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4日,星期三,白日晴转雨。

误服毒物的猫与老鼠,狭路相逢,是捉对厮杀,还是共谋生路?

天快亮时,沈泰誉困得撑不住,在窝棚里睡了一会儿。醒来,老太太独自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哼着川剧《玉簪记》,是女主角陈妙常在《琴挑》那折戏里的“二六”唱段。

“他真是俊俏书生好品性,句句话儿都含情。他那里笑脸儿来相问,哎呀呀,羞答答,怎回他那一声。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照他孤零,照我也孤零……”

这一段唱词,沈泰誉再熟悉不过。早年老太太专职做妖精的时候,父亲最喜欢听她唱戏。在屋后的院落里,她一边晒着衣裳,一边小声唱着。父亲听见了,涎着脸,凑过去亲吻她,她假意不肯,伸出兰花指,往父亲脸上轻轻一戳,嗲嗲地唱一句: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父亲完全疯掉了,眼珠发绿,拦腰抱起她,大步朝后院阴暗的柴房里去。沈泰誉记得,那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樱桃树,一棵杏子树,年年结果,都是母亲亲手种下的。

这个吊梢眉、水蛇腰,穿着花旗袍与高跟鞋的狐狸精,哼唱着靡靡之音,像毒,似蛊,不费吹灰之力,就拆散了沈泰誉的家,隔绝了沈泰誉的父亲和母亲。

她是个罪犯。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她杀死了一对元配夫妻的婚姻,凌迟、碎尸。爱的刽子手。可是,没有哪个法庭会审判她,没有哪个法官会宣布她的刑期。年少气盛时,沈泰誉时常告诫自己,他必须牢记仇恨,总有一天,他要对她,来一次彻底的清算,总有一天,他要为冤死的母亲,报仇,雪恨。

那个“总有一天”就在眼前,然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甚至不能狠下心肠,撇下孤单的老太太,让她自生自灭。

“妈,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忍不住低叹一声。

“哥哥,你醒了!”老太太眉开眼笑地盯着他。

天,怎么又成哥哥了?哥哥妹妹是父亲与老太太之间的昵称,看来老太太是把沈泰誉认成了他那见色忘义的爹!沈泰誉浑身汗毛倒竖,估计抖一抖,能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哥哥,这是我给你留着的,可有营养了,你悄悄儿地,快吃吧,千万别让人看见了!”老太太四顾无人,从衣袖里掏出一把软塌塌的东西。

“呵呵!”沈泰誉失笑。老太太手心里躺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头晚用来佐粥的腌萝卜干。敢情老太太处心积虑为心上人密藏起来的就是这玩意儿!

“吃啊!”老太太抓着那把脏兮兮的腌萝卜干,直朝沈泰誉嘴里塞。

“好,好,我吃,我吃!”沈泰誉接过来,嘎嘣嘎嘣地嚼着,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其实暗地里把粘满泥灰的腌萝卜干给扔了出去。

“这样就乖了,”老太太满意地摸摸他的头,“宝宝啊,妈妈明天带你逛街去!”又把他误认作了亲生的儿子。这都哪跟哪啊!

“想看宝宝吗?”沈泰誉问。

“想!”老太太果真连连点头,一脸期盼。

沈泰誉牵着老太太的手,把她带到新生儿的窝棚。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清洗婴儿、打理秽物。死而复生的产妇躺在厚厚的柴草与被褥里,面白如纸,莲莲捧着一大碗荷包蛋,用勺子剁碎了,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进去看宝宝吧!”沈泰誉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乐颠颠地走到啼哭不止的婴孩身边,试着去触摸小家伙吹弹可破的皮肤。

“摇摇,快看看,老奶奶看你来了,大家都很疼你呢。”小东西的奶奶喜滋滋地说,她们同意了莲莲的建议,将摇摇作为宝宝的乳名。沈泰誉没有跟进去,他知道,此地的农村,男人不可以随意闯入产妇的屋子。这是风俗,也是禁忌。

