地的月亮种子撒下来,在五月六月心里哗地变成一千个湖泊,亮晶晶的水面上,开满了荷花一样的月亮。五月六月终于相信了爹的那句话,鸟飞的那个天不是真正的天,真正的天堂在心里。

要说,他们才是真正的月亮种子呢。嫦娥说。

你说啥?六月问五月。五月说,我没有说啥啊。六月说,我明明听见你在说。五月把眼睛睁得像圆月一样,说,真的?六月说真的。五月说,莫非是月亮在说?六月就动摇了,也许真是月亮在说?假如是,他在说啥呢?

五月说变就变,六月跟着。五月说她要开花了,说着,哗的一声,把天都开白了。六月说他要结果了,说着,刷地一声,把地都压沉了。一村的小子仰着小脑袋咽着口水看着他们,等着八月十五的到来。八月十五就来了。化心梨的香味河水一样在村里流淌。他和五月在河水的这头,爹和娘在河水的那头,大姐、姐夫和幸福在船上。六月想乘船,却怎么也拔不动腿。原来他的根在大地上。六月用力一拔,就从地底拔出一个大西瓜,一个比天还大的西瓜。六月就把上船的事给忘了。六月在找刀。刀就来了。一把比电影布景还大的刀,从空中呼啸而来。接着,他看到了无数像他和五月一样的手,拿过分开的西瓜牙,向一个个嘴里送。接下来,他就到了一个大得无法想象的肚子里。五月喊他出来。他说,找不见门啊。五月说你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啊。六月想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呢?从肠子里进来的。他就从肠子里往出爬。接下来呢?当然是一个人的肚。再下来呢?当然是一个人的嘴。再下来呢?当然是一个的手。再下来呢?当然是那把刀,明晃晃的。六月想看清楚拿刀的那个人,不想怎么也看不见。最后,他发现那人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六月被吓醒。看姐,姐还在梦中。

六月从未有过地感到醒着的美好。

那是一种比甜还甜的味道。

他想立即告诉五月,但五月睡得正香呢,不忍心叫她。犹豫之间,舌头醒来了。舌头告诉他,六月想吃西瓜了。他知道,那是明年的中秋。

没有瓜还有梨啊。六月揭开被头,拿出分给他的三只梨,却拿不准主意先吃哪一只。最后哪一只都没有舍得吃。送给乡亲的那些呢?肯定已经被他们消灭了。一想到被他和五月亲手送出去的六十只梨已光荣牺牲,六月的眼泪就出来了。

六月真是既伤心又感动。

2007年4月27日初草

2008年2月28日改定

大年

父亲挑水回来,明明和亮亮已经把炉子生着,把茶罐架上了。父亲笑着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抚了一下。明明说,今年早点写,争取到中午写完。亮亮说,中午晚了。明明说,对,中午以前。父亲说,那你们就赶快准备纸墨。明明和亮亮齐声说了一句戏词:高台已筑就,单等东南风。惹得父亲笑起来。父亲看了一眼后炕,他们果然已经把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炕桌上放着碟子,碟子里倒了墨汁,墨汁里泡着毛笔,大红纸也裁好了。父亲说,明明和亮亮到底是长大了,今年的字就你们写吧。明明搓搓手,笑笑;亮亮挠挠耳朵,笑笑。父亲说,那样的话,爹就单等着过年了。明明说我们明年开写字课。父亲说晚了,我像你们这么大时,都拿毛笔给人写状子了。明明说那时没有钢笔嘛。父亲说也有,可是你爷爷不让用。亮亮说那么现在呢,现在老师咋让用?父亲说现在的人都图个快么。父亲见明明和亮亮站在地上不停地搓手,就让他们先到炕上暖着。可是明明和亮亮都说他们不冻。说着,明明给炉子里添了一块木炭。亮亮歪了头撅着嘴从炉眼里往进吹气,吹得木炭叭叭响。父亲看着,心里涌起一股温暖。就给明明说,就按你们的意思,今年我们过个早年。明明说可是你还没有喝茶呢。父亲说等开了再喝。亮亮就虎地一下跳到炕上,压了纸的天头,等父亲开写。父亲提起毛笔,一时记不起对联。明明说:“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父亲欣赏地看了明明一眼,明明的脸上是一句话:把这算什么,小事一桩。父亲开写。明明和亮亮跟着毛笔念:天,增,日,月,人,增,寿。

几乎在父亲毛笔离纸的同时,明明已经把对联接过,顺墙放到地上。从明明能记事起,全村的对联都是父亲写,年三十写一整天,直写到天麻麻黑,还写不完。一些活忙不过来,母亲就嚷,父亲一不耐烦,就吵起来。让他们感到扫兴不说,更重要的是,把半个子年都给占去了。别人家都在吃年饭了,他们才忙着贴对联,请三代。今年明明和亮亮决定早早地动手,争取正儿八经地过个年。

明明接过“春满乾坤福满门”往地上放时,亮亮抢先说:“向阳门几春藏在,积善之家庆有余。”明明大笑,然后纠正说是“门第”,不是“门几”。亮亮说就是“门几”么。明明说“门第”。亮亮说“门几”。这时,父亲已经把“第”写在纸上。明明说你看是哪个字。亮亮说我说的就是这个字。父亲笑笑说,你们两人都对,是亮亮没有把字咬清楚。明明说“常”也念成“藏”了。父亲说亮亮也出息了,去年写的对联,今年还记着,上学肯定是个好学生。明明说亮亮还记下哪一句?亮亮想了想说,还有“三阳开泰从几(第)起”。明明问,下一句呢?亮亮咬了嘴唇想,没有想起来。是个啥呢?刚才还记着呢。明明说算了吧,刚才还记着呢,咋就这时记不起来了。亮亮说就是么,刚才还记着呢,都怪腊月八吃了糊心饭。明明说那是封建迷信,咱们都吃了,可是我咋能记着呢?亮亮说那你说是啥?“五福临门自天来”,明明拨算盘珠子似的飞快地说。可是亮亮还是从“自天来”跟上了。明明暗暗吃惊亮亮的记性。这时,父亲哎哟了一声,提了笔看着对联。明明就知道父亲把字写错了。看时,父亲果然把“在”写成了“来”。明明念了一遍“向阳门第春常来”,说,可以的。父亲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又看了一会儿,说,通是通,可是别扭。明明说只要通了就行。父亲说,不行,别人看了要笑话的,尤其是你舅舅。明明说我舅舅说今年不来,堆堆要来呢。说着,拿了对联去地上放了。父亲说堆堆也识字呢。亮亮说要不重写吧。父亲说那不白白地把一绺纸浪费了。亮亮说要不等一会给别人家。父亲说,那不行,怎么能把一个错对联给别人家呢,亮亮你这点不好,说着,写下“积”字。亮亮说那就给瓜(傻)子家,反正他家没人去。不想父亲陡地停了笔,定了神看亮亮。明明知道父亲生气了,忙说,我给我妈说了,今年过年咱们争取不吵嘴。明明的提醒见了效,父亲把刚才端得很硬的架子放下来,一边写“善”字,一边给亮亮说,正因为是瓜子家,就更不能给他们,知道吗?明明和亮亮不知道,却屈从地点了点头。父亲说,只有小人才欺负瓜子,知道吗?明明和亮亮又点了点头。明明说亮亮年一过就长大了。父亲说我说的小人,不是没长大的人,而是那种品德不好的人,有些人即使活到一百岁,也是小人,知道吗?明明看见亮亮的脸色一时转不过来,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堆堆肯定不看,堆堆只爱耍枪。明明说这话时,父亲的笔落在“家”字上。父亲好像没有听到明明说的话,而在端详那几个字,在里面寻找什么似的。明明和亮亮突然觉得这对联不单单是对联,就不再多说话,只是默默地配合着父亲,父亲写完一个字,亮亮把纸往前拽一下,写完一个字,把纸往前拽一下。写最后一个字时,明明已经右手把天头拿在手里,左手等着地角了。

茶开了。明明迅速提起茶罐,悄悄地倒在茶杯里。他想等再开一罐,倒在一起再叫父亲喝。可是父亲却像长着后眼似的,把手伸到后面来。明明就把一块馍馍塞在父亲手里,可是父亲长时间地不肯接受。明明无奈,只好把茶杯给父亲。父亲接过茶杯,手里的毛笔果然就停下来。父亲放下毛笔,直起腰喝了一口茶。父亲的茶罐很小,一罐茶完全可以一口喝完,可是父亲却把它喝成了马拉松,好像端在手里的不是一杯茶,而是长江黄河。明明和亮亮就急得抓耳挠腮。

姑父,起来了吗?是忙生的声音。他们已经来了!明明急得差点要尿裤子了。忙生一来,地生就会来,地生一来,免生肯定跟着,免生之后还有新院,得院,等等。而他们一来,父亲就会放下自家的给他们写。等给他们写完,天就黑了。父亲果然放下自家的,给忙生写。忙生把裁好的对联往炕桌上一放,让明明和亮亮压着,他自己则坐在茶炉旁边吹火喝茶:把人忙的,连吃口馍馍的时间都没有。说着,一连往炉子里架了三块木炭,噗噗噗几下把火吹旺。父亲让亮亮去厨房里看馍馍熟了没有,给忙生端些。亮亮奇怪,平时忙生来时,父亲从来不让吃让喝的,今天怎么就客气起来了。到厨房里,母亲正把锅盖揭开,一锅的白面馒头气腾腾地冲他笑。亮亮的口水都要下来了。伸手拿时,被母亲挡住。母亲说灶爷前还没有献呢,大门上还没有泼散呢。说着,向碟子里抓了三个,放在锅后面。亮亮说灶爷还没有贴上呢。母亲说贴不贴心里要有呢。亮亮想,灶爷本来是一张纸么,怎么能在心里有呢。接着,母亲拿起一个馒头掐了几小块,让亮亮去大门上泼散。曾听母亲说过年时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会凑到村里来,怪可怜的,就给他们散一些,毕竟在过年嘛。这样想时,亮亮觉得五花八门的游魂野鬼像队伍一样排在大门口。亮亮把手里的馍馍又往小里分了一下,反手向门两边扔去,然后迅速地跑回厨房。母亲正把馒头往簸箕里拾。亮亮向母亲脸上看了一下,母亲就拿了一个小些的给亮亮。亮亮掌在手里看着,一时不忍心下口,直到口水把嘴皮打湿。母亲说你怎么不吃,一年到头了。亮亮说一年到头了,你也吃一个吧。母亲说我的肚子里现在全是馒头气。母亲又问,明明呢?亮亮才记起自己是父亲差来端馒头的,就压低声音给母亲说,忙生来了。母亲问,领改娃着吗?亮亮说没有。母亲说着,拾了几个馒头让亮亮端过去。亮亮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和父亲一样开舍,就说,等下一锅吧,下一锅黑面的出来再端吧。母亲说要端就端白面的么,过年呢,咋能给人家端黑面的呢?亮亮说那就拾几个小些的吧。母亲说,说不定人家不吃呢,端去吧。亮亮就只好端去。亮亮一面向忙生跟前走,一面向忙生脸上看着。亮亮看见忙生两眼放了一下光,就像是村长家的拖拉机发动着了,嗵嗵嗵地在亮亮心里响。接着亮亮看到忙生的脸上全是嘴,至少有一百张。亮亮还没有把馒头放到炕头上,忙生就伸手抓了一个,左看看,右看看,说姑父你明年怕是要发财了,你看这面起的,向你开口笑呢。父亲说,借你吉言。明明闻声回过头来,见亮亮的目光在忙生手上定着,就说亮亮该你压纸了。

