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咸味的幸福

单一海从车上跳下来,双脚踩着厚雪,身子立即稳妥了。脸上溢出天真的神色。他四下环视,范村埋在清晨冷寂的雪中,街巷上清冷而又寂静。极目处只有苍茫的雪色。在雪中,几乎所有的物与物之间,都被抹平了,显出一样的色泽。

单一海待自己欣赏够了,才想起车上的人。女真靠在后座上,脸上显出极深的疲惫。她太累了,单一海不由心生爱怜。从上周开始,他们已连续在车上摇了四天。枯寂的长途旅行几乎摇得骨头都不属于自己了。昨天晚上,他们一下车,就遇到了这场暴雪,望着近在咫尺的故乡,他强忍住内心的焦虑,等待雪停。直到天亮,他才匆匆打了个车,往回赶。因为不知道自己可倒乘车次的准确时间,单一海故意没叫家里人来接。但他知道,昨夜奶奶肯定一夜未眠,这场大雪落下的东西太多了,包括担忧。

女真被他捅醒,她下意识地睁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太困了,一坐下我就可以睡着,怎么,这就是你常给我吹嘘的故乡?”

单一海把她扶出车来,指指脚下:“不像吗?故乡似乎只可以在遥远处审视,一到了他身边,唉,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就都没了,故乡倒好像只属于游子式的人,而不属于归乡者。瞧出来没,这儿太冷清了,我以为自己常想的那些人和东西就在门外边闹哄哄地挤着呐!”

女真环视四周:“这儿其实与你给我吹嘘的回忆中的故乡,好像并不同嘛。不过,比你传达给我的感觉好多了。”她转身打量眼前的高大门楼。声音忽然放低,满腹不安地,“这就是家吗?”

“嗯。我在这个院子里待了15年,这幢楼比我们的年龄大多了,所以,有股老人的味道,我挺想它。”单一海把钱付给那个司机。车疾速远去,只遗下他们站在空旷的门前。

女真忽然抓紧单一海的右臂,低语:“我……有些怕。”

“怕什么呢?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挺紧张……”

“哦。”单一海轻轻拍打一下她,故意坏笑道,“我明白了,你不怕我,倒怕我的家里人了。放心,他们吃不了你,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嘛!”单一海话一出口,立即有些后悔了。自从与女真在一起,丑字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忌讳。他竭力不去涉及这个话题。因为女真太敏感了,受过伤的女人简直都长满了灵敏的触角,每一句话都得防备让她们受伤哪。他移眼轻瞟女真。女真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

单一海轻叹一口气,不再言语,拎起包,招呼女真随他回家。老屋里的人似乎都浸在睡梦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前立着个雪像。那个雪像背影似乎很忧郁,又很熟悉。孤独地站在院子中间,仿佛某种情绪一样,戳着他们的眼睛。女真忽然住脚,望定那个雪像:“一海,你看这个雪像,堆得多么像你。尤其是远看,简直就是你嘛!”

单一海也发现了那个雪像,他早就觉出了怪异。只是没把这个发现说出来而已。他远远地凝视它。那雪像堆得似乎挺随意,但却处处透着对他细腻的熟悉。他目测雪像的身高,居然与自己惊人的一致。哦,只有脸上似乎呈现着某种不同。也许那人在塑到这儿时情绪发生变异,所以脸上的眼与鼻奇怪地分离开很远。单一海被那雪像深深吸引,同时在心中怀疑,谁会塑这样的像呐!是奶奶,决不可能。家中的人似乎没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情,何况那种细腻的感觉并不是谁都可以传达出来的。那么,会是谁呢?蓦地,他的脑际闪过一个人影,又被他否定了。但不是她又会是谁?他的内心罩上某种异样神情。他下意识地预感到有人来了,但这人会是谁呢?

“此人对你很熟悉嘛!手法如此细腻,像是个女孩子给塑的。”女真似乎看出某种端倪,“会是奶奶吗?”