沈泰誉转回旁边那间窝棚,席地而坐,把手提电脑放到膝盖上,键入密码,打开来,逐一查看每一个文件,将最为重要的拷贝到便于随身携带的U盘里。一大早他就盘算着这件事儿,手提电脑无论体积多么玲珑,在U盘面前,终归是庞然大物,后者往裤兜里一揣,啥都不会妨碍。何况手提电脑电池的使用期有限,顶了天,不过四五个钟头,山坳里又停电,没办法充上,缺了电的电脑,一点儿用都没有,等于一废物。沈泰誉做好了万不得已之际抛下手提电脑的打算。

每个文档他都看得极为详尽,哪些是与其他同事资源共享的,哪些是专属他办理的绝密资料,他一一判定,逐项按“另存为”,保存到U盘中。

有一份文档,是沈泰誉到汶川以前处里开会,刚刚布置下来的任务。每个调查对象后面,都附带着一张相片,沈泰誉拉过鼠标,匆匆掠过。这份文档,处里的同事人人有份,用不着拷贝。蜻蜓点水地浏览完,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重新回到文首,放慢速度,再看一次,于是,那张相片很快就从众多相片里凸现了出来。

是在某机关单位学习党的十七大精神报告会的会场上,主席台照例坐着一长溜官员,其中一张脸,用红线圈着。沈泰誉定睛细看,方脸,眼睛里水意荡漾,眼角布满杂乱的鱼尾纹,眼袋很圆很大,宽鼻梁,厚嘴唇,是那种面相书里“命带桃花”的长相。这些他都没兴趣,关键在于,这不是成遵良是谁?!沈泰誉不能置信地久久凝视着那张相片,远看,近看,横着看,竖着看,怎么看,都是成遵良无疑!沈泰誉按捺着激动的情绪,专心致志地把文字材料详读了一遍。

“……成遵良,男,1964年9月出生,四川雅安人;198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96年在四川省级机关党校学习……计划处处长……据举报,其利用报批与审核的权限,索取收受高额贿赂……先后包养情妇多名,分别为其购置住宅、高档轿车……妻子为原纺织厂下岗工人,五年前定居加拿大……一女在加拿大温哥华读大学……在荷兰银行,有大宗外汇储蓄……共同涉案的计划处会计已被实施刑事拘留……5月10日,已由其所在单位纪委部门通知本人,近期不能离开成都……”

沈泰誉反复读着,恨不得把每个字都镶嵌进脑海中。很明显,当狩猎计划尚在酝酿之中,狡猾的猎物已经从蛛丝马迹中嗅到了毁灭的气息,提前一步,溜之大吉。

沈泰誉心跳加速,手心渗出了汗,兴奋得坐立不安,就像以往每一回,案情取得重大进展时那样。猎人与猎物,在逼仄的死胡同里遭遇了,接下来,就该是机敏巧妙地周旋、坚定不移地对峙、不遗余力地射杀,斗智,也斗勇。

有一刻,沈泰誉彻底忘记了现时的处境,他的身份,不是沦陷孤岛的灾民,而是反贪局的工作人员,他的思维,被职业精神和职业技能牵着鼻子走,完全沉浸在对嫌疑人的心理与行为分析中。直到莲莲夸张地敲着锅子,大声叫开早饭喽!开早饭喽!他才惊悟置身何处。

早餐是一人一只腌鹌鹑,男人们外加一杯高粱酒,老年人与小孩子各一小碗清汤面。一位农妇拎起细瘦的腌鹌鹑说道,一大早就吃荤菜吗,太浪费了呀。莲莲说,这是为了庆祝产妇母子平安。

沈泰誉不饿,问莲莲要烟。头晚他从二楼搜寻下来的几条烟,全交给了莲莲,莲莲捂到相对干燥的柴堆里收存着。

喏,莲莲随手就给了他一条未启封的云烟,还把存烟的地方指给他看,说,沈大哥,你要抽烟就自个儿取吧。沈泰誉说谢谢,迫不及待地掏出一盒,撕开包装,点燃一支狠命吸着。在反贪局,他是出名的烟民,每当进入办案的阶段,他一鼓作气地冲刺着,他的烟,同样是一鼓作气地冲刺着,一支接着一支,不歇气地抽着,是把烟当成了饭,当成了睡眠,当成了家的劲头。

“有烟吗?”成遵良闻声凑过来。

“给!”莲莲甩给他一条玉溪。

“多少钱?”成遵良掏出皮夹子,拈出几张百元大钞。

“这会儿,最没用的就是你那劳什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莲莲挡开他的手,戏谑道,“你好好留着吧,等到卫生纸用没了,你得拿它上厕所呢!”