亮亮的心里痛了一下,忙生开口了。亮亮说,爹你今早也没有吃呢,明明你也没有吃呢。亮亮想,他一共端了三个馒头,如果父亲和明明一人拿一个,碟子里就没有了,忙生再想吃,也没有了。可是父亲却不肯放下笔。忙生就要把那个馒头吃完时,亮亮出去了一下。然后进来说,我听见你们改娃喊你呢。忙生说,是吗,我咋没有听见。亮亮说家里当然听不见。忙生说,你去给他说,就说我在这里呢。亮亮说我说了,可是今天吹的是南风,他听不见。忙生就出去看。忙生刚一出去,亮亮就给明明说,快吃快吃,娘一共蒸了三十个白面馒头,你再不吃,过一会就没有你的了。明明觉得亮亮说的有道理,给父亲说,爹吃些再写吧。父亲说你们先吃吧。这时,亮亮已经把碟子里剩下的那个馒头擎在父亲面前了。可是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象的那样高兴,反而说,你们这样不好,大过年的,怎么能把碟子腾空呢?亮亮说还没有过呢,明天才过呢。父亲有点生气地说,把纸压好。

忙生又回来了,说亮亮这碎■咋哄人呢。亮亮说谁哄你了?忙生说改娃还在睡觉呢。亮亮说我明明听见他喊你呢。忙生就盯了亮亮看,直看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父亲又停下笔,狠狠地看亮亮。明明见状,说我也听见谁喊你了,如果不是改娃,就是别人。说着,替亮亮压了纸,同时偷偷地捅了亮亮一下。亮亮会意,从父亲的视野中走开。亮亮很气,真想把碟子端走,可又不敢。无奈,就盯了忙生看。可忙生却像没有那么回事似的,继续吹火喝茶。这让亮亮不可忍受。亮亮把嘴皮松了一下,放出些声音来,希望忙生能够招茬。不想忙生的耳朵像驴毛塞着似的。更气人的是,忙生竟然端起碟子,去了厨房里。亮亮跟着,嘴皮又松开一些,你是寻着吃来了么,还写啥对联呢。可是忙生还是没有听见。忙生到了厨房里,给母亲说,姑姑,年做好了么。母亲说好了。忙生揭起衣服下摆,捉虱子似的从腰里掏出五角钱给母亲,我提前来把你看一下,初一我就不来了,我和别人走不到一块。母亲推让着,不拿那五角钱。亮亮对忙生的印象一下子改正过来,同时在心里为母亲急着,你就拿上,怎么不拿呢。母亲硬是不拿。忙生就生气了,你不拿这五角钱,就是看不起侄儿。母亲说,你个碎■胡说个啥呢。如果你看得起侄儿,就拿上,现在侄儿没有多的,等将来侄儿日子过好了……母亲说好着呢,和过去比起来,现在好着呢,这五角钱你拿回去,就当我给改娃的,让他上学买本子吧。忙生说本子有呢,上次扶贫队送来的还没用完呢。亮亮想,忙生怎么不把那五角钱给他呢,他替母亲拿着不是一样吗?可是忙生坚持着要母亲把那五角钱拿上。最后忙生竟然无礼到自己动手揭起母亲的上衣襟子,把那五角钱装在母亲棉袄口袋里。忙生把手抽出来,手里的钱没有了。可是亮亮总觉得那钱没有到母亲身上,而是被忙生耍了一个魔术给变回去了。亮亮再看母亲时,母亲已经伸手抹眼泪了。不知为何,亮亮的眼睛也潮起来。亮亮过去拉了母亲的手,母亲把亮亮抱起来。忙生说等年过完,我来接姑姑到我那里去浪。母亲说你知道,这家里离不开人,闲了我自己会去的。说着放下亮亮,往碟子里抓了三个白面馒头,三个黑面馒头,让忙生端回去。亮亮想,五角钱就买六个馒头,忙生也太会算账了。可是忙生却无论如何不拿。母亲说这不是我给你的,是给你媳妇和改娃的。最后,忙生从头上摘下破暖帽,拿出帽里子,往里面放了一个白面的,一个黑面的,一拧,提在手里。母亲拿起另外四个,坚持让忙生装上,可是忙生却无论如何不装了。门外有人喊碎爷爷。忙生一下子把那两个馒头塞进棉袄里,估摸着来人进了屋,才从厨房里出去。

人越来越多,屋里坐不下了,就蹲在房台子上。父亲让明明把旱烟放到院里,把火炉也端到院里。今天没有工夫招呼你们啊。大家说你把毛笔招呼好就行。一个远房孙子说,爷爷把年写红了。父亲就笑。另一个说,爷爷你也到过手的时候了,不然,你这一百年,谁还能提得起笔啊。父亲说村里的大学生多着呢。大家说现在的大学生,哪个能往红纸上写字。父亲就很得意,写得更加起劲,好像大家的好日子就在他的笔头上,点金是金,点银是银。

写成的对联房地上放不下了,房墙上挂不下了,明明就放到院里。不多时,就是一院的红。明明能够感觉得到,满院的春和福像刚开的锅一样热气腾腾,像白面馒头一样在霭霭雾气里时隐时现。大家看着满院红彤彤的对联抽烟,说笑,明明和亮亮幸福得简直要爆炸了。

常生等了一会儿,院里的对联迟迟不干,就拿了对联到炉子上烤。大家就笑,你这么急,咋还没有把孙子抱上。常生说我给你们腾地方呢。大家说怕是急着回去给媳妇烧锅呢。常生说烧锅咋了?烧锅又不犯法。常生烤好一对,折了。烤好一对,折了。一边说趁太阳好,赶快贴上,不然天一冷,糨子还没有抹到墙上呢就冻住了。经他这么一说,有人也跟了烤。院里十分整齐的对联就显出参差来,让明明和亮亮觉得可惜不说,心里更加急起来。明明和亮亮心里的急传到手上,给父亲按着对联天头的亮亮明显用了劲,让父亲不得不加快速度,否则那字就要身首两处。而明明往往还等不到父亲把最后一个笔画写完就把对联从父亲手里夺走。

人们陆续把对联拿走,家里渐渐安静下来。父亲放下笔,坐在炕头抽烟,抽得十分狠,就像是一头渴急了的牛一猛子扎进泉里喝水。抽了一会儿,父亲问谁家的对联还没有写。明明斜了眼睛算了算,说全写完了。父亲说现在干啥呢?亮亮说别人家的都贴好了。亮亮说这话时,明明跑到院里把火炉抱进屋内,又架了几块炭,埋了头拼命吹火,屁股一撅一撅的,里面像是安了一百个马达。不一会儿就吹开了一罐茶。亮亮往茶罐里添水时,父亲说行了,有一杯行了,叫你娘在小锅里弄些面来,把糨子打上。明明哎了一声,一丈子跳到门外,很快端来一个小锅。明明打糨子时,亮亮已经拿了老刃子站在凳子上刮门上的旧对联。亮亮刮得十分卖力,小身子一屈一伸,有种披荆斩棘的豪迈气概。明明见状,加大了吹火的马力,两腮都快要鼓破了。父亲说,小心把你吹炸了。明明没有理父亲,吹得更加狠命,不一会就吹得水吧嗒嗒响起来。明明就拿了筷子哗哗哗地搅,把锅里的面水搅成几千个向心圆。

明明把糨子打成,亮亮已经把几个门框刮完,把炕桌放在地上,把对联翻过放在炕桌上,手里执着一个老笤帚,不停地倒着步子,随时出击的样子。明明把锅端到地上,看了一眼亮亮,哈的一声笑起来。亮亮的头上脸上全是灰尘。明明突然止了笑,抱了亮亮的头噗噗地吹,把亮亮吹成一个炸弹。硝烟尚未散尽,亮亮已经把老笤帚伸进锅里,蘸了糨子往对联上抹。明明找了新笤帚,夹在胳膊下,两手提了抹好糨子的对联到大门上。父亲见状,把一摞对联搭在肩上,端了锅提了炕桌跟了出去。据说对联要从大门开始向里贴才吉利。父亲从明明手里接过“天增日月人增寿”和新笤帚,左手拿了“天”,按在门框上边,右手里的笤帚搭在“增”字上往下一扫,“天增日月人增寿”就乖乖地趴在门框上。明明一下子觉得右边的这个门框有意思起来。接着,父亲又把“春满乾坤福满门”贴在左边的门框上。整个门洞哗的一下红了起来。明明看了看父亲的脸,父亲的脸红彤彤的;看亮亮的脸,亮亮的脸也是红彤彤的。明明想,这也许就是年的颜色吧。

贴好对联,父亲让明明和亮亮帮母亲抬一桶水,他收拾供桌。明明和亮亮把水抬来,父亲又让他们赶快洗脸准备上坟。明明和亮亮就倒了盆水在院里洗。明明和亮亮比任何一天都洗得认真,一副陈年旧账一起算的架势,一副不从脸上揭下一层皮绝不罢休的架势。明明甚至连脖子都洗了。平时明明洗脸总是洗个脸面子,脖子那儿,耳根那儿总是黑着。洗完脸,亮亮问,现在可以穿新衣服了吗?明明想了想说,可以把上身穿上,裤子穿上磕头时就跪脏了。亮亮说我不跪不就行了。明明说怎么能不跪呢?我们请爷爷去呢,怎么能不跪呢?亮亮说爷爷是个死的,跪不跪又有啥关系呢?明明说谁说爷爷是个死的?亮亮说不是死的还是活的不成?明明说当然是活的。亮亮说你哄瓜子去,是个活的我咋看不见。明明说你当然看不见。亮亮说难道你就能看见?明明说那当然。亮亮说你再别吹牛了,你还长着个驴眼不成。明明本来要说一句什么话,却被一声炮响炸断了。明明喊父亲快点,别人都到坟上了。说着,一跃到西屋里,帮父亲收拾好纸钱香表,奠酒奠茶。

明明父子出门时,山上已经布满了人。大大小小的炮在山上开花,庄稼一样。明明说快点走,不然太爷叫三爷爷家请去了。亮亮说请去就请去么,还少吃些咱们的献饭。明明说我说你是个瓜蛋,太爷哪一年把咱们的献饭吃了?还不是都进了你的嘴。亮亮说既然不吃咱们的献饭,那谁请去都一样么。明明把黑眼仁转到上眼皮上,瞪了亮亮一眼,说,这哪里是无产阶级的话,这分明是资产阶级的话么。明明说这话时,亮亮已经掏出一个炮拿在手里端详,明明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明明也很快忘了他们刚才讨论的话题,凑到亮亮面前,用目光抚摸着炮捻,用目光把炮捻点燃,倾听那一声脆响。

太爷的坟院到了。父亲在太爷的脚下跪了,明明和亮亮跟着跪了。太阳懒洋洋地照着。有风,父亲把上衣襟子揭起,在里面点了火,捧在手里。明明把一页黄表折成条状,接了火,再把纸钱点燃。亮亮急着点燃一根香去放炮,明明喊了一声亮亮,头还没有磕呢。可是亮亮不理他。而父亲也没有让亮亮回来磕头的意思,任由亮亮去放炮。在父亲和明明磕头的时候,亮亮把炮点响了。亮亮高兴得就像一个响了的炮。明明看了看父亲,父亲也很高兴。明明在想亮亮没有向太爷磕头,父亲怎么不呵责,反而如此开心?