单一海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知道了我真该奖励他一下才对呀。”

“你猜对了。那个雪像就是一个女孩子塑的。”单一海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撞了一下。他唰地回头。看到奶奶正从廊阶上走过来,脸上蕴着浅浅的笑意。

单一海惊喜地奔过去,扶住奶奶:“奶奶!”他亲热地喊了一声,之后,便再无话,脸上显出孩子般的傻笑。在奶奶面前,单一海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永远都像个孩子似的。

奶奶似也被这骤然的会面冲撞得兴奋起来。她疼爱地端详单一海片刻,但仅仅是片刻,她的目光便从单一海身上挪开,移向了他身后。

单一海把自己使劲往奶奶身上靠靠。奶奶身上蕴散着一种甜浆样的熟悉气味。她比自己的个子矮了整整三十公分。他有些伤感的发现,似乎从小是往高的长,而到了老年,呵,又开始了往回缩,似乎要拼命回去似的。他从奶奶身上看出了某种可怕的生长奥秘,她比自己又矮了几公分!

忽然,他察觉出异样。奶奶似有满腹心思,竟半晌未再说话。他顺着奶奶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奶奶正用余光注视着在雪地上站着的女真。而女真似也有些羞怯,但却呆愣地望着奶奶。他不由有些哑然。刚才自己只顾激动了。而竟忘了还带回个女真来。他笑笑,作后悔状地道:“哎呀。奶奶,这是女真哪!”他跑过去,帮女真把东西拿过来,轻声示意:“这是奶奶!”

女真羞怯地低语:“奶奶!”脸上闪过一片飞红。

奶奶稍为愣征一下,随即抓住女真的手,轻轻地握紧。老人的神色略显异样。她的目光尖刺地一闪。“哦,我还以为要等雪化了你们才回来。路上挺难走吧!哎哟,看你的手冰的,快,快回屋吧!”老人拍拍女真的臂,转身便向屋里走。只是脸上隐忍着某种表情,那表情因为蕴含着某种难言的隐痛而使她的话显出一种冰冷的热情。

单一海觉出某种异样,奶奶刚才的话令他产生深深的担忧。他跟随奶奶进屋,临进门时,他又蓦然回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雪像,那像真孤独,可这会是谁塑的呢?他被这个念头给鼓胀着,内心觉出淡淡的不宁。

西厢房洒扫得干净而又温馨。火炉熊熊着,暖意立即扑了过来。奶奶已盘腿上炕,女真偎坐在她身边,温顺得如同一只猫。她轻声地回答着奶奶的什么话。奶奶的脸上显出莫名的笑意。刚才在院中的那种冰冷的热情也仿佛被融化似的,消失了,仿佛她们早就认识似的,那种融洽连单一海也觉出奇怪。他洗测完时,俩人还在亲热地说着什么。奶奶这是怎么啦?这次回家,他是抱着被奶奶训斥一顿甚至一次深刻的争吵回来的。在这个家,奶奶几乎还从没有与谁妥协过。刚才进门时,他以为奶奶会拒绝自己,甚至让女真无法走进家门。现在看来,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只是奶奶的这种变化总让他觉出种深深的不安。这样融洽似乎不正常,应该有点危机才对。可奶奶却没事似的,与女真坐在一起。单一海吃惊之余,竟有些淡淡的遗憾。这时,他又想起奶奶那句话了。他下意识地觉出,奶奶一定是在掩饰什么?肯定有什么东西隐在奶奶心中,可那又会是什么呢?