“你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成遵良尴尬地一笑。他不嫌麻烦,把那只累赘得要命的箱子又挎在肩上了。不用看,沈泰誉也能猜到,什么狗屁绝密文件,铁定是钞票,大把大把的钞票,这只蛀虫!

心里咬牙切齿地这样骂着,沈泰誉脸上却风轻云淡地笑着,甚至态度豁达地递过打火机,帮成遵良点起烟来。

“我这条是云烟,你那条是玉溪,咱俩可以互通有无,交换着抽。”沈泰誉搭讪道。

“唔。”成遵良口中回应着,不欲深谈,叼着烟,把那条玉溪香烟夹在腋下,转头走开。沈泰誉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沈大哥,腌鹌鹑好吃吗?那坛高粱酒是顺恩姐去年从都江堰买回来的呢!”莲莲说。

“鹌鹑有点儿油腻,早起我不太习惯喝酒吃肉,只要有烟,抽两支就成。”沈泰誉如实说。

“没办法啊,”莲莲的神色黯淡下来,“沈大哥,我都不敢对大伙讲,旅舍存放的大米,已经吃光了!”

“大米没了?”沈泰誉惊问。

“嗯,”莲莲丧气地点头,“小米还有半把,只够给产妇熬一碗粥,面条还有几包,得留给没牙的老太太和小朋友们,剩下的,就是几块腌肉,蔬菜挺多的,地里一茬一茬地长着,面粉倒有一小袋儿,恐怕得匀给产妇做面疙瘩汤,饮用水也越来越少了……”沈泰誉听着,不做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半晌,他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踏灭。

“我得走,”顿一顿,他又说,“我们得走!”

“走?怎么走?”莲莲说,“这山旮旯里,是插翅难飞啊!”

“与其坐等弹尽粮绝,咱们不如拼死一搏,我打前锋,我去探路,”沈泰誉坚决地说,“我必须出去,然后带领大家一起走出去!”还有一句潜台词,他没有说,他没法对莲莲说。他想说的是,我必须出去,请示领导,对出逃的官员成遵良进行逮捕。

石韫生坐在一块石头上,喘着气,因为汗的缘故,头发纠缠不清地贴在脸颊上、颈项上,脸色不比产妇好看多少。

“去别的棚里歇口气吧。”成遵良对她说。

“血刚止住,还得观察一段时间。”石韫生说着,回头看了看窝棚里的产妇。产妇吃完了莲莲喂的荷包蛋,气色略有好转,平卧着,双眼合拢,呼吸均匀。

“她睡着了。”成遵良说。

“我以为我救不了她了……”石韫生以手抚额,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你很了不起。”成遵良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若是在太平盛世,阳光和煦的公园,杯盏交错的宴席,纸醉金迷的夜店,这都会是一个关涉色情的暧昧动作,是一种试探,亦是一种挑逗。可是,在这里,却是不一样的。石韫生没有拒绝,成遵良也没有想入非非。

“我真的以为她会死……”

“嘘,别说了,”成遵良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然后指指自己的肩膀,轻声道,“来,靠过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石韫生像被施了催眠术,听话地靠着成遵良,合眼小憩。可是她睡得很不安稳,几乎是立刻就醒过来,惊慌失措地冲进窝棚查看产妇的状况。产妇平稳地安睡着,初生的小婴儿洗浴干净,被搁在她身边,也睡得十分香甜。

“她没事……”石韫生跌坐在石头上。

“你太紧张了。”

“我做噩梦了,我梦到她流光了体内的最后一滴血,变成了一张白纸,一下子就飘了起来,”石韫生比画着说,“飘过我的头顶,还发出恐怖的笑声。”

“你挺有想象力的。”成遵良笑道。

“人类的想象力,永远超越不了上帝的把戏,”石韫生哀叹一声,“是哪位作家说过?生活,才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悬念!”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隔了一阵,石韫生自语道,“为什么完全不通音信?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来救我们?”