到了爷爷的坟上,明明有一种到了家里的感觉,觉得亲切、温暖。明明差不多把盘子里的纸钱全拿出来。父亲看了明明一眼,分出三分之一,把其余的重新放进盘子里。明明觉得父亲拿了一个橡皮擦子在他心里擦了一下,把他本来的一些想法给更正了,他心里的某一处就留下了涂改的痕迹,让他不快。可是这一页很快就被亮亮的炮声翻过去了。

最后是大爷爷。明明就把所有的香表和纸钱拿出来。可父亲仍让留着点。明明问还留着干啥?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火。明明就只好留下一份。出了坟院,父亲并没有回家,而是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一程,明明终于明白,父亲是去乱人坟。父亲每年都要去乱人坟,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回来,母亲已经把西屋打扫干净了。父亲站在供桌前点香行礼。明明和亮亮跟在后面。大红纸三代(家神牌位)坐在桌子后边的正中央。前面的红木香炉里已经燃了木香,木香挑着米粒那么大的一星暗红,暗红上面浮着一缕青烟,袅袅娜娜的,宛若从天上挂下来的一条小溪。左右两边的红木香筒里插满了木香,像是两个黑喇叭花,又像是两支就要出发的队伍。香炉前面已经摆好了献饭。献饭当然是最好吃的东西做的,是明明和亮亮平时妄想不到的。但是现在明明和亮亮却一点没有生出馋来。献饭左前是一叠纸钱,右前是一个蜡台,上面已经插了蜂蜡。黄黄的蜂蜡顶着一朵狗尾巴花一样的火苗,让明明觉得爷爷如果不在那支香烟上,就在这烛火苗上。

点完香,明明和亮亮一齐找母亲要新衣服。穿戴一毕,两人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就从东屋到西屋,从西屋到东屋地跑。天色暗了下来,院里像是泊着一层水。新衣服发出的光在院里留下一道道弧线,就像鱼从水里划过,明明能够听到鱼从水里划过时哗哗的响声。亮亮跟在明明身后跑着,有点莫名其妙。但他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他想明明之所以要这么跑,肯定有他的道理。明明在西屋停下来。亮亮也在西屋停下来,影子一样。坐在炕头上抽烟的父亲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一脸的年。桌子上的蜂蜡轻轻地响着,像是谁在小声地咳嗽;炕头的炉火哗哗飚着,映红了父亲的脸膛……

那个美啊。

母亲喊明明端饭。明明噢地叫了一声,飞出屋去;亮亮也噢地叫了一声,飞出屋去。母亲正把筷子伸到锅里往出捞长面。明明和亮亮的目光跟着母亲手里的筷子划出水面,上,上,上,然后落在碗里,前折一下,后折一下,再前折一下,最后停在鸡蛋臊子上面。明明问母亲,现在可以端了吗?母亲说先去泼散吧。明明这才看见母亲早已把散饭舀好了。明明飞到大门口把散饭泼出去。大概泼出去的散饭还没有落地,明明已经站到厨房地下。声音先进去:现在可以端了吧。母亲说先去献了。明明又端了一碗在供桌上献了。这才给父亲端去。父亲说等你娘来了一块吃。明明就到厨房里去叫母亲。母亲说我正忙呢,你们先吃吧。明明一把拽了母亲的后襟子,把母亲拽到西屋里。母亲说我刚才把些馍馍渣子吃了。父亲说年三十么,一块吃吧。父亲说这话时,明明端了一碗饭给母亲,母亲不好意思地接过,看了看,给父亲说,我给你拨一些吧,我吃不完这些。父亲说你就吃吧。明明和亮亮跟上说你就吃吧。说着,一人端起一碗长面,预备赛跑似的等父亲和母亲动筷子。

父亲和母亲刚把筷子插进碗里,明明和亮亮的第一口饭已经下肚。亮亮把第一口吃完,一边往嘴里喂饭,一边看了明明一眼。天哪,明明的第二口已经下肚,正在准备第三口了。明明的嘴真大啊,比牛还大。亮亮再看时,明明碗里已经只剩下些汤了。亮亮急得头上直冒汗。母亲看见明明碗里没了饭,就放下碗到厨房里给明明下饭。明明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太快了,红了脸说,娘你吃,我自己去下。母亲说你不会下,我去。不想第二碗明明却吃得非常非常慢,就像是丈量面的长度。等亮亮把第二碗吃完,明明还在一根一根往嘴里吸。

吃完饭,父亲开始分年。当父亲把墙柜上锁着糖果的抽屉拉开的时候,明明和亮亮的眼睛同时变成探照灯。父亲手里的糖纸被点燃,啪啪地响着。包在其中的水果糖开始融化。刹那间整个屋子就被糖的味道充满。父亲开始分类。把核桃归到核桃里,把枣归到枣里,把水果糖归到水果糖里。然后凝神计算。明明和亮亮就觉得父亲的眉头上有一个仓库。等明年一定给你们每人一百个。父亲说着,把糖果分成五堆。其中三堆少两堆多。明明和亮亮知道,多的两堆是他们的,少的三堆一堆是爷爷奶奶的,一堆是母亲的,一堆是父亲的。明明先把爷爷奶奶的献了,然后把母亲的拿到厨房里。亮亮跟着。母亲说我就不要了,你和亮亮分了吧。明明说一年到头了,你就吃一个吧。亮亮说,对,一年到头了你就吃一个吧。说着,明明给母亲剥了一个水果糖,硬往嘴里喂。母亲躲着,我又不是没吃过。亮亮抹了一下口水说,娘你就吃一个吧。母亲看了亮亮一眼,就张开嘴接受了明明手里的那枚水果糖。亮亮的心里一喜,口水终于流了下来。母亲看见,弯下腰去给亮亮擦。一边擦着,一边把嘴里的水果糖咬成两半,一半给明明,一半给亮亮。明明和亮亮不接受。母亲说娘吃糖牙疼呢,再说我已经噙了半天了,都已经甜到心上去了。可是明明和亮亮还是不要。这时,父亲喊明明。明明一边答应着,一边揭起母亲的衣服下摆,把糖果装给母亲,然后跑出厨房。母亲看着,眼睛就潮了。

今年父亲给明明和亮亮每人分了三十个糖果,分别是十枚枣,十颗水果糖,十个核桃。明明和亮亮翻来覆去地数着。从未有过地感觉到数数的美好。他们本来已经把糖果装进兜里,可是等上那么一会会,又掏出来数。如此反复了差不多一百遍。他们只有在这样不停地数着时才感到心里踏实,才觉得这些糖果是真实的,就像它们随时可能乘他们不注意飞走似的。突然,明明发现父亲看着他。明明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给你留的太少了,明天拜年时不够散。明明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父亲说差不多了。亮亮说地生媳妇又生了一个,明天地生肯定会抱上他来挣核桃的。明明说还有新院媳妇,也生了一个。父亲说这不要紧,生的生着,老的老着。添一个小的,就去一个老的,总数不变。父亲的话让明明的心里开了一个窍,大大减轻了他心里的负担。看来谁家娃娃多谁家就占便宜,亮亮说,让娘给咱们多多地生些。父亲就笑起来,笑得像核桃一样。亮亮接着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拜年,不然一迟,有些人家都散完了。明明说那不太丢人了。亮亮说那有啥丢人的。父亲说看来明明已经长出息了,亮亮你要跟着明明学。拜年是要早些,但不要一心想着挣核桃,那样即使挣来的核桃也是坏瓤子。亮亮想,核桃就是个核桃么,怎么是个坏瓤子呢?明明说明年过年时专门买些小核桃,这样就够散了。亮亮说把糖也买成小的,最好买成豆豆糖。豆豆糖怎么能够给人散,明明笑笑说,关键是爹的辈分太大了,一庄的人不是把爹叫太爷,就是叫爷,都要来给爹拜年。亮亮说,那好么,爹就多盛些头。明明说头又不能当饭吃。亮亮说头怎么不能当饭吃,如果我们不要把猪交了,今天晚上就可以吃猪头。明明看见父亲的神情暗了一下,忙把自己的糖掏出一个,剥了纸,给父亲。明明把糖给父亲时有些舍不得。这样自己就只剩下八个了,就比亮亮少一个了。年还没有过呢,就只剩八个糖。这让明明无法接受。不想父亲却说他不爱吃糖。明明的心里就出了一口气。亮亮说那就吃个核桃吧,说着要给父亲砸核桃。父亲说他也不爱吃核桃。明明说那就吃个枣子吧。明明想,是给父亲呢又不是别人,怎么能有舍不得的想法呢?这样想时,明明从自己兜里往出掏枣子时就不那么吝啬了。明明很大方地把枣子给父亲。可是父亲照样说他不爱吃枣子。明明无法把属于自己的糖果散给父亲,就到院里打了几块炭,放在炉子里,给父亲炖茶。到厨房里舀水时,明明问母亲家里还有白糖吗?母亲问要白糖干啥?明明说用一点。母亲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想正是年三十,终于决定取给明明。可是明明突然改变了主意,复又到西屋里拿了父亲的茶罐,用勺子往茶罐里舀了两勺子糖,然后把糖袋还给母亲。母亲才知道明明是什么意思,心里生出许多感动来。明明想,这次父亲再也推辞不掉了,等他知道,糖已经化在水里。给父亲炖好茶,明明和亮亮每人剥了一个水果糖,含在嘴里,跑在当院站下。明明问亮亮甜吗?亮亮说,甜。明明问在哪里甜?亮亮说在嘴里甜。亮亮问你在哪里甜?明明说我在心尖尖上甜。亮亮问怎么个甜?明明说像糖一样甜。明明问亮亮怎么个甜。亮亮说我就像日他妈一样甜。

夜色落下来时,一家人坐在炕上给灯笼贴窗花。明明要贴“喜鹊戏梅”、“五谷丰登”和“百鸟朝凤”。可是亮亮不喜欢,亮亮挑的全是猫狗兔。明明说把个猫狗兔么有个啥看头呢。亮亮说我就觉着猫狗兔心疼(可爱)。父亲说把你们两人挑的各样贴一些。说着,亮亮已经把挑好的猫狗兔贴在父亲裁好的白纸上,然后再把白纸往灯笼上贴,不想给贴反了。父亲说贴窗花的那面应该在里面。亮亮说在里面人怎么能看得见?父亲说灯一打就看见了。亮亮说灯还日能。明明说灯就是光明么。

把油灯放在里面,灯笼一下子变成一个家。坐在里面的油灯像是家里的一个什么人,没有它在里面时,灯笼是死的,它一到里面,灯笼就活了。明明和亮亮把灯笼挂到院里的铁丝上,仰了头定定地看。灯光一打,喜鹊就真在梅上叫起来,把明明的心都叫碎了。而猫狗兔则像是刚刚睡醒,要往亮亮怀里扑。一丝风吹过来,灯花晃了起来。就在明明和亮亮着急时,灯花又稳了下来,像是谁在暗中扶了一把。就有许多感动从明明和亮亮的心里升起。在灯笼蛋黄色的光晕里,明明发现,整个院子也活了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娘的味道。明明和亮亮在院里东看看,西看看,每个窗格里都贴着窗花,每个门上都贴着门神,门神顶头粘着折成三角形的黄表,父亲说门画没有贴黄表之前是一张画,贴上黄表就是神了。现在,每个门上都贴着门神,让明明觉得满院都是神的眼睛在看着他,随便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