他自顾坐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因为插不上话,他倒显出了多余。女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奇妙,按说她们之间应该有所不同或者说陌生吧。可恰恰因为陌生,她们反而一下子把自己交了出去。这时,奶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谈话戛然而止,从炕上卞来:“看我,一高兴,就光顾与你们说话了。你们累了好几天,就先歇歇吧!我去让他们给你们做点饭。”那神情如同换上去似的,变得得体而又礼貌,让人怀疑刚才她们的亲热是不是假的。

奶奶走至门前,沉默地停住,似乎无意似的,对单一海说:“待会儿你过我这屋来一下。”话毕,转身离去。

单一海点点头,他一直在等奶奶这句话。现在他明白了,奶奶这样做,其实只是掩盖什么。哦,他的心猛跳了一下,那种预感又哗地浮上脑际,难道她真的来了?

女真轻轻地偎过来。仿佛一团暖气。单一海掩饰地从背后抱住她,似乎要表达某种歉意。女真用手轻轻划过他的手背:“我看出来了。奶奶似乎不喜欢我。”

“……不,不是的,她与你不是谈得很投机嘛,我连嘴也插不上。”单一海慌乱地解释,远不如抱她那样自然。

“至少不那么自然。她也许只是同情我或者是为了掩饰什么?我不可能这么快就被她接受。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奶奶其实喜欢的是那个给你塑像的女孩子。”

单一海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有些呆愣地松开她。“哪个女孩子?不可能!”

“我觉得她也许就在这个院子里。刚才我老觉得被一双目光注视着,可找不到出处。我想,她肯定也在。你猜得出来她是谁吗?”

“谁?”单一海越发怪异地看她。今天这个家里人都有些怪怪的,一个个变得都快让他有些无法辨认了。尤其是女真,女真的直觉有时真令人恐惧呵!

“邹辛!”

单一海浑身一颤。他若有所思地向身后望去。眼睛凝住窗上的阳光,不动了。

奶奶伫立在窗前,一双深目透过这间百年老屋混浊的老玻璃,在窗上纷扬的雪花中飘闪。她内心充满某种无言的焦虑、忧伤,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愤怒。有一瞬间,她甚至惊讶于自己的这种莫名的感受。房屋里饭菜已热了三遍,可她却一筷未动。她还从未这么心焦地等过一个人。

……三天前,当这场狂雪飘起时,她收到了单一海的信。说他将赶回来参加她的寿辰。一海已经三年未能回来了。她有些欣悦的幸福。这个孙子最小,也最让她揪心。三年了,不知他长高了还是长胖了。唉,她幸福地叹息。往下读却让她有些深深的震惊。如果仅仅是他回来也就罢了。可让她内心不安的却是,他还将带回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真是太陌生了,陌生到了甚至是第一次听说、并且不知道她长着一副什么样的地步。可单一海却在信中说,他将要与她结婚,带回来只是先让她看看。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他在信中告诉她,那个女孩子在一次事变中毁了容……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子将带着一副丑陋的面孔,走进这个家门。奶奶有些伤感地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刚刚泛起的幸福又被淡淡的愤怒淹没。她踱到窗前,那页短短的信纸飘在地上,像一片孤零零的雪。她的内心有些淡淡的刺疼。脑中蓦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那个影子又遥远,又逼真,她也有三年未见过她了,她只是在自己想起一海时,才会伴随着出现。可现在,伴随着单一海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了,这也正是让她伤心和愤怒的地方。在单家,奶奶一直用自己的眼光和准则,为单家的儿孙们选择着他们的职业,甚至婚姻。至少在这个家已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单家的媳妇,必须得经过奶奶的认可才行。而一海居然胆大到了不经过她的同意,便与那个……哦……又乖巧又漂亮,远在海边上的小姑娘邹辛结束了,结束得让她手足无措,并且全然不知。要知道,邹辛才是她心目中单一海的媳妇儿。这个家也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人。一想到邹辛,她内心中的歉疚和不安便仿佛被点燃了。她下意识地翻出那张一直放在炕沿的照片,那个女人健康地笑着。她的笑倒是挺迷人。可奶奶却从中读出另外一种感觉。她下意识地在内心中拒斥着她。同时有种隐隐的担忧。而可怕的是一海还并不知道邹辛也到了家了。这下子好了,家中一下子来了两个女人,并且全是与一海有关。