“会有人来的。”成遵良有些心神不宁,他的不辞而别,定然在单位掀起了狂风暴雨。搞不好,一张带着头像的通缉令已经遍布全国。那么,救援人员是否会接到指令,在搜救的同时,盘查每一名受困者的身份姓名,直到把他揪出来为止?一想到这儿,成遵良就不寒而栗。

“地震的波及范围有多大?震中在哪里?”石韫生神经质地接着道,“是成都大地震吗?整座城市已经下陷,成为沼泽地了吗?是不是死伤面太大了,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救援?”

成遵良没有说话,他感到隐隐的不安,脊背上仿佛被目光的芒刺纷纷击中,轻痒,微痛。他猛地回过头去,沈泰誉在人丛里,跟几位农妇一道,帮着莲莲劈柴火,他是背对着成遵良的。成遵良回过头来,可是,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总觉得有两道眼光如同利刃,穿透人群,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毫厘不差地打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会是反贪局的人?偏偏是反贪局的人,与他同陷险境。惊涛骇浪中随时面临倾覆的一叶独木舟,坐着强势的大灰狼和弱势的小白兔。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吧!

“成哥,你觉得,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石韫生降低了嗓音,生怕一语成谶似的,“会不会世界已经毁灭了啊?”

“如果世界毁灭,那么,我们这些人,就是人类的火种,负责繁衍与生息,”成遵良诙谐地说,“就像亚当与夏娃那样。”说实话,他不愿意想太多了,他不愿意把情形想得太坏太糟糕,他甚至不指望被救援人员找到,他需要的是自救。

“我不当火种,也不做夏娃,”石韫生很快地说,“我宁愿死,下辈子,我不会再做女人,啊不,我压根儿不想再做一个人!”

“不做人?改行做一棵树,石头,还是花草?”成遵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或者,那些可爱的小猫小狗小宠物?”

“不,没有下辈子,我不要下辈子,我不相信有下辈子,我只想就此灰飞烟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石韫生决绝地说。

“亲爱的石大夫,念书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学过物质不灭定律?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不济,都会变做尘埃,或是一抔黄土,”成遵良贫嘴道,“哪怕跳到海里去,遗骸被鲨鱼吞吃,终究也还是会成为一坨鱼粪!”

“听你这么一说,可真够泄气的。”石韫生面有难色。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成遵良凝视着她,问道。

“是什么?”

“替我找些食物和水,”成遵良说,“莲莲那个小丫头,把东西看得很紧,不过,她应该会给你的,毕竟你是大夫。”

“你很饿吗?”石韫生不明白。

“我要带在身上,”成遵良说,“我得离开这里,我包里的资料牵涉到了很重要的案件,我不能拖延下去,我得尽快赶到目的地。”

“目的地是九寨沟?”石韫生问。

“是的,”成遵良哄骗她,“我的同事等在那里接应我。”

“路都断了,何况……”石韫生很担忧,“九寨沟是什么情况,我们都没法想象……”

“无论如何,我要出去,这是我的职责。”成遵良的语气斩钉截铁。约定接头的时间就是今夜。在事先精心谋划的线路里,他和陪伴他的人,将会连夜出发,朝下一站甘孜州进发。这条路线,是综合了之前那些潜逃官员的成败经验,请高人指点,费尽心机设置出来的。虽然他没有办法准时抵达碰面地点,甚至连何时抵达,最终能否抵达,都是悬而未知的。可是,他还是要去,他希望那个人安好无恙,他希望那个人一直在原地等着。他要去,他只能去,否则,一切就半途而废了。

“好吧,我会找莲莲尽可能多地要一些食品。”

“还有,这件事,请不要告诉沈泰誉。”