明明叫亮亮去外面。家家门上都是“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家家门墙上都是“出门见喜”,“出门见喜”的下边钉着一个用红纸折的香炉儿,里面插着木香。明明和亮亮挨着家门看了一遍,最后在村头的一个麦场里停下来。明明似乎有些累,一屁股坐在场墙上。亮亮说把裤子弄脏了。明明像触了电似的站起来。可是明明的腿有些软,就往起提了提裤管蹲在场墙上。亮亮见明明蹲了,也蹲了。亮亮不知道明明蹲在这里干啥,却不好意思问,他想明明蹲在这里肯定有他的理由。明明说,多美啊。亮亮才知道明明蹲在这里是为了看美。亮亮把眼睛睁成铜锣,也没看出什么美来,可是他不得不随着明明说,真美啊。不想一说话,嘴里的水果糖掉了。亮亮腾地一下跳到地上寻起来。明明问亮亮咋了。亮亮打着哭腔说,我的糖掉了。明明说你是七十(岁)了还是八十了,怎么就敞门子着呢?亮亮说,都怪你,我说了这么多话它都没有出来,就一说“美啊”它就出来了。亮亮在地上摸了半天,终于把糖摸到手,可是糖上面已经粘了土。亮亮说,我们回家吧,到坐夜的时候了。明明说回就回吧。到了巷口,明明突然站住。亮亮问明明咋了。明明说你看。亮亮顺着明明指的看去,就看到了小巷的腰身处有两排红米,一直红到小巷的尽头,像是两排悄悄睁着的眼睛,像是谁身上的两排纽扣,又像是两列伏在暗处的队伍。明明问亮亮,你说它们像啥?亮亮说像解放军。明明说不对。亮亮问,那么你说像啥?明明说像太爷。亮亮再看时,果然就像太爷。亮亮说那太爷就是解放军?明明说太爷是解放军,那么敌人呢?亮亮说敌人就是太太吧。说得明明哈哈大笑起来,你个傻瓜蛋,敌人怎么就是太太呢?

太爷我给你拜年。环环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给父亲磕了一个头。环环平时总和明明亮亮在一起,天天见父亲,今天一来就给父亲磕头,让人觉得可笑的。可是环环磕得十分庄严。环环给父亲磕了头,又去厨房里给母亲磕。父亲把糖果拿在手里,喊环环,可是环环却像没听见似的。环环肯定听见着呢,明明想,环环真是志气。环环家比他们还穷,平时上学时,他总是偷偷地给环环拿一个馍馍,可是好多次都给不到环环手里。环环给母亲磕了头。母亲掏出糖果给环环,不想环环却死不要。母亲就掰开环环的手把一个核桃一个糖硬塞给环环。自己怎么没有想起来给娘磕头呢,或者去给环环娘磕头?出乎明明和亮亮意料的是环环竟然要给他们磕头。碎爷,我给你拜年。环环都把一个头磕在地上了,明明才回过神来。明明一把把环环抱起,说你个■咋胡来呢。环环说你是大辈么。明明说咱们哥们,啥大辈不大辈的。住口!父亲说大辈就是大辈,怎么能是哥们。在学校,你们是同学;回家,就是爷爷孙子。说着,父亲要给环环糖果。环环说我太太给过了。父亲说你太太是你太太的,我是我的。可是环环却再也不肯伸出手。父亲问环环爹干啥着呢。环环说睡觉着呢。父亲说大年三十怎么能够睡觉呢。你去告诉他,叫他起来糊灯笼。说着,让明明和亮亮拿了些窗花过去。明明和亮亮到了环环家,同样趴在地上要给环环爹磕头。环环爹惊得一骨碌从炕上滚下来,一手提起明明,一手提起亮亮。你们咋胡来呢,这不是让我遭罪么,哪有大辈给小辈磕头的呢。明明和亮亮才知道还有这一说。可是他们每年都给小郭老师磕头,如果按辈分,小郭老师是他们的重孙子,比环环爹还小一辈。可是父亲不但没有阻止他们,反而每年让他们先去给他拜年。明明掏出兜里的窗花说,我爹让你起来糊灯笼哩。环环爹说,他老人家还有心思糊灯笼?要啥没啥的,还糊个啥灯笼。明明和亮亮回去,父亲问,环环爹真在睡觉?明明说真在睡觉。父亲说把窗花给他了?明明说给了。可是他肯定不会糊的,他说还哪里有心思糊灯笼,要啥没啥的,还糊个啥灯笼哩。父亲说你和亮亮去取他们的灯笼,我们糊,一个年轻人,也太没有精神了。明明和亮亮出门时,又被父亲叫住。父亲说叫你娘给包上几个馒头。因为是给自己最好的伙伴家,亮亮这次表现得倒是很大方的。

明明和亮亮到环环家时,环环爹果然又睡下了。明明说我爹叫你把灯笼给他,他给你糊。环环爹就虎地从炕上翻起来,眼睛潮潮地说,这是五爷打我呢。说着,眼里噙了泪。惹得环环娘和环环也抹眼泪。明明把几个馒头放在炕头。环环爹就定定地盯了明明和亮亮看。看得明明和亮亮心里直发悚。他们担心环环爹会突然向他们扑过来。好在环环爹马上收起了目光,十分和气地说,明明你能不能给侄子帮个忙?明明说那还用说。环环爹说,你回去给五爷说,就说我早已把灯笼糊好了,正和环环娘唱《华亭相会》呢。明明不明白环环爹的意思,却分明觉得自己接受了一个无比光荣的任务,决心再加一些令人高兴的事情,说给父亲。

交过夜时,有人喊着去庙里。明明和亮亮问父亲去不去,父亲说去就去吧。明明说,我看这神还是不灵,去年给它戏也唱了,愿也还了,谁想今年它却连一点雨都不下。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亮亮说去吧去吧,去庙里很欢的。父亲说欢就去吧。明明和亮亮就洗了手脸提了灯笼拿了香表去叫环环。一出大门,明明和亮亮的眼睛猛地一亮,一庄的灯笼在动,就像在梦里一样。环环家的院顶头也亮了,看来环环爹真的把灯笼糊好了。明明在门外喊环环去庙里。环环爹说去去去,替我给土地老人家磕个头。环环问,关圣呢?环环爹说也磕一个吧。明明说九天圣母呢?环环爹说见神就磕。环环说一下子捎带这么多头,怎么捎得动。

庙在几个村子中央的沟台上。远远地就看见,那边的天被灯光映得透亮。一出庄,只见四面山上的灯笼都往沟台上涌,明明和亮亮的眼前是一个灯笼组成的巨大的锅。不知为何,明明的心里涌起了感动。环环问,今年喜神在哪一方?明明向四面天上看了看,说,在西方。亮亮说你还日能,你咋知道在西方?明明说西山里今年考上了两个大学生,那还不是说明喜神在西方。亮亮又向西方看了看,觉得西边的天真比其他几方的天要亮。可是亮亮马上反驳说,爹说喜神到处转着呢,它专往那些善人家的房上落。喜神落在谁家房上,谁家就要出状元,说不定今年就落在咱们房上。明明说那是封建迷信。亮亮让环环说是不是封建迷信。环环笑了笑,说,小心,到沟边上了。

庙墙上已是一片红。还是那些老对联。什么“山门不锁白云封,古寺无灯明月照”“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载灯”“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意同天”一类。红红的对联让明明他们觉得眼前的庙不是庙,而是一个新郎。

明明和环环还没有把头磕完,亮亮已从香炉里拔出一根香,到外面去放炮:看一下今年是个响炮么还是哑炮。亮亮点着炮,看见明明和环环捂着耳朵,就倏地上前,一把把明明和环环的耳朵掰开,日你姐,就听着个响声,你们还把耳朵捂住,这不等于白放了。明明和环环觉得亮亮说得有道理,就把耳朵放开,同时往远里跳了一下。是个响炮。三人的心里都乐开了花,好像把一年的日子都点响了似的,好像把雨都点下来了似的,好像把白面馒头都从地底下点出来似的,好像……哎呀,这把人美日巴了,是个响炮。明明说。亮亮说小心把你个■给美晕了。明明说还有么?再放一个。亮亮说还要留着开门呢。明明说再放一个吧,开门又没人听。亮亮说咋没人听,门听呢。说话间,对面山上传来几声炮响。亮亮说他们放了,等于我们放着呢。明明想想也对,炮又不像核桃枣,只要一响就是大家的。

一觉醒来,院里的灯笼还亮着,明明的心里痛了一下,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似的。明明飞身下炕,扑到灯笼下面。灯里的油已经着下去了一半。我竟然睡了半盏油的时间。我怎么就给睡着了呢?灯笼该是多么伤心啊。明明决定守着灯笼。明明把父亲的红泥小火炉抱到房台子上,在上面架了些炭,一个人坐在房台子上守着灯笼。不觉间,身边坐了一个人,一看,是亮亮。他说你怎么不去睡觉呢?亮亮说,三十晚上睡觉太可惜了。

鸡叫头次时,明明和亮亮张罗着开门。明明含了一嘴蒜,亮亮拿了一个鞭炮。明明猛地开开大门,把蒜喷出去,嘴里大声念,过新年开新门,过新年开新门。说着,亮亮的炮就响了。奇怪的是,炮刚一响,父亲就从大门外进来,后面跟着花花。亮亮说爹咋这么巧。明明说爹是新年的爹么。父亲笑笑,一边往进走一边问明明还有红纸吗。明明说没有了。父亲怔了怔,向厨房走去。明明和亮亮没有想到父亲会把厨房门上的对联剥下来。明明和亮亮心里痛着,看父亲把剥下来的对联夹到胳膊下,到西屋里拿了糨子和笤帚,向大门外走去。明明和亮亮跟着。父亲到瓜子家的门上停下来。亮亮要说话,父亲做了个手势,明明就捂了亮亮的嘴。原来瓜子家门上没有贴对联。没有贴对联的门看上去不像个门,就像个死人一样。亮亮悄声问明明,瓜子家大门上咋不贴对联呢?明明说大概是他们不想过年。亮亮说胡说着呢,谁还不想过年呢。明明说一定是他们家买不起红纸。明明和亮亮给父亲帮忙把对联贴好。回家时,明明想,父亲是啥时候出去的呢?

天亮了,明明和亮亮出去,看见天也过着年,地也过着年,山也过着年,树也过着年。年像一个大面包一样,把人都香懵了。两人一口气跑到对面山头。站在山头朝下看,村子静静地躺在村子里,就像一个睡着的年。明明说到咱家的阳坡地里看看吧。亮亮说看就看看吧。两人又一口气跑到阳坡地里。明明问好吗?亮亮说好。明明说你听,地下面好像有人在说话呢。亮亮倾了身子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没有听出来的样子,说,真的,就像是爹和娘在拉闲呢。亮亮的话把明明震了一下,他觉得地下面有人说话只是一种感觉,而亮亮却把它说得这样具体,这很让他感到意外。这时,亮亮提议“接地线”。明明说接就接吧。说着掏出家伙来。亮亮的尿都出来了,明明说我们写个字吧。亮亮问写啥呢?明明说就写你心里最想说的话。亮亮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最想说的话。明明想了想,也没有想出最想说的话,就说,那就写个“年”字吧。亮亮说那就写个“年”字吧。两人就写。尿水洒在地里,被黄土吸收,发出■■的声音,让明明和亮亮体会到了一种贡献的舒畅。收笔,两人同时往后退了一下,端详着他们的杰作。明明问亮亮面前的两个“年”字像啥。亮亮没有看出来,让明明说。明明说你说它们像不像一对兄弟?