这时,风中传来汽车的鸣响,奶奶心中一动,她隔窗倾听那脚步声,凭感觉是单一海。她立即起身,隔窗望去。霜冰遮住了玻璃。只有两团模糊的影子。哦,他真的带回了那个女人。

这时楼上响起轻微的行走声,那串脚步声音轻微,却极脆地刺着她的心,邹辛就睡在她楼上,她一定也听见了那汽车的低鸣。奶奶感觉着她走到窗前,脚步停住了。她一定也看见了单一海和那个女人。奶奶被这种想象给压抑着,胸中郁闷难消,她从内心深处喜欢着邹辛。她气已感觉出,邹辛千里迢迢地跑来,一定另有原因。她直觉邹辛和单一海之间,肯定有过极深的误解或者冲突。她也是女人,她不信她说的已不爱他之类的话,那些话只是某种掩饰。她早已从邹辛的眼中,读出她的真实心态:她还对单一海心存某种渴望!

奶奶的心一下子悬在了两头。她忽然听见那串脚步声从楼上向下走去。哦,邹辛要下来了。她的心倏地揪紧,脑际蓦地出现一种可怕的念头。她不敢往下想,快步走了出来。她不能让邹辛和他们这样猝然相见。那个女孩子站在雪像前,她的手抚着那个雪像。哎,她的直觉真让人吃惊,奶奶沉声低语,同时把目光扫向了她。

那个女真……哦,奶奶一眼瞥去,尽管她已知道她的伤情,可还是有些小小的吃惊。她没想到,这个孩子的脸上会变得这么丑。但更让她吃惊的是她那一脸健康的笑。哦,她的笑真迷人。有一瞬间,她心际产生某种难言的感受。没见到这孩子以前,她一直在心里拒斥着她,同时让她感到震惊的是一海的选择。可一俟她一脸灿烂地站到自己面前时,奶奶心中竟产生一种陌生的亲切。她一下就被这孩子的笑吸引了。哦,拥有这样灿烂的笑容,尤其是一个失去美丽的女人的笑容,似乎更令人难以拒绝。

奶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在心里接纳了她,等到发现这一点时,连她也有些吃惊。原来自己可是下意识地拒绝着她呵!

奶奶拐进房门,盘腿上炕,那张照片仍斜放在地上。她捧起来,女真在上面灿烂地笑着,这种笑不知为何,令她产生一种无言的感伤。她凝神倾听楼上,楼上可怕的寂静着,脚声沉默地消失了。奶奶在那种固执的沉默中,反觉出极深的不安。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单一海有些不安地走至她面前。奶奶似早已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示意他坐。

“邹辛来了?”

奶奶深吸一口烟。顾自言道:“那个女孩子,我是说,她挺特别的,我看到她,就想起了一个人!”

单一海意外地:“谁?”

“我。她的身上有许多我陌生的东西。她与我年轻时很像。”奶奶动容地把烟挟紧,“我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她了,这种感情我懂,可你想过没有,你与邹辛怎么办?”

邹辛……”单一海有些吃惊地看定奶奶。奶奶总是这样让人出乎意料!她已经这么苍老了,可有时说出的话却不像她说的,倒像是从大学教授嘴里讲出来的。不过这也不奇怪,奶奶50年前,真的是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的高才生。她在这个家里说的话,总让家人半懂不懂,大家似乎明白了她说的意思,却又似乎不明白。总感觉在她的每句话后,肯定还隐藏着许多大家仍看不清楚的东西。单一海却天然地喜欢着奶奶。一个看似已经变得像个地道村妇的老太太总是让人诧异,并且让人温暖,同时也让人有些敬畏。他沉默一会,沙哑地道:“我们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可她现在却在这儿!”

她真的来了?”

“就在楼上房间里,估计她早看见你们了。我刚才听到楼上脚步响,这会儿反而一直静肃着。哎,这孩子,这么静才真让我不安哪!”