“为什么?”石韫生不解。

“他虽是反贪局的工作人员,但在我们行业内部,高度的保密意识,是职业所需的基本素养,”成遵良头头是道地胡诌着,“而且,单位有明确的规定,那就是,各自牵涉的案件,即使是本科室的同事,也不能随意透露——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在国家安全系统的某些机密单位,即使是在同一个部门里,同事之间也有可能彼此一辈子都不会照面,一辈子都互不相识。”

“这样啊。”石韫生满脸惊愕。

“记住我的话!”成遵良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

在午后倦怠无望的时光里,窝棚里尽是仰面熟睡的人,就连铁臂金刚似的沈泰誉也倒在柴草堆里,发出沉沉的鼾声。成遵良背着他的密码箱,蹑手蹑脚地走出窝棚。石韫生拎着一袋食物,在旅舍背面的洼地里等着他,那儿有一片树林,穿过树林,是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沿山而上,小路陡而笔直。

“我问过产妇,也问过莲莲,山里的人,都是从这里下山的,”石韫生说,“不过地震以后,道路已经完全损毁。”

“没关系,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得试试,”成遵良接过她手中的食品袋,就势轻轻拥她入怀,像长辈一样吻了吻她凌乱的短发,一连串地说,“谢谢,保重,后会有期。”

石韫生微笑。

“如果他们问起,你就说,我上山打野兔了,给大家改善伙食,”成遵良笑着教她撒谎,“要是一天两天都没见回来,那多半是被狼给吃掉了。”

“他们没机会问我的,”石韫生挑挑眉头,“因为我也上山打野兔去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食品袋,说,“我来拿吧,你挎着那么重的包,够累的了。”

“哦?”成遵良一呆。

“我也去九寨沟,”石韫生说,“我们一块儿走!”

两份截然不同的报告单,出自重庆的同一家医院,关锦绣的姐姐就在那里工作,是外科医生。关锦绣清楚地记得,那是十年以前的新年,他们利用春节的假期去重庆看望关锦绣的母亲。由于结婚三年未孕,刚从医科大学读完博士学位、分配到重庆一家综合医院工作的姐姐,建议他们两口子到自己供职的医院去做医学检测。姐姐取回了化验结果,关锦绣是健康的,而沈泰誉,患有原发性无精症。

“完全无精子,意味着不育,从医学上来讲,这种由先天缺失导致的不育,治愈的可能性比较小。”姐姐字斟句酌地说着。

没有人吭声。良久,关锦绣抬起头,用寒气四溢的眼神,狠狠地剐了沈泰誉一眼,若是她的双眼能够飞出小刀,她肯定会快刀捅死他!

这个高大帅气的型男,这个在床上表现得生龙活虎的猛男,没想到居然是内藏稻草的绣花枕头。她被他骗惨了,她被他害死了,她简直要抓狂。她的完美人生,从小学一年级就考全班第一名的完美人生,在掌声与喝彩声里成长起来的完美人生,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戛然而止。

那个新年,母亲家里的气氛,几成冰窖。那座冰窖,被关锦绣一路搬运到了成都,搬进了她和沈泰誉的家。从看到检验报告的那一天开始,她没有再让沈泰誉碰过她一下,一只不下蛋的——呃,公鸡,何必辛辛苦苦地喂食?!他们的无性婚姻,在别扭与漠视中苟延残喘,半死不活、名存实亡、磕磕绊绊地拉扯着,随时面临寿终正寝的结局。

“孩子,真是那么要紧?比我们的感情更加重要?没有孩子,难道我们两个人,就不可以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开头的那几年,沈泰誉曾经反反复复地追问她。