没有等亮亮回答,明明又说咱们去戏台上看看吧。亮亮说看就看看吧。两人又向戏台跑去。戏台当然也过着年。两人蹲在戏台下,仰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戏台。然后又蹲在戏台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村子。一家两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烟来,如同一根根大白菜,又像是刚刚睡醒的村子在打哈欠。亮亮说我们回家吧,明明说回就回吧。

回到家里,母亲在扫院。刷,刷,刷。初一早上的母亲是多么好啊。明明要从母亲手里往过接扫帚,母亲说你们去耍吧。亮亮说娘你也耍吧。惹得母亲笑起来。母亲说娘还耍啥呢。亮亮说我们跳房子吧。娘的脸上掠过一层光彩,说,好,等娘扫完了我们就跳。明明说我还没有见过你跳房子呢。亮亮说我也没有见过。母亲说,娘小时跳房子总是赢。明明和亮亮就想象着母亲小时跳房子的样子。接着,亮亮就要在院里画房子格。明明一把拉住亮亮说,把院弄脏了,要跳我们到大门上去跳吧。亮亮说大门上有啥跳头,别人看见,肯定也要来,大过年的,应该自家人关起门来跳——我们还是打牌吧。明明说,对,就打牌吧。两人就帮母亲快快地收拾了院子,把母亲连推带搡地弄到西屋里。父亲已经把火生着了。炭烟弥漫在屋子里,有一种湿湿的年的味道。明明到厨房里给父亲端了些馒头,然后和亮亮上炕坐定。怎么分家呢?亮亮说我和爹吧。明明说那就我和娘。亮亮说赢啥呢?明明说就赢核桃枣吧。亮亮想了一下,反正是自家人,核桃枣就核桃枣。就打起来。大红被子在他们腿上绵绵地苫着,花花在他们身边静静地卧着,炭在炉子里啪啪地响着,木香在供桌上袅袅地飘着,火炕在屁股下暖暖地烙着,牌在四人手里你一张我一张地揭着,不怕输,赢也无所谓,只是这么一张一张地揭,一张一张地出。那个美啊,真能把人美死。

谁想就在这时,常生来拜年。亮亮气得差点骂起来。常生给父亲磕了头,又给母亲磕。亮亮心想,你就磕一个行了,把你的个头磕上一百个也不能当馒头吃。常生走了,父亲说快去给你三爷爷磕头,最好抢在常生前面,最迟也要跟上他。母亲说这常生也扇得太早了。父亲说他辈分最小,早些也应该。明明说再早也不能天不亮就来。父亲说还不快去。明明和亮亮就极不情愿地下炕,去给三爷爷拜年。

常生一进三爷爷家的门就说,三太爷你咋还活着呢?不想三爷爷不但没有恼,反而乐哈哈地说,就是,又要费你一个头。常生点完香,趴在地上磕头时,屁股上挨了两脚。挨这两脚时常生正把第二个头往地上磕,就是说整个身体正在往前下方送,往前下方送的身体再加上这两脚,情景就十分美妙。直听嘭的一声,常生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回头,明明和亮亮已经跳到院里。明明骂,常生我日你妈,我三爷爷又没有吃你们家的,不靠你们家养活,不靠你娘暖被窝,你盼着他死干啥?骂得常生哈哈哈笑起来。三爷爷更是笑得栽跟打斗的。栽跟打斗的三爷爷让常生坐了,给他散烟。明明接着骂,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农业社时,今天没米了你来找我三爷爷,明天没盐了你来找我三爷爷,庄里人谁不说,没有我三爷爷,你现在怕还在你爹的腿肚子上转筋着呢,你还以为是你的能耐,就能摸到你妈肚子里。这些话是明明从三婶和常生媳妇骂仗时听来的,觉得很美,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用,不想今天机会来了。还有更美的,明明正要用,不想后脖上麻了一下。是新院。明明回头,院里又进来一茬人。让明明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进门就异口同声地说,三太爷你咋还活着呢。这让明明犯了难,一个常生他还可以对付,人一多,他不知去踢谁的屁股还是骂谁的娘了。明明急得在大门上哭起来。亮亮说,娘说过年不能哭的。明明说,娘也说过年不能说“死”的,可是他们一个劲地说。亮亮说我们去告爹。

爹不在。娘正在后院的牛圈里给牛拌料,一听,笑得拨浪鼓一样。娘说他们是给你三爷爷说吉利话呢。明明说明明在咒呢还说吉利话呢。娘说他们这样说你三爷爷才高兴呢。亮亮你咋还活着呢?明明把嘴搭在亮亮的脸上说。慌得母亲忙捂了明明的嘴。这让明明很纳闷。你不是说这样说人才高兴吗?母亲说,给那些老年人你这样说意思是说他们寿命长,他们才高兴,对娃娃可千万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是咒人家了。亮亮就跳起来踢了明明一脚,又一脚。明明很大方地笑笑,显出愿意接受这两脚的样子。被人咒了就咋了?亮亮问。母亲说也不咋。亮亮说这么说我们是把常生错骂了?娘说新年头上是不能骂人的。亮亮说可是我们已经骂了。娘说不知不为错,以后不要骂就行了。亮亮问,如果骂了呢?娘说骂了有罪呢。亮亮问,有多大的罪呢?娘说这要看你骂了什么话。亮亮说明明要日人家常生的妈,这有多大的罪呢?娘就笑得捂了肚子。亮亮一边给娘拍着背子,一边问,那么过年要说啥话呢?娘说要说吉利话。明明问怎么样的话才是吉利话呢?娘说对联上写的都是吉利话。明明看了一眼对联,对联上写的是“积善之家牛羊满圈,向阳门第骡马成群”,横额是“槽头兴旺”。明明一边说他明白了,一边拉了亮亮往出走。不想和改改碰了个迎面。改改两手捧着一个洋瓷碗。三爷爷让我给你们端些饺子。亮亮咂吧着嘴唇说,三爷爷就是好。明明说,等会我们也去给他老人家说吉利话。

吃完饺子往出走时,明明给了改改一个枣子,亮亮给了改改一个核桃。改改说美吗?明明问啥美。改改说过年啊。明明说当然美。亮亮说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

人家城里人天天过年呢。是地地。地地按了一下他的裤兜说,我都挣满了。明明的心里就咔嚓响了一声,怎么把挣核桃的事给忘了。明明什么话也没有说,一把抓了亮亮就往庄头跑。人们见明明和亮亮像一对燕子一样在巷道里飞,问出了什么事。明明和亮亮也不回答,只是飞。一同在飞的还有他们的思想。康姨夫家的核桃大概已经被地地他们挣完了。亮亮说明明你慢一点好不好,小心把我肚子里的饺子抖出来。明明想想也是,他们刚刚吃过饺子,千万不能让它抖出来。可是康姨夫家的核桃催着他,让他的步子慢不下来。明明的大脑飞速转着,终于转出一个办法来,如果你觉着饺子要出来了,就用手堵住。亮亮想想也对。一只手下意识地举到口边,让人觉得只有半个亮亮在跑。康姨夫一定把大核桃散给地地一伙了,地地他妈的也不是人,每天早上他和亮亮还没睡醒呢就在大门上嘶哇嘶哇地喊,到挣核桃的时候却独自去。得想个办法,大核桃没有了,小核桃多散些也可以。对了,就按娘说的,见了康姨夫多说吉利话。明明我日你外奶奶。明明回头,发现亮亮一身的泥。明明我日你外奶奶。明明说日去罢,爱日了日去罢,反正又不是奶奶。亮亮想骂日你奶奶,心想娘刚说过新年头上骂人不吉利,奶奶是自己的奶奶,当然不能骂的。那么骂谁呢?想来想去,能骂的都不解恨,解恨的都不能骂,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亮亮别哭,娘不是说过新年不能哭么。亮亮想想也对。可是才穿上的一身新衣服全被泥了,不由他心里不难过。脏了一洗不就净了。经明明这么一说,亮亮不再哭。可是一看泥着的衣服,心里仍然不是个滋味。就用指甲往下抠泥,不想越抠越脏。这时,明明看见回缠几个走来,不由分说拉了亮亮再次飞起来。边飞边说后面来了一大阵,肯定是奔康姨夫家来了。亮亮一听情况有些严重,就把衣服被泥一事暂时放下,一心一意随了明明飞。就在这时,他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这次亮亮终于没有忍住,明明我日你妈。明明说日去罢,我妈也是你妈么,你爱日了日去罢。亮亮就改口,那我就日你。明明还没有听过“日你”,觉得很新鲜。心想就让亮亮日一下吧,他毕竟是把两个饺子吐出来了。明明没有想到,亮亮看着吐出来的饺子,眼泪下来了。明明鼻子一酸,泪也来了。明明俯下身去把那两个饺子拾起放在地埂上。我们回去时拿上,正好让花花也过个年。听明明这么一说,亮亮止了泪。

明明和亮亮只好慢跑前进。亮亮一边跑一边问明明,到底是两个饺子值钱呢,还是一把核桃值钱呢?明明想了想,说,当然是一把核桃值钱。饺子你已吃过一回了,关键是吃的那一阵美,在嘴里的那一阵美,往下咽的那一阵美,对吗?一到肚子里,就啥都不知道了,对吗?在不知道的时候吐出来,和不吐出来没有啥区别,对吗?可是核桃却在兜里装着,被咱们看着,摸着,对吗?亮亮一边跑一边点头,就像是给年打着拍子。

谢天谢地,康姨夫家总算到了。明明和亮亮一进康姨夫的屋就说:“积善之家牛羊满圈,向阳门第骡马成群。”之后,等着康姨夫的夸奖。不想康姨夫却吊下脸来。康姨夫说,这是你爹给你教的?明明想,应该让康姨夫知道是父亲的好意。就说,是的。康姨夫总算笑了一下,接着给明明和亮亮说,今天早上给你爹拜年了吗?明明说没有。康姨夫说,你去给你爹拜个年,把这句话也这样说一遍,我把这些核桃全给你。说着,把手里的核桃袋晃了一下。明明和亮亮就往回跑。他们跑得同样飞快,如果迟了,说不定有人也去给康姨夫说这句吉利话,康姨夫说不定就把核桃给别人了。

明明和亮亮回到家里,院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不用说,他们是来给父亲和母亲拜年的。出乎明明意外的是人群中还有不少外村的孩子。明明的心里紧张了一下,飞速穿过人群,贴到父亲身边,两只手插在上衣兜里,神情警觉而又机敏,如同一个贴身警卫。明明在等一个时刻的到来。领头的新院祭奠一毕,跪在供桌前大声说,给太爷拜年了。院里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齐声说,太爷,把核桃准备好。就在大家伏下身去磕头的时候,明明几下子把自己的糖果转移到父亲裤兜里,整个过程就像是几次闪电。父亲一边哎哎地应酬着大家,说你们今年的头简直像好年成的麦穗子一样,一边低头看了一眼明明,用目光和明明说了好几句话。明明的心里就落起雪来。父亲说的是什么呢?明明没有去细想,明明只是觉得,被父亲看着的那一刻很幸福。明明甚至觉得,那就是年了。