单一海胸中哗地升腾起复杂的情感。他下意识地抬眼望望头顶,一时竟沉默了。

“你先不要上去。这孩子太倔……”奶奶叹息一声,盯住单一海。

“她来这儿干什么?”

“这该问你。这孩子呀,真是,不过我觉得她其实还在喜欢你。”

“晚了,我们不是没办法爱,而是爱不起来。”单一海苦笑片刻。忽然发恨地道,“我已经决定了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你们说的都一样?”奶奶忽然长叹,“我越来越不懂你们了。”

单一海无言地扶奶奶坐稳。抬眼瞥见那张飘落在炕沿上的照片。轻轻捡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给我的照片。那时候,她可真美。”

奶奶内心一动。擦了半截的火柴停在半空:“你喜欢的只是她的以前吗?这孩子以前可真漂亮,现在呢?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吗?”

“当然。奶奶,也许在两个人见面时,容貌会主宰两个人的心情。可当彼此切入对方太深的时候,容貌其实已不重要了。”单一海似被触动地,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我很珍惜这段爱情,奶奶,你理解我吧!”

“我60年前就理解了自己,当然也理解你。”奶奶略有些沙哑地说,“孩子,我这回不会拦你了,我相信你自己的选择。”

“谢谢。”单一海低语。奶奶的话让他的心内一热。到底是奶奶呵!他想。他冷静地点燃一支烟,讲起自己与女真相恋和受伤的经过。单一海平静地诉说着,仿佛只是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似的。连他也觉出奇怪,自己竟在讲述中觉出某种新的意味。哦,连他也有些感动了……这时他看见奶奶的眼睛忽然奇怪地扫向门口方向,有些惊异般地愣了一下。门边响起一串脚声,快速离去。

单一海被那串脚步惊动。转过头,只看到一个背影。奶奶低声告诉他:“是邹辛。她站在门边有很久了,她也许听到了你的谈话……

女真斜依在炕上,疲惫灰尘样扑满全身,头脑中却可怕地清醒着,从一进单家大门,女真就被一种不安深深地笼罩。让她觉出异样的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她从奶奶的话语中,已预感到她就在这幢老房子里。她听单一海说过他们已经结束了啊!可那女孩子的一切,却又明确无误地表明,她还深爱着他。她被这种莫明的情绪给淹没着。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但她竭力隐忍住,把自己藏起来,不动声色。她想这一切只能由单一海来解决。同时,她相信他。

院子里奇怪地安静着。有一刻,她几乎有些诧异了,这院儿里几乎没有人走动,偌大个院子里似乎只有他们几个人!一海说过,他有许多的兄弟姐妹啊!同时让她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他不把自己带回家里,而回到这个偏远的村庄里来。她忽然意识到,奶奶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了。

就在这时,女真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在门前停住。女真听出那不是单一海的声音,可那又会是谁呢?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心头一动,飞快地下炕,走到门前。

门无声地开启,门边站着位姑娘。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满目忧郁地看着她。

女真被她冰冷的沉默给攫住。她已经意识到她是谁了。只是没想到,她长得这么漂亮,并且会来敲开她的门。她其实在内心中已渴望见到她多次了。可当她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有些深深的吃惊,两个女人因为忽然的相见,反而变得沉默了。她们只用沉默相互触动对方,此此时谁说一句话,都只会破坏这种氛围。

良久,那姑娘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似的,自语般地:“我是邹辛……”

女真点点头:“我早就见过你,是在一海的影集里。不过,你长得真漂亮,比照片上的更动人!”

邹辛勉强一笑,一双亮眸灼灼地盯住女真:“今天早晨,你一进门时,我就看到了你。我早就想见见你。可……其实,见到了又能如何?”