她蔑视地拿眼瞪他,不屑作答。婴儿晶莹的双瞳、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谁见了都会欢喜。然而,对孩子真真切切的向往,她绝对不会比别人更多。她并不是那种儿女情长、拖泥带水的软心肠女人。症结在于,从名牌大学毕业,当众多的大学同学还在单位的最底层听差跑腿时,她关锦绣,已经傲视群雄,噌噌噌地一路提拔到部门主管,拥有了独立的办公室,当他们还在为一趟两趟国内旅行节衣缩食筹措旅费时,她已跟随上司,数次飞往美利坚合众国,与高鼻梁蓝眼睛的老外谈判对垒。念书时,她是人见人爱的三好学生,工作后,她是见招拆招的职场精英。尤其是,当那些与她姿色相当的中等美女还在苦候顽皮娃娃丘比特的时候,她已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毕业于政法大学的高才生外加足球队前锋的沈泰誉。每一样,她都没有耽误,每一个赛场,她都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只是,在那些比她迟婚、丈夫远不如沈泰誉耀眼的女同学、女朋友纷纷怀孕生子后,她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她的成就感一落千丈。同学聚会、闺蜜聚会,她们秀的是自家的宝贝,炫的是育儿经,她呢,纵然一再声明自己是丁克一族,可是她的冰雪聪明的朋友们、同学们,总是在她跟前,有意无意地推荐不孕不育的中药疗法,试管婴儿技术领先的专科医院。

她恨他。因为沈泰誉,她那遭人嫉妒的、惹人艳羡的完美人生,没了,毁了。随着年月的流逝,那些怨恨、轻视、斥责,也都渐行渐远,他们的家,成了男生和女生宿舍,沈泰誉不过是她前半生的同行者、同住者,一个固定的背景、一项静止的道具、一件可有可无的家具而已。

这一切,都归因于那两张冰冷的检验单。她的完好,与他的缺陷,构成了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要陡峭的落差。从此,她在山顶,他在谷底,有着互不交叉的路径。

可是,同样内容、不同结论的检验报告,为什么会冒出来两份呢?关锦绣好不容易捱到凌晨六点,坐在车里,拨通了重庆姐姐家的电话,电话是姐夫接的。

“是锦绣啊,有什么事吗?是泰誉有消息了?”姐夫的声音睡意蒙眬。

“联系上泰誉了?”那边换成了姐姐尖厉的嗓音,姐姐抢走了听筒,“泰誉怎么样?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你不知道,这两天,妈都快急死了,天天看电视新闻,天天哭得稀里哗啦的,正说今儿到庙里去为泰誉烧两炷平安香呢……”

“没有,没有他的消息,”关锦绣不悦地打断姐姐,“你们就那么担心沈泰誉?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你吓傻了不是?你的脑子有毛病了吗?”姐姐训斥,“泰誉在震中,下落不明,你还有工夫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

“我在沈泰誉的相册里找到两份不同的检验报告,都是在十年前由你们医院出具的,”关锦绣单刀直入,“一份报告,证明沈泰誉不育,另外一份,写的是我患有原发性卵巢发育不良和子宫发育不良。姐,这两份报告,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端,一下子沉默下来,声息全无。

“姐,你在听吗?”关锦绣叫她。

“我在听。”姐姐瓮声瓮气地回应。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关锦绣顿住,一个陡然升起的念头,让她在初夏的天气,脚底冒出丝丝的凉气。

“患有不育症的,是你,”姐姐残酷地证实了她的揣测,“通过腹腔镜,可以看到,你的卵巢是条束状的,通常,原发性卵巢发育不良,结合子宫发育不良,怀孕的几率几乎趋近于零,而泰誉的身体,其实没有丝毫问题……”

“为什么骗我?”关锦绣失控地大叫,“为什么要联合起来欺骗我,这是为什么?!”

“锦绣,你冷静一点!”姐姐急道,“当时,我们就是怕你受不了,你从小要强,不甘人后,事事都要争第一,就连学校开运动会,一旦落败,你都有本事三天三夜不吃饭,你想想,我们怎么可以让这件事情伤害到你?所以,我和妈妈,还有泰誉,我们一起商量了这个对策,我当天就到医院弄了两张假化验单……”

“连妈妈都知道?”关锦绣尖叫说。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守寡的母亲单身带大了三个女儿,母女四人经历的凄凉与浩劫,足够写一部皇皇巨著。成年后的关锦绣一直以为,她是母亲的骄傲,她带给母亲的,是荣耀与光彩,没有伤感,没有担忧。