五谷丰登

因为忙碌,今年的大年是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到来的,就像一列飞奔的车,突然遇到了路障,不得不刹车。腊月三十下午,处理完单位上的事回到家中,妻在洗衣服。我说总该准备一下吧?妻说我这不是在准备嘛,如果你愿意就去擦玻璃吧。我说洗洗衣服擦擦玻璃怎么算是过年的准备呢?妻说那你说还要准备什么。想想,也的确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去擦玻璃。但总觉得还应该准备点什么,可是几个窗子都擦完了,脑海里除过一副对联要买,还真想不起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就上街买对联。一出小区门,发现许多人跪在门口左侧的空地上烧纸,按照老家的习俗,这应是“请祖先”了。不知为何,看着这些“请祖先”的人,我的心里一阵难过。那地方是平时倒垃圾的地方,怎么能够“请祖先”呢。停下来打量,觉得他们是那么的底气不足,紧张、瑟索、局促,小偷似的。细想起来也是,这本来就不是自家的地盘,而且身后是喧闹的车水马龙,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容自在呢?思绪就飞到老家去了。请祖先的时辰到了,一家或一族的男众向着自家的祖坟走去,远远看去,一串串葡萄似的,挂满山坡。阳光温暖,炮声悠扬,在宽阔绵软的黄土地和黄土地一样宽阔绵软的时间里,只是那种不急不徐地散淡地行走,就是一种享受。一般说来,坟院都在自家的耕地里。宽阔、大方、从容,让你觉得那坟院就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画,而辽阔的山地则是它巨幅的装裱。说是坟院,其实没有院墙,区别于耕地的,是其中的百年荒草,还有四周的老树,冠一样盖着坟院,让那坟院有了一种家的味道。坟院到了,一家人跪在经年的厚厚的陈草垫上,拿出香裱和祭礼,焚香,烧纸,磕头,孩子们在一边放炮,那是一种怎样的自在和安然。且不管祖先是否真的随了他们到家里来过年,请祖先的人已获得一份心灵的收成。

这样想时,觉得留在乡下的哥不再那么苦了,而且有了一种正当理由;老人坚持住在乡下也有了一种正当理由。物质上他们是拮据一些,但他们却享有另一种富裕。而且因为有他们在乡下,自己就不需要在这个污秽的地方“请祖先”了,这些跪在垃圾场里请祖先的人,肯定是从乡下连根拔起了。

街口就是一家卖对联的摊儿。在老家,每年全村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后来父亲把衣钵传给我。有一年自己因病没有回家,村里人就只好买对联贴了。第二年再回去,乡亲们就又买了红纸让我写。我说买的多好看啊,也省事。他们说,还是写的好,真。一个真字,让我思绪万千。现在,也只有在乡下,老乡们才认这个“真”。其实我知道,我的那些蹩脚的字,并没有买的好看。那么这个“真”到底指的是什么呢?现在,一个平时给大家写对联的人,却来地摊上买对联,心里一阵好笑。但写嘛,一则嫌麻烦,二则连红纸在什么地方买都不知道了。

想想自家能贴对联的门也只有防盗门了,却买了两副。另一副往哪儿贴心里无数,先买上再说。心想在老家,只有那些特别穷的人才写一副对联,只在大门上贴贴,表示这个家还有烟火。摊主说不请门神?我说不请了。一个“请”字,让我想起小时候请灶神的事来。随父亲上街办年货,发现父亲买别的东西叫买,买门神和灶神却是“请”。问为什么,父亲说,神仙当然要请。我说明明是一张纸,怎么是神仙?父亲说,它是一张纸,但又不是一张纸。我就不懂了。父亲说,灶神是家里的守护神,也是监察神,一家人的功过都在祂的监控之中,等到腊月二十三这天,祂会上天报告一家人一年的功过得失,腊月三十再回来行使赏罚。父亲还说,这请灶神是有讲究的,灶神下面通常画着一狗一鸡,那鸡要向屋里叫,那狗要向屋外咬。仔细看去,确实有些狗是往外咬的,有些是往里咬的,就看你家厨房在东边还是西边。还有那秦琼和敬德,一定要脸对脸。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脸对脸,父亲说,脸对脸是和相,脸背脸是分相。贴灶神也有讲究,一定要贴得端端正正,灶神的脸还要黄裱盖着,不能露在外面,否则将来进门的新媳妇不是歪嘴就是驼背。这样,再次走进坐了灶神的厨房时,一股让人敬畏的神秘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买好对联之后,主意又变了,心想再往里边走走,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有想到的年货。

在一家买香裱的摊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以往,腊月三十天一亮,父亲让我们干的第一件事是拓冥纸,先把大张的白纸裁成书本宽的细绺儿,用祖上留下来的刻着中华民国冥府银行的木板印章印钱。小的时候觉得非常不耐烦,及至成人,觉得一手执印,一手按纸,然后一方一方在白纸上印下纸钱的过程真是美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机印的冥钱,上面的面值是一万元,有的还是华盛顿的头像,显然是来自国际接轨的思路。但父亲还是坚持用手印,有时来不及了,哥就拿出祖父传下来的龙元(一种上品银元),夹在白纸里用木桩打印纸锭,父亲虽然脸上不悦,但终没有反对。纸锭虽然讨巧,却总要比从大街上买的那些花花绿绿好得多。买不买?要收摊了,小贩说。我说不买了。他说,过年不给先人送点钱花啊,市场经济社会,哪儿都得用钱的。我说,我们祖先那边还在计划经济时代。

到了炮摊前,花花绿绿的炮群让人眼花缭乱。想买,但一想儿子坚决不让买,就打住了。儿子已经对放炮没有了兴趣,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考重点。而一个不放炮的年还是年吗?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带着我们做炮了。父亲先用木屑、羊粪、硝石、硫磺一类的东西做火药,然后用废纸卷大大小小的炮仗,剩下的火药装在袋子里,侍候铁炮。铁炮有大有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细,大的像玉米棒子那么粗,屁股那儿有个眼儿,用来穿引信。过年了,只见小子们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一个沉沉的铁炮。村前的空地里,一排排铁炮对着美帝国主义,整装待发。小子们先把火药装在炮筒里,然后用土塞紧,然后点燃引信,人再跑开,捂着耳朵等待那一声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父亲还给我们用钢管做长枪,用车辐条做“碰炮”。长枪大家知道,和当年红军用的那种差不多,只不过腰身小一些。说碰炮:把一个车辐条弯成弓形,在弓尾绾上橡皮筋,橡皮筋的另一头拴着半截钢条。这种碰炮不用火药,用的是火柴头,把几个火柴头放在辐条帽碗里,用钢条碾碎,然后把系在皮筋上的钢条塞在辐条帽碗里,拉长的皮筋起到了用拉力把钢条撬在辐条帽碗里的作用。这样,你的手里就是一张袖珍的长弓。然后高高举起,把钢条向砖上一碰,就是一声脆响。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真是可爱,在那么贫穷的日子里,在五两白面过年的日子里,他居然有心思给我们做这一切,他的开心来自哪里?而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但是我却没有见过哥给他的儿子做过这一切。而在城里的我,别说做,就是想给儿子买个炮,他自己却不要了。

到了电灯笼摊前,手又痒了。往出掏钱时,却是一股煤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三十年前的供销社,父亲带着我,站在那个比我还高的大油桶前,把带嘴的油壶放在木板柜台上,那个穿着蓝卡几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货员用一个竹竿舀子,把油从油桶里提上来,往油壶里倒。父亲拿出他布做的钱包,把几元钱搓来搓去,艰难地作着决定。女售货员的舀子就停在空中,一脸理解的微笑,等待父亲的决定。我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里是一万个铁梅。最终,女售货员悬在空中的那提煤油一路欢歌进了我家的油壶。父亲说,就是再穷,腊月三十晚上每个屋里的灯都是要亮着的。有时实在买不起煤油,就先保证院子里的灯笼。

有那么几年,日子好过一些,父亲就用清油和蜂蜡做蜡烛,为的是敬神。当然,如果充裕还可以用来照明。做蜡的具体细节记不准确了。只记得父亲在一个个竹棍上缠了棉花,然后伸在清油和蜂蜡混溶之后的锅里一遍遍地蘸,几次之后,一个黄萝卜似的米黄色的蜡烛就成了。一个个蜡烛插在麦秸编的塔形的蜡座上,看上去像个宝塔。最后一个蜡烛做完后,父亲就把那个宝塔倒提起来,挂在房檐上。刚包产到户的那一年,房檐上玉米辫一样挂满了蜡烛串儿,每天看着它们,心里就是一个灯海。在后来的作文课上,我好像写过这么一句话:那不是蜡烛,那是一串串在房檐上睡觉的光明,赢得了老师的表扬。接着几年,父亲都是亲手做蜡烛。再后来有了洋蜡,虽然比自己做成本低,但父亲还是坚持自己做。父亲说这敬神就是一个诚字,买来的东西怎么能够敬神呢,再说,那东西污秽,不干净。

要说这红灯笼比父亲用竹做骨纸糊面的灯笼好看多了,却一点也没有父亲做的那种“活”的感觉,但还是买了一个。人山人海,车不好打,就提了灯笼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家的土路上了。在老家,年三十早上讲究跟抢集。一大早,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到集上去,没买的再买,没卖的全部出手,有些几乎是送了。有那么一个时刻,街上哗的一下就没人了,一下子成了空街,看着让人心里有些害怕。多少年来,那种哗的一下就没人的情景一次次在梦中出现,让人思索这个“年”到底是什么,为何如此的神通广大,让人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无可抵抗。

看时辰,这一刻郭氏门中应该是上坟回来了。心里一下子着急起来,小跑回到家里。一看儿子挥汗用功的背影,又被刚才行色匆忙的自己惹笑了,今年本来就没有打算过年的啊。一放寒假,儿子就一再重申今年春节不回家。一天,我动员儿子说回去把三天年一过就回来,你也放松放松。儿子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不可能!妻子附和,年年过年,高考只有一次,就依儿子,再说,等你儿金榜题名日,咱们再衣锦还乡,那种感觉该多好。儿子抱了他妈的脖子说,俺妈说得太对了,我们可以回去住它个十天半个月,好好显摆显摆。我说那你娘俩在城里过,我一人回去。妻说那不行,单位安排她从初二晚上开始卖戏票。二比一,今年过年不回家的决议形成。当时是那么的不可接受,觉得这过年不回老家就像结婚不进洞房一样不可思议。现在,儿子坚毅的背影似乎又在重申,对不起老爸,今年你就先把你的那个年瘾放放吧。

看来这年贴只能在书房里进行了。书房在阁楼,因为是斜窗,不好弄窗帘,搬进来后,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相对隐秘的小天地,就顺手把几张报纸贴在玻璃上,不知为何,当时感到的却是“年”的味道。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肯定来自老家八卦窗里新贴的窗花,来自被父亲熬罐罐茶熏黄的房墙上新贴的年画。就过段时间把旧的剥下来,换上新的。每换一次,年的味道就被复习一次。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早早地给我们用钢锯条做好花刀,让我们在木板上裁窗花,一个废钢锯条,被父亲磨成三角尖刀,另一端缠了棉条,就是把了。用纸搓针,把上年的花样钉在一沓新买的红黄绿三色纸上,衬了木板,然后照着花样裁窗花。刀子从纸上噌噌噌地划过,一绺绺纸屑就从刀下浪花一样翻出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好。更别说看着一张张窗花脱手而出的那种喜悦了。父亲还教我们画门神,画沄子(一种往房檐上挂的花饰,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把它叫“沄子”),包括给戏子打脸。