“我很丑,是吧!”女真平静地看她。她直觉邹辛似乎受到了震动。她好像被另外一些东西给压覆着,可那又会是什么呢?女真一旦被伤害,总会有某种变异的深刻。而这种深刻,在刺伤自己的同时,同样会让别人受伤。

“不,你的丑并不能掩盖住你。”邹辛嗓音暗哑地说,“也许因为那场变故,才让一海发现了自己。唉,我现在似乎才觉出,我与你的区别是什么?”

“你也知道了那场变故?”

“我刚才听一海讲的。我是个普通女人,可我能体会出那种感情。”邹辛的神情暗淡,目光却钩子般地尖刻着,“也许爱情其实只是一种付出,而不是索取,不浪漫,也不令人累,而是相濡以沫……”

“你说得真精彩。”女真略略喘息着,“你还爱着一海?”

“爱?”邹辛忽然笑了起来。到后来,笑声成了一种凄楚的呻吟,“女人哪,其实真可怜。为什么我总是为情所累,可却又一次次地失之交臂。其实,我真羡慕你!”

“我?”

“对。”邹辛忽然伤感地,“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发现,自己完了!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很坚强,对这种感情认识得很明确。可现在,我才觉出,我只是来帮助自己摆脱了一次爱情。”

女真心里闪现难言的灼疼,她没想到邹辛会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痛苦。她从来都害怕被情所害,可被情所累呢?女真无言地望定邹辛。一瞬间,两个女人似乎找到了知音般,眼中竟都闪射着理解的潮湿。

邹辛喃喃着,看定女真:“他很爱你。我可以看出来,我还以为他对你只是同情呐,没想到,他是真的爱你。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出极深的震惊……”

邹辛看一眼女真,顾自说下去:“他是对的。其实,我与他谈了4年,直到今天,我似乎才理解了他。”她凄然一笑,“但却要以失去为代价。嗨,我又伤感了。其实,我来这儿看你,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可我确实想告诉你,他是个好男人,他值得让我后悔。”

女真惊愕地看定她:“谢……谢。”继而,她真诚地说,“留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邹辛低眉不语,半天才仿佛从刚才的情绪中抽出似的,喃喃着说:“我该走了。原谅我不能留下来,我太累了……”说完,摇晃着走了出去。感觉像刚从某种巨大的伤悲中抽出似的,全身都是伤感的味儿。

女真呆呆望着她的背影,眼睛不觉潮湿了。她的内心没了刚才的不安,但另外一种不安却让她陷入深长的感伤中,仿佛那感伤是自己的似的。

单一海怅然追出门去,看到那个背影孤独地飘向村边的宝崖方向。她似乎在躲避什么似的,走得很急,身影抖晃得如同一片叶子。单一海的心骤然狂跳,他从那背影中寻找到一种熟悉的东西。那种散漫的情感波浪般淹没了过来,竟然真的是她。单一海在内心自语。尽管他已知道了她要来,可一见到那个身影,他还是有种莫名的激动。她真的是来告别吗?他内心再次闪过异样的情感,下意识地追着她的背影,向前走去。

邹辛似乎未察觉出他的跟随,她在雪上踉跄行走。宝崖的厚雪上,遗下一行歪斜的脚印。她的红色风衣在苍白中,闪出极深的光泽。单一海快步向前紧跟,心中掠过一丝阴影,她到宝崖上去干什么?

邹辛似浑然无觉地呆望着崖下。脚下的汾河已被大雪压覆住。厚绒似的雪色一直苍茫到极目处。单一海忽然发觉,这块地儿正是宝崖极顶。当年他时常和她一起坐在这儿看汾河。他内心一动,她现在冒雪来这儿,是还要看汾河吗?可惜,现在有了积雪……他轻声叹息。

叹息声似乎惊动了邹辛。单一海看到她双肩一抖,却竭力控制住不转回身。

单一海觉出种无言的难受:“我没想到你会来?”

“你很爱她,是吗?”邹辛顾自对着空旷讲话。仿佛一个人自语,“我很……高兴,你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看得出,她也很喜欢你!”