“是,妈妈知道,”姐姐坦白地说,“后来,妹妹知道了,你姐夫,他也知道了。”

“只有我不知道……”关锦绣不自觉地发着抖,“难怪你们都那么关心沈泰誉,难怪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好人,难怪你们坚决反对我离婚……”她挂断电话,失神地望着车前窗。其间种种蹊跷、种种诡谲、种种不可理喻,都已真相大白。

她的发育比同龄人晚了很多,初潮很迟,可是,在贫寒窘迫的家里,除非是不得了的病痛,否则,没有那份闲钱、也没有那份闲暇去医院就诊。何况她的身体一直棒棒的,绝少感冒,大冷天还参加冬泳比赛。月经量稀少、痛经,有啥了不起的?吃饭的时候,她的碗底,有母亲悄悄埋上的一只黄澄澄的荷包蛋,一小片香喷喷的瘦肉,就算是药了。后来,姐姐成了大夫,过年回重庆,姐姐总是不嫌麻烦,领着关锦绣,让交好的各科室同事,为她做全面的检查。最近几年,公司为了体现人文关怀,增加了职工福利,每年组织一次员工体检,关锦绣从来不参加。姐姐是她的专职家庭医生。这些年,她稍有不适就找姐姐,按照姐姐和姐姐同事们开列的处方,吃药治疗。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说什么外头的蒙古大夫多了去了,尤其是妇产科,哄钱的法子层出不穷,平日里要是有什么疾患,不要乱投医门,打电话给姐姐,或是开车回趟重庆,姐姐全部帮她搞定。原来,却是如此。

沈泰誉是寡言木讷之人,三个女婿里头,大姐夫在重庆,是官员,能言善道,妹夫在美国,是律师,巧舌如簧。偏偏母亲最疼沈泰誉,夫妻争执,母亲不问是非曲直,永远站在沈泰誉那边。通电话,找的是沈泰誉,织毛衣,照的是沈泰誉的尺码,团年宴,菜式都是沈泰誉喜好的口味。关锦绣一提离婚两个字,母亲就挥着老拳恐吓她,泰誉是好孩子,你胆敢委屈了他,我不饶你!原来,却是如此。

在她和沈泰誉的关系冰冻三尺之际,她曾多次提出离婚,沈泰誉不同意,他说,等到五十岁以后,他无条件离开她。五十岁以后,她的婚姻,可以重新来过,生育的权利却不可以从头来过。她以为,他是狠毒到了要她陪着自己断子绝孙。原来,却是如此。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顾全她的颜面,他宁可忍辱负重,受尽她的白眼。为了保全她的自尊,他宁可虚掷光阴,放弃身为父亲的权利——

关锦绣扑在方向盘上哭了。母亲说得没错,沈泰誉是个好人,旷世好人。他的好,让她无地自容。这些年来,她肆意冷落他,无休止地伤害他。他不辩驳,不计较,悄无声息地承受着,他愈是隐忍,她愈是嚣张,就像一个手握屠刀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地,杀死他的笑容,一次一次地,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太糊涂太自私,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怎么可以?

整个上午,关锦绣只做了几件事情,打电话到总公司告假,将手头工作移交给副手,然后,分别到商场和药店,买单人睡袋、压缩饼干、药品等等。那天,一则“都江堰化工厂在地震中爆炸,污染成都水源”的虚假短信在手机上疯狂流传,引发倾城出动抢购饮用水的狂潮。关锦绣没有买到纯净水,只好找出家里留存的一只旅行水壶,灌上开水。另外带着一只饭盒,整整齐齐盛满烧鹅掌,那是沈泰誉最喜欢的,是她特意开车去正宗的粤菜酒楼买回来的。

是的,她要去找沈泰誉。无论远近,无论生死,她都要找到他。有两句话,她必须要亲口告诉他。第一句是,对不起。如果他活着,那么,第二句话就是,离婚吧。这一回,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为了沈泰誉。她要立刻放他走,给他自由,让他尽快远离她这个残忍无情的女人,重新去爱,重新结婚,重新建立起幸福而圆满的人生。