报纸已经贴好,年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被阻止了的光,或者说是一种被减速之后的光。恍然大悟:原来年的味道就是停下来的味道。那么,这个停下来又是谁的发明呢?而人又为何如此喜欢这个“停下来”呢?莫非它是一个速度和惯性制造的阴谋?我的胡思乱想被窗外的一声炮响打断,好一阵懊悔,多少年神秘在心里的一种美好,一种鸡蛋清一样漾在心里的美好,满月一样圆在心里的美好被刚才的胡思乱想划破了。从未有过地觉得思想这东西的坏。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才觉得这话说得真是好,就用一把想象的大扫帚把这些胡思乱想从心里扫去,连同懊悔。

再次回到腊月三十进行时,下来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应该是安喜神和天官神位的时候了。喜神位在大门,天官在当院,或者正面的山墙。显然,这两项在我的书房是无法完成的,就把书柜打开,找出《论语》,放在书柜的最上方,然后找了一个茶杯,在里面装了米,算是香炉,却没有地方放,就把一本精装书抽出来一半,用一摞书压了另一头,把香炉勉强放在抽出的那半面上。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自己把自己惹笑了,一个模仿年俗的城里人。不知孔圣看着他的这样一个不地道的供奉人,该作何感想。父亲说,他们上私塾时,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在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神牌前磕头的,赶考前也是一定要到文庙上香的,考回来也是一定要到文庙谢恩的,大年三十也是要先到文庙敬献的。现在,文圣的牌位有了,那么祖宗三代的呢?想填一个牌位,却找不到红纸,而白纸是不能设牌位的。再想,就是设了,先人们也识不得城里的路;再说像父亲一样,他们压根就不想到城里来。父亲算是半个现代人了,但来城里只住了两天,就要嚷着回家,何况先人。还是让他们在老家列席吧。

贴好窗纸,设完祭坛,拖完地,还是觉得不像,发现问题出在这地板砖上。老家的黄土地面,扫净,洒上清水,有一种来自地气的氤氲,感觉就出来了。还有,地上没有一个炉子,也就没有那种炭火的香味,没有一壶水在炉子上■■作响;没有炕,也就没有炕上的爷爷奶奶,当然也就没有一个偎着他们打盹的猫。“猫儿吃献饭”,这是窗花,也是老家“年”的经典意象,而此刻,这一切,于自己都是梦想。最后发现,城里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地方祭祀,老家年的气氛多半是上房里那个天地供桌渲染出来的。才明白,这个“年”,它是“土”里长出的一朵花儿,它姓“乡”名“土”,它本来就和这个一厢情愿的城市是两路人。

老家把张贴对联、门神、沄子一应叫“贴巴”。贴巴一毕,该干什么呢?该做泼散和贡献了。所谓泼散,就是饭前由长男端半碗饭菜到大门上去,大户人家一般有一个节日专设的散台,一般人家就由泼散的人挑了碗里的饭菜反手向四方扔扔,让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们享用。所谓贡献,就是一家人团坐在上好的饭菜前,供养天地,供养众神,供养祖先,也有点请他们给年夜饭剪彩的意思。然后一家人坐在上房里吃头道年夜饭。头道年夜饭通常是长面,这个妻子倒是做了。妻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个年俗她懂。

吃过长面该干什么呢?在老家,对于男人,这段时间是一年中最为享受的时光。准备工作做完了,香已上起,烛已点燃,酒已热上。孩子们在院里噼噼啪啪地放炮,男人们就坐在炕上过年。那个“过”,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勉强说,有点像“闲”,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紧张,是非闲;是静,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热烈,是非静;是温暖,但你又觉得它非常的清凉,是非温暖。那是什么呢?是和祝福的同在,是躺在一叶时间的舟上赏月,任舟下碧波荡漾,只不过那月不是月,那碧波也不是碧波,而是一种叫“年”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我找个词来称呼它,那就叫它逍遥,或者静好也可以。后来回想,这种静好大概和神同在有关,神像一个过滤器一样把平时浮泛在我们心海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掉了,让你心里的水还原到当初的纯净,那是一种液体的烛光。当然,这种静好还和供桌上请的家神有关系。因为和神同在,大家比平时有些庄严;又因为是家神,就不必像庙里那么肃穆。如果说年是岁月的精华,那这段静好就是年的精华。多少年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闻到它的香味,那种超越一切香味的香味;看到它的颜色,那种超越一切颜色的颜色;感到它的温暖,那种超越一切温暖的温暖;听到它的脚步,那种超越一切脚步的脚步,糖一样的脚步。好了,该给您说实话了。上面之所以写下这么多文字,只是想向您说明您从这些文字中看到的都不是那个“过”。回过头来,觉得能够表达那个“过”的,还是那个“过”字。我反对把汉字简化,但对“过”这个字的简化却非常的赞佩,一寸一寸地,过,多好。

男人们“过”年的时候,女人们大多在厨房里煮骨头,收拾第二轮年夜饭。给孩子们散糖果、发压岁钱一般都在第二道年夜饭上来时进行,论时辰应该是亥尾,十点半左右。因此,这段十点半之前的时光男人们就像茶仙品茗一样,陶醉而又贪婪。

回过头来说泼散,城里人显然没有条件做。因为没有地方可供你去泼,去散。你不可能把一碗饭端出楼道,泼散在小区里,那样别人会认为你是神经病。

贡献倒是可以做,就三口人坐在一起献了饭,然后开吃。

吃完长面呢?应该是品尝那段静好的时间了。在老家,为了把这段静好延长,由我带头,把贴巴的时间一再提前,后来干脆不跟抢集了,一大早就开始贴巴了。依次类推,上坟的时间也提前了,有时如果效率高赶得快那段无所事事的静好就从黄昏开始。按照习俗,一般情况下,只要大门上的秦琼敬德贴好,黄裱上身(把黄裱折成三角,贴在神像上方,意为神仙已经就位),别人就不到家里来了,即便是特别紧要的事,也要隔着门,这种约定俗成的禁入要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行过“开门大礼”。就是说,这是一段纯粹属于自家人的时光。

但是放下碗筷,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手机也不安分,祝福的短信频频响起。是啊,该给师长、领导和亲朋好友拜年了。就躺在沙发上编词儿,儿子见状,拿了饮料和干果就着春节晚会自斟自饮。编了许多句子,都删掉了。祝福的时刻也是感激的时刻。年年岁岁,每当写下那个“祝”字,心里就是一种莫名的感动。才知道什么叫词不达意,再美好的贺词也难以表达心中的那份感念,对亲人,对师长,对善缘,对大地,对万物。真是岁月不尽,祝福不尽。从小,父亲就给我们灌输,一个不懂得惜缘和感恩的人是半个人。常言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你想想,一个人一生要用掉多少水,造化的这个恩情,一个人怎么能够报答得了。当时不懂得父亲话里的意思,及至年长,每次打开水龙头,就觉得父亲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假如这地球上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阳光,别的一切又从何谈起?我们还谈什么荣耀,谈什么理想和幸福?这样想来,就觉得在我们生命的背后确实有一个大造化在的,她给我们土地,让我们播种、居住;她给我们水,让我们饮用、除垢;她给我们火,让我们取暖、熟食;她给我们风,让我们纳凉、生火;她还给我们文字,让我们交流、赞美,去除孤独和寂寞。要说这才是真正的贡献,但对此勋功大德,造化却默默无言,无言到普通人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再想祖母生前的一些恪守,比如饭前供养,不杀生,不浪费,施舍、忍辱、随缘、无所求等等,不禁油然而生敬意。父亲说,这人来到世上,有三重大恩难报,一是生恩,二是养恩,三是教恩。因此,他的师父去世后,师母就由父亲养老送终,因为师父无后。当年我们是那么的不理解,特别是在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他却拿最好的衣食供奉师母,就连母亲也难以理解。现在想来,父亲真是堪称伟大。

受父亲的影响,感恩成了我的一大情结。以至于在这个赤裸裸的利益社会中,自己的一些古旧的做法在别人看来可能有些可笑。但要改变,似乎已不容易。父亲说,感恩是一个人的操守,应该知行合一,落实在默默的行动上,不要修口头禅。那么短信呢?短信当然不是行动,有些口头禅的嫌疑,但不发心里又过意不去。但身为作家,却写不出一句自己满意的贺词来。就在自己作难时,一句春联出现在脑海:“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披“出门见喜”。觉得不错。在春联中,最喜欢这句了,尤其“天增日月”、“春满乾坤”这对,真是大美。就把按键想象成毛笔,把彩屏想象成红纸,书完赵家书钱家,写完孙家写李家。恍然间又回到了老家,身前是一个方桌,左边是研磨压纸的侄子,右边是排队立等的乡亲,身后是一院红。又被自己惹笑了。一家家住在火柴盒一样的单元楼里,哪里有什么院啊。突然觉得这城里人真是可笑,一个家,怎么可以没有院呢?

如上所述,觉得祝福是一种近似于祈祷的庄严行为,就算做不到虔诚,至少也应该真诚,因此不喜欢那些从网上下载的段子,尤其厌恶群发,就逐个发。发完已是老家上第二道年夜饭的时间。一般家庭,第二道年夜饭的主菜是猪骨头,我们家因为祖母信佛,父亲又是孝子,尊重祖母的信仰,也就变着花样做几道素菜。妻子征求儿子意见,把这个环节干脆省掉了。但压岁钱是要发的,虽然要比给老家散的多得多,可儿子却丝毫没有几个侄子从我手里接过压岁钱的那种开心。手伸过来了,眼睛还在电视上。

老家也有电视了,多少对那段静好有些影响,但深厚的年的家底还是把电视打败了。大家还是愿意更多地沉浸在那种什么内容也没有又什么内容都有的静好中。说到电视,思绪就不停地往前滑。平心而论,有电是好事,但在没有电之前的年却更有味。想想看,一个黑漆漆的院子里亮着一个灯笼,烛光摇曳,那种感觉,灯泡怎么能够相比。再想想看,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村子里,一个灯笼在鱼一样滑动,那种感觉,手电怎么能够相比。假如遇到雪年,雪打花灯的那种感觉,更是能把人心美化。细究起来,灯是活的,灯泡是死的;灯笼是活的,手电是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越先进的东西越是给人的感觉是死的呢?怎么社会越发展活的东西越少,死的东西越多呢?