“你又在挖苦了……”单一海喃喃地道。

“不是。”邹辛忽然把头转过来。她的眼睛残留着深深的潮湿,“刚开始我看到她时,觉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甚至有种耻辱,我还以为,自己竟连这样一个丑女人也不如。可我现在不这样以为了,你是对的。”

“谢谢!”单一海怜爱地注视邹辛。她瘦多了。脸上显出某种新奇的美艳。她属于那种女人,越瘦越显出一种新的韵味。一胖,反而令人觉出惋惜来了。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真诚地望定邹辛。“其实,你不该来……”

“连你也这么说……”邹辛兀自伤感地低语,“我很可笑,是吗?为了一个可笑的借口,就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可你知道吗?也许你会当成笑话,甚至嘲笑我!可这一番挣扎,对我却极为重要!”

单一海喃喃地望定她:“过去的其实很快就会过去。人不该老在过去里生活。我理解你,也希望你把我永远忘掉。”

“如果说忘就忘了,我也不会如此虐待自己。”邹辛苦笑,“你倒是可以,我则不能。也许,我真的太自私了。不过,我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了。你很快只会在我的记忆中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请你谅解。我……”

“谈不上谁谅解谁,这份感情对我很重要,我挣扎了四年,才认清自己。唉,人哪,有时要靠时间,还要靠别人来弥补,才能找回自己呵!”

“你太伤感,”单一海略微停顿。继续道,“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谢谢,我也是。”邹辛略微停顿。继续道,“我该走了。这儿已不该再有我了。”她望望单一海,伸出手,“就此告别。”

单一海心中一沉,避开那只玉米芯儿似的小手,真挚地:“能留下来吗?我想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邹辛吃惊地望定他。半晌才摇摇头,似乎忍受着极深的痛苦:“不……”

“为什么?”

“你不该发出这样的邀请。我是个普通女人,来这儿对我己是一种情感虐待了。参加你的婚礼,已对我不是一种潇洒,而是一种残忍了……”

单一海口吃般地:“对不起。”

邹辛忽然发恨地望住单一海,眼神中传达出的那种恨意几乎让他震惊。他还从没被她这样的目光击中过呢?哦,那目光蕴含的光刺伤了他般,令他觉出无言的颤栗。邹辛足足盯了他有一分钟,忽然收回目光,转身向山下走去。

单一海从她的目光中读出许多内容。他意识到,也许这将是他与邹辛的最后一面……他出神地盯视着她坐上一辆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候在门外的汽车,很快消失在雪里,心里翻腾着苦涩的情感。

女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轻依过来,仿佛一种感觉般头偎在他身边。单一海注意到,她的眼睛深深潮润着,脸上木然着淡淡的沉思或者幸福,他轻轻地揽过她的肩头,任那种心情在自己身边润胀着,并且触痛他。

奶奶似乎无意间踱过来。单一海觉察出,刚才她显然站在门廊用目光为邹辛送行。因为他看到她身上还残留着送别的气味。奶奶在她们面前住脚。独语般地低声说:“就在我寿日那天,一起把仪式办了吧!”老人颤抖着说毕,脸孔异常平静。仿佛经过极深思考似的,又向门外踱去。

单一海被一种难言的感觉充塞。他对着她的背影说:“谢谢。”他知道奶奶说出此话,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承诺,但对她却是一次艰难的选择。

奶奶的背影孤独而又决绝。单一海看到。纷扬的雪花正从阳光中洒下。那些雪花如同阳光的羽毛,闪着蓬松的光芒,淹没了他的视线。

女真动人地看着她,继而闭上自己的眼睛,两滴泪水正从眼内溢出。单一海的大手接住那些溅碎的泪珠,感觉像接住某种幸福一样。他再次感觉到幸福的滋味了。

1996年元月12日-2月27日

第一稿于凉州枯寒中

1996年3月18日-6月18日

二稿、三稿于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