刚才说过,尽管有了电视,有了春晚,但老家的孩子却没有完全被吸引,吃过第二道年夜饭,他们就穿了棉衣,打了手电,拿了香裱和各色炮仗,到庙里抢头香了。几个同敬一庙之神的村子叫一方,那个轮流主事的人叫方长。说来奇怪,那一方水土看上去极像一个大大的锅,那个庙就在锅底的沟台上,但是这种体制并没有限制锅外面的信众翻过锅沿来敬神。特别是那个灯笼时代,一出村口,只见锅里的、四面锅沿上的灯火齐往庙里涌,晃晃荡荡的,你的心里就会涌起莫名的感动。如果遇到下雪,沟里路滑,大家就坐在雪上往沟底里溜。似乎那天的雪也是洁净的,谁也不会在乎新衣服被弄脏。

然后一方人站在庙院里静静地等待那个阴阳交隔的时刻到来。通常在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宣布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刻,庙里的信俗两众就一齐点燃手里的香表。受敬的神有观音、太上老君、关圣、白马大王、土地、龙王、牛王、马祖等等。这里不像大寺庙那么庄严,大人的最后一个头还没有磕完,一些胆大的小子们已经从香炉里拔了残香去庙院里放炮了。这神仙们也不计较,爷爷宠着淘气的孙子似的乐呵呵地看着眼前造次的小家伙们。不多时,香炉里的残香都到了小子们的手里,变成一个个魔杖。只见魔杖指处,火蛇游动,顷刻之间,整个庙院变成一片炮声的海。现在,窗外也是一片炮声的海,但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是假的。想想,是这高楼大厦把这炮声给破碎了,不像在老家的大锅里,炮声虽然闲散,却是呼应的,“聚会”的。还有一个不像的原因,就在这城里人没有一个院子,再好的炮声也让人觉得是野的。

小子们放炮时,有点文化的成年人则凑在庙墙下欣赏各村人敬奉的春联。什么“古寺无灯明月照,山刹不锁白云封”,什么“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意同天”,什么“保一社风调雨顺,佑八方四季平安”等等。长长的一面庙墙被春联贴满,假如你是白天到庙里去,一定会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袍的老头蹲在那里。庙院里插满了题着“有求必应”、“威灵显应”一类的献旗,庙堂里“感谢神恩”一类的丝质挂匾堆积如山。每年方上的还愿大礼上,会长就叫人把那些丝绸献匾缝成一个帐篷,供戏班子搭台用。

从庙上往回走的那段时光也非常爽。脚下是宽厚的大地,头顶是满天繁星,远处是隆隆炮声,心里是满当当的吉祥和如意。上了沟台,坐在沟沿上歇息,你会觉得年是液体的,水一样汩汩地在心里冒泡儿。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一个说。人家神仙天天过年呢,另一个说。目光再次回到庙上,觉得年又是茫茫黑夜中的一团灯火。可是现在,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目光望断,那团灯火却固执地不肯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从庙上回来,一家人往往要同坐到鸡叫时分,由孙辈中的长子带领去开门,然后留一个人看香(续香火),其他人去睡觉,但也只是困一会儿,因为拂晓时分,长男还要去挑新年泉里的第一担清水,等太阳出山时全家人赶了牲口去迎喜神。再想想看,一村的人一村的牲口都汇到一个被阴阳先生认定的喜神方向,初阳融融,人声嚷嚷,牛羊撒欢,每个人都觉得喜神像阳光一样落在自己身上,落到自家牲口的身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喜庆。一村人到了一块净土的正中间,只见会长香火一举,锣鼓消歇,众人刷地跪在地上。会长主香公祭。祭台上有香蜡,有美酒,有五谷六味,也有一村人的心情。会长祷告完毕,众人在后面齐呼:感谢神恩!然后五体投地。牲口们也通灵似的在一边默立注目(更为蹊跷的是,有一年,在大人们叩头时,有一对小羊羔也跟着跪了下来)。那一刻,让人觉得天地间有一种无言的对话在进行,一方是大有的赏赐,一方是众生的迎请。一个“迎”字,真是再恰当不过。立着俯,跪着仰,正是这种由慈悲和铭感构成的顺差,让岁月不老,大地常青。现在想来,那才是原始意义上的祝福。礼毕,大家都不会忘记铲一篮喜神方向的土回家去,一半倒在自家的耕地里,一半垫在牲口圈里。

大年初一的早上,通常是吃火锅。那火锅和现在城里人用的火锅不同,是祖上留下来每年只用一次的砂锅,说是砂锅,又和现在饭店里的那种砂锅不同,中间有囱灶,四周有菜海,囱灶中装木炭火,下面有灰灶。木炭把年菜熬得在锅里叫,就菜的是馒头切成的片儿,那种放在嘴里能化掉的白面馒头片,热菜放在上面一酥,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化境。菜的主要成员是酸菜、粉条、白萝卜丝,主角是酸菜,一种母亲在秋天就腌制的大缸酸菜,现在一想起它,我就流口水,那种甘苦同在的酸,只有母亲能做出来。进城之后,我曾让妻子按母亲的方子做过好多次,都失败了。妻子无奈地说,有些东西,城里人就是无福享受。

初一下午的那段时间也不错。记忆中永远是懒洋洋的阳光,就像那阳光昨晚也在坐夜,没有睡好的样子,现在虽然普照大地,但还在睁着眼睛睡觉。我和哥走在那种睡觉的阳光里,去找那些长辈和填了三代的人家拜年。一般来说是按辈分先后走动,但最后一家往往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我们会在那家坐下来,喝着小辈们炖的罐罐茶,吃着小辈媳妇端上来的甜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心里存了一年的闲话,直到晚饭时分。不知内情的人会想这家肯定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其实情况恰恰相反,他是我的一个堂哥,论光阴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了,但他却活得开心,永远笑面弥勒似的,咧着个大嘴,让人觉得没有缘由的亲,没有缘由的快乐,没有一点隔膜感。自己虽然穷,却不抠门儿,假如有些什么好东西,往往留在这天让大家分享。大家都愿意上他家的那个土炕,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大半村的人,炕上肯定坐不下,小子们就只能围了炉子坐在地上。通常情况下,炕上的大人在说闲,地上的小子们在打牌。那种感觉,让人想起一个词:共产主义。有时我们干脆不回家吃饭,接着打牌,堂嫂就给我们做大锅饭。吃完大锅饭,接着打,堂嫂就把馒头笼子提了来,放在牌桌下,谁饿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解决问题。父亲说,奶奶活着时,上正时月,一村人差不多都围着奶奶过。奶奶去世后,这摊场就转到堂哥家去了。父亲还说,那时的年要过整整一正月的。而年的准备工作一进腊月就开始了。父亲说,家里有两个石磨子,四头驴换着推,要转整整一个月,因为奶奶磨的是一村人吃的面。腊月初八一过,村里的戏班子就住到我们家了,开始排戏。腊月二十四小年彩排之后,大家回家过年,三天年一过,出庄演出,演戏回来,戏班子就干脆住在我们家打牌,等下一方人下红帖。不过那时村里人不多,正好一台戏。父亲说郭家河的戏是远近出了名的。关于郭家河的戏,有许多的故事可讲,别的不说,单说有一年,伯父为了做一位龙王,三九寒天在沟泉边往麦草扎的骨架上浇水,整整浇了一个月,硬是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龙王,一出庄,把外方人的眼睛都惊直了,代价是伯父的手指差点被冻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伯父的这种近似着魔的热情到底从何而来?相比之下,城里的初一就有些百无聊赖。傍晚,我打开电脑,开始写这些文字,以一种书写的形式温习大年,我没有想到,它会把我的伤心打翻,把我的泪水带出来。

有点恨初二。小时候,初二这天,哥要去“转丈人”了,他一走,就把半个年带去了。结婚后,初二这天又要自己“转丈人”了。在父亲一再地催促下,极不情愿地出门,那种感觉正好注释一个词:“留恋”。按照古制,初二这天,要给最重要的亲戚去拜年。这最重要的亲戚,一是上姑舅,即母亲的娘家,还有妻子的娘家。现在,我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城,显然没有可能去走上姑舅家,也没有可能去丈人家,那么我该去谁家呢?如果按照最亲的原则,那把我从乡下调到省城的老领导是最亲的了;如果按最重要的原则,那我现在的上司肯定是最重要的了,我不知道该先去谁家。

犹豫之间,电话响了,哥打来的。哥说他想代我去给岳父岳母拜个年,问拿什么“情”。我问一定要去吗?哥说有“三代”,有老人。我的鼻子就酸了,真是既感动又惭愧。在老家,只要人家填了“三代”(在红纸上填写的祖宗三代神位,比如我们郭家,就写郭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神位),大年初一都要去上香的,即便两家是仇人。在老家,许多怨家就是这天和好的。人家都能进门来,在三代前上香,在祖先前磕头,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于是握手言和。就是再大的仇恨,如果这天你不去人家三代前上香,那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你;假如你去了,对方不让你进门,那全村人从此就会不进他家的门。老规矩之所以初二要去“上姑舅”家,就是要赶在初三傍晚送三代前在上姑舅家的三代前上香,这是一个女婿必尽的义务和孝道,所谓女婿半个子。哥之所以要代我去岳父家,主要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我说还是拿“大红袍”吧。“大红袍”是哥包的情封子。所谓“大红袍”,是把花生和大枣用白纸包成县官帽,然后在上面贴上红纸条,然后用红绳子十字绑了,在顶上打成心结,转亲戚时,不管远近亲疏贫富贵贱,一律使它。我曾经下决心学过这种包法,但无论如何都包不出哥的那种方正的气度来,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当年在美术课上,老师还夸我的手工最好呢。就觉得有些东西是和灵巧无关的。就像现在,自己再怎么学,也是无法把那个年的味道学过来,我想那永远学不会的,永远不能被复制的,宁屈不折的东西,大概就是佛家讲的那个“性”了。如同那月亮,再怎么学,也不能成为太阳;就像那梨,再怎么学,也不能成为桃子一样。

其实“大红袍”已经是哥的改革产品了。父亲时代的情封子是“五谷丰登”。那是父亲亲自做的一种点心:把花生核桃枣子等五仁用蜂蜜拌到面包里,摁在一个刻有“五谷丰登”的花边母模里,拓出一种非常好看的花边点心,然后放在锅里煴熟,黄表里,麻纸外,再用自己捻的红头绳十字绑了,在上面打成“万”字,就是一封“情”了。我不知道祖上为什么要把它叫“情”而不叫“礼”。“情”者,常青的心,莫非是说一种东西因为感恩而常青不老?由此我还想,这个“年”一定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怪兽,而是一个巨大的感恩,也正因为它是感恩,才这么让人心醉神迷,不能自已,因为这人本就是为感恩而来。父亲说这五仁别的三样可以更换,唯独花生和枣子不能换。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用花生取“生”意,用枣子取“子”意。我问为什么偏偏用花生取“生”意,用枣子取“子”意?父亲说不知道,当年师父这么教他的。后来涉猎中医,发现花生阴性,枣子阳性,阴阳合和,想必是既有生则有子了。父亲还说在制作“五谷丰登”前要净身净意,净身是沐浴,净意是不能有杂念。在我的记忆中,每当父亲制作“五谷丰登”时,厨房里就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生人进门的,就连我们也不让,为了让人知道他在制造“五谷丰登”,他会在厨房门口挂一个烟袋,村里人进来一看烟袋,就立即噤了声。我后来揣度,这“五谷丰登”从前肯定是祭品,后来才用于走亲戚。

后来哥主了家政,嫌父亲的“五谷丰登”太麻烦,建议父亲做一下改革,用花生和枣子包。父亲当然不同意。哥就给父亲算了一笔账,结论是父亲的做法要比哥的做法成本高两倍。记得那是一个十分困难的年份,父亲被迫同意了。村里人见哥这么干,都纷纷效仿。在这件事上,我看到了哥的政治家智慧,他的意见之所以能够被父亲通过,除了非常现实的经济账,还和他的善巧有关。既然父亲说“五谷丰登”中最重要的是花生和枣子,他就建议用这两样包。父亲一想虽然锡杖换了,袈裟未变,也就同意了。

那个锡杖就被我带到城里,放在书架上了。

就是哥改进的这种情封,现在乡亲们也已经不用了。他们嫌它麻烦不说,更觉得土,不洋气。去年我回家,看到他们一律用的是县食品加工厂生产的“恭喜发财”,里面的东西不知如何,但包装确实漂亮。但父亲坚持不让哥用它。哥是个孝子,既然父亲坚持不让用,就继续用花生和枣子包。

但哥却说,今年他也批了“恭喜发财”。我说爹同意改了?哥说同意了。我说那就“恭喜发财”吧。哥说他的意思是老人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他到商店给买一些。我想了想,说,他最爱吃爹做的“五谷丰登”,可惜买不到。哥笑笑,说,连模子都找不到了。我说,模子在我这儿。哥说,原来是你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